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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月亮

2024-06-15杨启彦

鸭绿江 2024年5期
关键词:豆花豆浆豆腐

故乡有个红月亮,照耀着我一直前行。

时间是不公平的。我正一天天老去,是期望中的样子呀,但它突然违反规则冲上快车道,我被拖拽得跌跌绊绊,气喘吁吁,心里的怀旧面积陡增。有位诗人说,哪里没有埋着你的亲人,哪里就不是你的故乡。我当然不是这样的,我孙子才会这样。老家只剩下遗址了,瓦屋将倾,大门上的挂锁锈迹斑斑。回故乡的时间很短,便住在同宗的兄弟家里,懒得清扫老屋,再图个醉眼迷离,月夜漫步,装模作样地凭悼些似有实无。夜空茫远、莫测,我的灵魂惊悸、空灵、荒芜、沉沦。为何离开故土,离开红月亮?我无措无语。杨绛先生说的“少年贪玩,青年迷恋爱情,壮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安于自欺欺人”,于我似乎都不相宜。

那年那月那日初夜,我从村后晒场上醒来,嚯!东边刚刚升起了月亮,红的。我的灵魂深处电闪雷鸣,久久凝眸,眼眶顿湿。是伤心?也许是震慑。那天是我生日,母亲许诺我炖一只鸡的,然而她食言了。我气愤之极,一溜烟离家,逃到村后晒场上的豆渣堆里躲着,伤心地睡着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呢?睡梦中,我听到了一声声急促的呼唤,撕心裂肺。然而我不理她,为了应得的利益,斗争必须进行到底。泪眼婆娑间,我侧头看向村子,一小片淡淡的红光洒向天际,和红月亮的光融成一片。人们都睡了,只有我家的煤油灯还亮着微弱的光。母亲还在焦灼地等我回家吧?我后悔了,急急往家奔去。我的任性和顽劣,给了母亲多少次沉重的打击,逼她迅速苍老?我不知道。中年后,红月亮沉没了,我心中才生出无边的愧意来。

母亲坐在饭桌旁打瞌睡,整个人笼在红光中。桌上放着一只大碗,里面躺着两个红鸡蛋。我怯怯地在母亲身边坐下,欲言又止。母亲醒了,或者根本没睡着,她腾地起身往灶房去了。我随着她的身影望去,灶膛里也有微弱的红光,辉映着红月亮。母亲端来一大一小两只碗放在桌上。大碗里是豆花拌饭,小碗里是豆浆。哦,原来母亲虽没杀鸡,却给我做了豆腐吃,这需要准备一天的。我心酸酸的,端起小碗喝豆浆,然后吃豆花饭。母亲又端来腐乳,挑了一块儿放在我碗里,然后默默地剥起鸡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是沉默中的契合?生日吃红鸡蛋是隆重的,有深意的。母亲默默地把剥了皮的鸡蛋递给我,我接过两口吃下,又递来一个,我又两口吃下。这时母亲自言自语般开口了,就一只大鸡了,舍不得杀,你姨妈家表姐快坐月子了,要攒蛋呢。我说,嗯。母亲又说,锅里熬着豆渣,没有热水洗脚,你去睡吧,明早还上学呢。我说,嗯。站起身,自去睡了。

故乡牟定有的是好豆腐,好得让人心醉,好得不想离开家。母亲就偶然在夜间做点儿豆腐,用来打发我这只馋嘴猫。这样的夜晚,灶火照着我倦怠的脸。娘模糊晃动的身影,像嫦娥的舞姿。不大一会儿,我的头便往前一点一点地冲起瞌睡了。石磨的嗡嗡声,娘用勺子刮磨眼旁边散落豆子的嗞嗞声,像遥远的天籁。娘就叫我帮她磨豆腐。迷糊中我的步伐和娘不一致了,扁担失重,下滑砸在了磨槽中的豆腐上,豆末四溅。可娘并不责备,而是哈哈大笑,那笑声惊动黑暗,向遥远的天外飘去。豆浆快开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豆腐皮。娘用筷子飞快地捞起来放在碗里给我吃,然后又打一碗豆浆让我喝。我说:“妈,你也吃一碗嘛!”她总说:“我不爱吃,有股子腥味儿。”娘边干活儿边唠唠叨叨,我只感到耳旁嗡嗡的,像是几百里外的蜂儿在幽鸣。一次,我拿了《洪湖赤卫队》边看边等。正当刘闯冒冒失失地要杀出洪湖,和彭占魁拼个鱼死网破时,咚的一声,热腾腾香喷喷的一碗豆花磕在了我面前。我用小勺子舀了豆花,龇牙咧嘴地吃着。它太烫了,烫得在我嘴里凌乱地蹦着跳着;它太香了,香得迟钝了我的鼻子和舌头;它太润了,润得从我的嘴唇上一步跳到了心窝里。我偏爱这种吃法,素面朝天,自然淡雅。也许你偏爱加些葱花、姜末、酱油、咸菜,那也不失精彩生动。但我顽固地认为那就变得浓妆艳抹,绚丽多姿,莺歌燕舞了。

这时,深的夜,已开始变浅了。

而今,天南地北的豆腐吃得多了,猎奇的心思淡了,就又回到原点:吃遍东南西北中,豆腐还是咱娘做得好啊。可是,我没有“学而优则仕”成名成家就变老了,连自欺欺人的资格都没有。想起远在天国的母亲,无言以对,只有被掏空了的心。

幸而,故乡有红月亮,我的心空而不死。

有位学者说过:豆腐是凝聚着中国人的感情做成的。这话有些道理。远方的游子,会记挂着家乡的那株老树,那条小河,那口老井,那间老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是的,他乡再好,你只偶然和它相遇一回,而故乡,与你一辈子厮守,不离不弃。每当回到故乡,眺望星空,总能见到娘责备的目光。我唯有愧疚,久而久之,也便明心见性了,是我自己要离开故乡的,是我逼的我,那就自作自受吧。人啊,就是这么虚伪,年轻时拼死拼活要离开故乡去他乡,年老时又哭着喊着要魂归故乡。儿时想当学霸,读名牌,进城过好日子是对的,离乡背井有错吗?好儿女志在四方。年老时眷恋故土有错吗?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有你乐呵呵的童年,有青涩的光环和忧伤。以梦为马,从故乡到了他乡,能不能鲜衣怒马、荣归故里,就看你的造化了。

有一次我回到故乡,察看那口老井,它干涸了,黑洞洞的,飘出一股臭味儿来。原来的两个清丝丝的水坝也没水了。二哥说,兄弟你有人脉,报个一事一议的项目,帮家里打口机井吧,没有水怎么活人?这事后来成了,千难万难。机井深达六十米,用水泵抽上来,足够吃,但井也把故乡的血液抽干了,土地干得冒火星。我去寻儿时的学校,却成了个加工厂,人家告诉我说,全校只剩七个娃娃,分三个年级,教职工倒有八九个,怎么办?一所建于乾隆元年的老学校,便被城市化的步伐踩得碎碎的了。

青年时狼奔豕突,中年时自以为是,终于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而如今的我是,啥病都有,口袋比脸干净,苟延残喘了。凝视故乡,有愧于红月亮。自然环境的恶化,民俗民风的淡化,乡土文明越来越衰败和荒凉。唯一可以告慰母亲的是,故乡不用挑水砍柴了,有自来水、电饭锅、电磁炉和电饼铛,也不用推石磨做豆腐了,石磨和大铁锅在村委会的收藏馆里,豆腐变成国家地理标志产品,有公司规模化生产,和娘做的一样好,卖到了美国。家乡人对我都很好,不时打来电话说,去城里也找不到你住处,就不来找了,回来住两天吧,你孙子要结婚了。家乡的山里也有了大果园,果子卖往城市,不像当年母亲带着我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进城卖母鸡了,有主播带货,躲在山里拿着个手机,故乡天下皆知。

娘问我说,这就是乡村振兴了啊?我无言以对。乡村是振兴了还是沦陷了,自有人回答,但有故乡的人,要对故乡负责。我说,娘啊,我们还要重建乡土文明的精髓和爱我乡土的价值观,呼唤并致力于它的回归和复兴。“故乡是永恒的,它不是过去的回忆,而是未来的憧憬。”朱自清这话说得好,老是回想过去,会使我们的灵魂苍老,憧憬故乡的美妙明天,我们才会不断地出发。才能使故乡回得去、留得下、守得住、活得好,才安放得了灵魂。

有一天早上回家,第二天凌晨才返城。车子缓缓地刚要出村,猛地看到一轮红月亮。我目瞪口呆,一脚刹住,下车向红月亮扑过去,原来是墙上的一幅画。一轮红日,正从故乡的山水间,缓缓升起。

作者简介>>>>

杨启彦,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中国校园文学》《黄河文学》《散文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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