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破壁除障”与“平等对话”

2024-06-20李雪莲

名作欣赏 2024年6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周作人沈从文

李雪莲

阅读史研究自21世纪初在中文学界兴起,已有近二十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阅读史研究整体起步较晚,但近些年现代报刊阅读史b、现代文学名篇阅读史c、现代文人的个人阅读史等研究,都已有学者在推进。阅读史这一研究方法/视角的引入有助于打开文学研究新的面向,提升影响与接受研究的实证基础,并揭示文学史隐而不彰的问题。其中,关于中国现代文人的个人阅读史研究既是一种研究路径,显然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有待继续开展与掘发的重要问题,对丰富与更新目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有着必要的推助作用。

宋声泉新近发表的论文《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重释》中关于“厚障壁”的说法引起笔者很深的认同感,他论说的虽然是关于当代学人钱谷融先生的高尔基接受研究中存在的问题,但无疑还可以有更丰富的指向,可以是对更广泛的研究中存在的类似问题的提醒,尤其是可以当作对一些现当代文学研究因忽视阅读史问题而导致理解障碍的强调。文章指出一种现象,即很多研究钱谷融的人并不熟悉季摩菲耶夫的《文学原理》,竟认为《论“文学是人学”》的写作受到了季摩菲耶夫的影响,并继而提出:“今人理解《论‘文学是人学》有一层‘厚障壁:既对钱谷融20世纪50年代的阅读史不了解,又对当年知识界的具体状况不熟悉。”之后还犀利指出:“后世研究者不仅未能翻看钱谷融当年所阅书报,或许对他的译文也未熟读。”源自鲁迅小说《故乡》的“厚障壁”意象,被转化为关于研究者因缺失阅读史视角与具体的阅读实践还原而对研究对象产生严重“隔膜”问题的形象摹写,颇具概括力。而解决这样的“厚障壁”问题无疑正是中国现代文人阅读史研究的重要任务,研究者需要回到阅读的历史现场并将自己具体的阅读体验“嵌入”其中,尽可能减少与研究对象之间的“隔膜”,带来“破壁除障”式的研究效果。笔者曾经发现,《周作人散文全集》(2009)所收录的《欧洲古代文学上的妇女观》一文出现了错版问题,导致有学者将文中上下紧连的两段引文都归到了周作人最后所标注的出处“《妇人美的宗教》七”,而实际上通过对初刊本和《妇人美的宗教》原书的核实可知这两段引文有着不同出处。笔者当时主要指出这是错版引起的误读,而结合阅读史研究来看,如果我们能够有一定的阅读史意识,去找一找、看一看、读一读周作人所引的这本弗勒丘的原书,这种误读想必也不会发生。阅读史研究会对研究者本身的阅读实践提出严格要求,即必须“回到”研究对象当时的阅读环境,辨识和确证版本,阅读其所阅读之书,尽可能做到知识接受的历史还原,不然就会被“障壁”遮挡,出现知识与文本理解的偏差,或者导致对研究对象的理解变得空泛不实。

曼古埃尔在《阅读史》中谈到路易斯·拉贝的十四行诗时曾说:“要了解这些,当代的读者必须取得拉贝所具备的常识,必须比拉贝知道更多,才能赶上拉贝,与她的时代同步。”把“常识”一词置换为知识或学养,如何与作者及其时代同步,即研究者应该与研究对象保持知识接受的相对平等,则是中国现代文人阅读史研究所内含的阅读实践问题。这一问题与前述“厚障壁”问题紧相关联,可以说是对同一问题的不同表述。袁一丹在《“书房一角”:周作人阅读史初探》一文中就提出了研究者应该与研究对象保持相对平等的对话状态这一问题。她虽然声明自己的文章并非以周作人作为阅读史研究的个案,但文章的相关论说对于中国现代文人阅读史研究仍有着方法论上的提醒意义。她强调自己从阅读史进入,是“试图让自己‘大于研究对象”,实际上“自己的阅读储备无论在深度还是广度上都难以与周作人这一代相抗衡”,但“为了与研究对象保持一种相对平等的对话状态,不得不追寻他思想发展的轨迹,尽量去读他读过的那些书,当然这可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袁一丹此处所论,即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关系问题,她所提出的“相对平等的对话状态”“‘大于研究对象”,既包括阅读储备即学养的问题,当然还包括能否“回到”那一代人阅读的历史现场的问题。笔者在做周作人研究的过程中对此也深有体会,颇有“吃力”之感,而在做沈从文研究的过程中又感到因为目前大家少做了这些“吃力”的工作而导致对沈从文一些创作与思想问题进入不够深。总体而言,现代文人阅读史研究应该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必要的进路,其中,自然包括这项虽不“讨好”但仍需“吃力”前行的研究准备与推进。

在中国现代文人阅读史研究中,张治结合《钱锺书手稿集》与个人藏书批注等丰富的阅读史资料,对钱锺书作品进行的阅读史探源令人瞩目。而关于周氏兄弟的个人阅读史研究肯定是“硬骨头”,难啃却又令人期待。陈云昊目前截取了周氏兄弟早期的阅读史进行研究i,其他学者相关的几篇文章则都是“初探”。与周作人、鲁迅、钱锺书等被公认为学养出色且个人阅读史直接资料(书帐、藏书、读书笔记等)较多的“学者型”现代文人相比,沈从文一般被视为“经验型”作家,他在现代文学时期的阅读史资料直接呈现出来的不算多,学者这一面此时并不显著,所以他的阅读史问题较少引起重视。然而,“经验型”作家这一印象与事实有较大差距。沈从文认为经验世界有“身临其境”与“思想散步”两种方式,他在不同时期先后多次说到自己只是看书比一般人多,且说自己是从翻译小说中学习写作,创作者在看各种各样的书时正是学习经验那书上的一切人生,这些阅读所指的正是“思想散步”。在指导青年写作的书信中,沈从文特别强调必须读几百本外国小说才能写得像样一点儿,而在指导杨苾的时候,也要她多读外国书,并亲自搬过去几十本外国名著,嘱咐她写读书笔记。导致印象与事实产生偏差的原因当然有多个方面,比如沈从文写了大量以自己所熟悉的故乡风土人物为题材的作品,其学历低且以创作成就显著于世,“自传”偏于对自然、社会经验的叙述,对都市知识阶层又多有讽刺等。如罗伯特·达恩顿在《阅读史初探》的末段所说:“如果我们能弄明白人们是怎样阅读的,我们就能懂得他们是怎样理解世界的。”!0事实上有着丰富阅读实践且重视阅读经验的沈从文,他对世界的“理解”,还需要我们借助对其阅读史的细致研究进一步呈现。虽然吴世勇谈过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时期开始的学者化之变,李青果也论过沈从文的“学术养成”,学界对“学者沈从文”这一面已有关注,但沈从文的知识结构与学养,依然是一个需要辨识与确证的隐性问题,其创作实践与丰富的阅读实践之间的实质性内在关联也需要考释。“我们即是我们所阅读的东西”,这句话在沈从文身上更能得到印证,因为他自觉的阅读实践本身既带着学习创作的强烈动机,给其写作提供了重要的营养,又是其通过“补课”以自我教育替代学校教育的成长过程。可以说,沈从文离乡北上之后的阅读、写作与“精神发育”是一个大体同步同频的过程,这也是一个通过阅读实践“重造”自我的过程。由此,关于沈从文阅读史的发掘与研究也就在现代文人中具有了更为特殊的意义。沈从文阅读史的探源式研究与考证,除了可以解释仅受过小学教育而能成为现代文学大家的沈从文在丰富的社会阅历之外其实际的学养问题(尽管只能是大体呈现),阅读(尤其是翻译文学)对其小说观念的更新、创作的具体影响,以及一个现代作家的“精神发育”问题,也有助于对这一代现代文人的独特知识构成与文化风貌进行掲示。

在目前学界的少数研究中,沈从文的个别阅读史问题开始被触及或者被提出。袁一丹《阅读史视野中的新文化运动》与许高勇、王钟莞《阅读与启蒙:〈新青年〉在湖南的传播、阅读与社会影响》都涉及沈从文早年在湘西时期的阅读史问题,着重提到沈从文通过阅读新报刊受到新文化的启蒙。向吉发《论沈从文对列夫·托尔斯泰的接受与转化——以阅读史为考察路径》(2024)是目前少见的明确以阅读史为研究路径的沈从文研究论文,深入论析了沈从文的托尔斯泰阅读接受问题。程锦圆《沈从文〈边城〉对施托姆〈茵梦湖〉的接受与创新》(2022)的文章亦涉及具体的阅读史,她由李辉所记述的沈从文“聊天”中的信息作为实证基础,并结合《茵梦湖》的汉译史指出沈从文最可能阅读的版本,进而谈《边城》对“诗意现实主义”作家施托姆的小说《茵梦湖》的接受。只是,相关阅读接受分析还不够深入。笔者亦在文章中阐说过沈从文对希腊文化的阅读接受问题。沈氏著述中较多“希腊”印迹,其中希腊神话与柏拉图对话在沈从文的阅读史中异常突出,这些阅读构成了其蕴含着文学理想的“希腊小庙”说的重要基础,并使得沈从文具有了超越于时代、政治、地域之上的文学理想、眼光与勇气。这是阅读而非沈从文更为自矜自负的丰富社会经验对一个现代作家的“超拔”作用。笔者在研究中还发现,除了早期创作时的小说模仿,沈从文成熟期的一些创作也受到莫泊桑小说的重要影响,甚至存在文本“拈借”的现象,其个别作品的故事胚胎或材源直接取自莫泊桑的小说,然后加以“本土性”的改造。而且,因为沈从文的改造成功且较为隐蔽,就容易使人忽视,所以,对沈从文的写作史与阅读史做互文性考察就很有必要。沈从文的传统、本土与貌似更加偏重“经验型”创作的特点容易被看到,他对异域文化资源的广泛接受、他的“洋气”反而被重视得不够。相比其他现代文人,沈从文只能阅读翻译文学,翻译也是一种诠释,那么,接受翻译文学滋养的沈从文与其他有留学经历或国外生活经历的文人在异域文学(文化)的阅读接受上有何不同,也值得关注。同时我们又可以看到受益于翻译文学的沈从文也成为一位特色显著的现代文学大家,他的阅读实践与他的创作水乳交融,其阅读实践对创作来说更像是一种“阅读的炼金术”。将现代文学时期的外国文学翻译史、阅读接受史研究与沈从文的个人阅读史研究相结合,则有助于呈现沈从文作为不懂外语、没有留学或国外居住经历的作家,如何受到以及接受了哪些重要的异域文学(文化)滋养,这些滋养与文本“拈借”又是怎样融入或呈现在他的创作之中,以及如何构成或更新其小说观与文学思想。以上涉及的是沈从文阅读史研究中翻译文学的阅读接受部分,因笔者对中国现代文人阅读史研究中的沈从文个案较有关注,所以略加陈说。而在整理和研究沈从文阅读史的过程中,为了实现前文所提到的“破壁除障”“平等对话”,需要尽可能阅读可被证实的沈氏接触与阅读的图书版本,如此方能掘发和揭示更多有意义的问题。同时,相关阅读书目的整理也有必要,便于我们对沈从文的知识结构做整体观察。

有学者在讨论历史学界的阅读史研究时提出,有的研究“不一定非要借助阅读史的研究方法,冠以阅读史的名义”,可能经由别的主题、路径也能达到。中国现代文学相关的阅读史研究亦然,有的研究虽然没有阅读史的名义,却实际解决了一些阅读接受的重要问题,如《〈科学史教篇〉蓝本考略》一文并未出现“阅读史”字样,却解决了相关鲁迅阅读接受的关键问题,如《越境——“鲁迅”之诞生》(2023)一书实际上就是鲁迅留学日本时期的阅读史研究;而有的研究则是“借光”式地把阅读史作为“点缀”以“提高亮度”引人注目,或者“旧像彩描”,乍看很新,其实只是“上色”,固然上色有时候也可以使问题凸显,但毕竟不能代替新问题的提出与解决。由此,阅读史研究路径运用的必要性可能也是阅读史研究需要考虑的一个问题。

猜你喜欢

现代文学周作人沈从文
乾荣子对周作人创作之影响考察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三只眼——评季进、余夏云《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综论》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周作人之死
论中国现代文学多重视角下的乡土叙事
端木蕻良:草原文学在现代文学中发声
周作人住在后面
周作人、鲁迅与李慈铭
微博评书:沈从文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