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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

2024-06-15范志军

鸭绿江 2024年5期
关键词:天佑二婶石柱

1

二婶正猫腰给猪舀食,就听院外有銮铃响,随着“嘚嘚”的马蹄声,一辆马车进了院。

二婶没抬头,把最后一瓢猪食舀进猪槽,对车把式说,你麻溜点儿卸车,妈这就给你热饭去。

车把式没吭声,却打出一个震耳的喷嚏。

二婶一抖颤,急转过身。见儿子石柱上身只穿件夹袄在那儿给马卸套,脸蛋冻得紫萝卜似的,鼻尖还挂着一溜透明的鼻涕。二婶扔下手里的猪食勺,把石柱就往屋里拽,边拽边喊,你这孩子是傻还是苶,这老冷的天光穿件夹袄,想找死?石柱用手擤一把鼻涕,讪讪地笑。

二婶将儿子推到热炕头上,把火盆挑旺拢近身,又从炕琴上扯下床棉被围在石柱身上。二婶舒口气,你先在炕头焐一会儿,妈给你热饭去。

二婶走向灶房,到门口却站住了。她清楚记得早起儿子出门时,是她亲手将那件羊羔子面里外三新的皮袄给他穿在身上,并且每一个钮襻都是她给系牢的,怎么这会儿却光穿着夹袄回来了?

石柱每天都出车去镇上揽活儿。有人雇就给人拉个脚送个货,没人叫就去镇东的票房子接站。车站离最近的村镇也有十几里地,有钱的人家自己出车接,没条件的只好以步当车。石柱这种马车最受欢迎,弄好了一辆车凑上十名八位的,每人掏个块八角,石柱就能把你送到家门口。石柱实诚,遇到东西带得多的老弱,还一准儿帮你把东西扛进门。

石柱今儿个手挺顺,打从早起到现在就没消停,等到把从票房子拉的客挨个儿送到家,日头影已经往西边使劲了。北方的冬天说黑就黑,随着夕阳西下,气温也会直线下降。石柱晃悠着鞭梢往回赶,驾辕的枣红马打着响鼻往家颠儿。

车到东山坡,车轮子转慢了。这座东山,其实就是临近屯子的一座小山丘,小山丘上有树,更多的是荆棘跟杂草。山丘缓坡向阳处有一座小庙,不知何年修建的,神龛早已损毁,庙内供奉的是何方神圣也辨别不清;小庙的窗户不知被谁卸下当柴烧了,只余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像骷髅的眼眶,老远瞅着挺瘆人的。

石柱就看见一个人跪在庙门外,细瞅是个小姑娘,低着头,蓬乱的发鬓上还插着一束枯草,那草在寒风的吹动下跟跪着的姑娘一道儿瑟瑟发抖……

二婶将热乎饭菜端上炕桌,柱子却一反常态,没像往常似的饿虎扑食般大吃特吃。

石柱咽口唾沫,眼睛瞅着妈手里正纳的鞋底。

石柱说,我打听了,那个小庙里的姑娘是河南逃荒过来的。

二婶叹口气,儿子说的她也知道个大幌儿,河南闹大灾,先旱后蝗,人们实在熬不住了,纷纷往外寻生路。

石柱还是瞅着妈手里的鞋底:我想把那姑娘接家来。

二婶一抖颤,手里的针就扎在食指上,二婶皱皱眉,将手指放到嘴里吸吮。

吐出带血的唾沫,二婶说,西头你五婶找人跟我过过话,她家兰子十八了,那闺女妈从小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不说,家境也殷实。

石柱梗梗脖子。

二婶叹口气,继续掰饽饽说馅儿。妈知道你没看上兰子,那东头的娟子咋样?那丫头俊眉俊眼长身大码的,屁股也鼓溜,如果开春办事情,当年就能怀上大胖小子。

石柱头摇得像拨浪鼓。

二婶就有点儿急了,你这孩子中了哪门子邪,还油盐不进了!那河南丫头有啥好,能让你大冷天把自个儿的皮袄给她穿?二婶这头还欲说,却听“扑通”一声响,石柱一头扎在炕上。

石柱倒炕不起,二婶忙请来镇上的孙半仙。孙半仙看过气色号过脉,摇摇头,没开药方就走。二婶追出去,半仙说,我看了半辈子病,却愣是没瞧出你儿是啥毛病。或许是在外头遭啥了?那得找大仙看。

二婶就想,半仙看不出有病,或许是装病逼老娘我就范。遂狠狠心,那就咬牙挨吧,看谁挨过谁。

下半夜,二婶绷不住,起来摸石柱的头,滚烫滚烫的。二婶“呱唧”给了自个儿一个嘴巴。我这是犯哪门子倔呀,装病能把头装这么烫?

二婶将一块湿毛巾敷在柱子头上,冤家,你撑住,娘这就给你请大仙去。

2

“大仙”请来了。原来是二婶将河南女子从小庙接回家,石柱的病便逐渐有了起色,不仅能喝粥咽水,烧也慢慢见退,到第七天头上,能爬起来喂牲口了。

河南姑娘告诉二婶,她叫月儿,今年十六岁。

那一天吃完早饭,石柱抹抹嘴巴跟妈说,身子好透了,今儿个得出车。

二婶摆手让儿子留步,又让正收拾碗筷的月儿停下来。待两个都坐好,二婶对月儿说,你进家门也有些日子了,你也看到了,这个家就我跟柱子两个,石柱开口叫爹那年,他爹得了场重病殁了。

二婶说,这些年我跟柱子相依为命,日子也能囫囵着过。婶是直性子,我这儿子更是一根肠子通到头。将来在一起过日子,如果遇到啥心不顺的,千万别憋在心里。

月儿站起身,向二婶深施一礼,又瞅一眼石柱,眼圈便红了。

月儿说,石柱哥十冬腊月脱下皮袄给俺穿,婶婶大半夜顶着寒风来小庙接俺回家,如果没有你们,月儿也许早就去那边见爹娘了……

二婶一激灵,忙问,家里还有啥亲人,咋就一个人跑来东北呢?

月儿不由潸然泪下。

月儿刚生下不久,母亲便重病身亡,父亲又当爹又当娘,一手将她拉扯大。父亲略通中医,开了一家药铺维持生计。

药铺虽逼仄,又经年弥漫着草药味,但却是月儿的温馨之地;日子虽清苦寡淡,但父爱如山,月儿的每一天也过得有滋有味;月儿虽小,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到少女时,月儿不仅能给父亲做吃食,还能帮父亲打理生意。

大旱给河南大地带来一场灾难,也让月儿的小温馨戛然而止。先旱后蝗,民不聊生,药铺的生意日渐凋零;饿殍遍野,人们开始逃难,此时父亲还在坚守。父亲说,药铺虽小,毕竟立锥之地,出走逃荒,宛如无根的浮萍。

旱蝗叠加,歹人也熬不住了。以往,土匪基本是瞄着大土财大粮户下手,对月儿家这样的小商小铺并不搭眼,但现实是老财家也没余粮了。

那一日,土匪突来小镇洗劫,父亲刚来得及将月儿塞进板壁间的夹层,土匪便破门而入。那夹层乃平时用来放置较为贵重药材的地方,狭窄得紧。月儿蜷缩在里面,惊恐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头一片嘈杂,间或有匪众的威逼呵斥跟父亲的抗辩声从板壁的缝隙传进来,在翻箱倒柜的一片折腾中,忽地听到父亲一声锥心般的呻唤。

月儿睁大眼,板壁内黑漆漆一片;她将耳朵贴在板壁上,外面阒然无声,骚乱就像一场急骤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疾。

月儿扒出板壁,铺子里一片狼藉,父亲浑身是血趴在柜台上。月儿“哇”的一声抢过去,却见父亲双目圆睁,一只手臂搭在柜面上,手指还浸着鲜血,柜台的台面上有歪歪扭扭的血字:“走”……

几天后,月儿加入了逃难的人群。逃难的人们大多朝陕西那边去,有的扒火车,大多还是靠两条腿。月儿是扒的火车,可下半夜里慌不择路见车就上,阴差阳错就来到了东北。

二婶长吁口气,抓住月儿的手,有句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进了石家门,那就是缘分。你今后就踏实地在这儿待着,婶家虽非富贵,但只要柱子有口干的,婶儿就绝不让你喝稀的。

月儿双眸盈泪,身子一鞠到底。

日子一晃就是大半年。

这半年石家三口过得挺舒心,尤其是石柱,出来进去大鞭子总是甩得“啪啪”响;变化最大的是月儿,刚进家那会儿,细细弱弱的像个病猫,可经过一冬一春的将养,整个人就变了模样。不仅脸蛋圆润还有红似白的,虽还是细腰秀腿,但上身丰满下身修长,那气韵恰如一轮皎洁的新月。

街坊邻居见着二婶都啧啧夸赞,说二婶真是个有福气,给柱儿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关系近的还提醒她,赶早甭赶晚,选个良辰吉日抓紧给俩孩子办了。

二婶何尝不想抓紧?但二婶心里有隐情。当初不情愿把月儿领进门,就是觉着还是找个本地闺女踏实。倒不是月儿这丫头不好,经过这半年多的相处,感觉这闺女简直没得挑。就是因为哪哪都好,反倒让这个未来的婆婆心里有点悬空。

那一天柱子刚出车,二婶拎着猪食桶去喂猪,眼瞅着撒欢儿的猪崽心里就琢磨。猪跟人不同,猪吃饱了就睡。人有脑子,柱子脑子里想啥妈清楚,可月儿这丫头咋想的有机会还真得摸摸。

正寻思着,就听外面一阵乱,好像是自家的枣红马尥着蹶子,打着不安的响鼻。二婶栽歪耳朵再听,突然一声闷响,就像过年过节放鞭炮的声响。二婶扔下猪食桶就往外跑。

大门外,几个直眉瞪眼的家伙手里拿着长枪砍刀围住马车,一个手里拿着盒子炮的家伙对着柱子指指点点,再跑,再跑就一枪打碎你的脑袋。

二婶一下就明白了,这是土匪绑票!二婶哭号着抢过去护在柱子前,挓挲着两臂就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土匪头一努嘴,两个土匪过来就把老太太架到一边,另两个土匪三下五除二用麻绳把石柱捆了。土匪头对几近昏厥的二婶说,明人不做暗事,我们是凤凰山的,给你十天期限,到时拿不出五十块大洋赎人,就找人给你儿子收尸吧!

3

土匪推搡着石柱欲走,就听后面传来一声唤,等一下。

这人是月儿。头上扎一条脏兮兮的围巾,脸灰突突的像好几天没洗,最惹眼的是原先杨柳细腰的身段不见了,一件肥大的夹袄罩在身上,小腹微微隆起,活脱脱一个刚显怀的孕妇。

月儿手扶腰身踏着碎步走到土匪们跟前,冲着背短枪的土匪头儿说,爷,求您把他留下,俺跟你们走。土匪头儿好像没听清,问了句啥。

一个土匪“嘎嘎”笑了,你干吗去,想当压寨夫人?可惜我们老大早就有啦,孩子都要生了!众匪一阵大笑。

待众匪笑够,月儿说,绑他等于你跟俺财人两空。

土匪头儿问,此话怎讲?

月儿说,俺家三口,就他一个爷们儿,绑了他,剩下婆媳,她是小脚老太,俺是有孕弱妇,没一个能主事的不说,跑跑颠颠变卖筹钱这活儿谁能出头?

土匪头歪起脑袋,“唔”一声。

一小匪提醒,老大,别让这小娘们儿给忽悠喽。男人啥东西咱还不知道?都是喜新厌旧。他要是不赎人,等着咱撕票,过些日子再娶房新的,合着我们白忙乎一场不说,还替他劳了忙。

月儿冷笑一声,这位爷说得没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心里不一定装着俺,可他一定不舍自己的孩子。月儿用手摸摸肚子,俺这里揣的可是他的种,俺婆婆前两天找镇上的小诸葛给看过,说八成是个胖小子。

石柱拧着脖筋喊,别听她胡说,根本就没有胖小……话刚说一半,二婶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二婶骂他,你这个浑球儿,不是胖小子咋啦,丫头也一样,丫头也是老石家的后。

众匪看这一家打群架,便在一旁嚷闹起哄。土匪头上下打量月儿几眼,举起一只手,众小匪便都噤了声。土匪头说,好吧,老子就满足你一把。不过,他横眉瞪了二婶跟石柱一眼,如果敢跟爷玩心眼儿,别怪爷到时候翻脸,老子一刀下去让她一尸两命!

二婶一哆嗦,石柱梗着脖子还想挣扎,被小匪抬脚踹倒在地。

众匪簇拥着月儿离去,走几步,月儿脚一软栽歪在地。小女子才十七八,刚才是情急为救人,强顶着一口气跟土匪们周旋。眼下情势减缓,那口气也就泄了。

石柱趴在地上喊,她走不动,还是绑我吧!土匪头眼珠一转反身回来,拔出短刀,三下五除二割断了套在枣红马身上的套绳,俩小匪一哈腰将月儿架上马背,一声呼啸远遁。

匪徒们走远,街坊邻居才敢露面,扶起这娘儿俩,给石柱解开绑绳。人们安慰二婶跟柱子,更为月儿的命运担忧。

娘儿俩回屋,柱子忍不住懊恼,埋怨二婶不该打他嘴巴不让他说话。二婶骂他没脑子,如果当时不止住你,让你戳穿了月儿的把戏,不但你没得救,也把月儿害了。

石柱说,一块儿完犊子也总比现在好,大老爷们儿不能保护家人,反倒让一个弱小女子替自个儿搪灾,想想就臊得慌。二婶就指天发誓,石家就是片瓦不留,当裤子卖袄,也要囫囵身地让月儿回来。

诅咒发誓就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可真正要干起来却没那么简单。二婶合计老底,箱座子底下压着十块大洋,可还差着老鼻子呢,只能卖房卖地啦。石家祖上传下十亩地四间房。柱子说,还有车。二婶就呲他,你当那是火车呢?没了牲口的车,那就是一堆废木板子。

二婶把全屯子从东往西扒拉一遍,能买得起房跟地的人家几乎没有。眼瞅着房子跟地变不出钱,石柱就着急上火满嘴起大疱。二婶说,急也没用,你去邻居家借头毛驴来,妈骑着去镇上。石柱说,去镇上就有钱了?二婶说,镇上有牙行,专门倒腾房跟地的,镇上不比咱屯中,有钱的主多。

到第八天头上,赎金还是没着落。牙行给介绍几个买主,但心都不诚,有的买主了解到石家用钱的急迫,还趁火打劫,气得二婶跺脚直骂娘。依着石柱,贱点儿也卖。二婶说,咱家能值钱的就这房跟地,一次性不凑够,往下还卖啥?

第九天早上,石柱几近崩溃,爬出被窝,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欲奔镇上。刚开院门,一张大马脸忽地就撞进来,还冲着石柱打了个欢快的响鼻。石柱一愣怔,眼泪倏地下来了,他一把搂住大马脸岔了声地朝屋里喊,妈,咱家枣红马回来了!

二婶拐着小脚站在屋门口直捯气,待气喘匀乎了些,她冲着石柱喊,快到外头看看有啥旁的没有?

石柱怏怏地从院外回来。

二婶就纳闷,哑巴牲口回来了,大活人呢?

枣红马朝着石柱摇头晃脑,把脖子上的铃铛晃得叮当响。石柱就发现那铃铛上绑着一个物件,忙薅下来,是个纸卷。石柱小时候念过两年私塾,打开来看,却是月儿写的。

月儿告诉二婶跟石柱,把枣红马放回来是让它报个平安。她挺好的,土匪头的媳妇就快生产了,土匪头媳妇说,让她陪一段,等侍候完月子,就放她回来。

石柱磕磕绊绊把纸条念完,半晌工夫,娘儿俩才回过魂来。石柱把手里的纸条翻来覆去地反复看,说,妈我还是有点儿不信这是真的,没听说月儿会写字呀?二婶说,差不了。我虽没看过她写过字,但我知道她认字。我俩打唠时她说过,从小到大她爹有空闲就教她认字、辨草药,长大点儿,都能帮她爹管账了。

月半后,石柱娘儿俩眼睛都快盼蓝的光景,月儿回来了。月儿不但毫发未损,还带回来一个大口袋,打开口袋嘴,里面满满一下子全是树根子草疙瘩。

二婶就说,月儿你可真随娘,从匪窝里出来还不空手,大老远的你整这一麻袋树疙瘩干啥?咱家也不缺柴火!

月儿就笑,娘你看走眼了,这哪是柴火,这都是中草药。凤凰山漫山遍野都是宝,俺偷空在山里转悠时采的,等将来俺哥娶媳妇,卖了当彩礼。

4

邻里街坊看石家没卖房子没损地,人就回来了,自是啧啧称奇。

人就是这样,你倒霉你遇难,他或许会同情会掬泪甚至能帮你做点儿啥,但事情一反转,剧情超出了预判与认知,人的心态就会莫名其妙地起变化。随着月儿光鲜无损地露面,人们的口风就有转向。有的就说,他早起出来捡粪,恰巧瞧见俩土匪牵着两匹牲口进屯子,一头驮着月儿,一头驮着大口袋,到门口卸下人跟口袋,院都没进就跑了。

人们就猜疑,这是啥关系,能让土匪这么恭敬?五十块赎银不要不说,还娘娘似的给送回来;一去一个半月,一个大闺女,不能使枪不会舞棍的,成天价在狼窝里,能干啥?啧啧啧……

屯子本就不大,东头放个屁西头就能闻到味儿。邻里的说辞自然就传到了二婶的耳朵里。

想归想,但二婶一个字都不提。人家月儿救了儿的命,就是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朝肚里憋。二婶是黑不问白不提,月儿却主动把话茬儿往上引。一次石柱出车不在,月儿就问二婶最近听到啥没有?二婶打个沉,没说听到也没说没听到,而是说,闺女,人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分,该吃吃,该喝喝,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地了呢。

二婶的敞亮让月儿心头一热,含泪叫了声婶子!

那天绑匪答应月儿替代柱子做肉票,虽然是临时起意,但也有一定的缘由。最近土匪头儿有件烦心事,就是夫人自从肚里揣了娃,脾气便见孬,稍有不顺便摔盆打碗要死要活的。其实这事并不奇怪,按现代的说法就是孕妇怀孕期间患了抑郁症。

土匪头儿虽是个杀人越货的狠角色,但对夫人却很恭顺。他寻思,也不怪媳妇闹腾,偌大的山寨,除了圈养的猪和山上的野狼有母的,余下全是公的,媳妇起腻了想找个说话的女伴都没有。看到月儿为夫强出头,他不禁眼前一亮,这女子虽年纪不大,但主意不小;外表瞧着邋遢,但骨子里却透着机灵;最主要是身上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让他动心。

月儿上山的第三天,她的肚子就被土匪头儿的夫人识破了。月儿是个还没蹚过男人河的小姑娘,装怀孕的确难为她,夫人乃过来人,真正的孕妇,两个贴身起居在一起,能瞒三天就不错了。

月儿叫了声姐,一咬牙跪在地上把自己的身世跟这次佯装孕妇替石柱上山的事情讲给了她。

夫人落草前也是正经家的闺女,被土匪掠上山后也曾哭过闹过不吃不喝寻死上吊,几番挣扎无果,无奈之下也就顺从了。

月儿的境遇勾起她的心酸和恻隐之心,便拉起月儿问她往下有何打算。月儿说,石家会卖房卖地竭力救俺,但担心十天之内很难筹足赎金,如果那样俺求姐姐央姐夫给妹子一个痛快。

夫人问,就不想走别的路?我看你模样俊俏,人也机灵,姐做主在你姐夫手下找一个顺眼的主……月儿不待匪夫人说完,便决然摇头。

夫人叹口气,也罢。既然你不情愿,就不拉你下水了。不过你叫我一声姐姐,我这心就软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在山上陪我一段,待我生养后过完满月,我便放你下山。月儿说俺听姐姐的。夫人说,今后你我姐妹相称,有我在,没人敢打你主意!

几日后,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满山寨欢欣。月儿精心侍候过了满月,又服侍了半月,夫人虽有不舍,还是硬着心肠打发月儿下了山。

二婶长舒口气,都说盗亦有道,看来真是不虚。不过还是我家月儿命好,遇见贵人啦!

月儿说,娘说得不差,这个夫人虽身陷匪窝,良心却并未泯灭。其实按她的本心,还想再留俺些时日。但夫人说,你还是走吧,再留恐怕生祸。其实俺也看出来,那匪首对俺已不是初来时那般规矩,见到俺,眼珠子总是瞄来瞄去。如果不是俺扮着孕妇,如果不是整天不离夫人左右,如果不是夫人刚给他生了大胖小子,他对夫人还心有忌惮,恐怕……

二婶心里“咯噔”一声。

翌日早饭时,二婶面色凝重地对二人说,娘有句话要说。

两个都放下碗。

二婶说,想来月儿来家也一小年了,过去娘看你年龄还小,又刚没了爹,这件事就一直没提,何况娘也明白男女之间得容个相处的空。但现在娘顾不得了。一来月儿为救柱子当着全屯子承认自个儿是石家的媳妇;再者凤凰山离咱这儿虽不算近,但也并非千山万水。有句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最忧心的是那土匪头儿一旦知道月儿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啥时再杀个回马枪。

两个人的脸色倏地都变了。

二婶说,娘昨晚想了一夜,这事只有一个解法。她瞅一眼月儿。

月儿迎住二婶的眼神,娘咋说咋是。

二婶说,让娘做主,你俩就尽快成婚。这样既能堵住人们的嘴,又能掐了土匪的念想。

二婶从怀里掏出十块洋钱,娘攒了十块银钱,原本打算赎你,没花出去,正好给你跟柱子办事情。一会儿你跟柱子去镇上,拿这钱买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

月儿将银钱在手里掂了掂,眼圈就红了。娘,俺听你的,但这钱俺不要,俺有钱。二婶惊讶,你哪来的钱?月儿说,娘忘了俺从山上带回的那口袋草药了,到镇上找个中药铺把它卖了,不就换回钱了嘛。

二婶沉下脸,那也拿着,既然你还没过门,我现在还不是你婆婆,这钱就是给你的私房钱。

月儿眼泪流了下来。

5

大马车走在去镇上的土路上,枣红马迈着轻快的碎步,趁主人不注意就歪头掠一嘴道边的高粱秸。今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好,高粱穗鼓胀胀地红着脸,像极了此刻坐在马车上的两个人。石柱跟月儿以前也经常在一起,但自打这层窗户纸被娘捅破,两个便觉得特别别扭。

石柱浑身燥热发烫,脑袋瓜还有点晕,他感觉近在咫尺的月儿就像一只小火炉炙烤着他。柱子跳下车,跟着马车行,他的心跟枣红马的鬃毛一起飞扬。

望着柱子铁塔似的身影在马车旁疾步行走,月儿的心倏地一热,一年前的凛冬,东山小庙前那铭心的一幕便浮现在眼前。那一次,月儿从山海关一路要饭,挨到东山便再也走不动了。

月儿佝偻着细弱的身子跪在庙门外,嘴里发出孱弱的哀告声。小庙外开始有人聚拢,有人问起她的情况,也有好心人递给她几分银钱,送来一点干粮。

太阳西斜时,庙门前再无一人。月儿的心开始绝望,她知道仅凭眼下这些施舍,她很难熬过这个彻骨的寒夜。

一辆马车停在面前,月儿抬眼瞧,一个黑大个儿,长着一张敦厚的脸。站了一刻,那人摇摇头。月儿闭上眼,绝望像涨潮的海水再次漫过全身。

突然肩头一沉,一件还余着汗味儿和体温的羊皮袄披在月儿身上……

马铃铛伴着车轮的转动发出悦耳的叮当声,一抹晨阳刚好照过来,柱子那健硕的肌肉上有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耀。

月儿柔声招呼石柱上车,又掏出小手绢给他擦脖子上的汗。石柱屏住呼吸,像尊石雕不敢动一下。月儿的手既轻又柔,她的呼吸像温柔的风吹在后脖颈,石柱几近眩晕,他盼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月儿叫了声柱子哥,柱子“咦”了一声,仿佛在梦游中。

月儿问,那天你在小庙前为啥宁可把自个儿冻病了也把羊皮袄给俺穿?

柱子咽口唾沫,喉结蠕动两下。

月儿不依不饶。

喜欢你呗!石柱被逼无奈,吐出几个字。

月儿问,既然喜欢俺,那为啥第九天头了还不去凤凰山赎俺?是不是像土匪说的那样,擎等着土匪把俺撕了,你再找一个大姑娘?

石柱忽地转过身来,他想说你胡说八道!但觑见月儿那双杏眼,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柱子有些冤屈:为赎你,咱娘把压箱底子的十块银钱都翻出来;八天内,老人家骑着毛驴去了四次镇上找牙行,胯骨都快颠碎了。

月儿说,这些俺都知道,这些都是娘,俺是问你?

石柱说,娘就是我,我就是娘,能分开吗?

月儿说,你这是强词夺理,俺嫁的是你,又不是娘!

柱子被月儿说得张口结舌,叹了口气。我其实八天去了八回镇上,在牙行一蹲就是一整天。枣红马报信那次,我已然打定主意,先去牙行,如果还找不到买家,我就从镇上直接上凤凰山。

你上山干吗?

我上山给你换回来。

如果土匪不答应呢?

那我就让土匪把我也绑了,就算救不出你,也不让你死时孤单!

月儿声音颤抖,咋就没听你说过?娘也没告诉过俺。

石柱说,我没告诉她,我怕娘会拦我。

月儿看着石柱那张憨厚的脸,满心怜爱。心里寻思,别再问了,这么实诚的一个人,真不忍再逼他。可又一想,一辈子的事,不能心软!

月儿用手扳住石柱的脸,看着他的双眼,假如,俺是说假如,俺在山上像有人嚼舌头说的那样,被土匪糟蹋了,你还娶俺吗?

柱子的脸“唰”地就白了,他说,不能够,那都是王八蛋乱吣!

月儿说,你别回避,俺是说如果真的如此?

石柱子两只充血的眼睛盯住月儿那双好看的杏眼,一字一顿地说,莫说月儿是为救我而污了身子,就是发生任何事情,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是俺石柱子的媳妇。

月儿噙着泪,不是哄俺高兴?

柱子举起臂膀冲天发誓。

月儿扑过去,暖唇堵住石柱的嘴。

6

月儿结婚两年,未开怀,还像大姑娘似的苗条俊俏。

这时的东北已经解放,积贫积弱的农民在新政权的领导下迸发出极大的热情。月儿对村里的活动都踊跃参加,做军鞋交公粮没一样落后。月儿年轻还识字,贫协便让她在夜校教妇女们认字,还选她当村妇救会委员。月儿不仅自个儿积极,还带动柱子一起参与。柱子说,我拙嘴笨腮的,咱家有你一个积极就成。月儿说,那不成,咱俩得共同上进,比翼齐飞。

那一天上完夜校,月儿跟柱子回家。虽然是个大黑天,但月儿的心里特别敞亮,嘴里还哼着刚学会的歌曲。到门口,月儿就发现有个黑黢黢的东西抵在大门前,用手一摸,好像是个柳条筐。月儿正纳闷,猛然间有个东西从筐里钻出来,“哇”的一声发出震耳的哭号。

月儿被吓得倒退几步,发现那是一个孩子,从哭号的大嗓门判定,八成是个小子。石柱从背后扶住月儿,惊讶地张大嘴。

月儿定住神,弯腰抱起孩子,奇怪的是,那孩子一近月儿的身便安静下来,还用双手搂住月儿的脖子。月儿抱着孩子往四周看,四下一片漆黑,月亮被浓重的乌云遮蔽得踪迹皆无。

石柱从柳条筐里翻出两样东西,五块光洋和一封信。

月儿看完信,心倒平静了。其实,当那男孩儿用肉嘟嘟的小手搂住她那一刻,一种直觉就攫住了她的心,而这信的内容只不过让她的直觉得到了确认。

看到月儿抱着个孩子进屋,手里还擎着封信,二婶的脸就白了,嘴里喃喃道,我说这两年咋这消停,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月儿说,娘,这事太突然了,你得帮俺拿主意。二婶叹口气,凡事都讲究个因果不是?你说这屯子好几十户人家为啥偏偏放咱家门口?这里的缘由不用说,咱谁都明白。因果因果,早先我还不咋相信,岁数大了,经得多了,不由你不信。

二婶似乎并没直接回答月儿,但月儿却听明白了婆母的弦外之音。她转向石柱说,当家的,这不是俺一个人的事,你给个态度。石柱面露凝重,小猫小狗都是条命,何况大活人?更别说这孩子的母亲对咱有恩,人家肯定遇到难了,但凡有丁点儿法,谁能把宝贝儿子往外送?

婆母跟石柱两个话语不多,一虚一实,却给了月儿两颗大大的定心丸。月儿眼圈一红,抱着孩子就要给婆母跪下。二婶忙薅住。二婶说,这事对我也就是提前几年做奶奶,对你,可没那么简单喽。虽然你也是做了媳妇的人,但连怀娃都不知啥滋味,这冷不丁就成了三岁孩娃的娘,以后的事多着呢。

月儿说,娘,你说得太对了。说心里话,到现在俺还一直觉着是在梦里,也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工夫,俺就从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变成了这大个娃的娘!

月儿突然想起啥,问男孩儿,你可叫天佑?男孩儿扬起脸,天佑是我。

月儿把脸贴住小天佑的脸,天佑这名字当初还是俺帮着起的,这孩子离开娘胎,张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他爹也不是他娘,竟是俺。当时他娘就说,这孩子跟俺有缘。

晚上睡觉时,月儿将小天佑安排在她跟石柱中间。二婶说,要不让他跟我去那屋睡?月儿摇摇头,孩儿还小,又刚离了娘。柱子也说,让他跟这屋吧,不碍事。

这一晚,月儿几乎没拢眼,一会儿看一眼天佑是否蹬了被,一会儿又斜过头倾听天佑的呼吸声。即便是躺下不动,满脑子也是乱马映画,不是围绕着天佑就是担忧天佑亲娘的安危。

待她脑子搅成糨糊状欲迷糊时,蓦地就感觉有些异样,以往这时的石柱正是睡得最酣之时,尤其是二人缠绵过后那更是睡得又深又沉,虽不是鼾声如雷,也是呼噜很响,有时月儿忍不住就拿脚踹他。可今晚却奇怪,柱子那头静静的。

月儿不禁叹口气,看来今晚睡不着的可不止俺一个呀!

7

第二天吃完早饭,月儿对二婶说,俺得带天佑去趟村上。咱家多了一口大活人,得给组织汇报一声。

月儿抱着天佑出门,大门口站着石柱,还有他那辆大马车。小天佑看见大马车来了劲,从月儿怀里骨碌下来就往车上爬。石柱怕枣红马碰着他,一哈腰将他抱上车。

月儿就问,大清早的你不出车,在这儿候着干吗?石柱笑了,我这不等着拉你这趟活儿嘛。

月儿说,多大个事,用得着车接车送的。

柱子说,这臭小子三岁多了,说沉不沉说轻也不轻;况且我寻思一块儿去也能表明我的态度,毕竟收养孩子不是女方一个人的事。

月儿心头一热,眼波溢出一份感动,嘴上却说,昨晚一宿没睡,就寻思这了?

柱子脸红,不是都没睡,就寻思一小会儿。

大马车咕颠咕颠地往前走,起初小天佑坐在车厢里还东张西望,后来就被马车的节律颠睡着了。石柱把外衣脱下来给他盖上,说,这小子瞅着挺仁义的,看样子不像他那爹。月儿叹口气,都说儿随母,但愿像俺姐。

车到东山头,现在的小庙是贫协办公的地方。

石柱说,我就不进去了,你进屋跟政府好好说话。

月儿一进门,屋里的三位全站了起来,瞅着月儿怀里的天佑直愣神。

屋里这三位,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是妇女主任;生着一圈络腮胡子的青年男子是民兵连连长;三位里岁数最大、嘴里噙着一管烟袋锅的是村贫协主席,月儿叫他王叔。

月儿掏出天佑娘那封信,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三位领导听。

王叔把那封信反复看了多遍,又交给其他两个传阅。待两个看完,王叔点点头,这就对上了。

看月儿不解的眼神,便解释道,昨天区里传达形势,提到前些天我解放大军集中兵力对盘踞在凤凰山上的土匪进行了清剿,一举歼灭了包括匪首胡啸天在内的大部,只余国民党特派员等小股残匪漏网。现在看来,匪首的老婆一定也在这小股残匪里,怕带着孩子累赘,这才趁昨晚天高月黑,仓促将这孩子托付于你。

民兵连长面露遗憾:你要是昨晚来告信,他们或许还没走远,大军如及时搜捕,也许能把他们捉住。

月儿心一紧,这个真没想到。昨晚一见孩子,头都涨得老大老大的,光寻思该咋办了。

王叔说,这个也怨不到你,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蒙登的。你准备咋处理这孩子?

月儿说,俺打算收养他。

旁边的妇女主任皱眉头,这可是胡啸天的种。

月儿说,俺晓得。胡啸天被大军灭了,这是他罪有应得,但孩子是无辜的。

王叔把烟袋锅朝凳腿上磕两下:侄媳妇,王叔知道当年你被绑票,凶险处是这孩子他妈救了你。今天人家有求于你,以叔对你的了解,即便有天大的难处,你也不会往后缩。不过……王叔咂咂嘴,刚才妇女主任提醒得对,这不是一般收养个孩子那样简单……

妇女主任接过话头:我倒有个主意,这孩子月儿可以先养着,这头儿我发动亲朋好友在村里镇上包括区里踅摸有领养意愿的人家,一旦找到就把孩子抱走。这样,既不辜负孩子妈的托付,更不会因收养土匪的孩子影响月儿今后的进步。唯一遗憾的是这孩子有点儿大了,想领养的人家都不太想要三岁以上的小孩儿,再加上是土匪的后,弄不好这孩子一时半刻不好安排。

天佑醒了,睁开两只黑亮的眼瞅着小庙和庙里的几个陌生人。孩子虽小却听明白了大人们话里的意思,突然大声哭号起来,两只小手搂紧月儿的脖子要回家。

一股浓烈的护犊之情油然而生。月儿用手擦了擦天佑的眼泪,对几位领导说,几位的好意俺心领了,但俺不想再把这孩子给出去。说句不恰当的话,小猫小狗出一家进一门都要不吃不喝上火好几天,何况一个人!天佑这孩子够苦的了,这么小就遭遇父丧母弃的命运,到俺这儿了,还不能得到最后的护佑,还要提心吊胆地等待不知何时被发配到何方,你说这大人做的孽凭啥让一个三岁的毛孩子承担?

月儿将怀里的孩子往上一耸,转身朝外走。走至门口又转回来,掏出五块银钱递给王叔,这钱是孩子娘留下的抚养费,昨晚俺一家人商量了,土匪的钱一分都不能用,既然收了这孩子,即便是糙米杂粮也要干干净净地将他养大。

月儿走出老远,几位还在愣神,王叔将手里的洋钱“咣当”一声扔在桌上,才将另两位的魂砸回来。

妇女主任瞄一眼王叔,兀自叹了口气。王叔问她,你是妇女的头儿,这事你咋看?妇女主任说,月儿收养孩子这事让我这心里挺闹腾的。说句到家话,我也是母亲,小猫小狗还是条命呢!可那孩子却是土匪的崽,从感情上讲总归有点别扭。最遗憾的是,月儿这孩子是个好苗子,正在进步的当口,她闹这一出,影响前程。唉!

王叔的心不觉一动,妇女主任说的其实也正是他心里想的。他看一眼民兵连连长,民兵连连长抹搭下眼皮,这不是我民兵连连长的职责范围,你俩咋定咋是。不过,我觉得既然孩子抱养了,月儿今后的精力都会放在孩子身上。我的意思,今后村上的大事小情,就别再烦她了。

王叔点点头,我同意二位的意见,月儿这一行为虽然于情有因,但与理相悖,不管咋说都不宜再担任妇女干部,也不适合作为积极分子培养。我提议村里出个决定。他朝妇女主任点下头,这件事就由你具体负责吧。

8

那几年日子过得特别快,好像每天都有新鲜的事发生,土改没多久,村里就组织互助组,然后又发展为初级社。

柱子每天还是赶着马车早出晚归,但坐车的已从过去的脚客变成了初级社的员工们,柱子的车驰入了社。他们坐着马车下地干活儿,收工时,柱子又赶着马车将他们拉回来。

初涉生产方式新结构的人们还未从那种集体劳作的新鲜劲儿里醒过神来,一场巨大的旱灾悄悄地向这片土地袭来。

大旱袭来,这在月儿的记忆里是第二次。那刻骨铭心的第一次,不仅让她远离故土迁徙异地,还夺走了相依为命的父亲。真是怕啥来啥,二婶病了。二婶本来就年老体弱,饥荒来临,老人家舍不得吃,将口粮省下来给儿子跟孙子天佑,日子久了,怎能扛得住?

那一天老人家又是昏睡不醒,月儿跟石柱两个围在炕前一筹莫展。二婶忽然睁开眼,两眼放光地瞅着儿子媳妇问,你俩不上工,围着我干吗?石柱搓着两手,妈你没事吧?二婶眨眨眼,我有啥事?月儿忙说,俺去给你倒碗热水。

二婶苍白的脸现出一缕红晕,像个羞涩的小媳妇,儿呀,妈就想吃口肉。这时候能有口肉吃,死也甘心啦!

柱子揪着头发几近癫狂,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老娘为我操劳一辈子,临了想吃口肉,我都办不到!

月儿薅住柱子的手,心如刀绞。

柱子叹口气,咱家那枣红马还入社了,要不,把马杀了也要给咱妈吃碗肉。

月儿心头倏地一动,她看一眼形如枯槁的婆婆,又瞅一眼痛不欲生的柱子,走到灶房,舀一瓢米汤灌进肚,又找一条柱子不用的腰带勒在腰间,对石柱说,你看着娘,俺出去一趟。

月儿到太阳落山也没回来。这中间二婶醒了两次,问月儿在哪儿,柱子答不上。二婶就让出去找,柱子不动。二婶就叽歪,说,俺半死的老太婆一个,围着我干啥?傍黑时,天佑回来了,石柱让天佑看着奶奶,自个儿出去找月儿。

晃晃悠悠找到村口,别说月儿,连个人影也没遇见,倒有条野狗,红着眼睛跟在后面。柱子慢,它也慢;柱子快,它也快。

柱子不由就打个冷战,他不再往前走,用手拄着村口那棵老槐树。

突然那野狗扬起脑壳警觉地向远处张望,柱子望过去,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影向这边踉跄而来。

那狗突然放弃跟了半晌的柱子,四爪一蹬越过石柱向那黑影蹿去。待那狗头就要越过身前,石柱一拧手里的鞭杆子,伴着一声脆响鞭梢子甩出一个鞭花,贴着狗的腰身就扫过去。那野狗被突如其来的一鞭子给扫得原地打滚,留下一绺子狗毛,哀嚎着落荒而去。

打跑了野狗,石柱子喘口气,手拄着鞭杆子向那人影迎过去。快到跟前了,那人影晃了两晃倒下了。

月儿两眼紧闭,脸色一片惨白,虽然倒下了,手里却还抓着口袋不撒手。石柱认识,口袋是月儿当年从凤凰山带下来的,装满了草药。这次也满满的,不知装的啥。

石柱将月儿背在身上,背上的月儿很轻很渺,像驮着一个纸人,只有压着后背的肉身跟散发的热度,还能证明那是一个活着的女人。石柱的眼泪不由就淌出了眼窝。

耳边有一股热气吹来,伴着月儿细若蚕丝的声音,麻袋,麻袋别忘了,那里有俺给咱娘寻来的肉。

石柱一抖颤,肉,你搁哪儿弄来的肉?

凤凰山。

柱子惊叹,好几十里山路呢!

月儿合上眼,你要早这么背,俺就不至于累死了。

石柱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背上的月儿搂在怀里,用胡子拉碴的糙脸紧贴住月儿的脸,把滚烫的嘴唇烙在月儿那缺血的唇上……

9

夫妻两个相扶相搀回到家里,二婶还在昏睡。

月儿说,我先喘口气,你把麻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一会儿俺就给咱娘炖肉。

柱子答应一声,拎着麻袋去了灶房。月儿这口气还没喘匀乎呢,就听灶房那头“妈呀”一声,接着一声闷响,好像是啥重物砸在地上。

月儿奔过去,却是石柱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口袋里的野菜里一半儿外一半儿地散落地上。月儿蹲下身,照着石柱的人中使劲按去,柱子一声闷哼睁开眼。

原来石柱去掏麻袋里的东西,都是一坨一坨的野菜,掏到一半时,柱子就在麻袋里摸到一个东西,阴凉,还滑溜溜。灶房光线暗,柱子凑过去细瞅,顿时骇得魂飞魄散,一条青花蛇窝在那里!蛇头耷拉着,两只蛇眼却阴沉沉地与其对视。

柱子平生专爱鼓捣大骡子大马,野狼、野狗、野猫啥的也不怵,唯独对耗子、长虫(蛇)这两种动物怕得要死。尤其是长虫,叨一眼就奓毛。

月儿对瘫在地上的柱子哭笑不得,将那青花蛇提溜出来,扔在盆里。月儿说,你不知道,为了抓这条蛇俺跑了多远的路,险些还跌了崖。

一忽儿,灶房里涌出缕缕鲜香,天佑跑到灶房扒眼,看到灶台上一共四只碗,两只碗里的肉多,两只碗里野菜多。娘又从碗架里掏出一个小瓶,往每只碗里滴了几滴。天佑知道那瓶里装的是香油,平时舍不得吃,只有一次,天佑大便干燥,憋得嗷嗷叫,娘才舍得给他喝几滴。

四只碗飘着油花散着香气端进屋,肉多的两碗给了婆婆跟天佑,野菜稠的留给了月儿和石柱。柱子端起碗,迟迟奈奈地抿一口,孕妇害口似的蹲地上就呕,把月儿跟天佑眼泪都笑出来了。

二婶说,天上龙肉,地下蛇肉,我儿真没口福。

天佑伸出大拇指,我娘真是巾帼英豪,连咱家男子汉大豆腐都奓毛的长虫都敢逮!

月儿苦笑,啥英豪,还不都是生活逼的。当年你姥爷的药铺是小本生意,除了收购些中草药,空闲时也自己上山去采挖。你姥爷上山总带着俺,不仅教俺识别各种草药,还手把手地教俺捕蛇。你姥爷说,蛇身上都是宝。刚开始时我也怯手,但历练的次数多了,也就不怕了。

二婶说,亏你练就了这手绝技,让娘大灾之年还能吃到这样的美味,娘这辈子,死无遗憾!

月儿就嗔她,说啥呢,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二婶笑了,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柱子那碗汤推给月儿,带着满足和万般的不舍溘然长逝。

灾荒年,丧事从简,邻里至亲们过来道个别。王叔也来了,他现在是初级社的领导,代表组织来安慰石家。

月儿红着眼圈跟王叔说,叔,俺有个想法。

王叔说,你说。

月儿说,这次旱灾来得猛,遭灾的地也大,虽然国家下拨了救济粮,但自救也得跟上。

王叔叹口气,可不是咋的,社里有几户困难的,已然揭不开锅了。

月儿说,凤凰山虽然远些,却可以解决饿肚子的问题。

王叔眼一亮,又黯淡下去。凤凰山山大林深,自成小气候,能吃的野菜很多,但有毒的也不少,听说附近就有村民误吃了毒野菜殁了。

月儿说,这个王叔尽可放宽心,俺打小跟俺爹学过,能分辨出哪些野菜有毒,哪些能吃的。

王叔看着月儿清澈的眼,不由就想起了当初为收养天佑,村上将月儿的妇女委员给撸了这事。可眼前的月儿不但不记恨,还想着帮助屯里的乡亲们如何去摆脱饥饿。

王叔心里一阵激荡,太好了!我给你派五个脑袋瓜灵光的青年妇女,再派辆车,得,就石柱那辆,都归你指挥。等二婶的事利索了,就上凤凰山。

10

从旱灾走出来的东山屯逐渐风调雨顺,连着迎来两个丰收年。月儿也像天空的月亮从亏到盈,不但熬过饥馑,还开枝散叶产下一个大胖闺女。月儿给女儿起名叫灵芝。灵芝生于丰沛之年,月儿奶水充沛,把个小灵芝喂养的气吹的似也,每日里不哭不闹,张开眼就笑。

可也有不顺心的事,那就是天佑。天佑本来是个省心的孩子,每天背个书包,按时走,到点儿回家。可这几天天佑说啥也不想上学了,吃罢早饭也不出门,磨磨叽叽地说要帮娘照看小妹。

月儿觉得不对劲,就细问他咋回事。刚开始天佑还不说,问急了才说,不想去是因为不想听班里有帮学生嚼舌头,说自个儿不是爹娘的亲儿子,灵芝也不是他的亲妹妹。

月儿说,甭听他们胡说八道。天佑说,我也想不听,但那帮人太熊人,专门堵着道跟你说。月儿气不过,你明天上学,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跟他打!天佑小声嘟囔,打架不好吧。

晚上石柱回来,月儿把这事就跟他学。月儿说,这孩子,一点儿也不随根,按说他爹当年那也是凤凰山跺一脚山根儿乱颤的主,下的种咋这孱弱?石柱说,儿子都随娘,他娘性子就善。月儿叹口气,俺看跟血缘关系不大,这孩子像你。柱子冤屈地嚷着,跟我有啥干系?换句话说,像我不挺好嘛。

第二天一早,月儿去柴房找出一根柱子不用的鞭杆子,那鞭杆刚好有天佑的肩膀高,一甩颤悠悠的。天佑问娘要它做啥,月儿说,这是武器,从今天起,谁若是再乱吣汤,你就拿这鞭杆子抽他。娘告诉你,打人别打脸,专挑他屁股和大腿肉厚的地方,打出事来,娘给你顶着。

天佑挺着胸脯,手里拎着鞭杆子上学去了。柱子瞅着天佑的背影有点担忧,月儿说,男子汉不能小绵羊似的,将来长大要当家立业呢。柱子咂咂嘴,也是,要不一辈子都得让媳妇降着,说完了还嘿嘿笑。

连着三天,月儿观察天佑的情况,上下学很正常,没再提挨欺负的事,也没见家长带着孩子来告状。到第四天头上,天佑下学,只背着书包,鞭杆子却不见了。天佑说,鞭杆子被老师没收了。月儿问为啥呀?天佑说,老师说,男子汉最好靠拳头解决问题,拿东西打不公平。正好老师上课缺教鞭,就把鞭杆子没收当了教鞭。月儿问,这几天没谁再欺负你?天佑晃晃拳头,老师说得对,男子汉得靠拳头说话。月儿就觉着这老师挺有意思,问老师姓啥?天佑说,姓许。

天佑去上学,一会儿便回来了。月儿就问又咋啦?天佑说,没咋,老师病了,给我们放了三天假。

三天后天佑去上学,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天佑小声嘟囔,老师还没好,躺在炕上光睡觉。

月儿心里一紧。月儿将怀里刚奶过的灵芝放在炕上,对天佑说,你帮娘看会儿小妹,娘出去一下。

天佑说,要变天,我回来时,天阴得可邪乎了。

月儿戴顶草帽,还没出院门,母鸡“咯咯咯”的叫声绊住了她。月儿随手从鸡窝里抓起两个蛋,刚下的鸡蛋还存着母鸡的体温。

都说风在雨前头,道两旁的树枝猛烈摇动,地垄上的小苗起起伏伏。月儿顶着风,像一杆绷紧了弦的弓。

学校就在小庙,说是学校,其实就一位老师,也不分年级跟班,教屯里的二十几个孩子上课。

小庙的门虚掩着,月儿咳嗽一声,屋内没反应,月儿就进去了。最近的一回来小庙,还是带着天佑来申请抱养那次。

庙里很暗,借着两扇窗透过的光线,依稀可辨庙内的模样照贫协那会儿有了很大的改变。东头盘了一铺炕,西面堵头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黑板的下方地面上有几排高矮不等的桌椅板凳,那是学生上课的地方。月儿注意到,天佑被没收的那杆鞭子就戳在黑板旁。

月儿不由打个冷战,她这才感觉到小庙内的潮湿寒冷,虽然已是初夏的季节,但阳光却被挡在了门外。

月儿朝炕边挪步过去,炕旁的木箱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灯旁有几本书,一副镜腿缠着胶布的眼镜,还有一摞学生作业本。月儿摸到火柴,点亮油灯,光晕下,炕上躺着一个人。

月儿唤一声许老师,那人没有反应;月儿伸手摸一下他的额头,火炭一般干热,细瞅他的嘴唇,焦圈似的毫无血色;月儿将手伸进褥底,冰凉邦硬,月儿想暖暖炕,连一根柴火的影儿都寻不见;月儿欲倒杯水给他喝,一摇破暖壶空空如也。面对阴屋冷灶四壁皆空,面对出气长进气短的许老师,一种不祥的预感涨满了她的心房。

月儿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让许老师吃进东西,哪怕是喝口热水也行。月儿四下踅摸,找到一只海碗,月儿拿到庙檐下用雨水冲刷干净,又接了多半碗水,将带来的两枚鸡蛋小心地磕碎在碗中。角落里有把缺刃的斧头,月儿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拎起斧子向炕旁的那只木箱走去……

11

柱子回家,月儿让他赶车送她去趟小庙,月儿把热粥跟熬好的草药还有热水瓶等一应家什都装到一个筐里,又往车上抱了两捆干柴。柱子说,你就别来回跑了,家里还有个吃奶的,我跟天佑去吧。

不大一会儿,爷俩回来了,天佑打开院大门,柱子背着一个人进了院。月儿就有点恍惚,过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爷儿俩这是把许老师给弄家来了。柱子一面往屋走一面跟月儿说,那小庙没法弄,破炕一燎柴火八面冒烟,把咱几个熏得红眼猴似的。再说,那地方离家还挺远,路不好走,你一天两头跑也够呛。

月儿朝柱子投去感激的一瞥,月儿何尝没想过把许老师接到家里照顾?可是女人就是这样,不论到啥时候,顾虑都要有的。

柱子将许老师撂到西屋炕上,西屋过去住着二婶,后来天佑搬到这屋跟奶奶住,奶奶走了,便剩下天佑自个儿。

柱子惋惜地咂咂嘴,这个许老师,命也真够苦的,听说是因为给领导瞎提啥意见犯了错误,被下放到咱这儿劳动改造。老王队长惜他有文化,身子骨还弱,就让他来小庙教学。

月儿说,俺不管他犯下啥错,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命不救,何况他还是咱天佑的老师呢。

月儿从仓房翻出一个小炕桌,先用清水冲一遍,再拿抹布抹拭干净。天佑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根鞭杆子。

天佑问妈忙乎啥呢,月儿说,那天在小庙给你病重的许老师蒸鸡蛋羹,情急之下把人家写字用的破木箱当劈柴燎了,这不把咱家的炕桌赔给他。

天佑说,娘,用不着了。

月儿说,用得着,教书先生没课桌哪能行。

天佑说,许老师不在了。

月儿的心忽悠一下提起来,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天佑说,许老师回省城了,临走前还给我们上了最后一堂课。

月儿的心忽悠一下又落了地,她呲哒天佑,你这孩子虎啊?还大喘气。

天佑笑了,将鞭杆子递给月儿,许老师让我带话给您,让您别记挂,还谢谢娘跟我爹的救命之恩。

月儿手里握着鞭杆子,谢啥谢,能离开小庙比啥都强。

“大凌河的水没脚脖子深,

前卫城的白梨两块钱一斤,

东山头的小庙外,

开满了朵朵的蘑菇云……”

凉爽的风吹来孩童们宛如天籁般的童谣。

月儿就问,大凌河的水咋浅了呢?柱子说,现在的大凌河跟干河滩差不多,没腰深那是老老年的事了。

月儿又问,前卫城的白梨咋就两块了?柱子说,现在啥不涨,你还以为二十多年前呢,两毛钱就能买一堆!

这是土地承包后的第二年,月儿在东山头承包的土地上种养灵芝。童谣里唱的,那朵朵的蘑菇云,就是种养大棚里的灵芝,那朵朵的灵芝,从椴木母体中伸出小蘑菇头,红红火火,挤挤挨挨,像极了无数柄张开的红雨伞。

月儿现在是灵芝种养大户,天佑两口子也跟他们一块儿干。天佑已经成家另过,有了自己的女儿半夏,这名字一听就是味中草药,不用问,是月儿奶奶给起的。

月儿跟柱子的女儿灵芝在省城读大学,这孩子幸运,恢复高考第二年就考上了大学,寒暑假才回家。

柱子这些日子总爱犯困,有时蹲那儿干着活儿就能搂一觉。月儿想带他去医院瞧瞧,柱子却说,马老了屁多,人老了觉多。月儿说,俺咋相反,越老反倒睡不着。柱子说,你一点也不老,看着跟那年在小庙里没啥两样。月儿说,你就贫吧。柱子嘿嘿笑,不是贫,没听半夏那丫头说嘛,咱俩往那儿一站就像两辈人。

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正磨着牙,天佑来电话,让老两口晚上去他家吃。月儿不想去。天佑说,半夏回来了。柱子说,那得去。半夏在市卫校念书,年底就毕业了。

席间高兴,柱子就多喝了几盅,唠唠叨叨地说在集上相中了一匹小马驹,枣红色的皮毛就跟当年家里的枣红马一样稀罕人。自打没了公社,柱子就没得马车赶了,但老汉总是梦想着有朝一日再能养马拴车。这事儿跟月儿磨叽过几回,都让月儿给打退了。月儿的意思,柱子年岁大了,爱犯困,不适合起五更爬半夜地侍弄牲口了。可说了几次,柱子却忘不掉这个想法。

这不,喝了两盅,又有孙女仗势,老爷子又提起这块心病。半夏说,奶奶,你就准了吧。月儿叹口气,看俺孙女的面子,明个你就把那小马驹买了吧。人这辈子,谁还没点念想?

或许是因为喝点酒,或许是孙女回来高兴,反正月儿晚上这觉睡得特香特踏实。早晨起来,听西屋没动静,她以为柱子肯定是一大早赶集买马驹去了。这两年老两口分屋睡了,不是赶时髦,主要是柱子体恤月儿,他知道月儿觉轻,自个儿的呼噜大。

该到吃早饭了,还不见柱子回来。月儿就寻思,会不会昨晚喝了酒睡过了头?便推西屋门,果不其然,柱子还在炕上躺着,被子掫在了一边。月儿叹口气,心想到底是年龄不饶人。就喊柱子起来,喊了几声感觉不对,妈呀一声天旋地转……

月儿不吃不喝魔怔了似的,怀里搂着柱子那件早已磨秃噜皮的羊皮袄两眼发直。到第三天她从炕上爬起来,对天佑跟从省城赶回来的灵芝说,把这件皮袄给你爹带上;再有就是找人扎个最好的纸车纸马,马一定要枣红色的。你爹这辈子最喜欢侍弄车马,活着心愿未了,到那边一定让他遂了愿!

12

一年后,月儿走进小庙。

小庙最后的功能定格为青年点,20世纪70年代小庙接纳了三批从城里下乡的知识青年,1980年东山屯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后,这座小庙就撂荒了。

站在蛛网密布、杂草丛生的小庙里,月儿的眼前像放电影,一幕幕清晰如昨。小庙盛装着月儿太多的回忆,死与生,沉与浮,苦辣酸甜,世事沧桑……

天佑讶异,娘要重修小庙?

月儿说,不是重修,是扒掉。在原址上建一座养老院。

灵芝不种了?

当然要种,不种,拿啥盖养老院,盖了咋养得起?娘准备将种植基地从东山挪到凤凰山,那儿的土壤水质气候更利于灵芝生长,发展前景要比东山头大多了。

天佑挺兴奋,但一听说,建成后月儿要搬到养老院住,便老大地不高兴。天佑说,没儿没女的鳏寡孤独才去那儿。

看着天佑噘大嘴,月儿“扑哧”笑了。月儿说,俺知道天佑最孝顺了,儿媳也是好儿媳。俺去那儿就是图方便,要不然基地搬到了凤凰山,出来进去的多不方便。

看天佑还是一副不乐意,月儿又说,俺不单自个儿在那儿,俺想把半夏也带过去。听说将女儿带过去,天佑两口子都来了精神。半夏此时护校已毕业,分配在乡医院。半夏是个好动不好静的性格,每日拘在小房间里给患者换药打针很不适应,跟爸妈嚷嚷着要辞职。依着父母的心思,小姑娘文文静静在医院,旱涝保收多好?所以任姑娘咋个不乐意也不松嘴。

月儿说,半夏虽是一味药,但生半夏有毒,熟了才能入药。咱家半夏正处于半生不熟的时候,这丫头跟她姑灵芝不一样,心野着呢,你让她整天拿着绣花针往屁股上墩针头,不如让她干点儿愿意干的事。天佑两口子说,娘你咋说咋是。

半年后,一栋三层楼在小庙原址建成。月儿在东山筑起围栏,广植树木花草,搭凉亭砌荷塘,还设置了老人健身器材。东山头变成老人乐园。

一日,月儿在凤凰山正跟天佑商量在灵芝种植的基础上再建精加工项目,形成产品一条龙。半夏开着车来了,说要找奶奶请示工作。月儿就说,有啥事打个电话呗。

半夏说,这事有点儿特殊,电话里一两句也说不清,关键也是想奶奶了。天佑两口子嗔怪说,咋的,光想奶奶?

半夏就咯咯笑。

逗完闷子,半夏跟月儿说正事。早上乡长带来一位老先生,说是著名作家,拿来一张十万元的卡,要在养老院租间房,住三年。半夏说,养老院是公益事业,不是客栈,更不对外。乡长说,这事有点儿特殊,让她务必跟奶奶商量一下,满足老先生的心愿。

月儿也觉蹊跷,就问咋个特殊法?半夏递过两张卡,一张是银行卡,另一张是老先生的身份证复印件,身份证上的名字是许晓光。

月儿脸色微变,沉吟半晌,既然乡里有话,那就收下吧,但只收三万。

半夏说,一年一万,赔钱的事。

月儿说,作家不是大款,养老院也不是企业。

半夏说,可现在养老院是满负荷,腾不出一间空房的。

月儿说,那就将我那间房腾给他吧。

半夏说,您住哪儿?

月儿说,俺自然是来凤凰山了,要不每天也是往这儿跑。

月儿住到凤凰山,不再过问养老院的事,有时候半夏会开车过来,跟奶奶说说东山头的新鲜事。月儿哼哈一听,临走让半夏给许老先生捎回几盒公司产的灵芝孢子粉。

两年后的一天,半夏打来电话,

月儿问,有事?

半夏说,许先生走了。

月儿心里一凛,嘴上却说,走就走吧,反正离三年期限也没剩几个月。

半夏说,许先生临走给你留下一个物件。

半夏在许先生住过的房间等奶奶,月儿一进屋,便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味道,虽经两年又八个月,房间里的陈设跟自己住的时候并无改变。

半夏将一本书交给奶奶。半夏说,这就是许先生此番来养老院的目的,他每日不眠不休,就是为了完成这个心愿。

月儿接过那本厚重的书,书名是《东山有座庙》,月儿心内便有些怅然。嗅着书体散发的淡淡墨香,月儿迟疑地打开扉页,一排黑体大字倏地映入眼帘:谨以此书献给那位给予我第二次生命的女人。月儿的心一抖颤,书本险些落地。

是夜,一轮明月将柔和的清辉洒向东山头,树影中的小楼有一间房灯光彻夜未息,橙黄的灯光透过窗棂与当空的明月相互映照;挑灯夜读的月儿与书中的人物涕泪交融……

作者简介>>>>

范志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2年开始文学创作,有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在《清明》《鸭绿江》《小说月报·原创版》《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有作品多次获得奖项。现居锦州。

[责任编辑 刘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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