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桥”意象
2024-06-16木小六
木小六
在中国的文化和文学中,“桥”始终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它意味着连通。作为跨水渡人的交通设施,它在人与自然之间沟通调和,在大自然的艰难险阻中,为行路者带来迈向远方的希望,也用建设者的智慧,为大自然献上一道道饱含人力巧思的风景。这也让进入文学世界的桥,承载着丰富饱满的诗意与情感,横跨在岁月的河流上,成为一代代文人墨客笔下不可或缺的抒写意象。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游人如织,一派热闹繁华,元宵夜的桥,在灯影的照耀下,远远望去有如天上的星河,诗人便将它形容为“星桥”。节日的夜景,美得梦幻而绚丽,桥装饰了俗世,连通了人心向往。
只是烟花易散,璀璨往往只在刹那,绽放总非人生恒久的主题,“桥”连通的人心世情,大多不是此刻的绚烂。
离愁别绪游子桥
暮春时节,杨柳如烟,飞絮如雪,“灞桥风雪”成为长安一大胜景。灞桥是中国历史和诗史中的一座桥,自秦汉以来,它就是东去西来的人们必经的重要关卡和通道。灞桥两岸广植杨柳,汉唐时若有人离开长安远去东南,亲友便将他送至灞桥,折柳相别;而若是远去西北,折柳送别地则是另一座桥—渭桥。灞桥与渭桥,一东一西,皆为长安“知名送别地”。
李白写下“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岑参有“初程莫早发,且宿灞桥头”之句,刘禹锡也写过“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长安作为都城,离开者多为落魄之人。柳谐音“留”,绿意盎然却徒增离别的感伤和祝福。生如流水,不得停歇,“桥”,将那些想留却留不下的人带向了命运的远方。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说:“长安东灞陵有桥,来迎去送,皆至此桥,为离别之地,故人呼之为‘销魂桥。”桥的修建,初衷绝非让人在此销魂,但命运的阴差阳错,让其成了文人雅士寄托离愁别绪的载体。
宋之问写过“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讲友人远行,自己却因病不能前去送行,只能心怀惜别之情,想象岸边的离别场景。这种不在场的描述,怅然而深情,反而有种别样的感染力,这也体现了作为实体的桥,进入文学表述、成为文学意象后,超越时空限制,打破了岁月隔阂的承载力和表现力。
杜甫笔下的“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则是更为触目惊心的悲切。战乱起,穷苦的百姓们换上戎装,被急匆匆押往前线,没人问过他们的意愿,兵车隆隆,战马嘶鸣,他们的爷娘妻儿四处呼喊找寻,来不及从容地说一句告别的叮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云际,混乱中,车马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平日里那座安稳醒目的大桥,都似不见了踪影。
动荡中,象征离别的大桥反而成了最安稳的存在,默默旁观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烟尘散去,桥依然矗立,那些悲泣的征夫,却不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遭遇,但他们中,必然有很多人即将走向不可逆转的生离死别。相比之下,和平时的离愁别绪,都似乎多了几分浪漫与温情。
杜甫还写过“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故地重游之人,多会触景生情,对故地生发出几分爱怜之意,就似那些冷冰冰的建筑也和人有了共情,在观照、怜惜着故人。
桥始终在那里,等待着经过它的人,还能有再来时。正如马致远的名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纵使沦为断肠人,终究是,人在就好。
人在,游子便还有故土可眷恋,离别就还有重逢可期盼,小桥流水便是风景,此时映照在夕阳下,明日还将沐浴在朝阳里。
百转千回多情桥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的《枫桥夜泊》,写出了一种隽永的诗意之美。原本是满怀愁绪的失意人,却意外沦陷在夜晚的江景中,虽然笔下愁绪依然在,但内心却已被大自然营造的美感征服。一座桥,因为一首诗,从此闻名天下。
丰富而微妙的情感,因为物的存在而有了抒发寄托的载体,而与此同时,精妙的表达也会让寄托物具有更为绚烂恒久的生命力。从具象的物到抽象的意象,人的情感体验就是过渡的桥梁。而当桥梁本身成为意象,这种象征性就更为强烈。
杜牧的名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中的二十四桥,一说扬州城里原有24座桥,一说为吴家砖桥,因古时有24位美人于桥上吹箫而得名。这首诗巧妙地把美丽的传说与现实融合在一起,意境优美,画面感十足,读之甚至还有音乐感,仿佛耳边真萦绕着幽婉的箫声,令人不禁遥想昔日美人合奏的情景。如今,作为建筑的二十四桥已然不那么明晰,作为意象的二十四桥却流传千古,令今人耳熟能详,这正是文学赋予物的魅力。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这句出自陆游的《沈园》。“惊鸿”源自曹植《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此处用来借指女子。而对于陆游,那个始终令他意难平、要不断书写的女子,便是他的前妻唐婉。
陆游与唐婉曾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志趣相投,婚后常吟诗作对,互相唱和,极为恩爱。但两人的缠绵恩爱却引来陆母的不满,陆母担心唐婉耽误陆游的前程,便一心棒打鸳鸯,要求陆游休了唐婉。陆游多次恳求母亲,都遭到拒绝。封建社会,孝道为先,无奈之下,陆游与唐婉终究走向了分离。此后男再婚、女再嫁,却未能一别两宽,彼此都将对方放在心里,难以忘怀。多年后,二人竟意外相遇。
一日,陆游心情苦闷,在沈家花园独自漫步时,看见了唐婉和她现在的夫君赵士程。唐婉征得夫君同意后,给陆游送来一杯酒。陆游饮下此酒,内心百感交集,心头千言万语,化作一首《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陆游将词题在墙壁上,便怅然离去。却没想到,唐婉将此词读了又读,忆及往昔,黯然神伤,回到家后,也写了一首《钗头凤》相和:“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此后不久,唐婉便郁郁而终。陆游则在人世间又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而他对唐婉的深情和回忆,也随着岁月历久弥深。
60多岁时,陆游故地重游,来到沈园,触景伤情,将思念凝于笔端。70多岁时,他住在沈园附近,依旧无法释怀,继续作诗聊以排遣。“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便是作于此时。时光往复,半生凄凉,又是一年春水碧绿之时,佳人却已香消玉殒40余年,绝不会有重逢时。老迈之年作此悲声,令人慨叹。
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之一,但圆满不总是爱的主旋律。爱而不得的现实伤痛,只能让因爱而痛之人在文学世界寻得一丝慰藉。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以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为背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直接写到了鹊桥。鹊桥便是文学为人们对爱情的期待所提供的美好想象。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现实中难以圆满的,在文学中可以极尽缱绻,寻得大团圆的美好结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坚持,忍耐,努力,等待……只要执着坚定,就可能会得到命运的补偿—命运会为真正的爱情搭一座桥。桥象征着连接,也象征着跨越,甚至象征着对不可抗拒之力的逆转,因为有了鹊桥,爱情经受的巨大浪涛,在文学世界描绘的绝美希望中,得到了有效的解决。人世间并没有一座真正的鹊桥,或因此,文学中的鹊桥,成了中国人心目中坚贞爱情的永恒象征。
白居易的《长恨歌》,描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其中并无关于鹊桥的直接描写,但“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等句,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鹊桥相会的意象。一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正是七月七日;二是比翼鸟和连理枝所象征的寓意,和鹊桥对于爱情的连接和弥补,可谓异曲同工。七月七、比翼鸟、连理枝,三处共鸣,更显深情遗恨绵绵无绝期。
抚今忆昔怀古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的《乌衣巷》中,朱雀桥作为昔日六朝古都金陵正南门的大桥,曾经有无数达官显贵往来,堪称一个时代的辉煌象征。然而时移世易,几度兴衰,到晚唐刘禹锡写作《乌衣巷》时,往昔繁华难再现,唯有一座成了陈年古迹的旧桥。桥,历经岁月,跨越时空,成为怀古伤今的极佳意象。
遥想朱雀桥昔日风采,《六朝事迹编类》中有记载:“晋咸康二年作朱雀门,新立朱雀浮航,在县城东南四里,对朱雀门,南渡淮水,亦名朱雀桥。”朱雀桥是连通秦淮河南北两岸的交通要道,附近皆为繁华之地。遥想当年盛景,彼时穿梭往来的人,不知能否想象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如水流逝,新桥终究成旧桥,被岁月涂上了抹不去的年代感。
有什么经得起时间之河恒久的冲刷?或许唯有桥边繁衍生息的人。相较于时间的长河,生命显得渺小而短暂,但生命能以代代接续的方式传递血脉,旧貌换新颜。南宋朱敦儒在半壁江山沦陷金人之手的背景下,写下《朝中措》:“登临何处自销忧。直北看扬州。朱雀桥边晚市,石头城下新秋。昔人何在,悲凉故国,寂寞潮头。”身处社会动荡变革之中,更能深刻体会到怀古伤时、忧国忧民的一腔孤愤,以及无力改变的痛楚。变化是永恒的旋律,岁月更迭,冷漠又温情,好的坏的,放在时间的长河中打量,一切都终将成为往昔,幸而,生命总有来路可以聊作期待。人人心中当有一座通往未来的桥,哪怕仅仅用来描绘一抹依稀的光亮,以供朝着那光亮处心怀期待地走下去。
修身养性怡然桥
“那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唐代李益写洛阳桥,正逢阳春时节,一派春色繁荣的好风景,诗人孤身登桥,即景咏怀,似应抒发些许对比后的寂寥,但春日绚丽,心情也会受到有益的影响,字里行间便难有怅惘神伤。
贾岛著名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之句后面,是“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诗人访友人未遇,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所见景物上。过了桥,是色彩斑斓的原野,晚风拂动云脚,看起来仿佛山石在移动。平和怡然的心境下,眼前所见也充满美感和意趣,自然恬淡,令人神往。
宋之问写灵隐寺,收尾有一句“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写着灵隐寺,结尾却转到了别处,但这并非跑题,只是因游灵隐寺而想到了另一处佛教胜景。天台山是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坐落在浙江天台县,天台山上正好有石桥。诗人写景若即若离,他笔下的桥也虚实结合,更好地发挥了连通的作用,更显在佛教氛围熏陶下的恬淡心境。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李白秋日登上宣城的谢朓北楼,诗兴大发。此楼为南齐诗人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所建,又名“谢公楼”,是宣城的登览胜地。诗中的“双桥”指横跨溪水的上下两桥,上桥叫凤凰桥,下桥叫济川桥,都是隋文帝时期所建。两座桥架在溪水上,璀璨的夕阳下,桥的倒影映照在水中,站在高楼上远远望去,美得壮丽而奇异。
李白还写过“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彼时他经过下邳圯桥,怀想张良辅佐刘邦打天下,即便自己心中有怀才不遇的愤懑,落在笔端,却尽显洒脱气度。他心中自有一座气象万千的大桥,那座桥上的风景,至今仍惊艳着世界。
世事多有不如意处,所谓修身养性,还是需要一些自然美感的熏染。很多时候,正是美战胜了人心中的种种忧思,让人变得通达豁然,乐而忘忧,有内驱力去为自己修桥铺路,开启更为广阔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