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歌对“诗骚传统”的接受与文学呈现
2024-06-16王善艺丁孟丽
王善艺 丁孟丽
作者简介:王善艺,北方民族大学。 丁孟丽,北方民族大学。
【导读】“诗骚传统”又称“风骚传统”,在先秦即因其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的典范作用,逐渐沉淀成为具有文化与文学双重特质的经典。中国古代信而好古、取法前人的文化传统所形成的心理积淀深刻地影响到历代文人的创作。从秦汉时代开始,信而好古的传统在文学创作方面形成了以引证取资、阐释创新为特点的重视经典的创作心理。两宋之际,“诗骚传统”所蕴含的文学精神和思想内涵得到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和发展。作为北宋中期文坛领袖的苏轼领悟“诗骚传统”的真义,并在其生活态度、人格品质上反映出对“诗骚传统”的接受,同时在文学作品中呈现出“诗骚传统”的文学精神。
一、引言
作为中国文学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传统的两大源头,《诗经》和《楚辞》承载着中华文明的精髓,以其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和深刻影响,流传至今。《诗经》和《楚辞》中的代表《离骚》形成的文学精神,为后代合流并称为“诗骚传统”,逐渐沉淀为具有文学和文化双重特质的经典,形成具有包容性和延续性的文学传统,推动中国文学史不断向前发展。苏轼生活在北宋这一读书办学风气盛行的朝代。作为古典文坛的巨匠,他在学习过程中不断接受、认同“诗骚传统”中蕴含的深广思想内涵。在文化精神的滋养和儒释道精神的滋养下,“诗骚精神”在苏轼的生活态度和处事原则中得到了体现,展现出别样的时代风貌。
二、苏轼对“诗骚传统”的接受
《诗经》奠定了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诗歌艺术的特色由此发端而形成。《诗经》中“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创作精神,引导后代文人在情感抒发上寻求健康向上的人生观念和审美习惯。屈原首次将诗人的境遇与诗歌创作结合起来,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是对《诗经》比兴手法的继承和发展,内涵更加丰富。屈原的遭遇是中国古代的正直文人普遍的经历,因此,屈原也成了安顿历代文人士子痛苦心灵的家园。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屈原为了理想而顽强不屈地对现实进行批判的精神,为中国文化增添了一股深沉刚烈之气,培养了中国士人主动承担历史责任的勇气。
《诗经》和《离骚》经过古代文人的传承和发展,自汉代以后成为被广泛接受的经典之作。结合后代不同时代的特点及文人不同遭遇下的精神境界,“诗骚”成为一种浪漫雄起的文学传统。自汉代,文人学习且接受儒家经典哲学的内涵,在这个过程中,文人学习“诗骚”,不断地接受“诗骚”中所蕴含的文化和哲学。历代文人立足于其所处的时代和境遇,对诗、骚进行了独特的解读和接受,将其内涵进行不断的填充与传播,“诗骚精神”也逐渐由哲学向日常生活层面落实。“诗骚精神”蕴含着关注现实人生的精神,也蕴含兼济与独善相结合的人格。古代的人文精神和理性精神通过诗、骚进行表述,又以“诗骚”传统的延续而代代相传。
由于中唐以来藩镇割据的历史教训,宋朝统治者采用“佑文政策”,重用文臣。这些文臣由科举考试而进入仕途,有极高的知识和学识。宋代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参政热情因而空前高涨,文人都想发挥自己的才干,以谋求国家的发展。宋朝重视文治教化,大量书籍的出现满足了百姓们的精神需求,学校的数量与种类大量增加,提高了读书人的学术修养,士人更善于思考人生,也更能深刻地思考社会、议论时事。
自汉代“诗骚”经典化后,宋代文人也不可避免地去阅读并接受儒家经典作品。宋朝文官制度促使士大夫重视诗文的政治教化功能,他们写作的文学体式与创作方法都避不开对《诗》《骚》的追求和效仿,宋朝读书人对“诗骚”的思想内涵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理解。《诗经》中要求的反映社会、干预政治成为宋代文学作品的一大主题;《离骚》中蕴含的注重个性、发愤抒情贯穿了宋代文人写作的内容;“诗骚”的精神内涵也不断影响着宋人的人格塑造。
“诗骚”中蕴含着丰富的人格内涵,在继承和发展的过程中,“诗骚精神”中的人格形象也有了更加丰富的发展。韩高年讲: “在《诗》《骚》的传播中,也形成了一个人格形象的意义层面,那就是为人须积极有为、关注现实,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诗经》将最高的人格规范归为君子。君子是有高尚的道德,对家庭、社会及国家富有责任担当的人。随着《诗经》的传播,其所蕴含的人格形象对古代士大夫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离骚》等作品中,在逆境之中敢于坚持真理、敢于反抗黑暗统治的精神,是其最为突出的人格形象。历代文人都被屈原的人格所打动,在创作中模拟骚体,在自己的文章、诗作中歌咏屈原的品格。
苏轼是北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他的一生虽经历坎坷,但无论他所遭遇的境况如何,他一直都抱有经世致用、为国为民的远大抱负,秉持着体恤百姓、造福百姓的思想。在苏轼现存的两千七百首诗歌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反映现实的题材。苏轼将各种不合理的现实问题毫无掩饰地反映在文学作品中,使他批判现实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
苏轼一生在许多个州郡做过官,他常常将耳闻目睹的民间疾苦融入自己的作品中。宋代农民的艰苦生活是苏轼诗歌的一大主题,在诗作中,苏轼直率地指出了造成百姓贫苦的主要原因。苏轼在巡行时经过山村,看到当地百姓的生活状态,写下了《山村五绝》,集中且直率地反映出在实行一系列新政后,农村百姓的艰苦生活状态。在《吴中田妇叹》中描述了一幅幅悲惨的画面,充满了对劳动农民悲惨遭遇的同情。此外,苏轼对国家边防问题也十分关注。当边关大捷时,他高兴地写出《闻洮西捷报》;得知收复失地后,写下《闻捷》来表达自己的兴奋激动之情;当得知边防被侵犯,在《歧亭五首并序》(其三)中表达自己的焦虑之情。
苏轼为人坦荡,但是在入朝为官的路上经历了许多挫折。虽打击颇多,但他都没有消极面对人生,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仍然是他复杂多层思想的主调。苏轼被贬黄州,身处逆境,他如常人一般,在《寒食雨二首》中表达苦闷心情:“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会在诗中表达生活上遇到的困境:“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在苏轼的诗作中,表达更多的是傲视苦难、超越痛苦的态度。在《初到黄州》中,他自嘲自伤“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但又以超旷的胸襟对待自己的遭遇,在自然中发现美:“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虽然人生如梦,但面对命运的倏然变化,苏轼始终都保持着顽强乐观的意志和悠然自适的人生态度。苏轼在《定风波》寄寓超凡脱俗的人生理想;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表达仕途失意时旷达超脱的胸怀;在《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中表达虽处困境但自强不息的精神。在这些诗词中,苏轼记录了他面对之前经历的种种,最终求得了超脱自适的心路历程,反映出人生的大境界。苏轼晚年被贬儋州。儋州的生活艰苦窘迫,他也没有忘记自己为国为民的信念,仍保持着乐观主义的精神,“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这位被贬官到无可再贬的士人,超越了自己的官阶,将海南当作自己的家乡,这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旷达乐观的心境。苏轼在逆境下,仍然保持着坚毅的人生信念以及不向命运屈服的精神。
纵观苏轼的一生,他能在风雨扑面时从容乐观、豁达自适,活出人生新高度,离不开他身上的“一点浩然气”,也离不开他“也无风雨也无晴”“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精神气质。苏轼诗词传递出了具有普适性的生存智慧和人生哲理。对儒释道的理解与贯通,对诗骚传统的学习与融合,是苏轼强大生命力以及独特人格魅力的重要原因。
三、“诗骚传统”与苏轼的文学呈现
《诗经》奠定了我国诗歌面向现实的传统。“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是《诗经》所遵循的创作原则。《诗经》是劳动人民思想感情的真实流露,具有浑朴自然的纯真之美。苏轼继承了《诗经》的现实主义精神,他将百姓真实生活写在作品中,揭示社会现实。
北宋新法在推行的过程中产生了很多问题,苏轼注意到这些弊端,并写下了一些讽刺新法的诗作。《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这组诗在党争时,被反对派从中找出很多诗句作为罪证。在这组诗里,苏轼说牡丹“不放闲花得少休”“未信出天工”,可以看出作者对牡丹造作和矫情的否定。第三首诗中的“谁信诗能回造化”,更是明显流露出作者对新政的讽刺。第四首诗中“更倩韩郎为染根”则化用典故,侧面反映对新政的厌恶。苏轼对当时社会中存在的陋习也进行了抨击。他写下《荔枝叹》对岁贡进行批判。苏轼反对奸臣媚上,对于皇帝因一己私欲导致百姓遭受苦难的行为,他也十分不满。苏轼心系百姓,无论是在政权中心,还是被贬远离,他关注现实、关心百姓的精神从未改变。
屈原和苏轼都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享有极高的地位,两人在人格精神和文学魅力等方面都有极强的相似性。苏轼在诗中对《离骚》的运用可以说达到了极致。他不仅大量地引用了《离骚》中的语句,而且有相当多的作品模仿《离骚》的内容。苏轼在《祭柳子厚文》中,道“余亦有所不能忘者,而独于骚体有爱”;在《次韵杨正辅见寄》一诗中直接引用了《离骚》的原句;《清溪词》则呈现出极强的楚辞风格,采用与《楚辞》句式相同的写法,再加之句末的语气词“兮”,也与《楚辞》句式一样。
苏轼继承和发展了屈原“发愤抒情”的创作精神,这也是他现实主义创作理论的具体表现之一。苏轼认为要将自己的想法和感情融入言语和作品中。从这一方面来说,苏轼继承并发展了屈原的“发愤抒情”的创作精神。苏轼对于《离骚》的大量运用,也是因为其人生经历与屈原有着很多相似之处。苏轼与屈原一样,都有着为国为民的情怀。屈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是世人称赞的具有高洁品格的君子,苏轼爱国爱民,有高尚的情操和高洁的品格;屈原选择赴死,而苏轼在频频贬谪中,选择了乐观豁达、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苏轼欣赏和赞扬屈原的高洁人格,也继承和发展屈原的艺术风格,同时,他以积极和泰然的态度面对贬谪与流放,体现出对屈原精神的发展。
“诗骚”历来被奉为古代抒情文学的两大源头,在诗歌创作方法、风格与诗学批评等多个方面对后世诗人产生了重大影响。“诗骚传统”是诗歌关注现实,长于比兴,有所寄托的传统。这一文学传统自形成后,经过历代文人的传承和发展,到北宋时期,取法《诗》《骚》已成为诗人们写作时的共识。苏轼在学习和接受“诗骚传统”后,在其创作过程中,也会融合并贯彻“诗骚”所蕴含之义。苏轼“随物赋行”触物而发,将自我的身世感慨融入所寄托之物中。苏轼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借“缺月”和“孤鸿”等托物寓怀,表达了自己孤高自许、不随波逐流的心境。苏轼虽乐观旷达,但他内心深处的幽独与寂寞是他人无法理解的。
苏轼词的比兴寄托也得益于苏轼对 “诗骚传统”的接受与融合。“诗骚”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演变中的开端地位和杰出的艺术成就,奠定了中国古典诗歌在文体形态、创作方法和审美格调以及社会功能等方面的基础。苏轼集众家之长,在学习、生活和创作中不断践行诗骚传统的内涵,在其文学作品中也不断呈现出对诗骚的接受与融合。
四、结语
“诗骚传统”实际上就是古典人文精神和中华民族文脉的载体,历代能得此传统之真义而受其影响的作家,便是中国文脉与人文精神的承担者。苏轼作为我国古典文坛中一位重要的文学家,生活在宋朝这个中国古代儒释道三家文化精神融通的朝代,受到各类文学和文化精神的滋养。在遇到人生挫折后,他积极从古典文学中寻找出路,从而达到遇事处变不惊的境界,在生活中保持积极乐观的精神状态。在为官过程中,他从始至终保持着爱国爱民的态度。《诗经》和《离骚》逐渐合流后所形成的“诗骚精神”,不自觉地被苏轼所接受,并呈现在其文学作品中。
参考文献
[1] 韩高年. 论“诗骚传统”[J]. 文学评论,2017(5).
[2] 苏轼. 苏轼文集[M]. 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