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林:鹰眼看世界
2024-06-15陆天
20世纪80年代初,虽然一些地方冰雪尚未消融,人们的思想还被寒冷束缚着,但是一切都无法挡住春天的脚步,强劲的小草悄悄发芽,沉默了许多年的作家们,挺起身,昂起头,他们尽情歌唱粉碎“四人帮”之后迎来的政治上的春天,他们以手中的笔为武器批判极左路线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苦难。当时在这些有极强反思意识的辽宁作家中,李宏林是领跑者。他发表的作品思想深刻、振聋发聩,篇篇涉及国家大事,句句替人民百姓说话,而且情节精彩,故事性极强,成为人们追捧的热门作家。
有一天,在辽宁作家协会工作的父亲下班回家,手里拿着一本由辽宁作家协会主办的刚刚出版的《鸭绿江》文学月刊,其上还带着油墨味道。父亲指着杂志对我说:“这期有一篇文章《大海作证》,写得非常好,你要好好看一看,不要只跑情节看热闹,要从中解读作者在文章中所要表达的思想。”我当时还在上学,不顾次日还有早课,捧卷在手,通宵达旦,一口气读完了《大海作证》,真是又钦佩,又震惊。《大海作证》以上层某领导选婿为题材,揭露占有权力者如何借助权力践踏人们的自由和国家法制。小说以热恋的青年男女被迫葬身大海的悲剧,控诉人间不义恶行。题材非常新鲜,故事情节十分精彩,表述得又是那么生动,小说一出,便立即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天津的《小说月报》在创刊号率先转载,随之全国许多家报刊积极跟上。有三十多个改编的电影剧本送到李宏林的手上。各地剧团纷纷改编成话剧演出。一部《大海作证》,使李宏林成为辽宁有代表性的作家,他的名字传遍全国。读《大海作证》时我还是个青年,四十多年过去了,小说的情节一直不忘,随后几十年来中国官场出现的腐败现象,不时让我想起《大海作证》给我们的警示,这就是文学力量和它的价值所在吧。
《大海作证》是李宏林停笔文学写作多年后的新起点。第二年,也就是1981年,他又有一篇作品轰动社会,那就是他作为《辽宁日报》特邀记者写作的报告文学《黄金大盗》。因为太精彩了,《辽宁日报》不惜用三万字的篇幅连载这篇作品。
1962年沈阳造币厂金库突然丢失八百两黄金,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最大的黄金失窃案,震惊了辽宁,震惊了中央。谁敢偷窃这巨量黄金呢?当时是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便把盗窃者的目标锁定在厂里的“地富反坏右”身上。查了几十人,关押不少无辜职工,有的甚至被开除。过了几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成了阶级斗争的主要对象,在造币厂内又掀起查厂内“走资派”盗窃黄金的罪行。怀疑老厂长可能是罪犯,造反派到厂长老家,上穷碧落下黄泉,查找黄金下落,仍是一无所获。粉碎“四人帮”以后,恢复实事求是的办事原则。终于查出盗窃黄金者竟然是多年担任追查黄金案的指挥者关庆昌!这是一出悲剧,又是一出闹剧。而有一双鹰眼的李宏林,没停留在这个层面去观察、写作,而是进行更深层的思考。关庆昌能多年伪装成功,恰好说明我们某些主宰社会生活的形式主义和极左思想严重地扭曲了事物客观存在的真相,它代表性的东西,就是一波又一波政治运动。狡猾的关庆昌,很通晓在这种运动中该怎样表现,他钻了空子,保护了自己,害了无数人。当极左思潮泛滥时,别有用心的人往往以更“左”的方式出现,构陷打击无辜者,以实现自保的目的。
李宏林的《黄金大盗》跳出对一个政治变色龙个人命运的描写,而是面对社会问题进行思考、剖析和表述,形象地对关乎每个人命运和国家前途的问题提出警示。正因为它具有重大思想价值,已过十几年,南方一家出版社创办一本报告文学杂志,创刊号再次载《黄金大盗》。扮演蒋介石的著名演员孙飞虎致信李宏林,希望能把《黄金大盗》改编成电影剧本,由他饰演关庆昌。可惜孙飞虎过世太早,没能完成愿望。
著名作家韶华当面夸奖李宏林:“你是出手不凡呀!”许多年轻读者以前并不知道李宏林为什么出手不凡,他又是何方神圣。父亲是李宏林的老朋友,两人颇有情谊,彼此非常了解,我就听父亲讲述了李宏林非同一般的人生经历和文学生涯。
说到李宏林的文学生涯,必须要提到一位中国顶级的大作家,那就是丁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丁玲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她向毛主席提出:她要办像苏联高尔基文学院那样的学院,培养一批新中国的作家。丁玲如愿以偿,在北京成立中央文学研究所,由她本人出任所长,学期两年,招收学员四十人左右,对已有一定创作成绩的青年作家进行专业培养。
在招第二期学员时,十八岁的李宏林有幸被选中。无论是工作年限和年龄,他都不符合要求,文学研究所录取李宏林属于一个特例。李宏林少年时就展现出非凡的文艺天赋,进入中学当学校文艺部部长,在抚顺市学联中他是有名的演员,会演话剧还会当导演。中学毕业时他被分配到抚顺市文联工作。当时文联的一项重要工作是给工矿业余剧团提供文艺演出材料。李宏林凭着熟悉剧本特点和规律的优势,一年内写了五部话剧,都在省级报刊和《东北文艺》上发表。1953年东北文艺大汇演,抚顺话剧团演出的剧目就是李宏林编剧的《红旗给谁》。当人们看稚气未退的编剧才十八岁,都不禁惊讶!这时正逢中央文学研究所招收第二期学员。抚顺文艺部门领导修书向所里力荐李宏林。终于在当年秋天,李宏林乘上进京的列车,进入中央文学研究所。后来,中国社科院何其芳组建的文学研究所与之重名,为了方便识别,中国作协主办的中央文学研究所更名为中央文学讲习所。
讲习所第二期里比较年轻的学员有玛拉沁夫、邓友梅及如今被称为辽宁儿童文学女掌门人的赵郁秀,他们都比李宏林大几岁,大家都非常喜欢李宏林这个小老弟。当时有个动画片《骄傲的小白兔》,于是大家便叫他小白兔。
在文学讲习所里,讲课的都是“五四”以来文学大家,郑振铎讲中国通俗文学史,游国恩讲楚辞,聂甘弩讲《水浒》,胡风讲鲁迅,李何林讲五四文学传统、左联时期的革命文学活动和延安时期的新文学。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冯雪峰,为学员中遇到困惑的问题多次来所讲解。著名翻家杨宪益讲希腊文学,他把屈原的《离骚》翻译成了英文出版。这件事曾惊动毛主席,主席惊奇地问:“《离骚》也能翻译?”李又然讲他的法国老师罗曼·罗兰,丁玲和艾青讲各自的创作和经历。最引人注目的讲课人是曹禺,他讲课时全国的导演编剧纷纷前来听课,临时加座太多,有的人只能站在后面。曹禺不讲《雷雨》,不讲《日出》,而是讲由他翻译的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讲课时中国大师对世界大师那种敬畏之情和虔诚心态令李宏林异常感动。他明白了,曹禺二十三岁就能写出经典话剧《雷雨》,是他学贯中西、刻苦学习前人文化成果而绽放出的花朵。专家们的授课,大师们的教诲,让李宏林躬下身子,面对经典,刻苦地学习。他结业时的鉴定,各项学业全是五分(当时学习苏联的五分满分制)。
学业结束后,李宏林回抚顺,不久被调到《辽宁日报》文艺部,进入新闻队伍。本来这是李宏林尽情发挥才能的大好事,但是谁也没想到,政治运动改变了这位青年作家的人生轨迹。1956年党开展整风运动,发动全国人民“大鸣大放”。《辽宁日报》同全国报刊一样,派出记者报道各地的鸣放情况。李宏林被派到抚顺市报道文艺界鸣放会议。中央规定,凡有大型鸣放会议,当地党内一把手必须出席。而抚顺市委书记并没有参加会议,结果引起与会者的强烈不满。李宏林在八百字的报道中写了这么一句话:“市委书记不出席会议,群众纷纷不满。”坏了!一个多后月由整风转为开展反右派斗争,市委书记要求省委和辽宁日报党委定李宏林为反党反市委的右派分子。这时李宏林调入辽宁日报才八个月,结婚不到两个月。新婚妻子是上海人,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在市政府秘书处任市长秘书。为免除政治株连,领导劝她马上离婚。她婉拒了领导的好意,被迫调离热爱的工作岗位。报道中的一句话总共才十五个字,却使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折翅二十年!
在被迫停止创作期间,李宏林一直相信他还有用笔为人民服务的那一天。终于在1964年,他迎来了一次机会。当时安波任辽宁省委宣传部部长,他先前的秘书胡尔查是蒙古族作家,是李宏林在文学讲习所的同学,他介绍了李宏林的情况。安波想安排李宏林重新回归作家队伍。这时李宏林写了一个剧本叫《雷锋》,安波推荐给沈阳话剧团,由吕晓禾出演雷锋,这是第一个在全国演出的宣传雷锋的剧目。不久,李宏林写出一个反映农村生活的剧本《岗旗》,《剧本》月刊立即发表,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北京电影演员剧团等多家艺术团体演出。可是好景不长,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了,李宏林再次被打入“牛鬼蛇神”的队伍里。回家乡,到农村,进企业,当教师。直到二十三年后重回《辽宁日报》任记者,由总编辑直接领导。夫人姜女士随同调回沈阳,任辽宁省政协秘书处处长。
听了父亲的讲述,我又崇敬,又好奇,热切地想要拜见李宏林,就像粉丝想见到自己的偶像一样。我把想法跟父亲说了之后,在李宏林乔迁新居后不久,父亲领我去李宏林家拜访。李宏林的家就在三经街《辽宁日报》家属居住小区,当时住房紧张,房间不大,到处是书。姜夫人美丽优雅,快人快语,忙着给我们沏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落座后,我端详我的偶像:李宏林比我想象的英俊多了,尽管他已步入中年,仍然气势如虹,用“风姿俊逸、气宇轩昂”形容毫不为过。他一米八的身材,大脸盘,高鼻梁,一双炯炯闪亮的眼睛,目光像鹰眼寻物那样敏锐。据说有这种面相特征的人具有鹰的特点,性格刚毅、果断、自信,追求自由和个性。鹰即使在千米以上的高空翱翔,也能把地面上的猎物看得一清二楚。
李宏林的语言更是一绝,他讲话吐字清晰,言辞犀利,表达精准。我见过很多大作家,虽然作品高屋建瓴,但是口语表达能力却笨拙得可怕。如果单以口语表达能力衡量,李宏林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像作家,倒像是训练有素的话剧演员。这次见面,有一件事情对我触动很大:省委统战部拟安排李宏林出任省政协秘书长,这是职位很高的官职,但是被他婉拒了,因为他的兴趣在文学写作上,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和作家,用笔为人民服务,这是他一生的追求。
回到《辽宁日报》,李宏林再度出发,第一枪就震动了全国。这就是他的报告文学《走向新岸》,写的是鞍山失足女青年刘艳华改过自新的故事。当时已有这类作品出现,但是都没有引起《走向新岸》那样强烈的反响。当李宏林编写的剧本由中央电视台拍成电视剧《新岸》后,在中国掀起了一波《新岸》潮,形成家家户户看《新岸》的局面。《人民日报》刊登《新岸的灯火》一文称赞《新岸》,曹禺也发表评论《新岸》的文章,全国各地许多监狱把“走向新岸,告别昨天”作为宣传口号写在高墙上。为什么同样题材的作品很多,唯有《新岸》如此出类拔萃?因为作者的立意不在于追求故事的离奇,而是痛批使一大批青年一时堕落的社会原因,同时他鼓励失足青年挣脱动乱岁月加在心灵上的枷锁,去追求新生活。这一主题的揭示,让无数失足青年看到了生活的新希望,也给千千万万忧心如焚的父母带来慰藉,所以人人称赞《新岸》。令李宏林难忘的是,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十多名从鞍山来的以往的失足青年给他祝寿。这件事更令李宏林感到自己要更加努力,写出于人民有益的作品。《新岸》获得中国首次评选优秀电视剧一等奖,并送出国到日本参加亚洲电视剧会展。第二年中央电视台推出李宏林编剧、上海电视台制作的《家风》,又在全国电视剧评选中夺冠。第三年中央电视台委托李宏林编剧《乔厂长上任记》,再度于评选中夺冠。李宏林梅开三度,抱得一台牡丹牌电视机回家来,电视机当年可是稀罕物啊。由于在电视艺术上的贡献,成立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时,李宏林被选为主席团委员。成立辽宁省电视艺术家协会,他出任副主席。群众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第一部电视剧剧本集就是《李宏林电视剧本集》,由曹禺作序。北京广播学院(中国传媒大学前身)将这本剧本集作为电视文学教材,其间李宏林以中国电视艺术家的身份出访了日本和美国,与日美电视剧创作人员进行了深入的交流。李宏林又跨界成为辽宁电视艺术界的领军人物。
李宏林出任《辽宁日报》政法部主任后,法制题材便成为他创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连年不断地推出震动社会的作品。
那篇《追捕“二王”纪实》在当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1983年春节,沈阳发生王宗方、王宗玮兄弟持枪抢劫大案,作案后他们从沈阳逃到湖北、湖南、河南、安徽、江西等地,一路杀死十名无辜民众,成为新中国成立后首个持枪杀人的特大暴力案件。一时公安部门动员全国警力抓捕“二王”,并发布公告奖励举报有功者。“二王”一时搅得人心惶恐,天下不安。经过半年多的追踪,公安干警终于在江西省广昌县的南山坑发现了“二王”并将其击毙。当时的部长决定邀请作家采写“二王”大案,针对社会上各种不实传说,发表一篇真实记录追捕“二王”的文章。这项重要写作任务落在李宏林身上。李宏林离沈阳去北京,先观看公安部追捕“二王”的指挥中心,然后沿着已掌握的“二王”跨省线路一省一省地进行采访。来到南昌,南坑山在苍茫的群山之中,有三里路不能通车需要步行。走在长满锯齿草的大山间,山里时有蟒蛇出没,锯齿草极易伤人。陪同人员劝说到此为止吧。李宏林一定要看击毙“二王”的现场。李宏林在南坑山的密林里,终于看到击毙“二王”的现场,他目不转睛地查看那块两兄弟曾伏尸其上的巨石,兴奋地说:“我是中国唯一见证‘二王死地的记者、作家,我可以写了!”在回南昌的路上,警车与一辆货车在山间的路上发生严重碰撞,导致车祸。翻车的那一刻,陪同李宏林采访的几位省厅干警全部护在李宏林身上,保护他不受伤。这一幕感动得他落泪。这种对公安干警的尊敬和热爱,全用笔墨留在《追捕“二王”纪实》的文字中。
《追捕“二王”纪实》完稿后,能不能发表产生很大争议。某些与“二王”逃脱相关的城市、单位不同意发表,甚至告状到公安部。因为文中写到某些部门出手不力的情况,被认为是对执法部门的贬低,影响公信力。更有甚者,说这种描写大动干戈、破案不能速胜的案例影响警察形象。“官司”由刘复之部长来判断。刘部长动笔对原稿稍作调整,最后保留二万五千字的篇幅,在《啄木鸟》创刊号上发表,发行一百万册。运输杂志的车还没到书店,在王府井路口报刊亭就被读者抢购一空。全国各报刊再次纷纷转载李宏林的法制题材作品。《追捕“二王”纪实》的价值不只是它报道了大家关注的一起惊天大案,还在于它真实地揭示了我们公安部门应对突发持枪杀人特大暴力案件时,无论在思想观念上,还是在机动设备投入上,都准备不足。李宏林用他的鹰眼看到了这些问题,他真诚、坦率地用笔勾画出来,这是作家的良心。在“二王”事件后,全国公安部门成立了防暴队,增设了能快速联系和侦破大案的新手段,此后再没有类似“二王”事件发生。李宏林的这篇作品推进了中国公安的现代化建设。《追捕“二王”纪实》作为法制题材经典作品,留在中国报告文学史上。
鹰眼独具,李宏林出手就是轰动全国的作品。许多作品可以不提,但是报告文学和电影《人鬼之战》不得不说,它称得上李宏林法制题材作品的巅峰之作。
1992年,辽宁省营口市出现了一个由段氏四兄弟组成的犯罪团伙,他们欺行霸市,凌辱妇女,伤人致死,罪行累累,却常年逍遥法外。省公安厅和营口市委邀李宏林调查这起事件,并公布于社会。李宏林深入到办案第一线,每天听取几个小时的案情汇报,并以公安厅领导身份亲自一一审问段氏四兄弟。李宏林发觉这四兄弟已经用金钱构建了一个有官方参与的保护网,认定这是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新型犯罪组织,必须引起国家的重视。他用许多事实,写出报告文学《人鬼之战》,立即引起轰动。公安部了解情况以后,又派常务副部长来营口督战,终于将这四兄弟押赴刑场。李宏林在一篇评论中写道:“社会上的犯罪团伙与少数公检法败类分子相勾结,形成今天社会犯罪的新特点,务请重视。”中央政法委和公安部把《人鬼之战》提供的内容,作为认识新型社会犯罪的参考材料。我们以后知道的“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的定性,就是由此而来的。所以说,李宏林的法制文学作品,起到了推动中国法治建设的作用。后来,长春电影制片厂和辽宁电影制片厂联合拍摄李宏林编剧和监制的电影故事片《人鬼之战》。影片送审,在北京遇到麻烦,看完影片后某领导说:“在社会主义中国,怎么会有黑社会?”这一句话就把影片打入冷宫,时间已经过去七个月还不见放行的批件。李宏林和长影厂厂长去北京讲理,终于得到了中央政法委的折中意见:辽宁省委同意放映,即可全国发行。省委领导审看了《人鬼之战》,认定是有现实意义的好影片,同意放映。影片一上映,首先让辽宁观众倾倒,许多城市连演半个月不下线。全国发行了二百多个拷贝,这是一个相当高的数字。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发行量高的港台功夫片也就卖三四百个拷贝。
中国有不少写法制文学的作家,为什么李宏林的这类作品独树一帜,能超越同类作品呢?作为李宏林的粉丝,我一直在探求其中的奥妙,经过很久的思考我才领悟其精髓。其一,李宏林身为《辽宁日报》高级记者、政法部负责人,站位好,选材多,加之敏锐的捕捉及观察力,有比别人占有重大法制题材的优势。法制题材本身就有强烈的故事性,他不在事件表述上下功夫,不追求故事的离奇和血腥,而是探究其事物内涵,也就是挖掘形成一个个犯罪事件的社会原因,让人们关注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从点到面,发掘案件背后的社会性、思想性。新的历史时期,各种犯罪形态在变化,记者和作家的责任是努力向相关部门和民众提供新信息、新思想、新警示,这就是铁肩担道义,也是作家、记者的社会责任。其二,他不仅是记者,还是作家,文学即人学,他没停留在普通记者记录报道事件的层面,而是从社会背景、人性本质的角度,穿透表面,挖掘出更深层次的东西,这方面作家要比职业记者更为深刻。其三,他从小学习话剧,早年讲习所的学习经历让他受益终身,名师名著让他刻骨铭心,练就了他用戏剧化手法创作的鲜明特征,即他的作品充满了戏剧冲突,抓人、耐看。这三点或许是他成功的秘诀。
李宏林年年有新作品面世,并涉及各种体裁,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写出著名的长篇报告文学《慕马大案》,首次披露高级官员团伙腐败犯罪。又应公安部之邀写出电视剧《面对诱惑》,描写公安内部的反腐斗争,被评论界称为“新中国反映公安题材最新颖、最深刻的具有分水岭意义的作品”,荣获中宣部设立的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李宏林获得中央以及辽宁省的各种文艺奖项不胜枚举,大家戏称他是“获奖专业户”。
在退休前后的一段时间,李宏林不再忙于采访。有了一些空闲时间,他开始长篇小说的写作。他先后出版了《面对诱惑》《非常城市》和《人鬼人》(电视剧更名为《战犯》)。三部长篇小说都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在全国播放。
李宏林的创作成绩被党、政府和人民群众高度承认和赞许,他也因此获得了许多荣誉,担任了重要的社会职务。他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担任三届辽宁省政协委员,被选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报告文学学会长,荣获辽宁省“十佳记者”、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称号,中宣部特聘他担任中国新闻界高级职称评委,他还被中共辽宁省委和省政府评为辽宁省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近日我专程到李宏林家去拜访老人家。来到《辽宁日报》家属楼那栋老楼,四十年的岁月扑面而来。李宏林依然住在早年那套房子里,家里依旧收拾得非常整洁,客厅不算宽敞但是很明亮,家具明显都陈旧了。李宏林老了,是呀,他已经是耄耋老人了。但是腰不弯,手不颤,两眼依然那么有神,那鹰眼里的目光还是那么灵动、敏锐。我说楼层太高,又没电梯,您上下楼受不了呀。李宏林仰头一笑说:“这是我锻炼身体的好方法,上下这高层楼练硬了我的两条腿,一点儿不累。”他又说老伴已故去六年,没有心情再住新房,现在和大儿子住在一起。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孙子孙女,“资助儿孙们有个好住处,生活好一点儿,这是我作为一家之主要考虑的事情。”
我问了李宏林一些问题,老人家侃侃而答,头脑十分清晰,多年前的一些细节都表述得清清楚楚。当回忆那不幸的二十年时,他很少提及自己的痛苦,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哀怨情绪,而是更多地分析那种不正常的社会环境和它的后遗症。看来李宏林总在思考中度过岁月。他感慨地说:“我和共和国一起走到今天,我们曾遭受到极左路线的迫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社会进步一日千里,我们是这个时代的受益者,我真诚希望社会一天天进步,哪怕每天只有一小点进步!千万别倒退!我已进入人生的深秋时节,回顾半个多世纪的感受,我最崇尚的是人民的创造力,我最同情的是群众的疾苦。我的良知要求我,作为记者和作家,要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上,勇于用笔替人民群众说真话,抨击形形色色的权贵、贪官、恶霸和懦夫,尤其是那些逆人民意愿而行的东西,更令我深恶痛绝。通过几十年的写作实践,我这么做了,我得到广大读者的信任,我感到十分欣慰。”
回想采访李宏林的过程就像看一场大戏,波澜起伏,惊心动魄,悲欢离合,曲折蜿蜒。我钦佩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也为他青年时代的不幸惋惜。幸好老人依然乐观向上,依然激情如火。
我回到家向久病卧床、言语不清的父亲报告了我去拜访采访李宏林的情景。父亲听后沉吟良久,只见他脸上老泪纵横。他是在思念老友,还是在回忆往昔他们共同探讨文学发展的岁月?友情、文学,这就是那一代文学工作者生活中的主旋律和奉献精神。我打电话把父亲的反应转告给李宏林,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听李宏林低沉着声音说道:“向你爸问好……”李宏林再没有说话。我只好慢慢放下手机,我估计,此时李宏林可能像我父亲一样,老泪纵横……
作者简介>>>>
陆天,原名陆虹,生于1961年,吉林大学行政学院政治学研究生毕业。曾在辽宁省文化厅等政府机关及华润雪花啤酒公司等央企工作,系知名企业家。现从事文学及短视频创作。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