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学而》首章中“朋”字释义变迁
2024-06-16张梦瑶刘景泰
张梦瑶 刘景泰
作者简介:张梦瑶、刘景泰,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新闻传播学院)。
【导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其中对于“朋”字历朝历代为《论语》做注的学者有着不同的理解,“朋”字不断被诠释。对于“朋”字的注解从汉代包咸的“同门曰朋”,北宋刘敞的“可以为师而众归之为众”,南宋朱熹的“朋,同类也”,清宋凤翔的“朋”即指“弟子”,再到当代杨朝明的“有朋”通“友朋”即朋友一义,这一过程中既有继承也有创新。由于注释家受到时代背景及个人主观意识的影响,对于“朋”字的释义会有一定的变化,这一变化主要与儒家思想的发展和地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论语》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学派的经典著作。从汉至今,对其进行注疏的译本层出不穷,其中对《论语·学而》首章的注译时至今日仍有较多分歧,对于“朋”字释义更是争议不断。从汉代包咸的“同门曰朋”之说,再到当代杨朝明“朋友”之解,其中数种注解,无一不是对注释者所处年代社会背景的折射。同样,对“朋”字的释义也体现了儒家思想的发展脉络。从汉至今,儒家思想先后经历了“独尊儒术”的至高地位,与佛教思想相融合的特殊时期,儒学成功复兴后形成“宋明理学”,清代“古典考据学独盛”的局面。
一、“朋”字注释的变迁
(一)汉包咸之注:同门曰朋
在《论语》全书现存最早的注释中,由何晏主持编纂的《论语集解》采取了汉代包咸“同门曰朋,同志为友”之说。后代的注释者对此种说法的继承中有了更为明确的说明,南朝梁皇侃在《论语集解义疏》中写“同处师门曰朋,同执一志曰友”。由此可推测,这个“朋”并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朋友”,而是同师受业之意,亦指同师受业者,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同学。
“同门曰朋”的解释有着一定的依据与合理之处,但是仍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自远方来”有远道而来、从远方而来之意。那么何为“同门”?在颜师古的《汉书注》中,注解“同门梁丘贺 疏通证明之” 这一句时写到“同门,同师学者也”;《礼记·檀弓上》“吾离羣而索居” 汉郑玄注:“羣,谓同门朋友也”。由此可见,“同门”是指同一位老师教授的学生,或者是同在一处学习的人。即“同门”于一处学习,何有远道而来之说。
(二)北宋刘敞之解:可以为师而众归之
北宋刘敞在《公是七经小传》卷下中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中“朋”字注道:“朋,众也,可以为师而众归之。”在这一注解中,“归”字极具佛教意味,在佛教中“归”指的是皈依,蕴含着回归自然、返回本性和死亡归天的意思,在这里“归”字暗示着儒家才是当时学者心灵和思想真正的归所。
不难猜测,刘敞改变了当时广为人知的“同门曰朋”的说法,将“朋”字注为“众”一意。这一崭新的解释显然是受当时的社会风气所影响,着重强调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但其解释也并非无可取之处,此处的“众”与郑玄的“羣,谓同门朋友也”中的“羣”亦有相似之处,均有“同门”学习之意。然而,“众”所指的“同门”范围更为广泛,它将天下所有的儒家学者涵盖其中。为后代朱熹等人所提出“朋,同类也”的观点提供了一定的借鉴意义。
(三)南宋朱熹之释:朋,同类也
南宋朱熹在其《论语集注》提出了不同于前人的解释,他是这样注释“朋”字的:“朋,同类也。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朱熹所注释的“朋”指的是人本性、修养及志向上的有着共性的人,而并非人伦关系的界定。在朱熹看来,人与人之间之所以可以称之为“朋”,是因为他们在思想精神上或道德修养上或人生理想上有着共同之处。
此种观点得到了大部分后世学者的认同,近代著名的学者钱穆在《论语新解》中道“朋,同类也。志同道合者,知慕与我,自远而来”。程树德同样在《论语集释》中直接写道“朋,同类也。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中也写道“译文用‘志同道合之人即本此义”。从孔子的交友观来看,“同类”一词无疑是对“朋”字的最好解释。孔子曾言“无友不如己者”,意思是不同与自己志趣不同的人交朋友,而此种释义恰恰更为准确地表现了孔子要交与自己志同道合之人的交友观念。
(四)清宋翔凤之译:“朋”即指“弟子”
宋翔凤在《朴学斋札记》中说:“‘朋即指‘弟子,就是《史记·孔子世家》的‘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宋翔凤认为《论语》中所说“有朋自远方来”说的就是《史记·孔子世家》中的“弟子弥众,至自远方”的现象。据此,宋翔凤认为“朋”指的是“弟子”,是对从远方而来者的身份进行了进一步的考察。
清代著名的注释家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同样采取了宋凤翔的说法。通过对于孔子的生平的研究我们不难了解,孔子三千弟子遍布全国各地。其中,孔子最喜欢的弟子颜回是山东人;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端木赐,字子贡,是河南人;孔子七十二贤人之一,壤驷是甘肃人。由此可见,“朋”即指“弟子”的断定并非无从考证,但是仅仅将“朋”字指为孔子的“弟子”未免过于小气,并未将天下千千万万的儒家思想的追随者涵盖其中。
(五)当代杨朝明之新解:“有朋”即朋友
中国孔子研究院院长杨朝明在《论语诠解》中,与前人对“有朋自远方来”一句释义产生了一定的变化,杨朝明将“有”“朋”二字视为一个整体词语,放在一起进行释义。他在书中这样注解道:“‘有朋通‘友朋即朋友。汉代学者认为‘同门曰朋,这里指志同道合的人。”“有朋”通“友朋”即朋友的说法并不无可证之处,于汉代成书的《白虎通》就引用过《论语》中的这句话,但它的引文是这样的:“朋友自远方来”,明明白白地说是“朋友”。同样,清代阮元在《论语校勘记》这样写道:“郑康成注此云:‘同门曰朋,同志曰友。是旧本皆作‘友字。”阮元据此推测郑玄所注的《论语》版本中是“朋友”而不是“友朋”。由此可见,杨朝明“有朋”通“友朋”即朋友的说法并非毫无道理。
杨朝明对于“朋”字的注解,实则是在对朱熹“朋,同类也”继承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观点,“朋”指志同道之人的本质意义并未发生改变。但对于“有朋”通“友朋”即朋友,这一说法还有待验证,在《论语》中“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一句曾明确提到朋友一词。可见,《论语》中的“有朋”与“友朋”并非同一词语。
综上,朱熹“朋,同类也。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的注解,是对“朋”一字最为准确的解释,更能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一句中所蕴含的志同道合的人从远处来,能够让人感到快乐的意蕴传递给世人。
二、与儒家思想发展变化的联系
(一)汉代“独尊儒术”
“同门曰朋”的解释与孔子在教育事业上成就密切相关。孔子作为平民教育的开创者,他打破了王公贵族对于教育的垄断。孔子先后招收了不同身份地位的弟子三千名,促进了教育在民间的发展,开创了中国古代教育的新局面。此种教育模式为后代教育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汉代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并在汉武帝时期得以推行,这一举措成功确立儒家思想在中国古代的正统地位,也使孔子开创的教育新局面在汉代得以继承和发展。汉武帝以后太学制度的建立以及地方官学和私学的蓬勃发展,使孔子这一教育模式得以广泛推广。东汉王充《论衡·量知》中记载:“不入师门,无经传之教。”由此可见,在汉代时“师门”一词应运而生,这标志着一名老师教授多名弟子的教育模式已经得以广泛应用。在当时的背景之下,包咸对这种新的人际关系有着更为现实的考虑。弟子之间应如何交往?这是包咸也是当时社会所面临的亟待解决的最新问题,《论语》便是参考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好选择,包咸从孔子与其弟子的对话和交往之中汲取经验。“同门曰朋”不仅仅是对《论语》的注解,更是对当时学生的教导。
(二)儒家正统地位受到撼动
在唐代开明的宗教政策的支持下,佛教迅速发展起来,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精神层面,佛教如影随形无处不在。这使部分儒家学者感到了危机,其中典型的代表人物韩愈,在《原道》中提出道统论:“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认为儒家才是流传千年的正统之道,道教与佛教之道无法与之相比,主张捍卫儒家的正统地位,强调对儒家传统的继承。
复兴儒家、重振其正统地位的思想在北宋时期逐渐高涨,韩愈所提出的道统论在当时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刘敞在《公是七经小传》中表现了对于这一观点的认同:“天道者,天命也。圣人所独知也。尧授舜,舜授禹是也。”不难看出,刘敞和韩愈相同,对于儒家正统思想的传承有着高度的热情和强烈的使命感。因而,“朋,众也,可以为师而众归之”这一注解通过借用当时风头无两的佛教中“归”一字,强调儒家才是思想正确的归处,以捍卫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
(三)宋代儒学完成复兴运动
宋代儒学承继并完成了自唐韩愈开始的儒学复兴运动,经过几代儒学家几百年的努力,儒家思想重新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和当时社会的普遍接受。到南宋初年,儒学再度恢复了其不可撼动的正统地位,形成了以朱熹等人为代表的理学思想。
随之,南宋理学家讲学的主要场所书院广泛设立。在南宋入官学受到籍贯的限制,而书院摆脱了这一枷锁的束缚,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老师。书院教育强调培养人的道德品格,反对以追逐科举及第为直接目标的学校教育和社会风气,强调教育的首要任务在培养人的德性。书院倡导学生、师生、师友之间开展学术争辩,不同的书院之间也常相互交流切磋。因此,与汉代的同学的含义相比,南宋时期同学这一含义更为广泛。由此可见,朱熹“朋,同类也”的这一解释,扩大了“同门”这一含义,更加重视精神层面的考量。
(四)清代古典考据学独盛
清代,在经历封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达到顶峰后,封建君主专制制度逐渐走向衰落,清代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新的社会制度的因素正在萌发。在这种时代背景及社会环境的影响之下,“匡时济世、通经致用”的清代儒学呈现出由性理之学转向考据之学、崇实黜虚、注重启蒙的特点。在道光年间今文经学开始复兴,今文经学是传统儒家的重要派别,其代表人物为宋翔凤、刘逢禄等人。由于其推崇者大多数为常州人,故又称之为“常州学派”。这一学派以汉代今文经学为家法和理论来源,以《公羊传》和董仲舒、何休的著作为经学依据,其特点是借发挥孔子的“微言大义”来表达自己的历史哲学和政治态度。
宋翔凤在《论语说义》一书中对利、命、仁都作了颇具新意的解释,实际上是以孔子的言论为依据,对儒家政治思想体系进行新的构建,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因此,宋翔凤认为“朋”指“弟子”的观点,对“自远方来”者的身份进行了考究,同样也体现了对儒家思想的新构建。
综上所述,通过对于《论语·学而》首章中“朋”字不同时期释义的探析,不仅可以看出对于“朋”字的释义受到注释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及社会风气的影响,也可以窥视儒家思想发展的几个典型时期,为后人从释义角度探析儒家思想提供了新思路。
参考文献
[1] 肖俊毅. 道德主体的确立与德性生命的展开——《论语·学而》第一章释义[J]. 运城学院学报,2022(2).
[2] 张召宁,吕耀鹏. 儒家思想的变迁及其认识[J]. 湖南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
[3] 劳悦强.“朋”字的一个思想史考察——以《论语》注释为例[J]. 诸子学刊,2009(1).
[4] 郭齐家. 儒家文化与中国古代书院[J]. 孔子研究,2009(3).
[5] 魏雅倩. 论语“学而时习之”章考释[D]. 曲阜师范大学,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