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马
2024-06-19谭镜汝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冯至
1
雨快停下的时候,豹子从马厩的窗户上望见了远处出现的微弱光点。阁楼上的窗户被缓缓推开,倾斜出一片暗黄色的瀑布。豹子把头仰着,瞥见楼上的星光,衬着一个褐色的半身影子在窗帘里扭动。往日的繁星在今夜坠落,似乎早已预告了不详的结局。他又望了望远处抖动着的亮光。妈的,豹子捂着跳动的左胸自言自语,你得快点了,兄弟。
2
豹子有预感,他的兄弟东楼在祖父发觉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是绝对回不来了。他有可能死了,死在路上或者赌场里。渐渐消停的雨声加剧了豹子心中的不安。
豹子知道,如果东楼还能活着从赌场里回来,那他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祖父在天白时才会漫不经心地起床,那时候,长工瞎子肯定会一摇一晃地从后院出来,在院子里烧一把茅草,把冷了一夜的鸡鸭都赶到食槽边去;而在那个时候,豹子身旁这匹枣色的马儿,陪豹子长起来的最后一匹马儿,也会被老东西和瞎子送到军营里。
“小六”的结局无非是累死在湘桂边界的前线——豹子在山里见过那些向南仓皇狂奔后,心脏爆裂而死的马儿——也许更惨的,会和“阿四”“五哥”一样,在水塔下被匆匆宰掉,扔进煮沸的锅里。
明天早晨也就该轮到它了。
豹子摸了摸它的头,紊乱的鼻息透露着对白昼到来的担忧。事情在那个时候就无可挽回了。当初不应该冒险跟东楼合作的,至少得给这个家族留下最后一个男人。他之前在赌场里救过东楼一次,但这次,是他把那个欢乐度日的兄弟给害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让老东西和瞎子在“小六”前面死去,然后骑着它一路往北跑,再也不回到这个死水一样的镇子上。可是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这个胆量,即便他继承的不是这个家族里懦弱、漫不经心的血液,也无法改变自被抚养起就同样胆小的事实。
在一轮又一轮寒冷的颤抖里,豹子紧贴着发霉的墙壁,想起了这件不可挽回的事情是从哪里开始的——
他和绿浦的其他人,都是在两年前中元节的祭典上,第一次听说了日本人将要进入这座城市的消息。即便城市离绿浦远得不行,就连县署那边也没有任何反应,中间还隔着三道江水和没有边际的丘陵,但这消息也依然让绿浦人担心了好一阵子。在中元节的圩会还没散去时,闷热的空气如同鱼鳞般附着在每一个不安的绿浦人身上。一个难得的晴朗的早晨,被祖父派去北边贩橘的瞎子回到了镇上。他扇动着破裂的嘴唇,向绿浦人讲述着一路上看到的情况:日本人刚刚抵达城市北面,在跟咱们的军队发生摩擦后就撤回了湖南,不知所踪;但不幸的是,他说,北边的山贼来得比日本人更快。
豹子在此后孤独难耐的数十个深夜里,曾多次回忆起瞎子的讲述。惊心动魄的雨季,瞎子行走在杳无人烟的江岸,东北边天空突然亮了起来,爆发了一团橘黄色的火焰。起初,瞎子还以为那是前线战场投下的照明弹。直到他看见远处十几座未被命名的低丘上,倏忽间出现了一圈圈抖动明灭的火把。壮观如举火烧天,只在一瞬间便将暮色点亮。他呆呆地望着那片火海,十几座山连亘而来,如同点燃的塔。被点亮的不止星辰隐匿的天空,还有对岸那座毁于轰炸的县城;缺了一半的城墙上歪斜地插着几面旗帜,山间马蹄清脆,马哨声由远及近在谷地里盘旋不绝。
那些从北边流窜而来的响马和盘踞南岭的山贼,不知因什么契机便混杂在了一起。他们吹响一段段短促的口哨,瘟疫般从湘桂交界处向南蔓延而来。沿岸那些早已被日本人毁掉的县城,将将恢复了一些船货生意和人气。在期盼着欣欣向荣的中元节,由诸多跑马人和商会约定好的盛大圩会上,南北合流的马匪叩开了只有十几个团练民兵守护的山隘。他们在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涌入码头,将一九四三年后,本地最大一次商贸集会上的物品洗劫一空。
瞎子因为沿途的暴雨而没能赶上集会。他拖着家里的两匹马——黑色的“阿四”和“五哥”,还有老东西吩咐尽量卖掉的一整车橘子和木材,在途经口岸准备登船时,望见了顺着山洪漂浮而下的几百具人尸与马尸。血水散过后,跟随泥石和树枝又漂来了难以计数的香料、绸缎和橘柚。
流言比匪患来得更快。瞎子从同行的另一个跑马人那里,得知了沿岸村镇被尽皆掠夺的消息。“这回不是本地的山贼。”瞎子回到绿浦后,跟聚在老东西门前的绿浦人说着,“是北佬和蛮子一起来了。”
瞎子的话比那年流行的麻风病更让人害怕。他回到绿浦没几天,老东西已经打包好了所有行李和财产,装在四辆马车里,随时准备向南跑去。他在更南边的梧州有一块百亩大的荒地,打算让瞎子带着三姨、病怏怏的少爷和豹子、东楼两个小鬼,去那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自生自灭。
准备出发的第二天,下起了暴雨。有不要命继续往北贩水果的跑马,看见了一队穿浅蓝色兵服的人正朝着绿浦前进。“在他们前面,还有两辆鬼怪一样大的车子。车上站满了扛枪的。”
下午,躲在马厩里偷睡的豹子看见了那队人。他们在雨里步行了四五个钟头后终于走进了绿浦,倒在镇子外的橘林里,如同随雨水从土中冒出的一丛丛板蓝。带头的是一个骑着马的中年军官,他肥大的肚子压在马背上,用一口标准的官话,朝聚集在圩上的人念了一道公文。豹子注意到,那个姓陈的湖南营长,刀把上挂着半块印有两颗星的肩章。他骄傲地向绿浦人说,这是在保卫长沙时,从斩首的一位陆军中佐那亲自缴获的。
他高举刀把,向绿浦人展示那渗着红点的战利品,声音高亢地喊道:“从今天起,绿浦的国民由我们营来保护。别管日本人和土匪,都别他妈想进来。”
所有人在回家后都欢欣鼓舞,解开了运输车上的绳索,把家什重新搬回到了屋子里。只有老东西一直皱着眉头,紧闭家门,面朝神龛上祖先的牌位枯坐至天亮。
第二天早晨,老东西突然变得毫无斗志,像是要在雨中死去。尽管极力掩饰,但他脸上还是留下了眼泪滑过的痕迹。祖父敲开后院里一间柴房的门,东楼和豹子厚重的汗味弥漫在房间里。他让两个小鬼赶紧起床,把马车上的行李全都卸到后院,然后挖个坑给埋起来。最后,他面朝黑暗的房间,意味深长地对豹子和东楼说:这是自民国十七年打军阀以后,第一次有超过三十个当兵的进入绿浦。
那个长了一脸漂亮胡须的陈营长,在绿浦一边轮番豪饮,一边散播着日本人将要攻陷北边城市的消息。短短几天,绿浦所有作为嫁妆埋下的女儿红和地窖里的存酒便荡然无存了。绿浦的男女每天都在日本人逼近的消息中辗转难眠,到了傍晚,又惆怅地在酒香四溢的街道上虚无地徘徊。
一些人跑进山里后又跑了回来——他们的房子自然而然地成了驻扎地,从内到外都像被酒泡过一般,日夜爆发出骇人的欢闹声——他们在丘陵叠彩的山路里眺望虚幻的敌人,却望不到一丝硝烟,仅仅能听见几声马蹄声,以及猎人捕杀野猪后的篝火狂欢。仿佛将要进攻这片土地的不是异域敌人,而是外乡人对绿浦醇酿和鸡鸭的蓬勃食欲。
那几天,老东西在为陈营长和他的卫队士兵们杀掉了将近一半的绿头鸭子后,破天荒地走进了祖母的房间。豹子和东楼想起了祖父前些日子的那句话,此刻似乎也在老人自己身上灵验了:那是自民国十七年打军阀后,老东西第一次推开祖母房间的门。他们趴在门边,在点燃的松木香味里,听到了祖父无尽的叹息声:
“慧芳,你看见啦?扛枪的来拉壮丁,都拉到绿浦来了。其他地方的人都死绝了?”
一个月后,没有日本人,也没有南蛮和北佬出现,陈营长接到了北上支援的命令。他负着比来时更威壮的肚子,十分郑重地朝绿浦人鞠了一躬后,便踌躇满志地离开了。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发现,绿浦除开失去了很多酒和牲畜外,只有一个人被拉到了部队里去。
悲伤的祖父后来花了大价钱才从陈营长手里留住了瞎子。从七月十九到八月廿五,老东西租下了一艘货船,刨开后院的大坑,带着近半身家从绿浦出发,一路往北宴请他能接触到的所有官人,终于赶在部队发往衡阳南部的路上把瞎子带了出来。
豹子依稀记得他们两人回到绿浦时的盛况。那条游南游北的货船停靠在码头,处在圩日的人们高举柚子,特意为祖父和瞎子停止了半日的买卖。瞎子背着老东西从船上走出来时,豹子和周边的人都产生了奇妙的幻觉,那仿佛是瞎子背着万贯家财去带回自己的老爷,而不是老东西千里迢迢地去赎回了自己的长工。当天在场的所有人,到现在都还铭记着老东西用颤抖的嘴唇说出的话:“妈的,日本人真要来了。”随后他们听见老东西一边拍打瞎子的背,一边哭丧似地呐喊:“瞎子,你还不如死在湖南算了,老子的钱全打水漂了。”
果然,连那个雨中的圩日都没有过完,祖父租来的货船还飘摇地浮在码头边,往北贩橘的跑马队就又一次带来了令绿浦人哑口无言的消息:穿蓝色兵服的队伍正在穿越北边布满橘树的丘陵,冒着雨一刻不停地往绿浦赶来。这次所有人都知道,遥远的北方还是败了,日本人也在一刻不停地南下,驱赶着本乡人继续往南逃亡。
十几天前骄傲出征的陈营长再一次回到了绿浦。这一次,他没有再向豹子他们炫耀刀把上的胸章,而是趁着晦暗的雨夜,如风一般无声无息地进驻了这处熟悉的村镇。第二天早晨天还未白,祖父提着起夜的木桶走出房间,发出了公牛一般的鼻息。在点燃这日里的第一根蜡烛时,他才用老花的双眼,艰难辨认出了坐在八仙桌前的肥胖军官。
豹子跟随瞎子将吃饱的三匹马从后山牵了回来,高举着裹了蜜的火把,驱赶暴雨时节的蚊虫。他们先是在雨中看到了两辆冒着黄光的铁皮怪物,五六个士兵站得有三米高,互相传递着沙袋和雨棚。在黄光后边,连营的蓝色军帐早已搭建起来,哨兵靠着步枪坐在泥地上熟睡,背后的橘树向他们投下一道潮湿的黑影。
“瞎子,”豹子用手揉着眼睛,向身边的瞎子轻轻诉说,“我昨晚梦到了两头大象在吃我们家的柑子。”
“你见过大象吗?”瞎子在他头上用力拍了一下,拽着他绕过发光的怪物,“大早晨乱想什么,嫌事还不够多?先把马牵回去,把鸡喂了,再讲大象的事。”豹子没把后半段梦境告诉瞎子。那是一群受了轻伤的人,扭曲着脸庞挤到了两头大象中间,高喊着要渡河。
他们踩着积水回到院子里,将马塞进柴棚里,吞了两颗竹筐中的黑李。东楼正靠在后门的金桔树旁吃一碗鸡蛋羹,摆摆手把豹子叫了过去。
“怎么在这里吃?”豹子问道。
东楼把剩下的半碗鸡蛋给了豹子,指着厨房外的堂屋说:“还不是被老东西赶出来的。”豹子赶忙吸溜着鸡蛋,一边舔着碗沿一边点头。黄色的蛋羹滑入食道,他胃里终于热乎乎的,铁青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棕黄。接着,豹子听见东楼凑到他耳边说:“你知道吗,那个当兵的肥仔又回来了。在跟老东西说话咧。”
豹子点点头,把碗丢进水桶里,抹了抹嘴。
“我刚刚看到那帮扛枪的了。”
东楼说:“进去听听?”豹子打量着眼前这个从不用到后山放马的兄弟,皱着眉头问道:“这么好兴致?你今天不去南蛇那边耍牌了?”
“还耍个屁啊。”东楼扯过豹子的衣服,把他往堂屋里拉,“谁不知道日本鬼来了?牌店前两天就空了,老板躲到山里面去咯。”两人的脸紧贴在厨房与堂屋连接的木门上,雨季泛起的霉菌,让周围所有木头闻起来都有股香蕉林的味道。
祖父洗了把脸,满头雾水地来到八仙桌旁。面前的军官比走时更加憔悴,却多了几分吓人的冷漠,沾满露水的头发耷拉在两耳上,脸上的神态,仿佛是随时要跌倒在地的悲伤。
“陈长官?”
军官点点头,抽动着嘴角,示意老人在面前坐下。等你一个晚上了——老人没听见这句话,却从军官脸上看见了声音。
“弟兄们还没吃饭吧?”祖父用桌上的木柄刀削着一个夏橙,沉默了好一会,才又小心翼翼地朝面前这位熟人问道,“长官,日本鬼还会来吗?”
“有我们在,他们不敢来。”陈营长答得很快,说这话时咬紧了嘴唇,刻意提了提左手边的佩刀,让那半截日军中佐肩章在空中跳动。
祖父吸了口橘子的汁水,含混地说着:“之前你们也在呢,日本人不还是也——”
站在门后阴影处的卫兵突然吼道:“你个老鬼,懂什么?”筒靴“啪啪”地响了两声,卫兵坚毅而孤僻的脸出现在蜡烛的光影前,把祖父手里的夏橙惊掉在了地上。他侧过湿漉漉的头继续说:“我们在灵渠遭了伏击,长官命令部队就地开打。三连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只跑回来五个走丢的弟兄——这不关营长的事。营长说了,有我们在,日本鬼就进不来,你听不懂吗?”
胖军官轻轻咳了一声,拿着烟卷的手朝后挥了挥,示意这位毛躁的卫兵退到那处阴影里。祖父弯下身子想拾起夏橙,被军官戴着猪皮手套的手抢先了一步。他拍了拍泥,将果肉还给老人。“黎太公,我说过了,”他脱下手套,抽打着木桌,低下头说,“有我们在,日本人就不敢来。我们是中国的兵,这片地方只要一天是中国的,我就一天不会走。一开始在徐州,六年前在汉口,前段时间在长沙,虽然我们都在外围,但从来没有主动逃过一步。这次日寇要入广西,不光是我们营的弟兄不同意,后方的重庆,在汉中的李司令长官,在桂的白司令长官,都不会同意。前方的部署早已解决了,把敌人拦在湘桂线一侧只是这几天的事——”
“好啦陈营长,”祖父努了努嘴,把一颗夏橙滚到桌子对面,“我是懂事理的。你也说了呀,那谁和谁都不答应日本鬼来——既然有这么多人都不同意他们来就行啦。弟兄们先在绿浦住下,反正也都是熟人了,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该休整就休整,该补充就补充。”
“我代弟兄们谢谢绿浦的百姓。”军官站起身,抖了抖肚子,向阴影里伸出手掌。卫兵将一支手枪递给了军官。他把手枪拍到桌上,移向祖父面前。“这是我在南下的时候缴的,跟了我两年了,你先拿着用。”
祖父盯着手枪,如同一方随雨水融化的黑影。
“有件事还需要麻烦太公去办一下。”军官在门口回转过身子,淡紫色的天空映在他身后,“遭逢国难,大家都难,哪里都很缺人。但再怎么缺,也都不如部队缺人。北边马上就要打起来了,黎公,绿浦和周边村子的百姓,就请你去动员一下了。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上次还远在湘北,这次已经跑到湘桂边上了——不管怎么说,钱,我保证;尽孝的事,我也保证;如果会有身后事,荣誉、抚恤,也一定保证,不苟且一分一毫。”
祖父指了指桌上的手枪,衰老的脸庞一瞬间暗淡了下去,“这——”
“十天之内,我要一个连的建制,就在你们家门口集合。十天之后,我们北上。”他最后环视了一遍黎家堂屋的内饰,叹了口气说道,“日寇不会等我们啊。黎公,好自为之。”
军官的声音飘荡在越来越大的雨里,三四名卫兵乱糟糟的脚步仿佛要将这个白昼踩塌。豹子回过神来,在这个难捱的雨季里,他意识不到将会有什么发生。“喂——”他瞄了眼东楼,才发现自己的兄弟早已经靠在木门上睡了过去,鼾声阵阵。
3
两天后,大概是因为来势汹汹的日本人和土匪都再没了消息,南蛇的赌场便又重新开了起来。在家里看雨看烦了的东楼,又如鬼魂一般在夜晚窜出了家门,踏上了前往南蛇的路。
他从那座赌场里带回来两盒写了洋文的棕色卷烟,据他炫耀说,是从那帮扛枪的兜里赢来的。三姨看见了,叫他躲在柴棚里抽,可千万不能被老东西看到。东楼是从来都不听劝的,拿着雪茄在老东西的楼里四处晃悠,唯独没进祖母的房间。那一天,整整两盒雪茄被东楼消耗殆尽,雨天蒸腾的水汽也漫了进来,整栋房子像在不断膨胀般摇摇欲坠。烧完了烟的傍晚前,东楼去找三姨时,女人睁大了眼睛盯着少年,陶醉在他身上浓烈的烟熏气味中。
等到东楼踉跄地站起来,立在昏暗的柴棚里时,他摸了摸身边好奇的枣红色小马,意犹未尽地眺望马厩外的泥路。一个瘦削的男孩正穿过大雾往后院走来。
“豹子回来了,我先走了。”他说,发出的声音如同一条渴死的鱼。东楼又摸了摸小马,把三姨晾在了干草堆上,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豹子从河边回来,还以为柴棚着了火灾,急忙脱下衣服要去井里打水。直到他捂着嘴鼻,看见从浓烟里钻出来的东楼,他才知道,又是这位兄弟趁祖父不在时惹事了。
“老东西不在,你慌什么?”东楼将手里一根燃到半截的雪茄递给豹子,“哦对了,老东西和瞎子一大早就骑了那两匹黑马出门,看着像是往军队的房子那边去。你今天不用干活了。”
豹子接过东楼手上的怪东西,深深吸了一口就扔在了雨里。他打量着东楼,摇了摇脑袋,往饲养着马的柴棚去了。
他在这个家里似乎从没有能闲下来的时候,即便不用放马,也会有其他烂事找到他头上。清早劈好柴后,他跟随家里的长工瞎子挨个给后院的牲畜们检查和喂食,一直鼓捣到前一夜的寒气褪去,他们才能开饭。简单吃下一碗腊肉米粉后,豹子便要被打发到河边去买鱼,顺便帮祖父跟那些划船佬们打听土匪最近活动的消息。总之,北方一切的来势汹汹,都让绿浦人感到害怕。午后,豹子终于可以歇下了,但仍需要拽着柴棚里的三匹马到河滩边上。在它们欢快地进食时,豹子能倚靠柚子树眯一会眼,直到地平线上闪出雷电,他才牵着三匹马儿在阵雨的威胁中返回柴火飘香的后院。
豹子在心里念叨着东楼的不羁。“待会遭骂的肯定还是我。”他斥道。他扛了一袋干草,准备屯到马槽里,迎面就看见三姨裹了一床被单从柴棚里走出来。豹子向她惨淡一笑,隔着雨,就闻见了她身上散发着的烟熏气味。豹子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了嘴。只不过在这一刻,豹子似乎品尝到了厄运来临的咸腥滋味。
果然,他才刚刚走进柴棚里,准备料理那匹孤单的小马时,就听见了老东西和瞎子骑着马从雨里走来的声音。
“什么味道?”老东西还在马背上时就闻到了跟豹子同样闻到的气味,他微微抬起雨帽的前沿,用那根马鞭拨了拨三姨的身子,“你闻到了吗,好像是你身上的什么味道?”
三姨背对着他说:“雨——是雨的味道。”
老东西面无表情地挑着湿润的睫毛,转过身对瞎子说话:“瞎子,先把答应给姓陈的‘阿四和‘五哥牵进去吧。然后你马上上楼去找找东楼那个孽种,看看他又在搞什么。这屋门口像是刚刚熏过腊肠一样,真不知道你们又在怎么败家了。”
瞎子张着嘴,从“五哥”身上跳了下来,把两匹快要累死的黑马拽了过去。豹子站在井边,朝瞎子迎上来,帮他将“五哥”拴在了木桩上,轻抚着马儿疲倦的身子。
瞎子有气无力地推搡着另一匹黑马,不时在马脖子间揍上两拳。豹子急忙接过“阿四”,一边哄着它,一边向冷眼盯着自己的瞎子问道:“瞎子,阿公带你干吗去了?”
“不关你事。”瞎子说,“东楼呢?房子里面怎么一股熏腊肠的味道?”
“我怎么知道他?”
“妈的,一股烟味。我看你们两个最近是又皮痒了?”
豹子背对着他,给马槽里撒上一把干草,装着不在意的样子问道:“你们是去营队了吧?”
“你怎么知道?”
“那天胖军官来我都听到了。他要阿公帮他们找当兵的,还给了我们一把枪,是吧?”豹子咬着嘴唇说。
瞎子冷笑了一声,往柴草里吐了口唾沫,把鼓捣了半天的烟筒给点燃,“是啊,人家陈营长说了,就要抓你去。说是一看你啊,就知道是个能打仗的小鬼,讲不定以后要给你派个什么连长、军长当一下。”
豹子扭过头,在昏暗里看见瞎子那只残缺的独眼,如星辰般闪着光。
“骗你呢。”瞎子吸了口烟筒,嘲弄似的笑着,“老爷能让东楼和你跟他们走?你这几天把马喂好,拉柑子和柚子这种重活也别用它们两个了,尽量使‘小六吧。我可告诉你豹子,要是这两头黑畜牲有点什么事,那到时候去湖南打仗就真的是你和东楼了。懂了不?”
豹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老东西当然知道,全家都要靠这两匹马往外拉货卖钱呢,没人能舍得它们。一个下午的央求过后,姓陈的才答应不把入伍的名额加到黎家人头上——但代价却是,家里那两匹宝贝似的黑马要充作军用,老东西还必须提供整个营队北进到前线的军粮和盘缠。
豹子抬起眼时,瞎子已经站在柴棚外的雨中,朝楼里高声呼喊着“东楼”。豹子这才明白过来,老东西已经在军官那里许了诺,要把“阿四”和“五哥”送给他们。他摸了摸被两匹黑马挤在中间的“小六”,那两匹黑马正用头抵着它,三匹马的身子用力靠在一起,蹄子在泥里划出了好几道印痕。豹子向马槽泼了一勺凉水,把三匹马紧贴着的身子分开了一些。“你没事就好。”豹子说道,看着它病恹恹地喘着气,舔着木槽上的一块盐砖。
“舔吧,你没事就好。”豹子说,“我还有你呢。”
4
“阿四”在营队返回绿浦的第五天离开了家。瞎子挥动马鞭,一边在雨里高声叫骂,一边督促豹子往马车上搬一同送到营队的细粮。瘦弱的黑马矗立在雨中,四腿因为身后沉重的马车牵绊而不断打抖。豹子搬了一半,走到缸边喝水,双目通红地瞪着瞎子。
“喝快点,豹子,营队那边催着呢。再不把马给人家牵过去,倒霉的就是你们,知道吗?”瞎子朝他嚷道。
豹子当时已经产生了离开绿浦的冲动,可是一切都没办妥。他需要钱,还要一匹能奔跑到另一个南部县城的马。如果能说服东楼跟他一起跑便最好,但他知道这兄弟的怯懦,要是把自己给卖了,不用被送到营队里,瞎子当场就能把他打死。他把水瓢扔在地上,继续搬着雨棚下的粮袋。
一个打着伞的士兵从后院远处的橘子林里走了过来。豹子在他走近时才认出,这就是那天随胖军官一起到来的卫兵。他这天没戴军帽,衣服上的扣子也敞开着,脸色红润,随热风带来了军营那边蓬勃的酒气。
瞎子放下马鞭,朝他鞠了个躬。“吴军官——”他吸着鼻子喊道。
卫兵瞟了眼站在雨中脏兮兮的两人,收起黑伞,用伞柄敲打着“阿四”凸起的脊背,问道:“马没什么问题吧,上前线能跑起来?”
“绝对没问题的,老总。”瞎子点了点头,跑到马头边上,掰开了马嘴,“你看这牙口——”
“粮够了吗?拿个什么东西盖住啊,别他妈被淋发霉了,不然让弟兄们吃什么?”
瞎子指着柴房里堆着的粮袋,“都在这里了。”
“行,赶紧装车,等你们一个上午了,磨磨唧唧——”卫兵抽出两根卷烟递给瞎子,在房檐下点燃。豹子立在雨里,紧盯着抖动不止的黑马,感到身体内的血液在慢慢温热,似乎老东西的那具火炉在自己小腹里炙烤。烟草的香味飘了过来。
“等下,等下——”卫兵吐了口烟,歪着头看向黑马,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揪住了瞎子的衣服,“不是两匹马吗?你们他妈的搞什么鬼?”
“不是,老总。另一头马,早晨被家里人骑出去办事了,中午才回得来……我们等过了午饭就——”
“过你妈啊。”
瞎子脸上遭了一掌,烟卷被打到了地上,瞬间熄灭。他捂着自己半边残眼,左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马鞭。
“是你们自己说好了两匹马换两个人,怎么,现在想耍赖啦?”
瞎子支支吾吾道:“这上哪里讲理去,我们没说不——”
“吴长官?是吴长官吧?”
豹子蹲在廊檐下,听见了祖父低沉而柔和的声音从大门那边传来。三人面面相觑,孤寂的空气中只能听见“阿四”愤懑的喘气声。豹子站起身,走过马儿,跨过跌在地上的瞎子,朝祖父走去。
三姨目光呆滞地站在老人身后,双手捧着冒白烟的香炉。豹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站在祖父面前,已经能够到老人的下巴。老人眨眨眼,盯着这个在下雨天里又蹿高了一个头的豹子,苦笑着瘪了瘪嘴。“那个孽种呢?”他轻声问道。
豹子没回答祖父,只是说:“我去找东楼回来。”
“我问你他又到哪里野去了?”
“我去找他回来。人和马都能带回来。”
老东西望着豹子倔强的脸,缓缓伸出手盖在了他头上,使劲揉了揉。他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在南逃路上捡回这个弃婴时的场景,那婴儿像头小豹子般一口咬在自己小臂上,绝望地吮吸自己的毛发和汗液,焕发出对生命巨大的渴望。
“他是去南蛇了吗?”
豹子点点头。老东西松开了手,把他推到身后,朝卫兵走了过去。
“黎老爷,到底怎么回事啊?说好的天亮就把两匹马都拉过去啊,营长要不是等烦了,也不会让我过来催你不是?”
“给我一个钟头,我亲自把两匹马和粮送到陈营长面前。”老东西对卫兵作了个揖。
卫兵为难地沉默着,最后苦着脸说:“黎老爷,营长给了命令,让我要带着东西回去,一件也不能少。中午营队那边已经开不出所有人的饭了,我现在空手回去就是找死。我被打死不要紧——我现在开枪打死你,然后回去交差也没关系。这样吧,我就在这里等你,看着这匹马和这些粮。你把马找回来,我好回去交差。”
老东西想也没想就转过头,吩咐三姨煮茶,让卫兵坐进家里去等。他跟在卫兵身后,很久才憋出一句话:“饿了弟兄们,后果由黎家承担。”卫兵没理他,只是说:“把马找回来才是关键。”
豹子在墙上扯下自己的雨披,戴好草帽,站在雨里等祖父。瞎子解开了马车的缰绳,将疲倦的“阿四”牵回马厩里。透过那扇半掩的木门,豹子看见枣红色的“小六”迎回伙伴后的惊喜。祖父忧心忡忡地走了出来,盯着雨帘一言不发,重重叹出一口气。“去南蛇找那个孽种吧。”他说。
“让我去吧,阿公。雨太大了。”豹子喊道。
他摇了摇头,“赌场的人会打死你的。”他要亲自去一趟,赌场的头——左卵——才会把东楼放出来。老东西知道,只有一种可能,会让东楼消失在绿浦一整个夜晚:他输大了——赌注可能是自己的命,也可能是家族的命。老东西握着南蛇十分之一的股份,那里的一切他清楚得不得了。
“马是骑不了了——瞎子,你给我看好家,别让那帮扛枪的来抢了。”老东西一边穿着雨披,一边向瞎子交代着家里的事。最后他换上了筒靴,踩进雨中,站到豹子身后,轻声说:“你背我去南蛇。”
“我?”豹子扭过头,不知所措。
“快点!”
豹子扶着老东西两条松垮的腿,脊背顶着他的肚子,绷紧了小腹,将老人一抖一抖地挪到了自己背上。去南蛇要过两个村子。他在雨中艰难地挪动了两步,适应着负重的苦楚。那些仓皇南下,在丘陵中跑得心脏爆裂而死的马儿浮现在豹子眼前。
“快走——”豹子听见背后传来祖父的声音,如同有人将云砸在自己头上,“快走。”
他最后望了一眼马厩的方向。半掩的木门被风吹开,“阿四”和“小六”挤在一起,似乎在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它们一定以为是“五哥”回来了吧。豹子迈开双腿,奔进了橘子林里,向南蛇跑去。
5
“豹子,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左卵掀开赌场的门帘,用很诧异的眼光打量着豹子,“你的脸怎么了?”此前,这个刚刚长了胡须的年轻男人从没来过这里。
豹子抽搐着脸,摸了摸黏糊糊的左耳,把一道道血印擦在脖子上,随后从地上扯起一团牛蒡堵进了耳朵里。他轻轻推开了左卵,朝地上吐了口血,说:“没事,来的路上摔的。我来找东楼,快把他叫出来。”
“黎公让你来的?”左卵跟在他后面,一路走过赌场的长廊。好多人都认出了豹子,盯着他血痕累累的脖子,纷纷放下手里的牌九,直到他走过自己这一桌后才悻悻地继续拿起牌。
“老东西就在外面,他不愿意进来。你快叫东楼出来,我有事找他。”豹子回过头说。他看着有些打抖的左卵,补充道:“放心吧,老东西不会找到你头上。”
左卵松了口气,让豹子在这里等着,说完就弯腰钻进了远处一个大赌桌里。赌桌边围了两圈人,烟雾在房梁上盘旋如山。内圈的人全端着茶杯坐着,身旁站一个赌童负责扔钱。外圈的散客约莫二十人,站在木凳上朝里瞭望,只能喝店里的鱼腥草凉茶。
豹子捧着一个盖碗,轻轻抿着左卵给他的苦茶。眼前这张大的桌子,仿佛百兽行于林间。嘴巴动起来时,豹子能感受到左耳有血在流,只好尽量歪着头,把热乎乎的茶水直接吞下去。在走到南蛇外边时,他喘着气把老东西放在树下歇息,左脚却一个打滑,差点摔到了山崖下。老东西蹲在地上,踹了他一脚骂道:“还没头畜牲好用。”
“左卵,找到人了没有?”豹子朝水泄不通的大赌桌里叫了一声,“老东西可等不及了。”
有人扭过头来嬉笑地盯着豹子,随后,他看见一颗人头突然从人群的顶端冒了出来。“谁要带他走?谁敢带那个小鬼走?”那人骂道。整个赌桌的人和打牌九的散客都静了下来。豹子把盖碗紧紧握在手里,认出了那是瞎子的堂弟红头。
豹子听见那人吼叫的声音:“左卵你听着,谁他妈敢让黎东楼走,我就去拿枪来。我看看谁敢?”
豹子站起身,按老东西在他背上教给他的话喊道:“红头,放东楼走要多少钱?”
红头在人群中寻找着问话的人,当他扫视的眼睛停在豹子身上时,脸上不自然地露出了轻蔑的神情。“是你这个小豹子鬼啊。”他打了个哈欠,“我是不要钱的。你问问大家,来南蛇这里就是为了开心啊,我从来不占别人便宜。是吧,黎少爷?”红头笑着拍了拍东楼乱蓬蓬的头发。他的手腕被一根绳子捆在桌腿上,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蹲在椅子下面,鼻子红彤彤的,乌黑的血迹爬在鼻孔外。
“把黎少爷今天的本子拿过来,我们小豹子要看看账。”红头使唤着身边的左卵,人头一阵骚动,一张涂满红叉的纸被递了过来。“你看看吧,就这么多。”
“叉是什么意思?”豹子抬起头看着他。
“很好算,一叉就是一棵橘子树。”红头伸了个懒腰,讪笑地看着豹子。
“你想要老东西那个果园?”豹子这才反应过来,攥住红头的衣领,“你疯了,红头,他不可能给你的。”
红头摊了摊手:“小豹子,我没说要呀!你们少爷自己要赌这个的,大家可都听见了啊,你问问他们。”围在身边的人都朝豹子点了点头。
“他还输了昨天晚上骑过来的那匹马。”左卵侧过身,在豹子耳畔悄悄嘟囔着。豹子感到苦茶在喉咙里翻腾起来,厄运的咸腥滋味遍布舌尖。
他站起身,战栗着嚷道:“红头,看在瞎子的面上,你让东楼先回去,我来跟你赌。”豹子把账册插进了自己衣袖里。
红头想了一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你不行,你根本不是耍这个的。”过了一会,他又说:“你根本就没耍过嘛。”
“就赌老东西那个橘园,外加一匹马。”豹子笃定地说。
“你在黎家算什么东西?赢了的话,我要的是南蛇的地契——地契啊,你搞得到?”
“你不一定赢呢。”豹子把桌上的骰子抓到手里,又丢到红头面前。
红头被挑逗得有些恼火了,在豹子对面坐了下来,露出两颗门牙望着他:“别耍我啊,你敢弄死那老东西?老黎家到你们这里,全他妈成了胆小鬼。”
豹子攥紧着拳头说:“你信我。要是输了,就马上回绿浦拿地契,然后骑马跑走。那匹马能跑几百里地,能一直跑到柳州去。”在红头好几秒肆无忌惮的嘲笑声里,豹子念叨着:“你不一定能赢呢——”
“你赢了的话,我就让你把这个孬种带回去。”红头拍了拍东楼颤抖的肩膀。
“我还要那匹马。”
“马已经归我了,小豹子。”
“我要是输了,家里那匹马也是你的了。”豹子已经想到了战火连天的远方。大不了就和东楼一起被抓进营队里,送到北边去。
“好,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小鬼赌。”
两人对坐着,把赌桌上那些银元和纸票全都清到了地上。红头身边站着左卵和两个肥大的人,一人端着一碗茶,往里吹凉气。豹子听见红头都把他们叫做肥卵。随后红头丢过来一把匕首,那刀上面刻着老东西的章。豹子认出了那是东楼的东西。“我给你选,你想怎么玩?”
“玩最简单的,瞎公鲤鱼。”豹子说。
左卵看了看红头,得到了他不以为然的肯定后,便抄起那把匕首,在桌上很娴熟地刻出了一个九宫格。随后他便拖长着嗓子,朝着人群里喊道:“上瞎公——”一个肥卵走过来,把印泥和画着瞎公的印章递了过去。左卵跳到桌上,在一个格子里用力按下印章。那格子刻得大小正好,装满了印章上的瞎子图案。“上鲤鱼——”他又喊道。之后是“蛙”“虾子”“橘子”“牛”“元宝”。
九个格子印罢,左卵用湿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把匕首插到桌上。端茶那两个胖卵从桌底捧出一个瓷碗和五个骰子。左卵拿着道具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所有人都齐呼:“公允!”左卵不苟言笑,朝双方点了点头,示意豹子和红头开始选先后顺序和自己要下的注。
“你先。”豹子说。
红头在手心里转着自己的三颗铜币,不假思索地全都放到了“鲤鱼”格子里。左卵对豹子说:“豹子,轮到你。”豹子看着红头投下的铜币,陷入了长考。“我劝你快点选,别想搞什么花样。”豹子把铜币散到桌上,把其中两颗推到了“瞎公”格子里,最后一颗下在了“牛”。
“买定离手——”左卵拖着嗓子喊完,请其中一个肥卵检查下注是否准确后,便开始晃动瓷碗。清脆的骰子声让整个场子安静了下来。“我来开?”左卵问红头。红头比了比手指,示意让豹子来开。豹子站到椅子上,掀开了瓷碗上的盖子。左卵也把头探了过去,念着骰子朝上的图案。
“从左往右——第一个:鲤鱼!”
红头在众人的欢呼中锁了锁眉,示意他们安静。他看见豹子不动声色地坐了下去,脸上一片朦胧,没有丝毫表情。“第二个:瞎公!”“第三个:橘子!”“第四个:橘子!”豹子依然闭着眼。“第五个——”左卵突然停住了嘴,用血红的眼睛看向红头。红头站了起来,吼道:“快念!”
左卵涨红着脸继续喊着:“第五个:牛——”
“什么?你他妈把碗拿过来。”
豹子站了起来,拿起那把刻着自己家族印记的匕首,拨开挡在周围的人群,径直朝红头走了过去。红头挑了挑眉,“今天一天没出过‘牛了。左卵,你和他一起耍我?那老东西给了你多少钱,我——”
豹子一把推开了红头,割开绑住东楼的那根绳子,把他从凳子下拉了出来。东楼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某场雨里逃出来似的。
“走吧,老东西在外面等你。”豹子轻声说。
“马要回来了吗?”东楼有气无力地说。
红头和那两个胖卵已经扭打在了一起。东楼被豹子拽着往外走,两人肩靠着肩,互相吐着热气。回过头时,豹子恰好看见左卵正骑在红头脸上,两只脚狠狠地踏着敌人挺拔的胸脯。
“‘五哥现在是我们的了。”豹子拽着他的肩,穿过人群,像是在和自己的命运对话,“我们应该没事了,东楼。”
6
豹子又揣了揣兜里的五块马粪,他不知道老东西的那只铜钟什么时候就要敲响第六下。瞎子在几秒前唱起了他几百里地外的家乡的歌谣,突然倾下的暴雨把马逼到了柴棚的角落里。豹子把眼睛探了出去,他看见瞎子推开了后院的大门,把那些肮脏的鸡鸭都放了出来。
豹子很久以后才发现瞎子是赤条条走出院子的。他站在四下撒欢的鸡鸭们之中,抖出了清晨的第一道尿液。随后,在令人昏睡的雨点里,瞎子一边向公路的方向走去,一边使劲搓着自己的脸,嘴里依然高唱着让马儿战栗的歌谣。这样迟早会把老东西弄醒的,他在心里把瞎子的祖宗全咒了一遍。三姨房间的窗户上亮起了油灯,她推开只剩半边的窗扇,探出头寻找着那粗犷的歌声来自何方。
豹子想起在不久前,老东西和他从南蛇的赌场里把东楼带回家时,瞎子也像今天这般赤裸上身,站在橘子树下,耀武扬威地耍那根马鞭。他和东楼茫然地站在大门前,看着唱歌的瞎子如同遥望一座仙山。他们被老东西严厉的声音唤进了家里。瞎子跳进橘子树下的吊床,燃了一袋烟,把马鞭甩得更响亮了。
“我等下在这里招待你们。”他面无表情地说。
胖军官的卫兵已经走了,在八仙桌上留下了一张字据:“马已充作军用——陈汉捷”。后院里留下了一大摊血,豹子跪在雨中,鼻尖触碰着随雨水流淌的血水,闻到了咸腥的泪滴和“阿四”的气味。三姨坐在黑暗里,向老东西诉说着他们离开后的事——先是来了个叫“朱副参谋”的人,随后胖军官开着车也来到门口,望着空无一人的巨大屋宅,开枪打碎了门口的香炉。
“几百弟兄在挨饿,”他吼道,“我们还要等他去找什么孙子?”三姨说,“等老爷和豹子回来,就能把东西交给你们。”
胖军官摘下手套,蹲在地上,将炉灰拢在一起,仿佛雨中的青山。他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立了军规,是今天早上交付,马和粮一样都不能少。”三姨沉默了。军规和许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在胖军官的眼里看到了枪口喷出的火焰,后来,在十几天后和持续几年的噩梦里,她无数次梦见东楼被子弹击穿的身体回到了绿浦,站在屋宅门口向她吹口哨。
胖军官站起身,一脚踩碎了青山,朝卫兵和司机挥了挥手。“把马宰了,带回去给弟兄们。”他吼道,“粮也拉一半到车上,剩下的等那个老东西回来再说。”
卫兵脱下衣服,走进马厩,又小跑出来。“杀那头黑色的还是那头红色的?”
胖军官瞅了眼两匹冷漠的马儿。“红色那头太他娘瘦了,够谁吃啊?”他指了指“五哥”说,“再去后勤叫两个伙夫过来,杀黑色的。”瞎子赶忙拦住卫兵,喊叫起来:“老总,老总,可不能杀啊。死了它,你们要的战马怎么办?还是先等老爷回来再说,我们亲自把两匹马送到老总那里去。”
卫兵厌恶地推开他,跳上车回营地找伙夫去了。胖军官坐在老东西的摇椅上,冷冷地说,“狗娘养的,军令如山;饿死了我们,谁给你们打日本人去?马的事情我重新跟你们算。杀的这头就当军粮了,你们要重新再给老子一头——记住,我他妈要的是两匹马!当初是你们老爷拿马跟我换的人,要是敢抵赖,我连你和他一起拉到北边去。”
东楼的视线从瞎子丑陋的上身挪开,偏过头,将跪在地上抽噎的豹子提了起来。他阴着脸说:“我去跟老东西说,马的事跟你没关系。”
豹子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瞎子。他能想象到那只残眼背后的狰狞。“他巴不得我们都死了。”豹子说道。
东楼停在客厅中央,拦住了身边的豹子。老东西就坐在进餐厅的那道门后面,一上午的变故让老人陷入了午后的孤独之中。
“我说了马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跟进来干什么?”东楼嚷道。
豹子转动着眼珠,刚想和东楼说些什么,就看到他黑着脸往里走去了。豹子双脚一软,滑落在了门框边,脊背散架似的疼痛起来。不久后,他听见了老东西沉重的咳嗽声。
“你知不知道今天要是讨不回‘五哥,下场是什么?”老东西问东楼。他在摇椅上歪过头,把茶水吐到一个黄铜盆里。
“大不了把果园给红头,我和豹子一起打仗去。”东楼回答道。他站在老东西的侧边,抬起头就能看见那堵挂满画像的墙。血脉从斑驳的墙上延伸到眼前这个老人的身体里,然后流到了自己那奄奄一息的父亲身上,最后才是他。
“大不了?那是我十几年前卖了五头牛才买的地,你黎东楼阔气啊,一句话就给了?”老东西“哼”了一声,用力拍打着摇椅的扶手,“你怎么不再多输一点,把我也赌给红头算了?要我看这样倒好了,我不用再替你们这些败家鬼还债了。”
东楼辩驳说:“以前我都是赢的。他昨天出千才赢了我那么多,我今晚肯定给他杀回来——”
“你最好别去那种地方。你不知道红头在那里干什么吗?”老东西扔掉手上的蒲扇,猛地坐了起来,如同丛林蹿出的大猫,朝东楼张开大口吼着,“他会吃了你的。”
“没有的事。”东楼看着老东西狰狞的样子,顿了顿,低下头说。
老东西冷笑了一声,“我跟瞎子交代了,要他经常去南蛇转转,如果再被他撞见你跑去赌场,他当场就能打死你。”
他叹了口气,盯了一会儿墙上那些死去的人,转过头又对东楼说:“马的事怎么办?”
“什么马的事?”
“‘阿四现在被宰了,除了‘五哥,还要给那帮扛枪的交一匹马。要不是你——”老东西欲言又止,晃起了蒲扇,“千不该万不该,你倒惹了这件事。我这个家都能被你拿去赌掉,但唯独那两匹马不行啊。”他斜着眼,悲伤地看着这个漫不经心的人。
“你知道那两匹马给他们是干什么用的?”他捶打着扶手,“是用来换你命的啊。”
东楼站在原地,慢慢收紧了身子,刚刚还在打抖的双臂变得十分僵硬。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冰块。
“东楼,你要是去北边,日本人打不死你,你也会被那帮扛枪的折磨死的。”
老东西盯着东楼沉默了很久。他很想坐起来,握住孙子的手,把仅有的一点温存在这坚冰般的时刻传递给他,但刚才的怒吼已经耗尽了他一整天的力气。现在,他被闷热的午后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倚靠着椅子摇头。他的眼里突然映入了后院围墙外的几座低丘,低丘在雾中的淡影弥漫了整栋房子。那些朦胧的影子蔓延开来,淹没了院子后,延伸到自己孽孙的脚下。他欣慰地发现,东楼的脚已经长成跟自己一样宽大的模样。
在那一刻,老东西眼前闪现出了整个家族定居于此的艰难过程。在跑马道上跌下悬崖摔死的三个兄姐,还有被响马杀掉的两个叔叔的画像,此刻正贴在自己身后呢。他们给这个家族留下了死无全尸的悲剧,但还好不是预言。他们和其他那些在向南迁徙路上莫名死去的血亲一样,草草就埋在了发臭的红土下面。
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肩负着把他所记得的祖先挂在一面温暖的墙上的使命。老东西清晰地记得,他唯一活着的犬子,黎子理,在几十年前呱呱坠地时也被寄予过希望,每日跪在祖先的墙下默诵他们的名字。虽然他早就是个废人了,在生下来时就应该带着自己那块烂肺,随他难产而死的阿妈一起埋到红土里去,但这个命途多舛的痨病儿子,居然给这栋房子又留下了一颗种子,这简直是个奇迹。老东西笑了一声,又慢慢往摇椅里滑了下去。
东楼在沉默里煎熬太久,有几秒钟时间,他恍惚得以为自己已经被祖父开枪打死了。回过神来,他看见老东西脸上掠过了诡谲的笑容,仿佛阎罗将至前的酣睡。南风天里潮湿的地面,让他有一种向下跪去的冲动。
“滚吧。”老东西咬着牙,瓮声瓮气地朝东楼说,“去跟瞎子说一声,就说我说的,今天那匹马的事跟你没一点关系。一定要给陈营长一个交代的话,就让豹子去扛吧。”他必须护着这个弱不禁风的人。身后这面墙比雨还重,他现在还扛不起来。
东楼又开始了沉默。他和老东西四目相对,他觉得自己跟老东西像极了。
“其实,”东楼嗫嚅道,“其实我可以去跟那个扛枪的——”
“瞎子——你过来!”老东西没给东楼说下去的机会,突然低沉地嘶吼起来,抬手便把身边的黄铜脸盆打翻在了地上。凉水漫进了东楼的鞋子里。他感到脚底湿漉漉的,像是出了一道冷汗。
瞎子跑进来,脸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炉灰,在地上踩满了自己的泥脚印。他愣在老东西面前,看到老东西的影子随着蒲扇开始摇晃起来,在墙上变得忽大忽小。“冷啦——”老东西紧了紧身上的袄子,“火炉支起来了吗?”
瞎子小心地把橘色火炉端了过来。雨季的余热如此难熬,也就他能用得上火炉了。
“第一炉火的炭加得太旺了。”
老东西把两只大手在火舌上迅速翻转着,如同两条痛苦的蛇。接着,他把脸贪婪地伸到了炉火上。
“你晚上就把‘五哥牵过去给姓陈的,顺便把‘小六也拉过去。他们能要那匹病马就要了,要是嫌弃又给我们送回来,就再说吧——”他顿了顿,望着火光发呆,“我们的豹子会想明白的,我总不能白养他快二十年吧?他得报恩啦。”
瞎子点了点头,背对着老东西,一步一步往庭院里退去。他刚想打开那扇有些掉漆的木门,就听见了老东西微弱的呻吟声:“瞎子——”瞎子站在原地,靠在门旁那株怎么也种不活的金桔上,迟疑地踮起了脚尖。他听见老东西有些浑浊的声音:“你是这里唯一的男人了。”
金桔树的影子被炉火映到那堵墙上,在瞎子残破的眼中宛若一座坟墓。他看见老东西开始抚摸那些徜徉在火光里的祖先画像,像是掉进了家族的血海之中,发出一阵阵咳嗽;在松木燃烧的气味里,老人如同位列仙班。
“可惜啊……”老东西叹了口气,“这几天看好豹子,别让他跑了,不然姓陈的那边又不好对付了。”
7
“妈的,我今天潜了一百下!”东楼把头从水里“唰”地探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能潜一百个数。他兴奋得又钻进了水里,直到潜到岸边,在豹子光溜溜的脚下钻出来。他看见自己的兄弟忧心忡忡,不停环顾四周,害怕有人来逮他们。这天午后,东楼好不容易趁着瞎子去码头的机会把豹子带了出来。再不和这位兄弟说话,东楼就快要被憋死了。
他甩了甩身上的水,朝豹子说道:“你怕那个老瞎子?老东西都把他当一条狗,他根本就不是人,有什么好怕的。”
豹子踢开脚上的一只青蛙,抬起头看着东楼说:“老东西说了,如果我跑走的话,他会打死我的。”
“他也就只能在绿浦耍耍威风。”
豹子抱着双臂说:“你是说要我跑出去?妈的,东楼,你别害我了。我要是敢再也不回这个家,他肯定会追上我,然后——”
“谁?瞎子?哈,你太胆小了——我跟你打赌,他出了绿浦绝对连路都认不清。在外面,瞎子可算不了什么,而且他还瞎了只眼。”
“所以你就天天跑去南蛇的赌场?小心点吧,他在路上随便就能抓住你。”豹子嚼着东楼裤袋里的炒瓜子,盐的滋味让午后变得更加闷热。
东楼又从水里钻了出来,“我去赌场不会有事的,他能拿我怎么样?豹子,我现在是要帮你。那匹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就看不惯他们要卖了你。”
豹子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嘴唇“啪嗒啪嗒”地动着。他突然发现,东楼比他瘦多了,两扇肋骨像树杈一样朝外翻着。东楼的头发在顶端卷成一团,眼睛、鼻梁和扁平的嘴完全是照着老东西的样子长成的。
“哈——”老东西也经常这样漫不经心地大喊大叫,像是自己掌握了一切。两人在水里的影子扭曲地分开,他看到了东楼从这个家族里继承的所有血液,那些阴骘、忧郁和漫不经心。这些恐怖的遗传早在很久以前就被老东西挂在了那堵墙上。豹子知道不可能指望东楼带他走了,东楼终归是属于这个家族的。
“我知道你迟早要跑的。你在家里根本待不住。”东楼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蛋黄色的绸布,开始均匀地擦拭着身子,“你救了我两次了,这次换我帮你跑出去。”
豹子闻到了绸布上传来的香味。那气味并不来自堆满畜生的后院,或是整天烧着檀香的祖母的房间。这种香味只来自一处,来自那栋楼里如今唯一生活着的女人。
东楼继续说:“我不是说老东西看不起你。他谁都看不起。但是你和我不一样,你不是做老东西的料。”
豹子扭开了跟他对视着的眼。东楼往他身上泼着水,狂笑不停。豹子感到脊背传来一阵隐隐的刺痛,仿佛躺在一团炉火之上。“我跟你打个赌吧——你现在只缺出去的钱了不是?你要能帮我个忙,钱的事一晚上就能解决。”东楼再次钻进了水里。
“我怎么帮你?”豹子朝水中涟漪四起的地方喊道。东楼在游了一整圈后回到岸边,手里捏着一只青色的螃蟹。他想了一会,跟豹子说了自己的计划。
“你要老东西那盏灯?东楼,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马灯吗?那可是老东西的命根子。”豹子把洗过的衣服套在身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岸边。他听见东楼踩着石头追过来的声音。回过头的时候,已经被东楼从后面抱住了,他动弹不得。
“你会帮我的。”东楼说,然后他就松开了豹子,把手上的水擦在路边的芭蕉叶上,“只游了这么一下,还没够呢。”
“那个从北边一直带过来的马灯?老东西知道了会打死你的,瞎子也会。”豹子吼道。东楼拽着豹子又回到了岸边。这几天实在太热了,除了游泳别无他法。
“你上次救了我,我应该帮你跑出去。”东楼说完就跳进了水里,“但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搞到钱,不然要我直接去帮你偷钱吗?”
豹子也重新脱了衣服,走到桥上往水里跃去。两个人在水里扭打成一团,直到看见一架绿色的飞机轰隆隆划过头顶,两人才互相望着安静了下来。豹子游回岸边,又坐到了发烫的岸上,对东楼说:“我可以冒险帮你。但你先打个包票,能帮我在赌场拿到多少钱?”
东楼也上了岸,用湿漉漉的手在裤兜里掏洋烟。他跟豹子说,“城里管这东西叫‘赛高乐,英国字,你懂吗?”豹子踢了他一脚,“快说说,能帮我拿到多少钱?”
“我出手的话,稳赚不赔。在赌场耍一个晚上,能让你在别的地方买两匹马,再加一个院子。够了吗?”东楼说。
豹子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他没想到去南蛇赌钱如此好赢,他此前只去过一次,侥幸将东楼从那个地方捞了回来。
“你不信?”东楼漫不经心地看了豹子一眼,继续蹲在地上使劲摆弄着洋火,“湿了就点不着,真他妈不经用。”
“好,我信你一次,反正以后也没机会了。”豹子想了想,咬着牙答应了他,又问,“你要那盏马灯干什么?”
“连你都知道那盏破马灯值钱,别人能不知道?”终于划出了火,东楼把腿放进水里,倚着岸看向远处丘陵间的跑马道,鼻孔里喷出一大团灰雾。
“你——”“叮铃”一声马铃响起,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背后,他们知道是瞎子从北边买粮回来了。豹子扭过头,放低了声音说:“你要拿马灯去赌场换钱?你赎不回来怎么办?我是能跑掉,你不会被打死?”
东楼笑了一声,眯着眼看向豹子:“不换钱哪来的本钱?空手进赌场,人家根本不跟你玩,连夜宵和路费的钱都赢不回来。你放心吧,我昨天就听说那帮当兵的今晚要去南蛇赌通宵。他们有的是钱,赚他们的钱比游到对岸还容易。”
“你什么时候要?”豹子问他。
“明天吃完夜饭,我骗老东西说要去小学堂里,你那个时候把马灯给我。”东楼说,“你要是怕老东西发现,就去马房躲着。躲一晚上,也死不了你。如果瞎子发现了要抓你,你就骑着马往南蛇跑。我在南蛇等你。”
“你几点能回来?”豹子想了想,真担心自己在柴棚里熬不住一个夜晚。
“十二点以后,堂屋里的钟敲五下我就回来。”东楼看见左卵和瞎子有说有笑地往他们这边走来,便把烟卷丢了,迅速钻进河里。他在水面上探出一个头,说:“要是敲第六下的时候我还回不来,你就骑‘小六跑了吧。算我再欠你的,下辈子再还你。”
瞎子朝他们两人吼了一声:“豹子?妈的,谁让你跑出来的?两个小鬼干什么呢——”豹子跟在东楼后面,往水葫芦覆盖的对岸缓缓游去。他在游进桥洞时回过头去,在幽暗中,看见阳光下的瞎子正踩着那块蛋黄色绸布,用他丑陋的独眼死盯着他们,不肯挪开。左卵捏着鼻子站在他身边,拿着一条带骨的脊背肉,不停驱赶着飞舞的苍蝇,有些不耐烦地问瞎子:“你到底还买不买啦?带我来水边干什么?”
第二天傍晚六点一刻,进夜饭的时候,雨落个不停。臭烘烘的螺蛳味弥漫在整个房子里。有人从河边走来,顶着雨,给老东西送来了新钓的野蟾蜍。老东西提着那一袋脊背流脓的东西,大约十来个,走到餐桌边自己的座位上。他看着坐在桌前所有消瘦、不安的人,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样,明天一定要把‘小六送过去给扛枪的那帮人了,不然遭殃的就是你们。”他见没人回应,继续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一帮孽障,搞得家里没一下安宁的。家里最后一匹马啊,以后该怎么办?我看你们就是想让我去拉货啊。”
他抬起手,在豹子和东楼之间来回晃着,在空中做了一个挥刀砍下的动作。一刀落下,老东西咳出了血痰,吐在剩半碗的饭里。随后,他站起身,把瞎子从厨房里叫了出来。
“瞎子,快点出来——”老东西这几天肺病又加重了,喊叫时总咳个不停,胸里像是掺了沙子,“有人送蟆拐来了。”
蟾蜍蠕动的声音像是在默诵。所有人疲惫地抬起眼望向瞎子,缓缓捏住了鼻子。瞎子走到桌前,朝呆滞的豹子瞪了一眼。那股混杂了好几种动物粪便和内脏的气味,弥漫在餐桌上,只有老东西愿意跟他贴着耳朵去说话——说完,他还在瞎子起霉的袍子上狠狠捏了一把。
“你把那匹小马看好了。那个姓陈的说了,我们的粮要是给不够,就拿马肉去凑数。要再出点什么意外,就拿人头去填窟窿吧。”老东西说。
瞎子操着马鞭,往后院里走去时,所有人都听见了鞭子甩在木头长廊上的“啪、啪”声。豹子在桌底下踢了东楼一脚,他们对视一眼,东楼躲闪着对方眼里露出的凶光。那一瞬间,他着实被豹子的眼神吓了一跳,仰着头想了些什么,便又盯着那双跟自己不太相像的眼睛,还给豹子一道坚毅的眼神。
老东西把头扭向一边,放下端着的碗筷。“阿贞,把我的碗拿走吧,我吃不下了。”他说。
三姨点了点头,在老东西的咳嗽声里开始收拾餐桌。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那张积满油渍的绣花桌布,油灯便在桌子中间摆动起来,火影四溅。很突然地,所有人都听见了东楼的父亲——黎子理,发出的嚎叫声,十分痛苦。老东西的脸僵住了。豹子看见,他硕大的身体被摇曳的火光打在了身后那堵挂满祖先画像的墙上。
老东西盯着黎子理,缓缓坐了下来。他先让同样待在原地的三姨到一边站着去,随后很不耐烦地敲响了自己的碗。瞎子又像只猎狗那样冲了进来——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随时就埋伏在餐桌底下,嗅着剩饭的气味。黎子理用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如同河边早市上那些被扔在岸上的鲤鱼,嘴角不停往外泛着白沫。
瞎子挠了挠头朝他走过来,只用一只手臂就制服了大喊大叫的病人,“瞎子,你给我轻一点,别把他弄伤了。”老东西嘱咐道。瞎子冷着脸,毫不费力地把这个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扛了起来。他从餐厅离开的时候显得格外轻盈,一只手捂住少爷的嘴,另一只手从背上把他牢牢嵌住,仿佛背着的只是一根麻绳,而不是这个家族里的成年男人。
那个时候,餐厅里终于安静了下来。豹子一口饭都还没吃进肚子里,他饿得脑袋发昏,只能听见门外雨的嗡嗡声,和那匹枣红色马儿在后院里欢快进食的声音。老东西站起身,把三姨重新叫了过来。“小鬼们都不吃了的,”老东西挑着眉说,“把东西都拿进去放好,晚上留给瞎子和狗吃。”
三姨迟疑地望了望豹子和东楼,“你们还要——”
“我让你拿进去。”老东西沉沉地说了一句,豹子如同遭了一拳般战栗起来。他舔了舔嘴唇,看见三姨幽怨地走进后院,然后又拿来一块滴着水的白色毛布,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她轻飘飘地滑过豹子和东楼身边,把他们还没用过的碗筷和碟子收了起来。
三姨把那盏油灯挑灭了。餐厅被吞进黑暗的胃里,豹子和东楼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老东西。他的影子消失在墙上,瓮声瓮气地躺进了摇椅里,如同一团腐败的荷花。他不停呼唤着三姨过去给他扇扇风,“我快要热死了。”他喊道,“你们想要热死我吗?一天天就知道往外面花钱,也不想想钱是谁挣给你们的。这个家迟早得被你们两个耍没咯。”
“三匹马都没了——我这辈子算是白搞了。早晓得迟早要让你们两个杂种败掉,还有什么好干的?”老东西喃喃自语。豹子不觉得他是在抱怨自己。从他三岁那年被抱进这个家里后,就从没收到过老东西给自己的钱。他干着那些连瞎子都不愿做的苦活,唯一得到的回报是,他能在傍晚的正餐时坐到桌前吃饭,听老东西在孤独中回忆那些往南迁徙的日子。
“阿公,”东楼突然站了起来,朝老东西躺着的地方探了个头,“果园那边还有事,我先去了。”豹子紧张地盯着东楼手中的那个铜币,他知道,他们的计划要在这个雨夜开始了。马灯偷出来后被埋在了河边的柚子树下,如果一切照常进行,他明天就能揣着钱,骑上“小六”逃离绿浦。
“滚吧。你只要记得我前天跟你说的话就行。”老东西沉沉地说。东楼慢悠悠地晃到了门口,又被老东西喝住了,“问你记不记得?”东楼扶着门框待了一会儿,雨中紫色的晚霞在身后笼罩着他,“我晓得的。”
“那你走吧。”老东西说,“再让我听到别人说起一句:看见黎家的人又往南蛇的赌场跑去了——你就等着明天跟那匹马一起被拉去营队那边吧。”东楼很轻地“嗯”了一声,转头便消失在了雨中。
“我这个家迟早要被你们耍没咯。”
豹子依然坐在原处,没有老东西的话,他不敢离开那半步。他哀怨地看向了祖父,发现他早已瞪着那双陷在眼窝里的虎眼,不知望了自己多久了。豹子打起抖来,被老东西瞪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好用手拼命抓住凳子两沿,克制着随时想扑到他那团影子中去的冲动。
“唉——虎毒也不食子啊。”祖父的眼神突然软了下来,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怎么想让你到北边去——算了。这怪不了我,豹子,怪不了我,怪不了我。”
豹子沉默着。他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冲动,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结束在重新开始下雨的今晚。虽然难熬的时间才刚刚开始,但一想到明天早晨就能带着东楼给他的盘缠逃离绿浦,豹子便渐渐扬起了嘴角。快点回来吧,兄弟。豹子停止了战栗,重新环视起这个屋子,当作与它的最后一面。
8
“妈的,你得快点了,兄弟。”豹子捂着跳动的左胸自言自语,柴棚里的夜晚实在难捱,他已经跟马儿说了一晚上的话了,到了后半夜,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老东西铁了心要杀你,让我和你一起去送死,”豹子揣了揣兜里的五块马粪,很不自然地搂着熟睡的马儿,“你不用怕,有我护着你呢。我带你跑出去。这个家我们待够了。”豹子拍了拍它的额头,感受到一股热气。“你怕吗?”豹子说,“你早就可以跑的,你不跑。你跑得比我快多了,你可是马啊,用四条腿跑的东西。”他想了想,又说,“瞎子呢?你是担心瞎子会追上你吧。放心吧,东楼和我说的,出了绿浦他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把一双忧伤的眼睛再探出到湿漉漉的空气里。马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粗粝的舌头舔着豹子的小腹。他闻到了一股树木腐烂的气味。豹子把马头从自己小腹下用力推了出去,用拳头狠狠擂在了它头上,“你快要被宰了,晓得吗?”
那束光似乎停在了将将可见的雾气尽头,渐渐硕大如牛,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仿佛幼时观看过的一场盛大山火——“滚开,滚开。”他推着马儿的头想,应该再确认一下那究竟是什么光。就在前几天,营队里那两辆冒黑烟的铁皮出现在绿浦,那些铁皮前头发出的光可一点也不比马灯小。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在心里叫着东楼的名字,祈祷他在雨中走得更快些。
于是他松了口气,弓着背搂过沉甸甸的马头,“等我一下,我去找东楼拿了钱就回来找你。”他冒着雨从柴棚里冲出门,一夜没合眼,这让他在快步向前时仿佛踩在泥里。他离那马灯的光还遥远得很时,就忍不住开始高声呼叫起来:“东楼——东楼——”
豹子停在了原地,眼前那光点飞速靠近,在浓雾里渐渐左右分成两半,照得豹子睁不开眼,整个泥泞的地面也跟随着颤抖起来。他捂着脸,还在“东楼——东楼——”地呼号着。直到那两柱光停在他面前,豹子睁开眼,发现自己被震得躺在了地上,后背全湿了,而面前正立着一个轰隆作响的绿色怪物。一个军官跳下车,让豹子站起来。他的副官跟在身后,两眼疲倦地斜视着他。
豹子看见眼前的男人挥了挥手,指着自己说:“让他上车,先给他发一支枪,子弹回营队再领。”副官懒散地上前来,拽住了豹子的手臂,像是在拖一条落水狗那样往绿皮车后面走去。
豹子惊恐地挣扎了一会,但发现丝毫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好任由副官把他交到了看戏的士兵们手里。他被安排在最外边漏雨的位置,眼前的世界又开始晃动起来。有人一直拿枪戳着他的胸口,捅得他快要呕吐出来。直到他听到那人高声的喊叫:
“豹子——豹子?”
豹子向那人看去。那人坐在侧前方的高大士兵中间,提着摇晃的马灯放在眼前,嘴唇不停蠕动着:“是黎家的小豹子?”
豹子点了点头,认出了祖父的那盏马灯。他渴求了一整晚的光点,此刻居然提在另一个人手上——那是南蛇赌场的左卵。
“左卵?”他指着马灯,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
“你怎么也被弄上来了?”左卵在嘈杂声中吼道,推开身边的人,坐到了豹子左侧。
豹子摇了摇头。“东楼呢?”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兄弟,他应该找到他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左卵也跟着摇头。“一出赌场就被拽上车了。有两辆车,装满了人,谁他妈知道怎么回事啊——”
他们躺在车厢里快要被冻死的时候,豹子能感受到,左卵手里的马灯是这一车厢黑暗里唯一的光。士兵们冰冷、失落的脸被映照在火光下,前线失守的消息让彻夜狂赌仿佛一场梦境。车上的男人豹子大多都没见过,只有几位是这个镇上的熟脸,跟他一样带着迷茫的表情。他们叽叽喳喳地抱怨着,用手掌遮雨,如同一群躁动的猎狗,根本不知道将要被送往哪里。某一瞬间,豹子爆发出了极大的求生欲,挣脱士兵们推搡的手,要往车下跳,但随即便被拽住衣领给拉了回去,后脑勺上遭了重重一拳,“别闹了,小鬼。”
车在摇晃中停了下来,副官又把一个男人推上了车厢。豹子认出来他是住在两条街外的莫飞。
“我的马,我的马还在里面!”豹子指着遥远的方向嚷道。
副参谋踩着军靴走过来,他的刀斧脸被忽明忽暗的夜色劈成两半,饶有兴致地望着豹子,问道:“什么马?”
“我养的马,‘小六,养了四年了。”
副参谋仰起脸打量着不远处的那栋房子。他辨认出了这是绿浦最有钱的那户人家。“你是黎家的?”他问道。
豹子使劲点了点头。虽然在今天他本可以跑出去,再也不属于这里,再也不用姓黎。
副参谋吐了口唾沫,将手上的烟扔到水里,笑了笑,便让士兵们把豹子扔到车厢最里面去,“看住他,等下弄他去敢死连里。”他吼道,“妈的,抓的就是你。答应给我们营长的马和钱一样都没给,你当打仗是跟你做生意啊?”随后他立在雨中整理着军装,喊了一遍口令,清了清嗓子,环视所有人喊道:“唱军歌!出发!”
副参谋长坐在副驾上,让士兵们高唱战歌,但没一个人开口。他们似乎知道现在被送往北边的命运只能是等死,即使长官给他们的许诺只是去伏击一个日军小队。副参谋命令司机停车,下到公路上吼道:“三十多个人的声音还没我大吗?给老子唱。”他们现在不是二十人了,而是三十一个人。从赌场门口和一路上抓来的男人挤在车厢最里边,还穿着自己湿漉漉的粗布衣。他们被发了一顶帽子、一把步枪和十五发子弹,但没人教他们怎么用。那些老兵都跷着腿,用本地人听不懂的话骂人。
“新来的不会唱,也要给老子出声。谁他妈声音最小,等下到了营长那里,我就让他到敢死连去。”副参谋说完又跳上车,吩咐司机快些赶路。军歌稀里哗啦地唱了起来,跟雨水混杂在一起,如同一场不协调的暴雨。左卵和豹子也张大嘴巴,“啊啊啊”地喊叫起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后,当豹子被卡车的颤动和雨点的飞舞吵醒时,他睁开眼倚在座位上,看见左卵一边抽着烟,一边提着马灯发呆。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东楼坐在那里,于是挥了挥手,却发现无人理会他。在接下来即将天白的两个钟头里,豹子晕头转向地换了两辆卡车,身边从一拨茫然的人换成了另一拨茫然的人,最后被安排在了第三警卫排里。
同左卵分开前,这位在车上吐得只剩胆汁的赌场老板,将手中的马灯交给了豹子。豹子拼命向他打听东楼的下落,却只得到了左卵对这个混乱夜晚的重复讲述:东楼在一个钟头里就输掉了典当马灯换来的银子,又在第二个钟头赢回了三倍还不止的钱。在那个副参谋长开着车闯进南蛇时,他带着东楼和其他赌客从后门跑了出来。左卵说,东楼怀里始终抱着那盏象征绿浦权威的马灯,不肯松手,却最终成为了卡车在黑暗中发现他们的祸水。他们在南蛇的橘林里被卡车追上,东楼将马灯裹在布袋里,塞给了一旁的左卵,说出了豹子唯一想听到的那句话:“左卵,你把马灯带回绿浦去。记得要给豹子,千万别给我阿公。”
“然后呢?”豹子问道。
“他上了那辆全是卫兵的车,我上了前面这辆。他们说是要到处抓人,谁知道抓到哪里去了。”
豹子叹了口气,伸出手。“把马灯给我吧。”他说,“你见到东楼跟他讲一声,就说我在警卫排里。”
他们分开后,在一路往北赴死的战时公路上,在整个难耐的雨夜等待,这个如同大海一般死寂的亚热带县城,使得豹子的孤独到达了十足的程度——他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在向北方,而是在向过去的时间前进。
卡车驶出了不知多远,部队在湘桂边界南边会合,公路上交叉运转着数不清的绿皮车、首长车和装着火炮的铁皮车。战火的声音愈发轰鸣,豹子和其他人一样,攀在运输车的铁栏上,眺望交汇的部队长官互相喊着自己的番号;在短暂的握手后,他们纷纷跳上车赶赴北方。
公路周围是丘陵林立的空地,密集的群山让所有士兵感到窒息。在渡过浮桥后的分岔口,豹子他们的卡车超过了在陆地上缓慢行军的一个小队。他望着那两列不能乘坐卡车的士兵,他们的影子压倒在河水中。也许是雨水在变小,也许是暗夜在消失,他的视线在扫过列兵时突然变得清晰——一张熟悉、阴鸷、漫不经心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他梦游一般站起身,缓慢行进的车子让他差点摔倒。
“你搞什么,豹子?”有人向他吼道,“掉下去摔不死你噢。”
豹子左手紧握铁栏,缓缓抬起右手,朝陆地上的黑影举起了明灭摇晃的灯光。在煤油气味的弥漫中,豹子睁大双眼,看见列队里那张阴骘的脸抬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张大嘴巴,在雨中呼喊不止。卡车扭转过头,陆地上的人被甩在树林中,再也看不见影子。雨又大了起来,仿佛重返暗夜。豹子渐渐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偶遇,仿佛山峦中的梦境。他在下次见到东楼时,一定会狠狠给他两拳——如果他们没有死在飞驰的弹雨中。
苏童推荐语
谭镜汝以他飞扬的想象力编织了这个故事,故事有掠夺性的野心,因而线索繁复,人物众多,叙事的阵仗很大。在战争的乌云笼罩下,一个家庭摇摇欲坠,而堕落在持续,豹子东楼的兄弟情谊还在,但崩溃指日可待,他们的命运将一齐归于战场。豹子心爱的马还在马厩,但明天将被军队征用。一切都在挣扎,一切都在迈向灭亡。谭镜汝的文字有某种雾气,这个激烈而复杂的故事被雾状的物质覆盖,显得影影绰绰,但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