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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与自由

2024-06-20胡泳

中欧商业评论 2024年3期
关键词:电报普尔印刷

胡泳

伊锡尔·德·索拉·普尔是创立麻省理工学院政治学系的著名教授。他最早的兴趣是研究民主的修辞符号,其工作来源于对世界各地极权主义演讲者的分析。他的愿望是解读文字的力量和影响。然而,他总是会回到对技术和交流的迷恋。

普尔认为,社会、经济和政治思想的经典作家未能充分认识到通信和技术变革的重要性。他的信念是,对交流系统的研究可以像对经济系统的研究一样强大。他和其他几位先驱(如哈罗德·拉斯韦尔、内森·莱茨和卡尔·多伊奇)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举例来说,就像资金流动一样,交流也时时流动。我们可以深研交流的生产力或是交流的支出,追寻是否有任何事情正在发生,或是探询反馈系统和政府学习系统,以及大众媒介的传播流动所带来的公民学习或智慧,等等。

对传播学者来说,更重要的是对整个世界来说,普尔后来决定集中精力论述美妙的交流技术新世界与政府监管言论自由的旧世界的相遇,可谓一件幸事。在代表作《自由的技术》(1983)一书中,他综合了其研究生涯中的许多主题,为这一新兴领域描绘了一幅广阔的地图。《自由的技术》至今仍是交流与人类自由的权威研究著作,它既是一部有关古老交流系统的历史描述,也是对新兴数字技术如何改变社会和政治生活的富于远见的阐述,亦堪称迄今为止为现代电子网络提供广泛的第一修正案保护而提出的最艰苦、最有说服力的论证。

毫无疑问,19世纪占主导地位的交流技术是印刷机、电报和电话,20世纪是广播、电视和计算机通信。我们所有人都被这些技术以及我们对它们的使用所塑造。用普尔的话来说,它们是“自由的技术”。作为一位信息技术理论家和政治学者,普尔放眼人类的技术与交流史来推演。在1984年他说:“我们可以认为计算机通信是交流技术史上最根本性的四项变革之一。当然任何这样的名单总是带有主观判断的色彩,但不可否认,5000年前的书写、500年前的印刷、150年前的电报以及现在的计算机通信是四次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变革,交流技术中其他成千上万的变革大多只是对这四次变革的完善。”

印刷术、报刊与大众媒介的兴起

普尔从活字印刷术于11世纪在中国发明开始,追溯了交流技术的发展。先是中国,后是朝鲜,发明了木、陶土和金属活字印刷,但在这两个国家,活字印刷术都没有像欧洲以及后来的美国那样,在1450年左右古登堡技术革新之后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公共传播手段,因而也没有从印刷技术中形成一种自由传统。

普尔指出,在印刷术和书籍广泛传播的时代之前,没有复杂的审查和控制制度,因为不需要这种制度来保护既有的权力。然而,随着“异端邪说”开始从印刷厂流出,天主教会和欧洲各国政府开始试图控制书籍的印刷和流通。美国殖民者拒绝了这些企图,最终产生了第一修正案和美国的印刷言论自由传统。但直到19世纪30年代,在第一修正案的推动下,今日人们所熟知的大众媒介才得以出现。

15世纪机械化印刷的发明导致书籍、报纸和其他出版物激增,从而能够比以往更快、更远地传播思想。然而,由于这些思想有可能挑战官方权力结构,一些政治和宗教当局积极压制他们认为具有颠覆性的出版物。诗人约翰·弥尔顿在其1644年出版的小册子Areopagitica中对出版自由进行了早期的捍卫。在英国,报纸逐渐摆脱了政府的控制,人们开始了解新闻自由的力量。

同洛克一样,弥尔顿对美国政治有深远影响。他的言论自由观植根于英国政治制度之中,被北美殖民者所借鉴。从弥尔顿的思想出发,美国最高法院发展出“观念市场”(marketplace of ideas)的隐喻,塑造了学界乃至大众对于言论自由的理解。在美国,多样化的观点受到欢迎,人们希望最好的解释和理据能够在竞争中脱颖而出,这种希望是弥尔顿式的。

1791年,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通过了宪法第一修正案,作为权利法案的一部分。该法案规定,国会不得制定有关下列事项的法律:确立国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剥夺言论自由或出版自由;剥夺人民和平集会和向政府请愿伸冤的权利。通过这些条款,美国法律正式保障了出版与新闻自由。

普尔追溯到,美国立法者和法院拒绝了出版业在英国遭受的三种审查方式,即颁发出版许可证、对出版征收特别税和以刑事诽谤罪起诉批评者。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保障的自由不仅仅是我们称之为“新闻”的专业或行业的自由,而是被理解为保护所有人使用印刷机的自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印刷机构成了一项“自由的技术”。

电报:通信形式,还是基础设施?

19世纪中叶,随着电报的发展,电子交流开始兴起。在电报发明之前,印刷机是人类交流的重大创新。此后多年,印刷仍然构成大众信息的主要格式,但电报在人类历史上首次实现了远距离快速通信。与运河、铁路和海路一样,它连接了国内和国际市场,包括证券交易所和商品市场(例如棉花、玉米和鱼类)。它还加速了公共和私人、地方、区域、国家乃至帝国的信息传输,从长远来看,这是其最重要的成果。伴随着与家庭、商业、政府事务、天气、自然灾害和人为灾害有关的信息的传播(其中大部分以新闻的形式),距离被征服了。

电报在将印刷术转变为我们现在定义的大众媒介技术方面,发挥了同蒸汽机一样重大的作用。因为,仅凭速度和数量并不一定能使印刷品成为大众媒介,至少对新闻行业并非如此。电报使在全球范围内收集信息并将其发送到任何地方成为可能,很快成为新闻编辑室运作的主要内容。

随着电报业务的扩展,以及后来电话的出现,许多国家不断提出有关私营企业和公有制企业、国家和市场各自角色的关键问题。在美国,无论电报还是电话,都被法律定义为公共运营商,其首要目的是为了确保普遍服务和公众公平使用运营商设施。

也就是说,应用于电报的规则与铁路十分相似,规范电报的理由与第一修正案无关。电报公司是应该像今天的无线电广播网络那样成为信息分发者,还是应该像现代电话系统那样仅仅作为载体,被动地传递新闻机构提供给它们的信息?这样的问题在电报时代未获解决,其后在计算机通信迅猛袭来的时候,它再次浮出水面。

三分交流体系:监管与自由的持久张力

随后,在20世纪的前四分之一时期,非印刷类的大众媒介也开始投入使用,电影和广播的大幕相继拉开。

普尔对电影的着墨不多,但就第一修正案而言,电影的发展一度是一个异数。1915年,最高法院在互助电影公司诉俄亥俄州工业委员会一案的裁决中认为,电影作为一种媒介,不受言论和新闻自由的保护,因为它们仅仅是“娱乐”和“奇观”,具有“作恶的能力”。该案使一直存在到20世纪50年代的广泛的电影审查制度合法化。直到 1952 年,最高法院才宣布电影与传统媒体一样,是受第一修正案保护的思想交流的重要媒介。到下一个十年中期,美国的电影审查制度几乎完全废除。

为什么最高法院将电影从不受保护的媒介转变为受宪法保护的“表达方式”的一部分?对这一转变的标准解释是,20世纪30和40年代言论自由法学中公民自由主义的演进,使得电影在第一修正案中地位的改变和电影审查制度的衰落不可避免。然而,值得指出的是,这种转变也是“媒介融合”(media convergence)的动态结果。当与不同媒介相关的功能、实践和文化变得彼此趋近时,媒介融合就会发生。

到20世纪50年代,电影在公共生活和大众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类似于传统报刊。同时,印刷新闻的风格和功能也更像历史上与电影相关的风格和功能,变得高度视觉化和耸人听闻。媒介理论和传播研究的发展使人们对电影的受众是非理性和易说服的,而印刷品的受众是理性的和有判断力的这一观点产生了怀疑。这些变化不仅改变了大众传播的社会经验,也影响了言论自由法。随着电影和印刷品之间的区别变得模糊,支持最高法院早期判断的假设开始崩溃。

所以,我们在讨论“自由的技术”的时候,必须认识到,历史上所发生的不仅是第一修正案理论的改变,而且也有传播环境的根本性转变。以电影而言,审查制度的废除不仅反映了对言论自由更广泛的理解,而且反映了交流的趋同。

趋同在广播一开始问世的时候就存在。报纸从电台诞生之初即开始探讨广播会对自身产生怎样的影响。如同普尔所说,它很快发现,广播和印刷品并不构成彼此替代的关系,而是为渴望新闻的人提供了更多途径和机会,他们会同时使用多种媒介来获取新闻。“只要关注新闻成为一种习惯,媒介之间就会相互支持和补充。”

然后电视到来了。到20世纪50年代,电视台取代电台成为主要广播媒体,并接管了家庭娱乐。电台和电视台共同构成了广播时代,正如这个名字所暗示的那样,广播是向大量主流观众传播文化和观念的主要方式之一。这一时代标志着收音机和电视的真正发展以及有线和卫星的诞生。电视取代报纸成为最常用的信息来源,并战胜收音机成为首选大众媒介。

总体来看,非印刷类媒介不仅超越了印刷媒介,而且首次显示出要部分取代印刷媒介的迹象。20世纪20年代,美国拒绝了将广播活动归为政府垄断或公共运营商这两种提议,最终决定将其视为一种受管制的商业活动。它选择允许私人拥有和经营广播产业,但须服从公共利益的监管。由于无线电频谱中可能缺乏可用频率,政府便根据自己眼中的优点挑选广播公司,给每一家在频谱中各分配一个频段,并要求广播公司公平使用所分配的频段,按当局的规定提供社区福利。基于这一整套政治管理体系,公共电信和第一修正案的原则在应用于广播领域时便打了折扣。

这导致了普尔所称的“三分交流系统”,由印刷、公共电信运营和广播构成。由此,普尔认为,20世纪的电子通信方式,无论是公共电信还是广播,都已经失去了在18和19世纪美国宪法对媒介的大部分保护——即媒介不受事先限制,不需要许可证,没有特殊征税,没有法律法规的监管。政府的监管范围在扩大,“自由的技术”之自由在缩小。

普尔说:“令人不解的是,宪法的明确意图,在印刷领域得到了如此良好和严格的执行,却在电子革命中被如此忽视。”他认为,一部分原因出自于从近代时期到当今世界,普遍关注点和历史环境都发生了变化;但另一部分同样关键的原因,则出于国会和法院对新技术特性的理解无能。法官和立法者试图将技术创新放置于传统法律概念之下并力求吻合,导致了监管与自由之间的一种张力关系。

正是在此处,普尔引入了计算机通信的话题。“联网计算机将成为21世纪的印刷机”,《自由的技术》甫一开篇,普尔就把一个严峻的局面摆在我们面前,即我们有义务对下述选择作出决定:在21世纪的自由社会,电子交流是会在经过数百年奋斗而建立的印刷自由的条件下展开,还是这一伟大的成就可能在新技术的混乱中丧失殆尽?

几千年来,与地球上任何其他动物不同,人类会交谈。然后,在大约4 000年的时间里,人类发明了以书面形式体现言语的方法,这种书面形式可以长期保存并在空间中传输。然后,随着古登堡的出现,第三个时代开始了,在过去的500年中,书面文本可以大规模分发。在这场大众传媒革命的最后阶段,一系列电子设备使复制和传播影音成为可能。

我们现在正在进入第四个时代,这场革命的历史意义可与印刷和大众传媒革命相媲美。我们发现了如何利用数字过程来体现和传达包括语音、文本、图片和移动影像在内的所有信息。正如书写使知识遗产随着时间的推移得以保存并在空间上传播,印刷术使知识的普及成为可能,数字化的新发展也必然对文明产生重大影响:它让我们对世界各地发生的事件敞开心扉,扩展了我们的交谈方式,并通过访问大量信息而建立了个人知识库。

人们不需要完全接受马歇尔·麦克卢汉的格言“媒介即讯息”,就可以同意技术及其内容都会对人类产生影响。书籍、报刊、广播和电视节目、互联网网页以及移动App各自不同,但都涉及将信息和知识从一个中心源传递给许多人。我们曾经单向地接收信息。尽管它们可能会刺激我们的思想、激起我们的情感或促使我们采取行动,但我们被普遍描述为“读者”“听众”或“观众”。提供这些信息的机构也都安分固守、画地为牢,很少与其他媒介产生联系。然而数字技术的逻辑引领我们走向了新的方向。普尔在1983年看到了融合文化的第一缕曙光:“一种被称为‘模式融合(convergence of modes)的过程正在模糊媒介之间的界限,甚至是点对点传播(如邮件、电话、电报)和大众传播(如报刊、广播、电视)之间的界限……过去存在于媒介及其用途之间的一一对应关系正在被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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