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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的时代属性和文学的现代性表达

2024-06-17颜慧贤

新楚文化 2024年11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现代性

【摘要】现代交通工具书写是中国现代文学内容的重要元素,内含新的时空体验、情感况味、时代感受和生命观照。这些新的内涵,折射着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的中国人的社会文化心理,及其文学感知情态的嬗变,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重要表现。

【关键词】现代交通;现代文学;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11-0029-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1.008

【基金项目】本文为湖南省职业院校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五育融合背景下高职院校美育评价研究”(项目编号:ZJGB2021106)成果。

现代交通工具书写是中国现代文学内容的重要元素。“车”,在现代文学里,是富有浓厚现代性色彩的意象。它既可以是飞掠过街道的汽车或电车,也可以是装载现代人从一地奔赴另一地滋生孤独浪漫等各种情绪的火车,还可以是轰轰烈烈一往无前,把传统远远抛在身后的时代之车。包括“车”在内的现代交通工具,内含新的时空体验、情感况味、时代感受和生命观照,折射着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的中国人的社会文化心理,及其文学感知情态的嬗变,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重要表现。

一、传统与现代交通工具的文化意蕴

传统中国农耕社会中,陆地的畜力交通工具比如驴、马、骡子,和轿子、独轮车,以及水域的舟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这些交通工具有着共同的“慢”的特点,同时也是阶级性表征。其中,驴由于成本相对低廉,成为中国传统社会中深受底层民众欢迎的交通工具。而轿子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则不仅仅是一种交通工具,同时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宋朝就曾明文规定,没有官级的人,不可乘坐暖轿。在清朝,四品以下官员只能乘坐2至4人抬的暖轿,三品及以上官员可以乘坐8人抬的暖轿,而明相张居正则坐过32人抬的暖轿。以驴、轿等为表征背后的阶级差异、等级制度,由此可见一斑。舟船,在中国传统社会,从一开始就并非仅仅是实用表征,而具有特定的社会文化内涵。《诗经·大雅·大明》中“造舟为梁”的典故,并非仅仅是把船联结起来在河水之上搭建成一座浮桥,而更是沟通统治者与平民关系的象征物,是百姓为了彰显对文王敬意的工具。文学世界里的舟船,富有多元的意蕴。“轻舟已过万重山”,述说的是李白在遇赦后轻松快意的心境;“门泊东吴万里船”将船只与寥廓的空间联系在一起,展现出杜甫宽广的视野与胸襟;“小渡无人舟自横”则流露出韦应物对恬淡闲适生活的向往之情。此外,还可以意蕴漂泊之感、羁旅之愁和怀人思乡之情,如“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明朝又是孤舟别,愁见河桥酒幔青”等,舟船以其行速缓慢的特征,让情感本来丰富的文人们有了足够的时间酝酿生发,留下诸多感伤却诗意的表达。

到了世纪之交的晚清,在举国危亡的时代大背景下,“船”,在晚清,更多成为摇摇欲坠的危机象征,如刘鹗在《老残游记》中,以岌岌可危的船只,象征当时破败凋零的晚清政府。与此同时,轮船、火车、电车、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伴随着西方入侵纷沓而来。李欧梵指出,“时间和速度的关键含义如何鲜明地在任何西方现代性的话语里被强调都不为过。汽车,就像火车一样,作为一种速度的商品,显然是现代性的物质表征”[1]。传统农耕时代关于时间的模糊性表达,如“一顿饭时间”“一袋烟工夫”“半天”等,在现代交通工具主导的空间里,被“几时几分几秒”精准替代,才可以确保不误车程。与此相应,在传统社会中折柳相送、含情脉脉、依依不舍的送别传统,被钟表时间意识所替代。阶级差异性在现代交通工具中依然体现明显,私家汽车以其昂贵性成为身份象征,轮船火车以头等、二等、三等舱/车厢区分社会阶层,在这些封闭或半封闭空间里,阶层之间依然具有不可逾越的等级性。

伴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田园牧歌与引擎轰鸣并存,传统与现代同构。传统农耕社会的封闭地理空间开始走向开放,生活其中的人的生命空间得到拓展,其日常生活的习惯、观看世界的方式以及对于时空的想象都相应改变,现代性的人得以生成。当这一切进入现代文学文本时,有了全新的叙事表达。

二、现代文学中的交通书写

与现代交通工具相伴,现代文明给文学书写带来了全新的内容与视角。现代交通与人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生发出复杂的情感况味。作家则将这一切付诸笔端,进行了文学意义上的表达。现代交通工具,在具有沟通距离的实用性之外,本身又成为故事,与文字相互形塑,灿烂多姿,从一个具体而微妙的维度开启了中国文学现代性体验旅程。

新的时空体验。1884年,《点石斋画报》创刊,时常报道西方世界里的先进交通工具。热气球、飞船、飞机等进入到中国人的视野,激发了国人对于现代性的想象。晚清的吴趼人在《新石头记》中就充分体现了他对于现代交通的乌托邦想象。书中宝玉问及在空中形式各异的飞车的速度,老少年回答道“快车一个时辰能走一千二百里。现在坐的是慢车,一个时辰走八百里。我们到水师学堂一百里,大约一刻时候可以到了”[2]。报纸画刊等印刷物引入的现代文明,拓宽了国人的思维和想象力,呈现出对速度等现代性表征的向往。新感觉派作家刘呐鸥的《风景》,便是对于现代化过程中快速易逝的现代性体验感的文本表达。

新的社会思考。传统与现代、文明与落后、欲望与压抑、希望与幻灭,借助着对现代交通工具的书写,在现代文学的画卷中徐徐展开。现代作家笔下的交通工具书写,有了对“人”的关怀,也折射着社会的变迁。萧红在回忆性散文《蹲在洋车上》中,叙述了乡下人和有钱人对于人力车夫的截然不同态度。在萧红的笔下,同为底层民众的乡下人,对于人力车夫有着同情与体恤,因此宁愿蹲在洋车上,而不是坐在洋车上。而这一切,在作为有钱人的祖母眼里,是可笑的乡巴佬行为,是茶余饭后的笑料与谈资,是对于底层的冷漠无情。而作为叙述者的萧红,将人力车纳入写作视野,展现不同等级的人对于人力车夫的不同态度,她发现这一现象本身就体现出一种现代意识,即对人的关注。

新的情感体验。随着“五四”宣扬个性解放,欲望书写由私密空间走向公共场域。轮船船舱以及汽车、电车、火车车厢等封闭半封闭空间,则成为情感发酵与发展的温床。和现代交通工具的速度相应,这样的情感并不坚牢稳定,具有临时脆弱的特征。“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在上海等开放城市,在近代交通工具上不仅‘男女之大防的屏障已经被打破,而且许多人还把它当作谈情说爱的理想场所(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情)”[3]。张爱玲的《封锁》里,银行职员吕宗桢和英文助教吴翠远,相遇在因为封锁而暂停的电车车厢,封锁中的电车暂时切断了时间与空间,隔绝了世俗的日常生活,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滋生出昙花一现的情感。平日刻板循规蹈矩并不快乐的好人吴翠远有了迥异于平常的呈现:“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然而封锁开放了,电车继续往前开。随着吕宗桢起身回到先前的座位,这段短暂的恋爱结束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电车,在这里是梦的入口。“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在这个暂时的像梦一样的封闭空间里,好人吴翠远总算短暂地快乐了一次。因此与其说这里发生的情感是爱情,不如说是平日被各种世俗规矩、礼教所束缚的个体,在一个时空被暂时切断的空间里,释放了平日所被压抑的欲望,短暂了做了一回“真”的人。或者说,这些私人化的快乐体验,都来自车厢这样的现代性空间。

新的社会焦虑。茅盾的小说《春蚕》里,轮船出现之前,老通宝眼中的河流安宁静穆,而轮船出现之后,河面的平静被撕裂。轮船在《春蚕》中是现代性的物质表征,它的出现,隐喻着传统农耕社会固有的生活方式被打破,象征传统农耕文明的“赤膊船”以及依赖这一传统方式的生存者的生活,从此只能如“打秋千”一般摇摇欲坠,现代对传统的霸道与驱逐,传统对现代的恐慌与敌意,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老通宝感慨:“真是天也变了!”“然而‘世界到底变了。”茅盾借老通宝之口,写出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饭”的传统农耕生活,以及惯常生活经验的被打破,如“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而这种被打破,是在以现代交通工具为物质表征的现代性进程中的必然呈现。

三、现代交通生活体验对文学书写的影响

作为现代性表征的交通工具在述说故事的同时,也影响着作家的写作经验,引发故事生成。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进程,与现代交通工具的进入,几乎是一致的。可以说,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力量,而更是一种精神力量,它影响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也刺激着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表达。从社会层面而言,现代交通工具影响了政治历史文化语境,以及国人的普遍心理体验。“一个知道怎样进入车流、与之周旋并且穿过车流的人,能够去任何地方,来到交通本身能够到达的任何无穷无尽的都市通道”[4]。从文学书写层面而言,现代交通工具创设了故事发生的场域,推动着故事的进程。同时也影响着写作主体的创作经验生成。

对“现代”的观望与接纳。1876年,中国终于有了第一条铁路——吴淞铁路。即使它最后的命运是被拆毁,但这依然是中国在现代性进程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1876年7月,中国第一条铁路吴淞铁路正式投入使用。据载,当时的搭乘火车者多到不可计数。“华客即持照纷纷上车,并有妇女小孩等,更有妓馆中之娘姨大姐满头插遍珠兰栀子花,香气四溢。”[5]当火车驶过乡村时,一位乘坐火车的记者如是记载:“此时所最有趣者莫如看田内乡民,(中略)或有老妇扶杖而张口廷望者,或有少年荷锄而痴立者,或有弱女子观之而喜笑者,至于小孩或惧怯而依于长老前者,仅见数处则或牵生惊看似作逃避之状者。”[6]这种车厢内外的看与被看,以及车厢内外乘客与村民对于新事物火车这一庞然大物的不同反应,也体现着对现代性的不同接受程度。作为代表中国当时最先进文明的都市上海,对于火车这一现代性表征,显然是乐于接受的,因此纷纷买票上车。而火车所驶过的乡村,其间村民的态度,则各个不一了。而民间心理,也对应着当时晚清政府的态度。洋务派与保守派各执一词,对于现代性,是拥抱还是抗拒,两派争锋激烈。1877年,吴淞铁路被晚清政府重金赎回继而拆毁,宣告了这一现代性进程的中断。

但是,现代性的进程一旦开启,国人一旦感受到过时间和速度的冲击,一旦把生命的足迹踏上更广阔的场域,心理的体验自然也相应发生了变化。中国传统社会,封闭的地理空间和模糊的时间观念是其时空主要特征。这样的时空特点,滋生了悠闲徐缓的审美心理体验。以传统交通工具的送别为例,骑马送别,可以生发出“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惆怅惘然;乘船离别,可以书写出“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空旷孤寂。而且,这样的出行与送别,时间随意,空间自由。在如此的时间、场域与审美心理体验之中,人有更多的“闲”时,文学的书写,也缓慢悠长,静态描摹多于动态体验。现代作家沈从文和周作人都曾对这样的审美体验,进行过优美的文字表达:“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7]写《边城》时的沈从文,已经投身于都市的文明,却处处恋着湘西的古朴。这处以小船为交通工具的诗意叙述里,满溢着他对现代性的抗拒以及对自由松散的传统湘西社会的留恋。周作人则将乘坐现代交通电车与传统交通乌篷船的不同心理体验,作了一番比较:“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的物色,随便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8]乌篷船在此是诗意和闲适的象征。与此相对,“急”“立刻”这些充满现代性意蕴的词语,对应的是现代交通工具电车,是“速度”的代名词。速度的迅疾、时间的准确,空间的特定意蕴,这些都是现代人独有的体验。如火车站的时间由时刻表所限定,送别空间由月台所限定,一旦选定好出行时间,则不能晚到哪怕一分一秒,车笛长鸣,匆匆挥手,疾速远行。这种不同传统的时空体验,必定带给现代作家不同的心理感受,创作出不同于传统的故事场域与文学题材。

现代交通工具也以其速度这一现代性特征,带给人们不同的感知经验,给予现代作家不同的心理体验,设定出区别于传统的写作题材,生发出别样的文学“感觉”形态。前文提及的新感觉派作家刘呐鸥直接把速度写进了《风景》等一系列文本里。他认为“现代生活是时时刻刻在速度着”,“现代人的精神是饥饿着速度、行动与冲动的”[9]。新感觉派对现代性的感觉的文学表现,其特征恰如马歇尔·伯曼所指出的:“正是从这样的感受——焦虑和骚动,心理的眩晕和昏乱,各种经验可能性的扩展及道德界限与个人约束的破坏,自我放大和自我混乱,大街上及灵魂中的幻象等等——之中,诞生出了现代的感受能力。”在刘呐鸥的笔下,“速度”作为关键词,携带着个体的躁动与对约束的挑战,建构了《风景》这个现代性的故事:速度让男女主人公匆匆相遇,速度本身以及与之相关的力量,也让他们来不及看清彼此了解彼此,只在匆匆的交会后又迅速别离。

从晚清到民国,时代风云变幻,各种思潮与运动争相迭起。个人命运与时代背景紧密相连,人生选择与国运变化相互交织,个性书写与现代进程两相烛照。马车木船的时代逐渐远去,现代交通工具与现代性进程密切关联,在影响国人日常生活方式、感知世界经验的同时,也影响着现代作家的创作经验,进入文学文本,在文学史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迹。

参考文献:

[1]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吴趼人.新石头记[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3]苏生文,赵爽.近代交通工具与“男女之大防”的突破[J].文史知识,2008(12):83-86.

[4]柏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5]记华客初乘火车情形[N].申报,1876-07-03(002).

[6]民乐火车开行[N].申报,1876-07-10(001-002).

[7]沈从文.边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8]周作人.乌篷船[M]//佘树森,编.周作人美文精粹.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

[9]刘呐鸥.电影节奏论[J].现代电影,1933(12).

作者简介:

颜慧贤(1981.8-),女,湖南湘潭人,研究生,湖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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