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魂镜像里独自穿行
2024-06-15张男
刚读完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羽叶茑萝》,小说集收录了于晓威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11篇小说,这些中短篇小说似乎具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在文字的经纬中找寻着表达的张力与空间。将近20万字的文本叙事,穿行在城市和乡镇的开拓地带,跳跃着窥视历史与现实的隐秘罅隙,试图在一个审慎的角度架起摄影镜头,不仅摄入日常经验的光与影,还要不停地开掘、剖析,直至穿行在人性的秘密空间,筛出那些藏在心灵深处的伪装和欲望。细读《羽叶茑萝》,文本题材涉猎广泛,都市人群的存在重量,重述历史的宿命浮沉,平凡生活中的柔韧寄托,均在作品中有所呈示,加之作者娴熟运用的叙述手法,令文本的形式和内容得以贴切地嫁接、互生,体现了作者对待文字的智性思考和投入写作时的严肃态度。笔者很难用几个关键词去概述文本的内质,若将作品贸然地汇入某种风格或流派,总显得有些主观的鲁莽,似乎作者有意地打破自我的写作惯性,在纪实与虚构中尝试叙事的多变,而这也恰恰反映了作者叙述的自觉和审美的开阔,呈示了其深入生命的一腔孤勇和对于人性探索的极度痴迷。
一、现代境遇中的精神镜像
《羽叶茑萝》录为“现代性五面孔”丛书的第二辑,作者也在观察现实的前提下转入内心,用内叙事的方式对人物的精神状态重新做了估量。谈起现代性,笔者无疑会感到定义它的复杂与难度。现代性不仅囊括丰富、包容的思想观念,还在持续进步的历史视野中呈现出文明、科学及自由的色泽。我们强调人的独立和自由,也不可避免地思考围绕在身边的欲望、苦痛、归属和桎梏,这些碰撞在大脑深处的意识,正随着文明的脚步接踵而至。于晓威在书尾的访谈录中提到:“进入当代社会以来,人开始了灵魂或精神的深层而复杂性‘觉醒。这种觉醒不但包括文化的自觉和对某些普适性价值的尊重和追求,也包括在进行此种活动中所具有的、与这些看似一元性的价值追求谱系相反的迷惘、消极和矛盾,包括生命和存在的悖论。”①这种觉醒带来了人们对自身的关注,体现在主人公对生存状态的模糊意识,这些伴随作者的智性思考渗入文本,突出呈现为希望的求索和无涯的困境。
1.寻找灯塔
作为从事严肃文学的写作者,除却用一双犀利的眼睛去破除伪善,更要在文字中找到灵魂的温度,体现作品的人文关怀。于晓威的小说冷静深邃,又在其中思考着人性的尊严和自由。本书开篇的同名短篇小说《羽叶茑萝》,就极有浪漫主义色彩和诗意光泽。主人公林未渊和小琬是县城里的平凡夫妻,两个人想在假期办一个作文补课班,因为文学是“一个人道德和心灵上有相当重量的砝码”。两个人用微乎其微的学费来对抗生活的贫瘠,用对学生的负责态度来诠释着自我的生活抉择。羽叶茑萝在暗夜里弥漫着如水般的清香,恰如两个人在琐碎生活里的从容和雅致。风雨中倔强摇摆,喧嚣中幽静典雅,夜色中自有一番风情,这不仅是《羽叶茑萝》里的草本物语,也是书中主人公想要握紧的一点希望、在挣扎中寻找救赎的可能。如《夜色荒诞》中“我”在夕阳之中竭尽全力地奔跑,只为追回“我”对洁的遗弃和负罪;如《手式》前半段中,“他”对于一位优雅、柔美的女性双手的崇拜和痴迷;如《火车上的速写》里,哑女对于乞讨者的尊重与帮助、女乘务员的热心和对工作的至诚;如《太阳和斑马线》中,许晚至在历经爱人的背叛后,犹存对爱情的回忆与祭奠。寻找灯塔,恰恰映射了主人公对于生命的某种诠释,那是一种不屈不挠的对“光”的寻觅、对生命尊严的捍卫和对于温情的最终抵达。
2.迷失荒原
艾略特在《空心人》中写道:“眼睛,我不敢在梦中相遇,在死亡的梦幻国土,它们不会显现……嗓音,在风的歌唱里,更远更肃穆,相比于一颗在消逝的星。”②失去灵魂的空心人,成为西方象征主义文学里的一个典型的意象。伴随着现代文明的滔滔大潮,也有现代人对于生存处境的进一步寻找,《羽叶茑萝》中大部分的中短篇作品都是以都市作为背景。在钢铁水泥的都市迷宫里,五光十色的是彼岸的繁华,耳边涌起的是来自荒原的风,在种种未知的诱惑与陷阱间,城市往往吞没了人最初的勇气,成为心灵迷失的荒原。
现代小说中不乏关于城市的描写,那些文明与堕落、欲望与空虚,总是出其不意地潜隐在都市的某个角落,等待某个异乡游子找到谋生的温柔。形形色色的故事犹如细碎的玻璃,用情节的蛛丝粘连起来,就折射出五光十色的虚拟世界,和在这虚幻情境中折射出的现实图景。《夜色荒诞》中,哈罗德·品特的《情人》预谋式地贯穿于文本之中,情感猎奇和婚姻疲惫犹如愈挣愈紧的十字扣,见证着城市夜色的光怪陆离;《恶讯》中,主人公驾驶公交车每日不停在同一条街道上循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对世界探知的乐趣变成了麻木与单调,成为存在的徒劳和未知的茫然;《溢欲》中,主人公的情欲如同夜色隐藏的褶皱,在城市海浪里奔波逐流,直至陌生到眩晕。读者跟随作品漫步在一个个故事之中,可以触摸到零余者的放纵与虚空、弱者体验的荒谬与无奈、徒步前行的孤独与自由,在这些情绪交织的阡陌间,作者营造了属于个性色彩的文字世界。于晓威对东北城市的熟稔,成为其架构情节的地理坐标,而他并不囿于惯常的生活经验,反而挣脱城市的地理印记,力图找寻一些共通的人性体验,挖掘都市中人性的异化、心理的迷失和一些漫漶无边的空虚与无效的挣扎。
值得一提的是,“迷失”与“寻找”作为彼此的悖论,既不代表完全的否定,也不预示完全的希望,黑与白、明与暗,恰好共融在文本的叙事之中,成为不安和希望的源头。作者并没有放弃对嘈杂生活中“光”的寻找,也没有完全抛弃对生命困境和焦灼的描述,“灯塔”与“迷失”恰如黑暗中的两极,在现实的天平中不断摇摆、失衡、重估、平衡,它既是人们内心中犹如迷宫一般不可言喻的纠葛,也是如西西弗般在困境中不屈不挠的挣扎与坚守。
二、游走在真实和虚构的边缘
小说是一种虚构的艺术,它可以用架空历史的方式来达到通感和共情,也可以完全由寓言的手段来实现沟通与顿悟。当固有的经验被现实生活围困、消解和颠覆时,读者必将重新思考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并为重获谜底而感到心生荡漾。感知与迷惑、判断与解构,海洋推动潮汐来寻找未知,岛屿和陆地同样具有存在的理由。作家在文字中的长途跋涉,原本就是一次想象中的漫游,虚与实、镜与灯,明暗交接处的暧昧地带,恰恰是小说充满魅力所在。如果说写作是为了观照他人,在写作的结尾却看清了自己,那笔者也可以这样认为,小说是透过虚构来寻找真实,读者不断地审视、矫正自己,才能真正跃过时间和空间的裂谷,在精神的悬梯上与作者再度相逢。《羽叶茑萝》这本小说集,就在真实与虚构的边缘,重新打捞遮蔽的真相,试图找寻那些人性深处的懦弱与膨胀,在文字的试验中呈示精神的弃绝与坚守。
1.情感真实和艺术真实
在《今天作家肩负更艰巨的启蒙》中,于晓威提到:“如果说在我多变的创作形式后面存在一种比较恒定的东西,那我想就是在文学内部对世界的诗意理解、对人性的隐秘窥察与对生命真实的人文抚摸。”③艺术真实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之一,站在个体生命和个性经验的立场上,文学作品是作者与世界的互动,是主观感受和客体生活的结合。来源于生活的小说,并不是简单地复制模仿,而要用其中的艺术真实来触动人、感动人,让其从难以触摸的内在经验中找到链接读者与作者的纽带。
在文艺理论中,艺术真实呈现为内蕴的真实、假定的真实、主观的真实以及诗意的真实,《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可以一觉醒来变成甲虫,《小径分叉里的花园》的余准也可以在不同的时空中交错和循环。包裹在我们身边的现实世界,它所存在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的形状与质地,还来自我们对其各式各样的看法,决定我们感官的不是事物之间几分几厘的误差,而是我们内心晦涩难辨的情感起伏。而这样澎湃的感情脉动,正像一颗高速行走的子弹,在某个模糊难辨的时刻击中读者的心脏。
在《溢欲》中,奔走在街口巷陌的宅急送骑手,完全陷入理想主义和孱弱现实的矛盾之中,“他难过的是从小那么熟悉的街道,以及闭着眼睛不会迷路的漫长巷陌,如今统统变得那么短,短到不断抵达,又不断消失”④。在内心的自卑和寻找证明的怂恿下,主人公一步步走向罪恶的极端,错位的结局又使他的挣扎陷入永恒的徒劳。在《太阳与斑马线》中,苏米一方面为钱所困,做了龙乔生的情妇;一方面又不甘于困囿在物质的圈套,仍旧希望回到最初的生活。殊不知等待她的既不是龙乔生口头应允的物质保障,也间接地害死了仍旧对她有情的丈夫。苏米孤独地幸存,也丢失了自我。作者似乎想要阐释这样一种情感逻辑,那便是一个人一旦离开自己所在位置一步,他将永无机会反悔并返回。于晓威的文字形成了一种召唤、一种观照,小人物的笑与泪、平凡人的苦与涩就细密地夹杂其中,时而在理想和困境中挣扎,时而在背叛和焦灼中沉湎,时而在繁华都市中孤独、绝望和反抗。这也同时证明了文学不一定要解决问题,它恰恰在于发现,去释放人性中的隐秘和好奇,去解释存在与抉择的代价,用浸淫在文字中的意识形态来诠释生命的真谛。
2.打捞个体经验的真相
《羽叶茑萝》收录了两篇故事发生于近现代历史时期的短篇小说,虽然所占篇幅不多,却也在其众多描述现代生活的小说中独树一帜,增加了整部作品的叙事维度。作者跳出日常经验的围困,将纵深的几十年时间变成一条幽深的隧道,其中打捞的是一些默默无闻的人与事,是一些无伤全局的抉择和过往。在历史滔滔的洪流中,对应着共同记忆中的宏大叙事,作者虚拟了几个小人物的故事,作为泯于时间的散点与烟尘,而这些人物的孱弱与曲折,又在偶然的情境中对应了生命的常态。
在短篇小说《畸道》中,铬山村的铁路修建一直延续到了20世纪90年代,在将近60多年的建筑历史中,留下的徒有一条永不合拢的钢铁残架,似乎在与预谋的命运遥相呼应。于晓威笔下的人物有对暴力的自主抵抗,也曾毫无预设地走入命运的藩篱,他最终就如那条畸形的铁道,成了无人问津的记忆空白。短篇小说《刘寄奴》中,詹江敏为了挽救主力部队而同王往多谈判,把女兵胡腊水作为借兵的筹码,后又因为奸污胡腊水的罪名被判处死刑。小说真相被掩盖在常规的推断之中(极少人得知两人暗地交往的事实),而赎罪又变得遥遥无期(能为其正名的胡腊水、杨靖宇在战争中牺牲)。整个事件变成了作者笔下漫漶无边的文字,那些被打捞的真实就同题名“刘寄奴”一样,成为漫不经心和戏谑资谈的情节虚构。于晓威所要表现的并非哪个耳熟能详的历史事件,而是要表达一个脱离宏大叙事的个人历史,或者说是一些极其细小的偶然的轨迹。他用一种虚构的方式,去描述重大抉择中的荒诞与变数,去试图重现个性体验的可能性存在。
翻阅《羽叶茑萝》,一页页纸张犹如天鹅绒的帷幕,只要读者愿意,便可以掀起眼前的屏障,去打量现实灯光下的幕幕场景。在无垠的天空与命运的暗示下,每个读者都是渺小的普通人,都是等待星光和救赎的个体所在。于晓威的文字很细腻,种种起伏的情感元素散落在情节的开合之中,展示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晦暗、复杂和多变,读者也可以在心理和情绪的纠葛中,找到人物行动的内在根源和价值判断。文学作品就是要在日常经验中,去捕捉情感的跳跃,让隐蔽在内心深处的颤动破壁而出,成为穿透现实表象的情感真实。这些拨动心弦的意识流动,也恰好成为吸引读者的艺术魅力。
于晓威的短篇小说创作风格多样、摇曳多姿,将各种文体的尝试穿插其中,多变叙事的背后,隐含着作者对自我创作的尝试、颠覆和延伸,使之生成一种多变的、审美的可能。在《羽叶茑萝》这部小说集中,作者自发地对形式进行探索,这无疑是对匠气的一种自觉挣脱,是对自我的发现与再生。作者对于现实社会的锐利思索,对存在处境的哲学化思辨和对一些庸常事物的再发现,这些锋利、焦灼的思考以一种节制的态度融入文本之中,没有畅快淋漓的暴力、没有以头触壁的惨烈,但其视线永远和文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不避讳对其内核的推敲与揭露。读者可以在作品中看到元叙事、复调,以及多重线索并行的痕迹,错位与嵌入、表征与内在,戏剧化的情节有张有弛、收放自如,显示了作者不俗的叙事功力。
写作者的思想维度和思考深度,最终将变成独树一帜的文本内蕴,他所自剖的勇气和悲悯的内心,将左右着作品的弹性、深度以及个性化的风格。没有一条路是重复的,于晓威更不愿意重复自己,对于写作,于晓威体现了极强的叙事耐心,在市场大潮和大众文学的包围下,他不慌不忙、精雕细琢,既不贪恋数量化的数字成绩,也不媚从于阅读主体。作者以不辍的笔触去继续描述心中的霓虹与星辰、海洋和大地,也用文字记述随着岁月变迁而沉淀的孤勇、道德、观念和良知,看似写实的笔触,同时又夹杂着虚构的戏谑、荒诞化的悖谬和内质化的剥茧抽丝。说到底,写作是一个人的旅途,是一个人面对世界的紧张和自由,于晓威就在文字与世界的对话中,虔诚而勤勉,在灵魂的镜像里独自穿行,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更大的突破空间和叙事可能。
注释:
①于晓威:《羽叶茑萝》,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263页。
②【英】T·S·艾略特:《荒原》,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15页。
③傅小平、于晓威:《今天作家肩负更艰巨的启蒙》,载《文学报》,2006年11月30日。
④于晓威:《羽叶茑萝》,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66页。
作者简介>>>>
张男,女,1987年生于朝阳,毕业于辽宁师范大学,文学硕士,辽宁省作家协会委员会委员,朝阳市委党校副教授,朝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曾在《鸭绿江》《作品》《散文百家》《雨花》《北方文学》《辽宁日报》《渤海大学学报》等报刊发表文章。获得第三届吴伯箫散文(评论)奖等。
[责任编辑 刘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