笔底蕴“春秋” 凡语见至情
2024-06-23刘志军
刘志军
[摘 要]归有光的散文《项脊轩志》感情至深,为后世传诵。在阅读和教学时,可以尝试借助“春秋笔法”来寻找新的切入点,从词语的打磨、内容的安排和情感的褒贬等角度解读文本,探寻《项脊轩志》中寻常话语背后的精微意蕴,从而更好地领略文言散文独特的意趣,提升阅读审美品位。
[关键词]春秋笔法;《项脊轩志》;文言散文;解读
[中图分类号] G633.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058(2024)13-0004-03
“春秋笔法”由孔子开创,由司马迁发扬光大,广泛地应用于后世的文学作品创作中。文法作为“春秋笔法”的第三种样态,与经法、史法并列,具有“尚简用晦”和“一字褒贬”等特点,在文学作品中体现在字词的精妙运用、事件的精心选择和情感的含蓄表达上。
明代文学家归有光对司马迁和《史记》推崇有加,后世评论者也颇认为归氏作品得《史记》之神,如黄宗羲“震川之所以见重于世者,以其得史迁之神也”。本文尝试从“春秋笔法”的角度来赏析归有光的散文代表作《项脊轩志》,探寻文言散文独特的意趣,为文言散文的阅读和教学寻找新的切入点。
一、斟酌推敲,追求用语简约之佳境
司马迁对微言大义的简约文风是激赏的,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他评价屈原的作品“其文约,其辞微”,而他的《史记》其实也处处流露出“微言大义”的风格。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全文约八百字,分前后两部分,成文时间相差了十多年,记述了其书斋“项脊轩”在十几年间的变化,以及若干与这间书斋有关的人和事。如果不是言辞简约、蕴意丰富,这样的文本效果是无法产生的。短文要想言简义丰,就要重“炼字”。且不说文中“借书满架……珊珊可爱”这段脍炙人口的描写,单是一些看似寻常的遣词,也能让人深感归有光对文约辞微境界的用心追求。
讲老屋之破,归有光用“雨泽下注”。“注”虽是很常见的动词,用在此处却极为贴切。在屋内都能感受到大雨如注,可见房屋破败成何等模样,相比“漏”“滴”“流”这些动词,“注”的力度更到位,并使得相关形象更突出。
对母亲和祖母,归有光充满了深深的怀念。同样是睹物思人,情感的表达却不尽相同。归有光自幼失恃,母亲留给他的印象应不会很深,关于母亲的往事只能通过旁人转述得知,这种间接的体验对情感的冲击是有限的,故归有光写“余泣”;而祖母却不同,她不仅与归有光相伴时日较长,还对其充满爱怜和期待,故归有光“瞻顾遗迹”时“长号不自禁”。一“泣”一“号”,尽显个中的情感强弱之别,毫不做作地道出了真实的人间亲情。
除动词的推敲外,归有光在名词的取舍上也颇费匠心。在“诸父异爨”后,“庭中始为篱,已为墙”,从“篱”到“墙”,似乎只是隔断的材质发生了变化,但实际上这一字之变,却蕴藏归有光难以言说的辛酸和无奈。用竹篱来隔断,虽然“隔”但并未真的“断”,可以闻其声、见其人,甚至可以隔着竹篱传递东西,“隔篱呼取尽余杯”,竹篱两边的人依然可以畅通地交流。而“墙”则完全不同,闻声不见人,是生人还是熟人,墙那端的人在做什么都无从知晓;在墙的这边说话,还会担心隔墙有耳。本来是不分彼此的一家人,有了“篱”已经产生了距离,而一堵“墙”无异于在一家人之间竖起了厚障壁。
“项脊轩”在文中有多个称法,从一开始的“旧南阁子”“老屋”到“轩”再到后来的“室”“南阁子”,也并非归有光随意为之。我们发现,当归有光称它为“轩”的时候,正是他在里面焚膏继晷用功苦读之时,或者是记述祖孙、夫妻之间的美好情景之时。而“旧南阁子”只是对家里一间普通小屋的称呼。还没有成为书斋时,它当然只能被称为“旧南阁子”;而后文中写妻子死后“室坏不修”“复葺南阁子”则是在告诉读者,此时这间屋子已经不复如往昔——人生的坎坷经历让书斋的主人失去了年轻时的雄心和傲气,也让“项脊轩”失去了作为书斋的功能或意义。
二、量体裁衣,营造平中见奇的妙境
《项脊轩志》短短数百字容纳诸多的人、事、物,这离不开归有光对日常琐事的用心选择和妙手剪裁。文本时间跨度达十余年,可写的内容太多太杂,但归有光却能将内容安排得简洁而熨帖。看似信手拈来的场景描写、随意排布的顺序,实则匠心独运。
“项脊轩”的破旧之态可写之处很多,而归有光只选取了一个下雨的场景,就把如杜诗中“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情形呈现了出来,让读者身临其境。家道中落的场景可写之处同样很多,而归有光选取了“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的生活场景,看似烟火气十足,实则狼狈不堪。这句话提及的“犬”“客”“鸡”极具典型性,“鸡”“犬”在中国古代常连用,如“鸡犬不宁”“鸡犬升天”“鸡飞狗跳”。东家的犬为何要对着西家叫?因为犬的领地意识很强,若有不熟悉的人路过,它便自然叫起来了。要知道,犬在古代大多用于看家防贼。本在同一个庭院里,却户户养犬,一家人相互提防了起来。“厅”是建造在建筑组群纵轴线上的主要建筑,常作为正式会客、议事或行礼的场所,是我们平时常说的“上得了厅堂”中的“厅堂”。它是显示主人身份和地位的地方,理应整洁、雅致、大气;如今却被鸡占领,凌乱、污浊之相可见一斑。那为何要写“客逾庖而宴”呢?“庖”即厨房,孟子曾说“君子远庖厨”,可见厨房在古人眼里是粗俗的人待的地方,家里的主人一般极少踏足其间,更何况是尊贵的客人呢?而此时的归家,由于大家庭已分割成若干个小家,原本的大厨房也变成了若干个小厨房散落在庭院里,客人要来赴宴,还必须穿过厨房。这样的情形对饱读诗书、接受孔孟思想熏陶的归有光来说是无法忍受的。“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这种羞耻心应该也是归有光想要通过科举改变自己和家族命运的动力吧。
再看祖母探望归有光的场景描写。归有光和祖母相伴多年,从祖孙的关系来看,祖母对这个孙儿是爱护有加的。归有光没有选择写常见的嘘寒问暖,而选择写祖母来轩中看望自己读书,突出了祖母曾经的大家闺秀、如今的没落家族守护人的形象。祖母说“久不见若影”并非表示见不到孙儿,而是表示知道孙儿独自关在斗室里足不出户,不愿过多地打扰,言语之间充满了心疼;离开之时“以手阖门”,生怕外人来打扰;且自言自语时,既说出了归氏家族不景气的现状,又表明了把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争气的孙儿身上。仅此还不够,祖母甚至拿出了她祖父在宣德年间上朝用的象笏——这物件绝不是一件寻常的物品,可以称得上是传家宝。祖母拿出来给孙儿,并且说“他日,汝当用之!”。这里,祖母对归有光考取功名已经不只是期许了,她认为这近乎是定论了,只是时间的问题。祖母对归有光有如此期待也暗合了归有光的心思,所以这个场景也成了有关祖母的诸多往事中最让作者难忘的。
在这篇文章中,归有光先后提到了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四位女性——老妪、母亲、祖母和妻子。作为一篇以“项脊轩志”为题的散文,所记之物、所叙之人必然都和这个书斋有关。看一下归有光是如何将这四位女性和这个书斋联系起来的:从老妪写起,用“尝居于此”来表明此书斋与老妪之间的关联,在成为书斋之前的若干年中,这里曾经是老妪的住处。这位老妪是祖母的婢女,又做了两代人的乳母,得到了祖母的关爱。爱屋及乌,归有光对“项脊轩”及对老妪的情感,究竟是哪个影响了哪个,还真是很难说清。母亲对于归有光来说,也许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毕竟母亲去世时,他还是一个儿童。那么怎么把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和现在的书斋联系起来?还是通过老妪。“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老妪告诉归有光他的母亲当年曾到这个地方看望嗷嗷待哺的女儿(归有光的姐姐),由此引起了归有光对母亲的怀念。而写祖母时,归有光选择了自己在书斋里读书时“大母过余”这一事件,直接写出祖母对这个酷爱读书的孙儿的疼爱和期望。至于妻子,则写她“时至轩中”红袖添香,而这个书斋也成了夫妻交谈的一个话题。
在写前三位女性时,归有光并没有完全按时间的顺序来写,他巧妙地安排了老妪这一人物的出场,从屋子写到生活在其中的人,再借此人之口引出已故的亲人。写离当下近的人时用直接描写,写离当下远的人时用间接转述,既要言不烦,又合乎情理。
三、词含褒贬,臻于言近旨远的至境
“春秋笔法”最大的特点就是“一字褒贬”,在《春秋》中,褒则称字,贬则称名,常用一字寓意褒贬。而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一字褒贬”常指作者用极其简单的字词来表达深刻而丰富的含义和情感。在《项脊轩志》中,这类字词也有不少,却容易被读者忽略。特举几个例子来阐述。
(一)“项脊轩”
在读这篇文章时,我们往往会忽视这个书斋名称的由来和用意。归有光为什么不把这篇文章题目命作《老屋志》《南阁子志》呢?从文章所记内容来看,“项脊轩”应该是作者把南阁子修葺并改造成自己的书斋后所取的名字,以此来命名便烙上自己鲜明的印记,而如果是“老屋志”“南阁子志”的话则无法表明这间屋子和自己的关联。
古代文人对自己的书斋十分看重,故对书斋取名也特别用心,如陆游的“老学庵”源自刘向《说苑》中的“师旷老而学犹秉烛夜行”。有的书斋名表现了主人为学的态度,如张溥的“七录斋”就是其读书勤于手抄的写照,蒲松龄的“聊斋”则告诉我们在小说创作中生活是源头活水……但“项脊轩”呢?“项脊”即“项脊泾”,在今江苏昆山市(一说太仓市),为归有光先祖居住地。归有光并没有在该地居住,为何要将其作为书斋名?归有光拥有这个书斋时,还是一个刻苦读书、尚未成家的少年郎,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号——“项脊生”,可见“项脊”二字在归有光心中有何等重要的地位。归家曾经是当地的大户,也曾经有人担任过朝廷命官,而到了归有光祖辈父辈那里,家道不幸中落,甚至到了“诸父异爨”的分崩离析的境地;而归有光自小就受到激励,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光耀门楣,重振归家基业,恢复先祖荣光。对归有光来说,“项脊泾”这个地名代表着归氏家族曾经的辉煌和荣耀。看似平平无奇的地名,却寄寓了年轻的归有光的雄心壮志,寄托着他对未来无尽的希望。
(二)“神”
归有光在原文(第一次成文)叙事的最后部分,说“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这句话看上去充满了封建迷信的色彩,让很多读者莫名其妙。归有光为什么要写项脊轩有神灵的庇佑?神灵又为何要庇佑这间小小的书斋?这也许是古人的一种信仰或思维方式,但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归有光是不希望这间书斋被“火灾”这样的灾祸损毁的,因为“项脊轩”对他来说不仅是一间小书斋,记录了他的读书时光;更是一个精神家园,承载了他的宏图伟愿。归有光感受到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保佑他,这让他坚信自己就是一块读书的料,也是归氏家族振兴的希望所在。因此,与其说这里写得魔幻,不如说写出了归有光对自己功成名就的信心和对美好前途的憧憬。
(三)“坎井之蛙”
《项脊轩志》中,归有光模仿司马迁的“太史公曰”,写了一段“项脊生曰”,以表达自己的心志。此段文字在教材中被删除,原文如下: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归有光先用蜀女清和隆中诸葛孔明两个古人的例子,阐明能成大事业者一开始也会“昧昧于一隅”,无声无息不为世人所知晓,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们将来的成就。然后写自己在“项脊轩”这个败屋中发奋勤学的情形。最后用“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作结,表面上看这句话有自嘲的意味,将自己身处斗室比作“坎井之蛙”。然而,正是因为有了两位古人做榜样,所以归有光才不会甘于“昧昧于一隅”,他希望能和清与诸葛孔明一样,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大放异彩,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那些以为他是“坎井之蛙”的人以有力的回击。归有光用委婉的方式,表达出如陈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般的不屑,展现出“少年心事当拏云”的决心。
(四)“吾妻”
在不同的回忆文章中,归有光对他的第一个妻子(《项脊轩志》中的“妻”)有不同的称呼,如“魏氏”“先妻”“孺人”等,而在《项脊轩志》里,他连用了几个“吾妻”,这又有何区别呢?“某氏”是古代对已婚女子的官方称谓,适用于人物传记;“先妻”只是交代了妻子已经亡故的事实;“孺人”明清时为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也用作对妇人的尊称。
而“吾妻”则截然不同,“妻”表明了身份,“吾”强调了是自己的。此时,归有光的妻子魏氏已经亡故数年,她死的那年亲手种植的枇杷树都已经亭亭如盖了,但归有光在叙述相关事件时依然用“吾妻”,似乎魏氏并不曾离开他,而依然像以往那样,和他卿卿我我,相伴相守,时而“从余问古事”,时而“凭几学书”。可以说,这样的美好时光永远地留在了归有光的记忆里。正因为如此,当我们读到“庭有枇杷树”这段文字时,总免不了唏嘘动容。假如将这里的“吾妻”换成“魏氏”或“孺人”,归有光便成了一位旁观者,一位客观的叙事者,没有了你侬我侬的深情,文章也就很难直击人心。
“春秋笔法”这个古老的概念,历经数千年后,其内涵和外延都得到了丰富和拓展。历代文人凭着自己对它的理解,在传承中不断创新发扬,将它体现在各自的文学创作中。文言散文的魅力在于“文”(意蕴),也在于“言”(词语),两者不可分割。作者通过某些文字技巧或艺术手法,将“文”融入“言”中,又用“言”来传递“文”。而读者在阅读文言散文时,如果能从“春秋笔法”的角度进行思考,也许就能透过字词读出一些新的意蕴,产生新的感悟。这对文言散文的阅读和教学而言,是一种有意义的尝试。
(责任编辑 农越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