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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从军之后

2024-06-16余思

中国故事 2024年5期
关键词:木兰

作者简介:余思,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编者按】先圣有言,“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中国礼乐传统流传数千年,政教互动,礼俗教化,粲然大备,为中国文化一大特色。然近代以来,西风东渐,中国礼乐传统颇受争议。当今中国,经济勃兴,国力崛升,文教再造,礼乐复兴亦适逢其时。本刊以“讲好中国故事”为职志,特辟“礼乐中国”栏目,将中国悠久而丰富的礼乐故事一一呈现。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杨华教授及其学术团队,开办有“礼乐微言”公众号,其中篇什对于普及礼乐常识、传播中国文化功莫大焉。本栏目将以此为基干,博采众文,陆续刊载,以飨读者。

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花木兰一词也几乎成为巾帼英雄的代名词。从民歌《木兰辞》开始,话本、戏剧、小说等诸多文艺形式纷纷演绎着花木兰的故事。美国迪士尼公司也推出了以花木兰故事为题材的动画和真人电影,2020年上映的真人花木兰电影,还曾引起互联网热议。无论创作水平的高下如何,这些作品都试图演绎和丰满《木兰辞》简略诗句背后的情节。《木兰辞》着重描绘了木兰如何离开家乡和最终受赏归来的过程,对木兰在战争中的事迹则一笔带过。我们无从知晓,这位之前还在织布的闺阁女子,如何能够适应军队的生活?她的武艺何来,又是如何在残酷的沙场上生还、立下战功?她是否会生病、受伤?古诗的这些留白成为后世文艺作品生长的空间,也可以是让严肃史料“讲故事”的契机。

一、木兰的军中形象与日常生活

能够迅速融入军队、胜任行伍生活的木兰,很大可能是一位娴于弓马、身材矫健的女子。她的形象可以借助明代著名女将秦良玉的外貌推想(秦良玉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以将军身份跻身正史列传的女性)。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五月十五日,朝觐明廷的朝鲜使臣黄中允在通州偶遇了行军至此的秦良玉,有写日记习惯的他留下了一段这位传奇女性现今仅存的外貌描写:

是日行至曹庄,遇马门秦氏。体甚肥大,网巾、靴子、袍带一依男子。能文墨, 熟兵书。马上用八十斤双剑, 年可三十五六许。

秦良玉头戴网巾束发,登靴带袍,身材魁梧。虽然八十斤双剑过于夸大,但也反映出她的力量不输同体格的男性。现今的娱乐作品、电子游戏喜好将巾帼英雄角色塑造成美丽娇小的形象,但木兰们需要强健的体魄才能从战场上生还。事实上,《新唐书·兵志》记载选择士兵的标准是“强壮五尺七寸以上”,不足则兼以五尺以上。如果严格执行下来,木兰至少要有一米七五的身高(唐代尺约合今30.7厘米)。黄中允日记还记载了秦良玉身边的四十余名亲兵,全是女子,证明只要环境允许,女性也可以活跃在冷兵器战场:

凡女兵四十余名, 着战笠, 穿战服, 黑靴红衣, 跨马驰突, 不啻男子骁健者。

图一 明代中期《出警入跸图》中头戴战笠、穿罩甲、靴的士兵

这些女兵如果都是小个子,恐怕无法给黄中允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所以,纵使在《木兰辞》的背景下,官府已经不顾实际情况强征木兰的老父入伍,可见放弃了身材要求,但木兰至少也要拥有与寻常男子匹敌的体格才能冒充。不过,战笠袍带是明代的装束,对生活在北朝、隋唐年间的军人来说,情况略有不同。新疆阿斯塔纳178号墓出土的唐代文书记录了这些边关将士的衣装,他们头扎抹额束发,身着黄色或原色的布帛上衫,天冷时外套袄子,下着袴(与今日裤子相近)和鞋。其中有条件者还会着靴、戴幞头。根据《新唐书·兵志》和《太白阴经》,唐代府兵还应有行縢(绑腿)、毡帽等衣物,其他品类与文书所见略同。据唐长孺先生考证,《木兰辞》反映的基本是唐代府兵的制度,因此木兰参军后的形象,应当大致如上所述。但这些衣装和马匹马具一道,都是由府兵自备的,这也是诗歌中木兰需要自己去跑遍东市西市采购鞍鞯的原因。能不能备齐制度规定的物资,还要视市场供应和木兰家的财力而定,我们相信木兰应当是穿戴整全地出发了。

图二 唐章怀太子李贤墓壁画仪卫,戴幞头,腰右挎胡禄(箭囊)左挎刀与未上弦弓

入伍之后,木兰需要适应与战友们同吃同睡的生活。唐代兵营并没有迪士尼电影中单人单间的待遇,木兰的住处会被统一安排。阿斯塔纳出土的文帖表明,一位叫张父的军官手下掌管新兵一百一十九人,造办了幕(即扎营睡觉用的军帐)十一件。也就是说,至少新兵们是每十人住在一幕当中,多出的九人则另有安排,可惜文帖残缺,已不能得知。在这样的条件下,木兰恐怕每晚要和衣而眠才能不暴露身份。幸好军旅之中,枕戈待旦乃至带衣甲睡觉也是常态。

至于吃食,在参军路上的口粮也由府兵自负,《新唐书》只说到麦饭和米两种,作为基本的干粮。出土文书所见唐军携带有铜锅、盐袋,可见在有条件的时候,军队里也是常常烹饪的,并不是顿顿干粮。如果幸运地遇到上级犒赏,木兰的伙食会得到大大提高。按照《太白阴经》记载,每名士兵可以分到酒二升二百五十石,牛或羊肉二斤,以及薄饼、馒头、蒸饼、馓子、蔬菜、羊羹、羊头、羊蹄等主副食,还有细心地备有椒、葱、姜、酱、醋等调味品,不必完全仰赖伙夫的手艺。

不过,一旦遇到糟糕的军官或供应不及时,府兵的生活就十分凄惨。唐代中后期府兵地位逐渐下降,往往被主官随意驱役、克扣粮饷,更遑论军队远入敌幕之后,就会面临断粮的危险。唐代著名的王梵志诗为宣扬佛理,常保留下反映社会底层贫苦生活的材料,其中一首就讲到府兵生活的艰辛:

你道生胜死, 我道死胜生。生即苦战死,死即无人征。十六作夫役,二十充府兵。碛里向前走,衣甲困须擎。白日趁食地,每夜悉知更。铁钵淹干饭,同火共分诤。长头饥欲死, 肚似破穷坑。遣儿我受苦,慈母不须生。(项楚:《王梵志诗校注·你道生胜死》)

饥饿和劳苦是诗中府兵日常生活的底色,由于饥饿,一点干饭还要“同火共分诤”,这样的战友之间恐怕就难有袍泽之情了。不过木兰最后建功而还,可见没有受到如此恶劣对待,还有同她一道归家的伙伴,应是与木兰同乡被征的府兵们,算得上圆满好运了。

二、木兰的战争生活

木兰要立足军队,难处不仅在于乔装男子,还需要武艺来搏命沙场,这绝不是靠电影中那样领悟“气”就可以做到的。所幸对南北朝至初唐的女性来说,学习武艺和获得军事经验并不算非常困难。这一时期的史籍中常见能够跨马驰骋、精擅骑射的女子,北魏的《李波小妹》歌便描绘了一位神采飞扬的女骑手:

初,广平人李波,宗族强盛,……(李波家族屡次大破北魏军队,其家)遂为逋逃之薮,公私成患。百姓为之语曰:“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迭双。妇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魏书·李安世传》

李波是一位地方豪强,拥家族之兵力自守,不接受北魏管辖,其依赖的亲族武力就有小妹雍容的一份力量。这位女豪杰能穿着裙子骑马,还能精准地左右开弓,这无疑是在长期的练习、狩猎乃至实战中锻炼出来的。木兰是否也能如此?唐代府兵要求自备马匹,十人至少达到六匹马,若马不足,则须以驴代替,所以我们看到诗中木兰参军便是骑着自家的马启程。以此推测,木兰在家应当也常骑马进行劳动,具备良好的骑术。另一方面,农牧交错地带的生产生活也要求居民具备基础的骑术和骑射本领,以此通过放牧、狩猎改善生计,所以边塞常是中原王朝军队中优秀骑兵的来源。在家无长兄的情况下,木兰负担起放牧、射猎任务也在常理之中,她很可能与秦良玉、李波小妹一样“善弓马”。

便于弓马有助于木兰在唐军中出人头地。《新唐书》记载府兵需要自备的基础武器就是弓矢、胡禄(箭囊)、横刀,可见射箭是唐代军队对士兵的核心军事技能要求,犹如今日士兵需要掌握枪械射击。加上木兰自带马匹入伍,很有可能成为一名骑兵。按照《李靖兵法》的描述,唐军骑兵是一支军队不可轻动的压阵主力,作战开始时等待在诸兵种之后,一旦步兵作战不利,马军便须迎难向前,依靠冲击力扭转战局;当胜局已定,确定敌人溃散远遁,骑兵要利用自身的机动性优势,继续追亡逐北,扩大战果。可以说在一场战役最艰苦凶险以及最后收割战果的阶段,骑兵都扮演了风险和战功的主角。在未接敌时,全军的外围警戒、哨探侦察、传递消息都要依靠骑兵完成,在这过程当中,由于敌军同样也会派出骑兵进行侦察、联络甚至挑战,双方哨骑很容易爆发小规模战斗。哨骑的战斗常常是突发的,也有被敌军大部队追逐包围的风险,因此要求骑手具备超人一等的个人武艺。唐太宗李世民对自己的武艺极为自信,甚至敢于和尉迟敬德两骑巡视敌营挑战,便是依仗其驾驭强弓快马的能力。所以,只要木兰素质过硬,再加上一定的运气,大有机会立功建勋。

除了远程杀伤敌人的弓箭,木兰在近距离作战时需要用到矟和刀。矟是魏晋至隋唐时期对长柄枪矛类武器的通行称呼,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使矟以长为上,也以长为难。东晋以来高桥马鞍和马镫的普及,让骑手可以解放双手,操控更长更重的矟,也使这种武器对敌人来说更为危险。萧梁名将羊侃马上能用“长二丈四尺,围一尺三寸”的两刃矟“左右击刺”,御前演武时,围观羊侃使矟武艺的宫人太多,附近的树都不堪众人攀爬而折断,这杆大矟也因此被称作“折树矟”。使用矟作战,自然也要应付敌人刺来的矟,因此当时发展出了避矟和夺矟的武艺,即在战马交错之间避开敌人刺来的矟,或夺取之。唐代名将尉迟敬德是此道高手,《新唐书》本传记载:

其战,善避矟,每单骑入贼,虽群刺之不能伤,又能夺取贼矟还刺之。齐王元吉使去刃与之校,敬德请王加刃,而独去之,卒不能中。帝尝问:“夺矟与避矟孰难?”对曰:“夺矟难。”试使与齐王戏,少选,王三失矟,遂大愧服。(《新唐书·尉迟敬德传》)

木兰或许也曾遇到过这样强大的对手,失去手中的长矟,她也必定会遇到矟折断或矟刃急切不能拔出的情况,这时便需要刀这样的短兵器应急。影视作品中木兰的主武器往往是剑,这是不符合时代背景的。自三国之后,刀便基本取代了剑的战场地位,成为短兵相接的首选。前引《新唐书》府兵自备的兵器就有刀,《太白阴经》中,一军一万二千五百名士兵,佩刀达到一万口,几乎人手一刀。如此高的佩刀率,源于刀功能的丰富灵活:可单手持握,搭配盾牌使用,这是中古时期步兵的常见作战方式;可以单手或双手挥舞,即作为弓弩手和骑兵在近距离上的备用武器。相对于宝剑而言,单面施刃的刀铸造更为简单,成本更低,更易大规模标准化快速产出,使用动作也主要是劈砍,适合新兵上手;与之相对,剑脱离实战,向仪仗化发展,佩剑和佩玉一道被称为朝廷官员的“双佩”。也正因与实战产生了距离,剑术反倒在文学中更加神妙,走进了诗人任侠的梦里。或许木兰年幼时也曾经历这样慷慨的梦境吧。中唐人李贺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神秘的猿公岂非败给了越国的少女?木兰虽未曾使剑,却绝不输嘴上习剑的李长吉。

武艺是木兰得以自保、立功的基础,但再高明的身手也不能躲开所有明枪暗箭,木兰还需要穿戴甲胄才能避免受伤。中国传统甲胄最常见的基本形式是“札甲”,即利用绳索将铁质或皮质的甲片编缀在一起,因形似竹简编连的书札而得名。根据编缀方式和防护面积的不同,札甲又可以细分为许多款式。刚刚入伍的木兰,应当只能穿着当时最普遍的“两当甲”,即用编缀而成的整片胸、背甲保护住前后躯干,前后两部分身甲在肩膀处以皮带系束。这样的简便甲式,只是将甲挂在肩上,缺乏对手脚、肩颈、肋腋的防护,但穿着快捷。因为使用普遍,后来将铁甲片改为布帛,就演变成一种武官制服。演变为衣服后写作“裲裆”,武官可以服之出席重要仪式场合,《新唐书·车服志》云:“武官、卫官公事之服也……陪大仗,有裲裆……裲裆之制,一当胸,一当背,短袖覆膊。”木兰立功归来受天子接见时,或许就穿着裲裆。

图三 北朝冯素弗墓出土铁甲片编缀图式,酷似简牍

随着不断立功,木兰可以申请穿着更精良的甲胄。如果追求防护性,她会选择筩袖锴,顾名思义,这种铠甲将大臂、身侧全部包裹起来,战士穿后宛如铁桶。为了防止脆弱的脖颈受到伤害,有的筩袖锴还会加装“盆领”,即使用长铁片编缀作竖领,作向上开口的铁盆状。《南史·殷孝祖传》说这种甲“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能够有效保护木兰的生命。另一方面,“射人先射马”,为了保护战马,骑兵们还会为自己的坐骑穿戴盔甲,称为“具装”。具装骑兵从人到马都披挂铁甲,装备价格不菲,外观又沉猛雄壮,常常作为国家或势力的实力象征。南朝、隋代女将冼夫人也是一位巾帼豪杰,曾为陈朝镇守南疆,入隋之后便“亲被甲,乘介马,张锦伞”,炫耀铁骑武力,在改朝换代之际保证地方的安泰。击败王世充凯旋长安的李世民也“亲披黄金甲,陈铁马一万骑”,煞是威风。木兰凯旋时,或许也曾披挂整齐,策马行进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中,只是座下顶盔掼甲的千里驹,不知是否仍是家乡的那一匹。

图五 北魏具装骑兵俑

不过,高强的武艺搭配精良的武器装备,依旧避免不了疾病和负伤,这时候就考验到军中的医疗条件了。首先是疾病,《通典》引李靖《卫公兵法》,详细规定了士兵患病后的照顾方法,还是较为细致和人性化的:

诸每营病儿,各定一官人,令检校煮羹粥养饲及领将行。其初得病及病损人,每朝通状,报总管,令医人巡营,将药救疗。如发,仰营主共检校病儿官,量病儿气力能行者,给傔一人;如重,不能行者,加给驴一头;如不能乘骑畜生,通前给驴二头,傔二人,缚轝将行。如弃掷病儿,不收拾者,不养饲者,检校病儿官及病儿傔人各杖一百;未死而埋者,斩。

诸将士不得倚作主帅及恃己力强,欺傲火人,全无长幼,兼笞挞懦弱,减削粮食、衣资,并军器、火具恣意令擎,劳逸不等。

据此规定,军中设专门的“病儿官”和“病儿傔人”(傔人有随仆之意)负责照顾病患。除了得到医药、汤羹流食的照顾,病患难以行军可骑驴,不能骑乘者则由人及畜力抬举。甚至还考虑到了军中可能存在霸凌现象,对此设立罚格。虽然规定未必能够完善地执行下去,但《兵法》爱惜士兵的考量确实跃然纸上。

一旦受伤,则需要外科技术救治。隋代巢元方编著的《诸病源候论》记载了二十三种金创及其治疗法,可以借此一窥当时军人受伤所能得到的救治。如腹部被创导致肠断,当时已经可以做缝合手术:

夫金疮肠断者,视病深浅,各有死生。……肠两头见者,可速续之。先以针缕如法,连续断肠,便取鸡血涂其际,勿令气泄,即推内之。肠但出不断者,当作大麦粥,取其汁持洗肠,以水渍内之,当作研米粥饮之。二十余日,稍作强糜食之,百日后乃可进饭耳。

从文中可以看出,当时医者虽然不明白渗透压原理,却通过实践以大麦粥取代水刷洗伤口,避免刺激肠道。同时,为防止受伤的肠道再度开裂,还要求伤员在一百天内都食用流食,确实极为严谨。若中箭或骨折,清创的重要性便被凸显出来。古人没有现代的杀菌手段,伤口依旧免不了感染,但如此清理还是能有效提升伤者的生还几率:

箭金刃中骨,骨破碎者,须令箭出,仍应除碎骨尽,乃傅药,不尔,疮永不合,纵合常疼痛。

当然,尽管对木兰所能得到的医疗条件有了一些信心,也要祝愿伤病和战乱远离所有人。

三、木兰归乡后

事实上,如今距离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还不足百年,小规模的战争也始终未曾消歇,对许多战争幸存者来说,存在一个严峻的问题:身体之外,心理、社会、文化的多重战争创伤,在战后如何平复?这是木兰归乡恢复女儿身之后,诗歌也并未交代的事情。

实际上,长期服役的军人归乡后生活面临困境,是普遍事实。唐宪宗发布的《叙用勋旧武臣德音》,生动地揭露了长期服役的军人退伍之后难以正常生存的境况:

(军人)辕门委质,营垒分师,有役干戈,无由耕稼。况自天宝已后,屯兵七十余年,皆成父子之军,不习农桑之业。一朝罢归垅亩,顿绝衣粮,言念饥寒,深用嗟悯。

这些军人或许两代人都生活在兵营之中,已经丧失了农业经验和能力,也失去了故乡的交际关系,一旦回到了早已陌生的“故乡”,顿时不知如何生活。显然,古时也不存在及时的心理辅导和关怀,即使这些军人在物质上尚不至于贫困,但情感上的需求也难以满足。古乐府《十五从军征》岂不云: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木兰虽然及时退伍到家,父母俱在,但木兰还要面临性别身份转换问题。换上旧时的衣裳,不代表身心能够重新变回往日的闺阁少女;戎装虽然卸下,却难以从社会、家庭乃至自己的审视目光中真正脱离。做出了代父从军十年的轰动性事迹,木兰往后的人生将笼罩在一系列的社会标签和光环下。试想,作为声名远播的孝女,木兰无论生活在夫家还是自家,还能违抗哪怕一次“孝行”的要求吗?木兰选择了结束军旅生涯,这意味着重新接受社会对女性的定位与要求。可以想象,她在回归织稼生活乃至夫妻、婆媳生活后,所有的不适应与生疏、误差(哪怕是暂时的),都会受到格外强烈的关注与好奇。褪去铠甲的木兰毕竟是一位女子,在整体社会结构中处于弱势,她在战场上可以凭借气力和智慧与敌人公平相搏,回到乡里却要面对个体无从对抗的结构性力量——一如她的父亲无法拒绝皇权征召一般。

除了性别身份带来的困难,木兰也许还要和自己的精神作斗争。如今,像木兰这样曾经遭遇实际死亡,还受到过身体创伤、死亡压力的幸存者,极大可能会被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这属于一种精神障碍症状,在斗殴、战争亲历者中频发,患者常常表现出沮丧、失眠、噩梦、回忆痛苦时刻等症状,并避免提及与创伤有关的事物,严重者不仅痛苦,且难以重新融入社会生活。现今研究发现,通过减少孤独感、营造安全感,认识到这种不安表现只是一种心理生物反应而不是自身的软弱,都可以缓解或避免PTSD症状,希望木兰和她的战友们都能及时得到这样的关心。

江河日夜的隆隆涛声,在我们耳中习以为常,却可以惊醒一位才下战场的老兵,使他在黑夜中急切寻觅敌骑的踪迹。铁马冰河,终究是书斋中人的浪漫想象,切莫嵌入木兰与伙伴们的梦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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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朝鲜)黄中允.西征日录:卷十六[M].林基中,编. 燕行录全集第十六册.首尔:东国大学校出版部,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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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唐长孺.《木兰诗》补证[J]. 江汉论坛,1986(9).

[12] 何跃,张洪涛. 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心理学效应和心理康复[J]. 中国临床康复,2003(16).

[13] 孙继民. 敦煌吐鲁番所出唐代军事文书初探[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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