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民国海派旗袍的裁剪法与造物观

2024-06-17罗静阮诺男余正龙

丝绸 2024年6期
关键词:海派旗袍民国

罗静 阮诺男 余正龙

The cutting method and creation view of traditional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s

摘要:

20世纪上半叶的上海独领时尚潮流的风骚,鼎革后的海派旗袍是民国时期旗袍的典型。文章重新界定了民国海派旗袍的范畴,梳理了全盛时期20世纪30—40年代海派旗袍的造型风格和结构特征。通过文献整理、实物研究和民间艺人专访,概括其裁剪法的类别。观摩、记录一款民国典型“厂字襟”海派旗袍的裁剪工艺步骤,还原传统的采寸方式、“偷襟”技巧、“奶裥量”的抽缩、推归拔熨和配领等工艺。深入剖析裁剪法在传统思想观念下体现的“因材施艺”“技以载道”的造物哲学和“全而不分”“惜物节用”等表现形式。旗袍从“人适应衣”向“衣适应人”的含蓄曲线过渡中,体现了“造型美”“工巧美”和“意匠美”的工艺审美特征。

关键词:

海派旗袍;归拔;裁剪法;工艺;造物;审美特征

中图分类号:

TS941.63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7003(2024)06-0031-09-

DOI: 10.3969/j.issn.1001-7003.2024.06-.004-

收稿日期:

20231020;

修回日期:

20240508

基金项目:

浙江省普通本科高校“十四五”教学改革项目(jg20220788)

作者简介:

罗静(1987),女,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传统服饰文化和现代服装技术。通信作者:阮诺男,讲师,229662236@qq.com。

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的时代语境下,传统服饰的理论研究和设计应用近年来得到快速发展。以西方服饰穿戴体系为“硬通货”的当代国际时尚中,“国潮”“新中式”服装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并培养了一定的受众基础。然而,现阶段“新中式”类服装始终尚未真正进入和流行于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中。一百年前,同为以西方服饰文化体系和审美风尚为主导的民国时期,中国传统旗袍借以“中体西用”“中西融合”的方法成功完成了现代化嬗变,并延续发展为与时俱进又意蕴传统文化基因的“国服”,也是浩瀚五千年蔚为大观的中华传统服饰中唯一成功转型的“活化石”。有学者呼吁,或许当今服装设计师在传承创新传统服饰文化时可回到历史中寻求答案。关于“为什么只有旗袍成功转型”这个话题也引起了诸多学者颇有建树的讨论。如刘瑜[1]论证了1925—1930年文明新装被改良旗袍取代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即文明新装发展后劲不足,改良旗袍更与时俱进体现出时尚性。徐冉等[2]认为在现代化浪潮下民国海派旗袍兼具中西样貌而保留的含蓄收敛、中庸中和的本土化内核,才是其成为具有民族性特征和现代意义女性时装的本质。王志成等[3]引用接受美学理论指出民国旗袍流行的规律和意义,分析出旗袍日益革新的特点符合女性的“期待视界”,以及旗袍雅俗共赏的流行性使其成了女性广为接受的服饰形制。更多学者从外因如社会政治环境、城市地理位置及地域文化、自由平等的思潮及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4]、时尚传播的推动等;内因如廓形变迁紧跟西方主流时尚[5]、西式身体审美观念的影响、现代设计意识和制衣技术的革新两大方面展开了思考。

民国旗袍是旗袍发展序列中的一种“过渡形式”,虽于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大陆迅速消亡,但学界普遍认为其是真正意义上中国现代服装的肇始。包铭新等[6]定义狭义的旗袍就是指民国旗袍,以及民国以后基本保持民国旗袍特征的旗袍。这个民国旗袍的特征除了廓形结构等外显元素外,更为深层的应当是蕴含其中的中国传统内核,即林语堂表述的“中装中服暗中与中国人之性格相合”的东西。本文尝试回到服装本身从传统制衣哲学的采寸、裁剪法中抽丝剥茧,透过现象探究民国旗袍传统造物观念和中国传统审美内核。在此之前,有必要针对目前学界出现分歧、社会上认知模糊的各种“旗袍”词义和发展脉络进行解析梳理。

1  旗袍的发展阶段和民国海派旗袍的界定

“旗袍”的名、实之辩一直在学界争论不止,传统旗袍、祺袍、女长衣、长衫(Cheongsam)、改良旗袍、海派旗袍、现代旗袍等名词的使用时期、形制样式,在普通民众、官方群体与学术研究者中也未达成共识。比如,20世纪20年代初在上海风行的内附皮草或内有衬絮的冬季长袍是否可称为“旗袍”;“祺袍”一词最早见于1926年2月27日上海《民国日报》的短文《袍而不旗》的改名提议还是民国初年孙中山先生以官方的形式正名并延续使用至1949年前后;学术界普遍称20世纪30—40年代的海派旗袍为“改良旗袍”,且30年代末确已存在分身、分袖、施省的西式裁剪旗袍形制,然而考据学又认为20世纪50年代前中期才是传统旗袍和现代旗袍(改良旗袍)的分水岭。由此两个“改良旗袍”的所指并不一致,且对“省道”出现在旗袍中的时间节点也有异议。凡此种种可谓莫衷一是,反映出旗袍迁演过程的特殊性与复杂性。李迎军等[7]认为以时间与流行地域的方式细分旗袍种类是目前解读旗袍最有效的方法;朱博伟等[8]采用文献与实物的二重考证法对旗袍的结构断代进行了考证;杨雪等[9]从量身、采寸的视角对旗袍造型演变中的关键技术如推归拔烫、施省的出现节点进行了明确和佐证。本文借鉴以上学者的观点,将旗袍的发展阶段总结为四个主要时期:旗装时期、民国海派旗袍时期、港台旗袍时期、时装旗袍时期。并按称谓、时间、流行地域、实物图像及来源、结构造型、关键细节进行整理,如表1所示。

由表1可知,民国海派旗袍发展中经历了不同形制的演变,大致有“倒大袖长马甲”雏形发展成的早期“倒大袖旗袍”、体现西方元素的“别裁派旗袍”和成熟阶段的“民国典型旗袍”。“海派”是民国旗袍的另一个称谓,与传统的、正宗的“京派”相对,代表摩登、时尚、革新的上海潮流风貌。其便利、适体、经济等设计意识和审美导向彻底结束了“平面装饰”这一延续数千年的服饰形制,以适应现代社会生活的需要。事实上,海派旗袍在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经由红帮裁缝引进西洋裁剪技术和观念后,通过推归拔烫作了腰身和收摆处理,整体造型仍然保持连身连袖的传统十字形整一结构,侧缝由直变曲的突破预示着改良的萌芽,主要发生地在上海,此为本文界定的“民国海派旗袍”。20世纪30—40年代,由于工业机织宽幅面料的兴起,传统连身连袖的裁剪法制作一件旗袍就需两个衣长的面料,且幅宽方向必然造成余料的浪费。而破肩处理后仅需一个衣长的面料即可达到要求,“破肩旗袍”因省料优势而被接受。此外,受“天乳运动”和“体育救国”思潮的影响,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上海妇女佩戴“乳罩、义乳”已蔚然成风,女性身姿更加挺拔,胸部视觉上增大,导致有时通过归拔的传统技法不能满足胸凸量的需求。此时西式腋下捏胸省的做法出现了,这是民国海派旗袍彻底改良的预兆。

2  造型风格和结构特征

不彻底改良的民国海派旗袍沿袭了中国通身连袖的十字整衣型平面结构和裁剪工艺手法。在造型方法上不施省道,通过推归拔烫对胸、腰、臀等局部塑型,使各隆起部位具有合理的立体空间量和曲线美,且保持了面料的完整性[10]。通过查阅大量文献资料,调研分析宁波服装博物馆、上海纺织服饰博物馆、苏州丝绸博物馆等馆藏实物和走访北京传统旗袍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史立萍女士、师从香港“非遗长衫长褂制作技

艺传承人”秦长林师傅的服装设计师、民间艺人储之源先生,再由文史研读、口述记录、实物观摩梳理出民国时期20世纪30—40年代海派旗袍的造型风格和结构特征。概括来说,民国海派旗袍便身利事、美观经济,廓形细节紧跟国际时尚变迁,表现出求新求异的特点。整体风格简约雅致、含蓄柔和,对中西服饰穿搭兼收并蓄,着装时“贴身不贴肉”,适度合体。具体结构为圆立领、无肩缝、身袖连裁、前后中线不破缝[11]、右衽全开式大襟、衣身无省、吸腰收摆、侧缝微曲、左右设摆衩,整体廓形近似合身H形。关于民国海派旗袍“适度合体”的度,诚如木心在《只认衣衫不认人》中的表述: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酮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嫣然百媚,走动时微飔相随,站住

了亭亭玉立,好处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锁。由此可管窥海派旗袍在人体着装状态下的物理空间和风格气韵。

为便于研究,本文选取了储之源先生收藏的一款在同时期同类旗袍中具有代表性的民国海派旗袍为实物标本(图1)。并通过观摩、记录实物裁剪过程,客观阐述了海派旗袍的传统采寸、裁剪法,分析和揭示了蕴含在传统技艺手法中的造物思想和工艺美特征。

3  裁剪法与工艺步骤

海派旗袍古法制衣并不预先制版,一般通过上案铺料、边裁边缝的方式进行。全凭裁缝师傅多年实践经验养成敏锐的眼力丈量、对面料性能的掌握和独到的“手上功夫”直接划样、裁剪,一气呵成。在这过程中,前人讨论较多的技术难点是“挖大襟”引起的“门襟遮蔽”问题的解决[12],主要包括偏斜前后片经纱偷取门襟遮掩量的“偏经裁法”、适度提拉纬纱得到遮掩量的“提纬裁法”、改成双大襟款式或增加绲边宽度的“变通方法”[13]。其中“偏经或提纬”又根据面料花色、质地的不同选取不同的偏量,使经纬纱偏斜的视觉效果尽量隐蔽。偏经和提纬裁剪法在铺料环节两者略有区别,本文示出的是民国海派旗袍普遍使用的“偏经裁法”。

3.1  所需工具设备和面辅料

剪刀、粉线袋、寸尺或普通量尺、熨斗、喷壶、糨糊、水、领圈模子、领衬、旗袍面料、珠针、手缝针。

3.2  主要裁剪步骤

3.2.1  丈量采寸和术语界定

传统家庭女红裁衣时以合身的旧衣尺寸为参考,在主要部位根据人体胖瘦变化适当增减粗裁,没有规范的尺寸规格体系。经验丰富的裁缝师傅常以目测推定、以量尺复核尺寸,甚至通过观察体型特征便可了然于胸。由于量体环节的重要性,师傅一般不会轻易假借徒弟之手代劳,而是亲力亲为。近现代民国海派旗袍手艺人受红帮裁缝影响在裁剪制作中引进了西方辅助设备,如蒸汽熨斗、烫台、喷壶等,但采寸术语、丈量单位上仍多沿袭传统,只是量体部位从最初的胸下围、出手、衣长增加了胸、腰、臀、袖窿等细部尺寸。为便于理解,文中将传统的丈量单位“寸”制换成“cm”制。本文以图1实物为研究标本,图2和表2则分别为具体采寸部位和测量的各部位尺寸。

在海派旗袍传统术语中,通常将胸围、腰围、腹围和臀围依次称为上腰、小腰、中腰和下腰。上腰长、小腰长、中腰长和下腰长分别指从侧颈点垂直向下量至上腰围、小腰围、中腰围和下腰围的距离。台肩是指衣身袖窿一圈的围度,通常取1/2台肩量为袖窿深。通过对照杨雪[14]在《民国旗袍工艺之美的研究》一文中的论证可知,本文这款旗袍从采寸部位、术语名称和廓形风格来看应属于20世纪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前中期的民国典型旗袍。

3.2.2  面料准备与铺叠

选取幅宽140 cm、匹长150 cm的棉麻布一块,逐段喷水熨烫加以预缩,烫至布料干燥并使表面平整光洁。将布料正面相对沿经向中线对折,再沿纬向拦腰折叠成四层,标出前中心线OA和后中心线OB。折叠时上两层(前片)比下两层(后片)长出一定尺寸(一般3~5 cm),预留出胸凸量。用粉线袋弹线划出肩线OC(图3)。

3.2.3  制作领圈模子

领圈模子一般在硬纸板上绘制裁剪完成,量出领围、前领深和半领宽为已知尺寸,如图4所示。先以上平线和前后中心线的交点O为起点往前中心取前领深减去0.5 cm的量,往后中心挖深2 cm,过O点沿上平线水平向右取半领宽减去0.5 cm的尺寸,连接三边成矩形。再将右侧领深线三等分,过上端第一等分点水平往右加出0.8 cm的量。最后连接后中心点0.8 cm处的端点、下端第一等分点和前中心点为桃心状的领圈线,其中后中心点和前中心点处分别取2 cm和1 cm水平过渡划顺。

3.2.4  设计大襟线

将领圈模子对折后放置在开领处,领宽线对齐衣身肩线,领深线对齐衣身前后中线。弹出横开领线和直开领线,交点为a。根据前片上腰长、上腰围/2的尺寸分别弹出上腰线和上腰侧线,交点为b(侧点)。将点b上抬1 cm左右找点c。直线连接ab,在中点处下凹一定的量,定点d。以上腰线为切线,按“厂”字形状画顺adc三点为大襟线(俗称“厂字襟”)。沿大襟线裁开第一层面料至点O(图5),准备“偷襟”。

3.2.5  偷  襟

所谓“偷襟”,是指通过特殊手段来解决传统旗袍门襟裁开后款式线两边的缝份缺失造成的门襟遮蔽不足的问题,即使门襟能盖住接底襟时的接缝线使其不外露,同时衣身结构平衡。具体方法为:沿纬向铺开成双层,以肩线为界分成前后片。分别将第一层和第四层面料从下摆处水平移出2 cm,用珠针固定为点A′和点B′。直线连接OA′和OB′,此为新的前、后中心线。经上述处理后,前片大襟线能初步盖住底襟接缝,后片在原肩线处形成一定的空间浮余量。原始的二维面料具备了三维空间的雏形,完成“偷襟”。在底襟层的领口处打两个斜向剪口,剪口深不超过领圈毛样线,用熨斗沿某一方向用力推拔剪口处,使之撑开成波浪形。将面料重新还原成四层铺叠平整,上平线与中心线的交点O保持不动,此时原肩线位前移,大襟线可完好地盖住底襟接缝(图6)。用珠针将前片的大、小襟别缝固定(或假缝)。

3.2.6  划前片结构线

用领圈模子初步画出领圈线。根据台肩/2的尺寸弹出袖窿深线,以袖长定袖口位置,袖口线的造型以前凹后凸的“小鱼嘴型”为宜(图7)。依次弹出小腰、中腰和下腰线,其中小腰线需在原始小腰位上抬高2 cm左右。将小腰、中腰和下腰

线同时平行下移3 cm(胸凸量),标示出各新的结构线和侧线的交点(侧点),如图8所示。

3.2.7  定“奶裥”

连接上腰侧点和小腰侧点,定褶量为3 cm的“奶裥”位。拧起上两层面料折叠“奶裥”并用珠针固定。再从点O沿经向量100 cm(3尺)为衣长(1949年前旗袍长度的取法),弹出下摆线。直线连接各侧点,在腋下、臀围、大腿根处划顺即为侧缝线,完成前片轮廓线的绘制(图9)。

3.2.8  放缝、裁剪

旗袍大身缝份为1.5 cm,在袖口、下摆需卷边的部位缝份放量2.5~3.0 cm。放好缝后四层面料一起裁剪,沿侧缝线在腋下、上腰、小腰、中腰、下腰、下摆开衩处打剪口。

3.2.9  划后片结构线

将面料再次沿纬向铺开成双层,按照剪口位弹出后片的上腰、小腰、中腰、下腰线,在各侧点减去多余的量,标点、连顺后片侧缝线并修剪。

3.2.10  开领圈线

再次用领圈模子核对领圈尺寸,避免领口推拔操作造成误差。沿领圈线放缝0.7 cm,修剪领口。

3.2.11  抽缩“奶裥”量

无省海派旗袍要将预留的“奶褶”量通过缩缝方式处理,使衣身表面无省道却满足胸部隆起所需的空间量。在连接上腰和小腰的侧缝线段上,沿缝边以手工平针细密假缝或机器平缝一道线迹,在线段端点做标记。沿线头抽出3 cm的褶量后再次标记端点并打死结固定。将抽缩的3 cm褶量均匀分布在上腰和小腰的侧缝线段上,视前片表面光洁无褶为好。

3.2.12  归拔大身

粗裁的大身裁片侧缝线凸度较大,主要表现为腰细、臀凸、下摆收进。此时需通过归拔熨烫处理,使侧缝线趋于直线状态,缝制后下摆开衩处才会较好地并合。归拔时,先用喷壶将面料表面喷水湿润,再沿图10所示方向施压推归和推拔,使臀围的侧缝凸量朝前腰腹部和后臀部归进,腰围处拔开并将多余的量往胸围处归拢,胸围的侧缝凸量归至前胸隆起处。归拔到位的衣片在平铺状态即呈有明显胸凸量和臀凸量的立体造型。

3.2.13  裁立领和绱领

传统旗袍的立领独立成片,可拆洗更换。将横纱(领面)和斜纱(领底)的两块面料正面相对重叠,以“领衬”为模子(图11)画领子净样,四周放缝0.5~0.7 cm,双层一起剪裁。沿领衬四周刮浆,分别包转领面和领里缝份,在转弯处打剪口,通过打水线使缝头熨烫平整,表面光洁挺括,形成领面片和领底片。将两者反面相对,以手缝针沿四周缲针勾边。工艺要求每3.33 cm(约1寸)缲九针,正面不露线迹,完成立领。

传统旗袍的领圈通常装有“拖领”,即沿着衣身领圈包裹滚条。一方面起到加固的作用,使领口不易拉伸变形,同时可以完好地处理领圈毛边,使表面光洁。绱领时将领子置于“托领”内侧,并沿着后中心点、前领窝点分别比齐对位。先寨缝固定后中心处,再从领头开始沿着领圈将领子缲缝在“托领”上,运针时挑起内层布料,表面不露线迹。

4  裁剪法中的“造物观”和“工艺美”

《礼记·少仪》有云:“士依于德,游于艺;工依于法,游于说。”《墨子·法仪》中亦云:“故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工匠应依照规范,实践有关的理论,“法”就是百工皆有的准则。古代造物的规则体系和方法原则的“法”依循传统哲学思想的“道”,由此产生的伦理道德和社会意识统治人的精神世界,规范着一切物质产物,形成中国东方特有的审美文化。民国海派旗袍裁剪遵循中国古法制衣哲学,代表了本民族人们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必然受到西方技术和审美的影响,带有“融合中西”的观念文化和制度文化的烙印。

4.1  裁剪法中的“造物观”

中国古代不仅“文以载道”“诗以言志”“乐以向德”,而且物以载道、技以载道[15]。民国海派旗袍沿袭通肩连袖的十字整衣型平面结构,在时代背景下“存其形而去其制”,体现了中国“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传统思想和数千年来“大端大体、终莫敢易”的服饰制度规范。在传统文化中,人生于天地之间,是自然的组成部分。进行服装设计时将人和服装视为一个整体,只强调整体的廓形感和平面感,不强调人体身形。由此形成的写意式审美取向主宰了整个古代社会的服饰文化,也深刻影响了民国海派旗袍的裁制技法。民国海派旗袍的首要特征是革新,廓形和衣长紧跟西方主流潮流变迁。装饰上受现代设计审美意识的影响去繁就简,衣身开始出现腰身曲线,造型松量趋于“相对适体”。与同时期西方的“构筑式”服装相比,这种宽适如意的人衣空间恰恰体现出中国传统追求气、神、韵、写意的审美观。作为视觉中心点和符号化的“旗袍领”,无论其造型细节和配伍方式如何变化,无论衣身是宽是窄,其领圈尺寸都相对小而稳定,领子紧紧包围脖颈根。这一形态特征从旗装到民国海派旗袍的发展中始终保持不变,似乎昭示着中国传统思想与着装观念对着装者行为举止的约束,着装通过领的形态上升到了礼的高度[16]。另一方面,从整体上看,传统十字形结构使民国海派旗袍在小而紧的领子固定下自然地由肩部垂下,形成自然流畅的肩颈线条,符合东方含蓄纤柔的风格。在采寸、裁剪法上,传统采寸方式和十字折叠铺料的“摞裁法”反映了裁剪中对人体尺寸要求不高,重意境外形轻细部结构。裁缝师傅往往依照个人的习惯、经验、手法在对布料的铺陈、折叠、归拔之中洞悉织物的特性,选择合适的裁剪技巧实现旗袍的完美塑型,即所谓“法无定法,因材施艺”。在裁、制过程中以尊重自然,顺应自然的思想为导向,“因天材,就地利”,充分利用面料,审曲面势,坚持“实用为美、惜物节用”的原则。比如,传统裁剪工具中的粉线袋、糨糊不但取材便宜环保,经久耐用,且在操作中粉线袋通过弹印墨线的方式确保面料不宜滑移,线迹干净清爽、清晰流畅;刮糨糊确保布边毛茬收口光洁,面料表面平挺、顺伏不易变形。这种“就材加工,量材为用”的节俭美德不仅至美,而且至善,反映了“各有所适、物各有宜”的造物内涵。再者,通过技术手段的更新,改传统有中缝“五幅布裁法”为无中缝的“一片布裁法”,通过“偷襟”和推归拔热塑型解决门襟遮蔽问题。尽管前后中线丝绺略微偏斜,也要保证布料的完整性和裁剪工序的便捷性,减少不必要的破缝和零头散料,实现“全则不分、天衣无缝”的理想。

4.2  裁剪法中的“工艺美”

《周礼·冬官·考工记》中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17]。民国海派旗袍在裁剪工艺实践中从结构、塑型、手艺技法上,无不透露出“造型美”“意匠美”和“工巧美”等审美特征。比如,为追求材料的完整自然状态,在纺织技术进步后旗袍取消表征“垂绳取正”的中缝结构,减少人为加工的痕迹。无中缝的造型更能体现材质面料本身的肌理、飘逸感,或是保持几何印花图案的完整性。与之配套的“厂字形”大襟线条简约流畅,绲边作为装饰技艺雅致、细腻,利落大方,富有东方韵味的“造型美”。旗袍的腰线从正腰位有意提高到胸下位置,视觉上拉长下半身比例显得纤瘦高挑,且无形中加大了腰围活动松量,使着装美观舒适。原始的厂字襟造型在着装状态下会因门襟匮缺出现遮蔽不足的现象,传统老裁缝通过对面料折叠时丝绺的适当偏斜和推归拔烫工艺处理得以解决问题,化之于无形的“工巧美”中,符合现代主义“形式服从功能”的原则。比如,在开领时于底襟层沿领口斜向打完剪口后通过归拔熨烫将其拔开,使表面呈波浪形,这种物理方法可有效加大门襟的遮掩量。大襟线的两端分别连接着领子和袖子,袖口的宽窄、袖口线的形态也会影响腋下、后肩背的活动量及门襟的遮掩程度。富有巧思的“小鱼嘴型”袖口线的设计使着装者在袖口较紧窄的情况下亦能使后背和腋下活动舒适,且袖部相对平直美观。再者,红帮裁缝在实践中保留本帮传统的“刮糨糊”“打水线”老手艺,通过水线中的唾液淀粉酶溶解和软化折边处的糨糊使面料精准折烫后缝边平贴美观。另外,在塑造旗袍含蓄的曲线造型中通过衣身部位归拔熨烫和“抽缩奶裥”的方式形成三维立体空间和自然简约的线条感,均体现出服饰的“造型美”和“工巧美”。传统旗袍造物活动中还讲究“意匠”的布局构思,既满足功能要求,又有鲜明的形式特色,即“巧而得体,精而合宜”。“抽缩奶裥”除解决人体与服装的矛盾空间外,其独特的工艺形式保持了衣身表面的完整性和平整感,没有类似省道的结构线迹。这正是民国海派旗袍的特色所在,表现出抒情和写意的“意匠美”追求。另一特色工艺是“后配领”。20世纪40年代前的海派旗袍一直沿袭传统袍服独立成片、可拆洗更换的立领式样,通过领里和领面先分裁后合缝的方式,加之面、里丝绺方向的考究和领衬的运用,使制作的领子造型挺括平伏,美观耐用,体现了“器完不饰”的“意匠美”和“美善得宜”的“工巧美”。

5  结  语

中国传统服饰在历朝历代承载着“表尊卑、明贵贱”的政治文化符号,通过装饰纹样、质料色彩、款式形制区分阶层和人等。女性服饰在男权统治下传达着社会“礼制”规训,小小的身躯淹没在宽衣博袖中尽量弱化人体特征,凸显服装的能指和所指,形成了延续数千年追求写意的传统审美观念,此为“人适应衣”的阶段。民国时期,受社会政治经济环境和西风东渐的影响,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时尚媒介的推动使得风气之先的上海率先进行了“服饰革命”,将传统旗装的装饰去繁就简,改重装为轻装,开始关注人体曲线的表达,以民国海派旗袍为代表的传统服饰至此迈向“衣适应人”的重大转变。

民国推归拔烫的海派旗袍是从传统宽大平直的A形向西式立体裁剪的紧身S形转变的过渡款式,其造型结构与审美风格较后者更具有东方温润、含蓄、清丽的韵致。在制衣技巧中渗透着中华民族的传统思想观念和造物哲学,并与时俱进地吸纳西式造型技术推动衣身由直变曲的改革,表现出传统民艺顺势而为和兼收并蓄的特点。本文深入剖析了一款典型民国海派旗袍的裁剪步骤,解读了蕴意其中的“因材施艺”“技以载道”等造物观念和“全则不分、天衣无缝、惜物节用”的制衣理想,从结构、塑型、手艺技法上揭示旗袍工艺的“造型美”“意匠美”和“工巧美”等审美特征,以期为深入挖掘中华优秀服饰文化的相关研究提供参考。

参考文献:

[1]刘瑜. 民国“文明新装”及其与改良旗袍的流行更替研究[J]. 装饰, 2020(1): 80-83.

LIU Y. Study on the new enlightenment clothes and the comparison of popularity with Qipao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J]. ZHUANGSHI, 2020(1): 80-83.

[2]徐冉, 林迅. 民国海派旗袍的设计意识研究[J]. 美与时代, 2022(11): 125-128.

XU R, LIN X. Research on the design consciousness of the Shanghai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J]. Designs, 2022(11): 125-128.

[3]王志成, 崔荣荣, 梁惠娥. 接受美学视角下民国旗袍流行的细节、规律及意义[J]. 武汉纺织大学学报, 2020, 33(6): 55-59.

WANG Z C, CUI R R, LIANG H E. Details, rules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popularity of the Shanghai cheongsam the Republic of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ception aesthetics[J]. Journal of Wuhan Textile University, 2020, 33(6): 55-59.

[4]吴聪, 刘亚茹, 陶晓晗, 等. 民国女性身体解放视角下旗袍廓形的设计变迁[J]. 丝绸, 2023, 60(1): 106-113.

WU C, LIU Y R, TAO X H, et al. Changes in the design of cheongsam silhouett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omens body liberation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J]. Journal of Silk, 2023, 60(1): 106-113.

[5]李惠, 苏子涵, 夏雨微, 等. 基于1920—1940年月份牌广告中旗袍的造型嬗变研究[J]. 丝绸, 2023, 60(12): 146-152.

LI H, SU Z H, XIA Y W, et al. Study on the shape evolution of cheongsams in calendar posters during 1920-1940[J]. Journal of Silk, 2023, 60(12): 146-152.

[6]包铭新, 吴娟, 杨树, 等. 中国旗袍[M]. 上海: 上海文化出版社, 1998: 53.

BAO M X, WU J, YANG S, et al. Chinese Cheongsam[M]. Shanghai: Shanghai Culture Publishing House, 1998: 53.

[7]李迎军, 刘元风, 郑嵘. 旗袍词义解读[J]. 艺术设计研究, 2017(1): 36-40.

LI Y J, LIU Y F, ZHENG R. The interpretation of Qipao[J]. Art & Design Research, 2017(1): 36-40.

[8]朱伟博, 刘瑞璞. 旗袍三个发展时期的结构断代考据[J]. 纺织学报, 2017, 38(5): 115-121.

ZHU B W, LIU R P. Dating research on three development stages of Qipao[J]. Journal of Textile Research, 2017, 38(5): 115-121.

[9]杨雪, 陈诗莹. 民国旗袍裁制之量身采寸法[J]. 服装学报, 2023, 8(5): 377-383.

YANG X, CHEN S Y. Measuring method of cheongsam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J]. Journal of Clothing Research, 2023, 8(5): 377-383.

[10]陈研, 张竞琼, 李向军. 近代旗袍的造型变革以及裁剪技术[J]. 纺织学报, 2012, 33(9): 110-115.

CHEN Y, ZHANG J Q, LI X J. Molding development of Chinese dress and its cutting technology[J]. Journal of Textile Research, 2012, 33(9): 110-115.

[11]陈晓英. 旗袍衣身前后中无断缝的原因浅析[J]. 山东纺织经济, 2009(5): 90-91.

CHEN X Y. Analysis on no seam in the front and back body of cheongsam[J]. Shandong Textile Economy, 2009(5): 90-91.

[12]朱小珊. 传统旗袍工艺“挖大襟”[C]// 2014年第十四届全国纺织品设计大赛暨国际理论研讨会论文集. 北京: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2014.

ZHU X S. The traditional Qipao craft “digging the front”[C]// Proceedings of the 14th National Textile Design Competition and International Theoretical Seminar in 2014. Beijing: Academy of Arts & Design, 2014.

[13]刘育红. 小道可观: 民国旗袍裁剪法研究[D]. 北京: 北京服装学院, 2016.

LIU Y H. Even Small Skill Deserves Observing: Study on the Tailoring Method of Cheongsam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D]. Beijing: Beijing Institute of Fashion Technology, 2016.

[14]杨雪. 民国旗袍工艺之美的研究: 从无省到有省的曲线革命[D]. 北京: 北京服装学院, 2017.

YANG X. Study on the Technological Beauty of Model Method of Qipao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Revolution from no Dart to Dart[D]. Beijing: Beijing Institute of Fashion Technology, 2017.

[15]杨先艺, 周蕴斐, 王琴. 论中国传统造物的“器以载道”思想[J]. 理论月刊, 2006(12): 53-56.

YANG X Y, ZHOU Y F, WANG Q. On the thought of “Ware to carry Taoism”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reation[J]. Theory Monthly, 2006(12): 53-56.

[16]李迎军. 民国旗袍造型的“领袖观”[J]. 装饰, 2020(1): 70-72.

LI Y J. The opinion of collar and sleeve as leader in the shape of Qipao during republic period[J]. ZHUANGSHI, 2020(1): 70-72.

[17]刘群, 崔荣荣. 传统服饰中的“备物致用”造物思想[J]. 丝绸, 2010(1): 56-60.

LIU Q, CUI R R. Ideology of making of “preparation of item for utilization” in traditional costumes[J]. Journal of Silk, 2010(1): 56-60.

The cutting method and creation view of traditional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s

ZHANG Chi, WANG Xiangrong

LUO Jing, RUAN Nuonan, YU Zhenglong

(School of Cultural Communication & Design, Dongfang College of Zhejia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 Economics, Jiaxing 314018, 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heongsam successfully completed the modernization transformation with the methods of “Westernized Chinese style” and “integration of the East and the West”, and became the only “living fossil” of the successful transformation in the 5, 000 year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lothing history. In the context of “carrying forward th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of China and enhancing cultural self-confidence”, in-depth research on th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may point out the direction for todays fashion designers in inheriting and innovating traditional clothing culture. Th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s a “transitional form” in the development sequence of the cheongsam.

This paper used the methods of literature research, physical research and interviews with folk artists to sort out and summarize the development of cheongsams through four main periods: Manchus cheongsam,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Taiwan and Hong Kong cheongsam and contemporary fashion cheongsam. Specifically,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experienced the evolution of different shapes such as the inverted large-sleeve cheongsam, the tailored cheongsam and the “typical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the mature stage. On this basis, the paper defined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s the typical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the mature stage after the revolution in the 1930s and 1940s.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s convenient, beautiful and economical, show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eeking novelty and difference. The overall style is simple and elegant, subtle and soft, and matches well with both Chinese and Western clothing. By observing and recording the cutting process of a typical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paper tried to make a painstaking examination from the size and cutting method of traditional clothing philosophy, and explored the traditional creation concept and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 of the typical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through the phenomena. The study pointed out that the cutting method of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maintained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plane cutting, did not make plates in advance, and was generally carried out by the way of laying materials on the board and cutting while sewing. The technical difficulty lies in how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covering the front” caused by “digging the front”.

This paper shows the most commonly used “off-warp cutting method” of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restores the traditional way of inch picking, the techniques of “front stealing”, the shrinking of “pleats”, blocking, ironing and collar making. This paper interprets the creative concepts of “applying art according to materials” and “carrying Tao with skills” and the costume-making ideals of “integrality, seamless clothing, and material saving”, and reveals 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beauty of shape”, “beauty of artisan” and “beauty of workmanship” of cheongsam craft from the aspects of structure, molding and techniques, in order to provide reference for further research on the excellent Chinese costume culture.

Key words: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blocking; cutting method; craft; creation;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猜你喜欢

海派旗袍民国
Classic option,stylish choice
融汇、重构、创新:论海派滑稽与海派艺术
我来说说旗袍美
他们为何都爱民国?
海派剪纸
海派赏石概述
海派绘画中的金石重彩大写意
旗袍找不同
民国人爱刷朋友圈
民国书家与民国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