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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栏一唱

2024-06-15王梅芳

鸭绿江 2024年5期
关键词:孩子

1

站在35层楼顶,王珣凭栏远眺,整个城市尽在眼底,俯仰之间,密密麻麻的楼群将自己的单位、家隐匿其中,再看在楼群间若隐若现的浑河,静静地西流;远处的棋盘山,露出一个山头,沐浴着夕阳的光辉。

王珣正在寻找这个城市中他熟悉的地标,潘北出来拽他去喝酒。潘北是做装修生意的,这座大楼矗立在沈阳的黄金地段,装修就是出自潘北之手,楼主陈嫣自己的公司用了一层,其余的出租,大楼最上面的35层是会馆。

回到酒桌,已摆了三个菜,潘北端起酒杯说:“经济滑坡,三个菜开喝。喝之前我隆重地介绍我女儿的老师王珣,梨园音乐学院的声乐教授,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多亏我女儿去他的艺考班,顺利考上了。牛人。”

王珣站起来大大方方地与大家打招呼,大家都说歌唱家一开口就带有磁性——王珣听得美滋滋的,这种赞誉在自己的圈子里是没有的,大家都是干这个,无论谁一开口,都带磁性。待潘北敬了一圈酒,就请王珣唱歌。王珣一下子进入了表演的状态,脸上的表情就活了起来。他清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霉花儿开》《三套车》三首俄罗斯歌曲。饭桌上的人大都四五十岁,青少年时代受过俄罗斯文化熏陶,这些歌曲大家都熟悉,唱出来讨喜。

王珣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余光瞥见陈嫣一直含情脉脉盯着自己。陈嫣穿着时髦,妆容精致,肤白貌美,那霸道女总裁的气质,在45秒就征服了王珣,觉得陈嫣一笑,眼睛像樱桃。

潘北起着哄,大声说:“王老师比廖昌永唱得好多了,就是人太低调。”

大家齐声表示说对,时代变了,你高调都不一定能高起来,再低调就是自我埋没。

陈嫣说:“我们公司做他的经纪人!我有办法让他火起来,再去北京办个人独唱音乐会!维也纳金色大厅办独唱音乐会,都安排上,在座的各位我都要请去!”

掌声愈加热烈,是鼓给陈嫣的。

王珣瞬间迷乱,内心的激荡无法掩饰,把面前的一杯白酒仰头倒进嘴里,脑子里幻化出自己名满天下、钱财满仓的美好图景。当然,也不能锦衣夜行,到熟人之间嘚瑟一下,他们要是问起自己怎么出圈的,就不说,让他们随便猜。男人在江湖漂,必须整点儿神秘感,实处就法,虚处藏神。

然后就断片了。

2

第二天王珣醒来已经中午12点半了,连忙把手机拿过来,没有陈嫣来的电话,却有微信:晚上有时间吗?晚上5点小馆聚饮,520包房,如能赏脸前来请回复。

王珣立刻回复:我能。

王珣一看520,这难道是陈嫣刻意暗示着她爱自己吗?不知道陈嫣有没有请潘北,他也不好跟潘北沟通。

这半天,王珣好像就在等着晚上去小馆。在手机上下载了几首歌曲的伴奏曲。

晚上饭局来的是另外一拨企业家。王珣也恰到好处地扬了自己的长处:唱歌。

嘹亮的歌声引起了众人的瞩目,其中一个是茅花酒厂的东北地区老总余多,当场就跟陈嫣请求:“可以请王教授到我们厂参加年会活动吗?”

陈嫣瞅了一眼王珣,说:“没问题,王教授是我的朋友,我能做主。”

王珣很欢喜陈嫣替自己做主,仿佛陈嫣是自己家的女主人一样,立刻表态:“我听陈总的安排。”

余多说:“一周后,我安排陈总和王教授一起到贵州酒厂总部去参观联谊。”

这次见面后,王珣就成了陈嫣的跟班。陈嫣好像每天都有饭局,王珣主动在饭局上唱歌、朗诵。受过专业训练的歌声给饭局增色不少,在众人的赞美声中,王珣觉得自己的歌声,就是对陈嫣的爱情宣言,他有意选唱一些表达爱情的歌曲,歌声就是白娘子手里的伞。

巴尔扎克在《欧也妮·葛朗台》中写过这样的话:“恋爱是我们第二次的脱胎换骨。”

王珣的恋爱感觉十分充沛,分毫没有因为年龄而减损,的确有脱胎换骨的感觉。在王珣的眼里,陈嫣的微笑,喷出了花朵儿。

这朵花,在贵州盛开了。

从东北来到西南,跨越几千公里,从大平原切换到崇山峻岭,招待晚宴上,王珣又高歌三曲。

歌声中陈嫣喝多了,晚上10点多,主办方把他们俩送到酒店。王珣扶陈嫣到床上躺下,见她闭眼躺平,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临走,他拿走了房卡,回房间看了一会儿手机,去看喝醉了的陈嫣,就拿着房卡进去了。陈嫣穿着睡衣,贴着面膜,躺着玩手机。

王珣结结巴巴地说:“我来……看……看你酒醒了没有,怕你喝多了。”

陈嫣说:“我没喝多,是有点儿困,我就装醉睡了,一整天穿着高跟鞋参观脚都有点儿肿了,累屁了。”

王珣搓搓手,说:“要不我给你捏捏脚哈,我以前总给我媳妇捏。差不多是专业的足疗师。”

陈嫣把腿伸给他,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呢!那敢情好了。媳妇呢?”

他假模假式地捏了几下,说:“离了。”说完便伸手就把陈嫣脸上刚贴上的面膜揭了,说:“这大美女躺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专心做足疗?”说着来吻她。

陈嫣推他一把,说,你的胡子那么长。

他说,不耽误。

于是,俩人似乎没有什么铺垫就在一起了。

第二天,主办方安排他们去游玩。俩人的感觉不一样了,此时的王珣对命运的安排千恩万谢,觉得自己没有白来世上一趟。

3

从贵州回来后,王珣便把胡子剃了,干净清爽,隔三岔五地到陈嫣这里住,要不就与陈嫣在饭局上眉来眼去,引吭高歌。

陈嫣的办公室里烟、酒、茶、加油卡、超市购物卡什么的,多的是,是陈嫣公司给客户准备的伴手礼,陈嫣时常给他一些。

王珣把之前教学生的时间,拿出来跟陈嫣跑场子,只能减少学生的数量。王珣原来收15个学生,他现在只收5个,但他愿意在这里花时间。

陈嫣的公司给王珣录的歌,都是翻唱别人,并没有自己的新作品。这几年光顾赚钱,也没往新歌上使劲,他现在有歌到唱时方恨少的感觉。录完放到自媒体平台上,并没有王珣期望中那样火起来。王珣也不在意,日子照旧。有一次,王珣在饭桌上唱《掀起你的盖头来》,大家起哄说:“你要掀陈老板的盖头呗!”

王珣半真半假地把自己脖子上的红围巾,盖到陈嫣头上,一边掀一边唱:“你的脸儿红又圆呀,好像那苹果到秋天……”

王珣人来疯,单膝跪在陈嫣面前,手里拿饭桌上的假花,问:“你这个大红苹果让我摘回家不?我想吃苹果。”

大家起哄:“你想吃苹果,我们想吃喜糖!”

于是,俩人也麻溜地登记了,王珣有了彩票中了一等奖的感觉。王珣还要在家带学生,就没有搬到陈嫣家里,有应酬的时候,俩人一起回家,没有的时候,王珣仍然时常住在自己的家里。

婚后,陈嫣说:“与那几个朋友一起做一个全球旅居养老项目,回报率特别高,不但一年后开始返投资额的十分之一,本钱返完后就可以每年分养老院盈利的红利,股东每年还享受去国外免费度假的待遇。你的钱也存银行了,只有一丢丢的利息,投资吧,在家坐着就拿分红,有资源性收入才好,就像自来水管道接到你的家里,一拧开关,钱就源源不断。”

他听明白了,这是陈嫣给他的鱼竿,必须接。他的财富和远方正在向他招手。王珣去了银行,把定期的大额存单变成了活期。这个举动惊动了大堂经理,她不甘心地劝王珣投资有风险!主要是她不甘心失去一个大额储户。王珣笑着说我自有分寸。回到陈嫣办公室,王珣潇洒地在手机上一转,自己一声一声地带学生赚的300万就到陈嫣那里生钱去了。

当晚,大家自然地在小馆聚饮,欢庆大家一起即将走上不劳而获的溜光大道。

饭桌上,那些人很奇怪王珣能拿出这么多钱,都想刨根问底,说:“我们国家的大学教授都这么富了吗?不吱声,不吱气,心里拉小锯,真没想到王教授这么有钱,属于闷声发大财的人。”

王珣只是笑,顾左右而言他,他期盼别人羡慕他有钱很久了,此刻,他很是享受这些大商巨贾说他有钱时的表情。

到天台抽烟,王珣凭栏远眺,天黑了,璀璨的灯火在王珣的脚下闪烁成一片花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眼看尽长安花。

4

钱投进去一年了,承诺的红利一分不少地打入了银行卡里,王珣暗自庆幸。

白驹过隙,第二年返利的日子,王珣没有收到银行入账的通知,第二天就来到陈嫣的公司,一看,来的不只是他自己,很多投资者都来了,得到了公司总部网站关闭的消息。

潘北在手机上用“天眼查”查这个公司和法人,早在其他省市就用同样的办法骗了好多人后失联,网上到处是关于投资被骗的故事,官方就查封了他们的空壳公司,封了他们的网站。

潘北跺着脚说:“一年前就有负面消息了,我怎么就不知道先查一下再投钱呢?500万啊,不仅是我全部家当,我家双方父母的养老钱也进去了……”

半年后,潘北满身起了鬼风疙瘩,去医院皮肤科就诊,皮肤科直接给他开了肺CT,一检查,居然是肺癌。

再过半年,潘北死了。

王珣的300万也约等于一起没了。听到消息,王珣来到天台,习惯性点燃一支烟,往下一看,突然觉得站在哪里都是深渊,他的四周塌陷一般,大楼已是一座孤岛。

这时候,王珣的儿子打电话说,已经定了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可以把钱打过来了。在广州,首付款400万……王珣傻了!为什么两年前催你买房子你不买?骂归骂,事儿还得办,他只好卖自己的住宅,他找人来评估了一下,这房子能卖130万,同样是省城,只因一南一北,王珣的房子一万一平,儿子的房子七万一平,这差距怎么来的呢?王珣想不明白。其实也不用想,人与人之间也是有差距的,就像同是唱男高音,廖昌永名满天下,王珣却籍籍无名。

王珣折腾一圈离400万还挺远,只能找前妻。

他做了几个她爱吃的菜:葱烧海参、水煮大虾、干煸菜花、青椒土豆片,醒了红酒,等着她的到来。

离婚后,冯志丽几乎没回来过,上楼梯的瞬间,她看见楼梯旁边的墙皮斑驳破旧,这栋陪伴了她整个青春的楼房,到处都能唤起记忆,就算这栋楼里写满了自己的故事,也和她没有关系了。

冯志丽进门看了一桌子的菜,说:“我都不知道你会做菜。这是两罐俄罗斯黑蜂蜜,我学生家长给我的,给你润嗓子。”说着把蜂蜜掏出来,放在冰箱里。

王珣笑了说:“你还给我送礼啊,官不打送礼的,我就笑纳了。来来来,咱俩吃之前跟儿子视频一下啊,馋馋这小子。”

儿子看着他们俩举着红酒杯,在老屋里做了这么多菜,说:“你们俩不是要复合吧?我不管啊,我只要你俩都过得轻松自在,别有病。”

王珣说:“轻松自在,那么容易做到?人活着就得受累。现在给你看看我们家啊。你看看有没有变化?”说完挨儿个屋子走了一圈。

儿子说:“老爸,我春节还回家了,离家也就几个月,你整得像我离家几十年似的。”

王珣说:“真是的。”

关了视频,俩人坐下来喝酒。

冯志丽说:“你都瘦脱相了,让新媳妇给累的吧。”

王珣笑着说:“都是那事给闹的,睡不着,吃不下,瘦了30斤。现在血糖也高了。”

冯志丽说:“现在看来,是她骗了你呗?”

王珣说:“你说的是哪件事?”

冯志丽说:“看来她骗你的还不止这投资的一件事啊!”

王珣低下头,说:“不能说全是她骗我。要怨只能说我的命不好,投资打水漂了。但,我只是瘦了,潘北的命都没了。”

冯志丽说:“我今天才发现你挺能容事啊。当初咱俩一言不合就离婚了,现在你被骗了,都不离啊。你说实话,你当初追陈嫣,是不是看上人家有钱了。”

王珣说:“我要是说不是,你信啊?”

冯志丽说:“太讽刺了,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不物质啊,怎么就奔人家的钱去了,钱没闹着,自己的那点儿血汗钱还整没了。农村有句土话叫作‘是神归位,是鬼归坟。嘚瑟掉毛过不去冬。”

王珣心想一会儿还得找她要钱,没吱声。冯志丽说:“你跟有钱人玩钱,如同跟鲁班玩斧子一样没有胜算。”

王珣说:“是儿不死,是财不散。”

冯志丽说:“你也别上火了,就当上辈子欠了人家的钱,这辈子来还了。”

王珣说:“你这么一说,我不那么难受了。再赚钱放你手里,你给我儿子,免得我手欠。”

冯志丽说:“你俩钱是怎么管理的?”

王珣说:“谁也不交给谁,各花各的。”

冯志丽说:“生活费呢?怎么分?”

王珣说:“她是资本家,我还用跟她分摊生活费?人只要不差钱,事就老简单了。我在她那里是白吃白喝白挑眼,还不用我干活儿,你别嫉妒啊。但是,这回孩子缺钱,我还是没好意思跟她张口。”

冯志丽心里想着这个男人以前的工资都是交给自己的,以后也要把钱交给自己,现在他跟陈嫣了,却一毛不拔了,要是按照网上说的男人心在哪里、钱就在哪里的逻辑,他的心还是没在陈嫣那里啊。想到这里,她倒萌生了一点点得意,毕竟他省下来的钱,最终也都到自己的儿子手里,如果从钱上说,陈嫣真的是外人。

冯志丽瞅着她曾经的男人眼睛:“你说实话,你爱过我吗?”

王珣说:“女人一天到晚就爱不爱啊,都土埋半截子了还谈论爱不爱,幼稚不?这玩意儿说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现在我遇到困难了,孩子的房子款,我尽我所能,还是不够,这个世界上,能无私地帮助我儿子的人,只有你了。”

冯志丽说:“让现实教训你一下也好,省得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还是赚你自己能赚到的钱吧,孩子的钱,你不用操心了,我给孩子打款。”

王珣的眼睛亮了一下,说:“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多钱,你真会过日子。”

前妻瞅他一眼说:“我也是吐沫星子蘸着粉笔灰当饭吃,课余时间给学生补课,从来就没有休息日,我容易吗我!”

王珣说:“你真能干,不过你放心,我再租一套房子,当教室用,再赚点儿钱,日后孩子结婚生子用钱,我出。”

冯志丽说:“事已至此,也别上火了,你是孩子的爹,火坏了身体,还是儿子的负担,也是我的负担。我是替儿子心疼你,那边‘总裁要是不要你了,我的房子里还有空房间给你住。”

如果没有婚变,两口子齐心协力地办补习班,赚的钱足够孩子买房子的全款了,现在孩子还得每月还那么多的房贷。

但是,没有如果了,人生总有一些事情,是个人无法把握的。

王珣说:“孩子的东西收拾一下,放你那里吧。”

俩人一边收拾儿子屋子,装箱打包,做好标记,一边回忆孩子成长中的点点滴滴,说到孩子小时候那次去乡村姥姥家,看见路上的羊粪蛋,不知何物,捡起来揣兜里,饭桌上往外掏,手小拿不住,羊粪蛋在饭桌上弹跳着奔向了菜盘、饭碗里,把全家人搞得鸡飞狗跳……冯志丽说:“当年捡羊粪蛋的小子如今独在异乡,不知道是否捡过城市的‘羊粪蛋。”

王珣本想大笑,听了冯志丽的话,愣了一下,笑的欲望一下憋回了。到了后中年,孩子长大成人,本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就轻松愉快过日子,但是,孩子长大了还有别的事需要解决,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解决麻烦的过程。

不觉收拾到凌晨一点,王珣说,住下吧,在我们仨的家里住最后一夜。

冯志丽听了眼窝有点潮湿,她心里既渴望又纠结,站在洗手盆前整理头发。王珣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洗洗吧。”

冯志丽点点头,推他说:“我自己洗,你先出去。”

王珣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避讳的。”冯志丽还是把他推出了浴室,自己洗了澡。重新躺到一个被窝里,俩人都很激动,亲密行为再次让俩人亲密起来。

早晨醒来,冯志丽就钻到王珣的臂弯里,说:“你属于出轨了啊!”王珣转头吻她,紧紧抱着她,不做声。冯志丽抽出嘴,继续问:“你到底是爱她多一些,还是爱我多一些。”

王珣说:“又来了!”

冯志丽又问:“她和我有什么不同呢?”王珣不答,一跃而起,说:“我去买油条豆浆,咱俩吃完得搬家。你再躺一会儿。”

冯志丽说:“别买了,昨晚剩那么多,热一热打扫了得了。”王珣就去热饭,吃完早饭,从网上叫来了货拉拉,把儿子的东西搬上车,冯志丽也随车一起走了。

王珣的心又一次空了。

他洗了把脸,打电话叫搬家公司的人来,指挥他们把钢琴搬到出租屋,把挂在墙上的帕瓦罗蒂巨幅照片摘下来,挂到出租屋里,屋里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王珣把前妻送的两罐蜂蜜和装衣服的袋子放在他的中华车里,感到特别悲凉。车没换成,口袋空了,身外之物也这么寒酸。奇怪的是,他突然想起上大学时排演《红楼梦》,贾宝玉的一句台词:“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他想到自己死了的时候,就剩一堆骨头渣子,那些奖项,那些名声,还能在世间存留多久?

车上,王珣接到陈嫣电话,让他晚上来小馆吃饭。他说好,等他把衣物送到家里的。到了陈嫣的家里,陈嫣的妈妈在,陈嫣爸爸去世了,老太太一直跟陈嫣住。70多岁了,还能每天给陈嫣做饭吃。

王珣把蜂蜜拿出来放到冰箱里,说:“妈,陈嫣总应酬,这俄罗斯黑蜂蜜,你记得给陈嫣冲水、解酒。”

老太太说:“陈嫣没嫁错人,有你心疼她,我就安心了。”

看王珣拎了一大包衣服,问道:“你眼睛怎么红了?哭了?”

王珣这几天,又是哭又是睡眠不足,还收拾房子搬家,头发长长,胡子拉碴,一副颓废的样子,反倒更有音乐人的文艺范儿了。

老太太冲了一杯速溶咖啡,递过来,正是时候。

王珣接过咖啡说:“妈,我今天卖了房子给孩子交房款,现在我没有房子了,投奔你来了。”

老太太说:“说什么投奔不投奔的,有房子住,你俩赚的工资够花就行呗。”

王珣愣了,说:“妈,陈嫣有大楼啊。”

老太太说:“那大楼、公司,都不是陈嫣的。大楼原址是工艺品厂,工厂亏损,厂长出面,找了几个人出钱就把厂子买下来,把工人遣散了,把原来的厂房拆了建了这座大楼。我听说有八个股东出钱、出力,具体这八个人是谁,连陈嫣都不知道,陈嫣只是一个掌柜的,每月拿工资的,整个法人的名号扛着。外面看着名头大得吓人,陈总陈总地叫着,却是别人的公司,为什么让她当法人?我一直不想让她干,如果有什么事儿,我家没有背景,没有权力,没有钱,背黑锅的就是她,我一直对她提心吊胆,老是劝她别干了,她不听我的。”

王珣以前回来都是跟陈嫣腻在一起,或者玩手机,很少单独跟老太太说话,这么重要的事实居然到现在才知道!晚三春了!

王珣内心惊涛骇浪。老太太说:“我这女儿一直不省心,离婚了,孩子不跟我们联系,这些年,她就拿钱砸,孩子才跟她有了来往,但从小没带孩子,怎么也不亲。一直到她跟你结婚,我才放心了,毕竟你是老师,是个老实人,没有那么些弯弯绕,也不能欺负她,实在她不干工作了,你的工资也能养她,她是个可怜的人……”

王珣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沙发上,他突然想到:这个女人名字怎么叫陈嫣呢?是不是暗示着一切都要“化入尘烟”?自己没有参透这名字的玄机,曾幻想跟着陈嫣过上流社会的生活,而陈嫣妈妈却想着让王珣做陈嫣的后盾。她妈妈这么想,她未必不这么想。这叫什么?黄雀捕蝉?不贴切,还是昨天冯志丽说的“是神归位,是鬼归坟”?

天下的好事,不能只有单边的考量。

老太太的话信息量巨大,把王珣撑爆了。

老太太到冰箱里给王珣拿来一罐冰镇啤酒,说:“你脸色不好看,是不是低血糖了,来一罐啤酒吧。你啊,不要太要逞强了,悠着点儿啊。”

王珣喝下去,冰凉的啤酒与刚喝下去的热咖啡,在王珣的胃里中生克制化,嗓子眼儿一会儿涌出啤酒味儿,一会儿涌出咖啡味儿。

他逃回卧室,把头埋在被子里,像一只大鸵鸟。

巨大的幻灭感把王珣包裹了,昨天的时候,他还跟冯志丽面前替陈嫣说话,也反感前妻说陈嫣是骗子,以为前妻在嫉妒他。当然,他也不相信陈嫣是骗子,此时他明白了,是一台电脑爱上了一棵大树。

王珣身体趴在床上,心无着落,他爱陈嫣什么,他说不清,如果没有大楼主人的身份加持,陈嫣还能吸引他吗?他不知道。他跟陈嫣结婚是朋友圈都知道的,这件事曾经是荣光,是他的价值外现,是他有意无意最想炫耀的。

再把自己的感情撕裂一回?有没有能力复原,这真是个问题。

可怜啊!陈嫣也是一个可怜的人。王珣想,陈嫣不是故意要骗自己的,是自己选择娶她的,何况,是陈嫣让他看见了外面的世界,正因为看见了,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广阔,但不属于他,他现在好像连方向都没变,坐了过山车返回来了。

好像经历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经历,这几年跟陈嫣在外面积累的经验,对他教声乐毫无用处。王珣决定不问陈嫣了,他不想知道太多了,懒了。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他给陈嫣发了信息说自己太累了,不去小馆了。陈嫣回说知道了。重重叠叠的忧伤和无助让他无所适从,愈发觉得陈嫣的气息把他包裹得喘不上来气。

他跟老太太说去看看妈。说完想起他真的好久没看妈妈了,于是,发动汽车,到了妈妈家。走到楼下,心又软了一下,小时候有了委屈就找妈妈,现在下意识地又来找妈妈了。在车里瞅了一圈,忘记买点儿礼物给妈妈带上去,翻了翻,翻到一张超市购物卡,还好。

看见儿子回来,老太太先告状:“你爸爸遛弯走得可快了,把我落老远,就是让人看见他是没有老伴的人,在小区里眼珠子乱转,到处看美女啊。”

老头接话说:“我现在怎么做都是不对,我生怕说话说多了招惹她,明天我不跟她一起出去。”

王珣心情不好,说:“家里还有剩饭吗?”

一听孩子没吃饭,老两口同时炮弹一样射进厨房,一会儿工夫,一大碗热汤面条端上来了:两只大虾,三片肥牛肉片、一个鸡蛋、几段菠菜。红黄白绿组合在一起,煞是好看。

美食填满了他空虚的腹腔,舔舔嘴说:“还是妈妈的味道!”

爸爸问:“你过得舒心不?”

王珣连忙掏出超市购物卡,说:“舒心,她就是忙,没时间过来看你俩,这不,派我给你俩送个购物卡,里面有100元。”

爸爸说:“你瘦成这样,还说舒心,我有点儿不信。”

王珣一愣,说:“有钱难买老来瘦,不用减肥。还有一个喜事啊,你孙子在广州买房子,在南方定居了。”

爸爸说:“在哪儿混得好,哪儿就是家。老太太,你给孙子表示表示。”

妈妈进屋拿来一张银行卡,说:“这里有30万,你替我打给孙子。让孩子能少贷点儿款就少贷点儿,我老觉得欠钱不是个事,密码是你生日。”

王珣说:“我不是来要钱的。”

爸爸说:“钱对孙子有用,我们就高兴,你拿着吧,原来想我们死了再给,这几天正好跟你妈商量,决定提前给,真是巧了,赶上孙子买房子,也算爷爷奶奶给孩子留个念想。”

王珣拿了银行卡,心里酸了一下,又够买七平方米了。到底还是血亲,陈嫣就没有给孩子表示。王珣躲避着陈嫣,开车回到学校家属院的出租屋里,想找人说话,把手机通信录和微信拨拉了一遍,却找不到可以跟他说话的人。

他坐在琴凳上,抬头望着帕瓦罗蒂的大照片,说:“我回来了,咱俩朝夕相伴快30年了,你觉得我做男人失败吗?满心欢喜娶的媳妇,居然一点儿都不了解她,连真实身份都不知道,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好难受啊。”帕瓦罗蒂的眼神向前,没搭理王珣,抬着右手,张大嘴正在唱《我的太阳》。

王珣手指无意识地压到琴键上,流淌出来的竟然是《化蝶》,这是上天的暗示,穷途并未末路,靠自己,还能化蛹成蝶。老蝴蝶你慢慢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

第二天中午了,王珣在出租屋里醒来,看见了陈嫣的微信语音留言:昨晚回家没见你,我妈妈给我冲了你给我的黑蜂蜜水,好甜哟!我给你的银行卡里打了一万元,一点心意给孩子。

王珣对她的情话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再看银行信息,果然有一万元到账。有毛不算秃,回来点儿是点儿。外面跌倒了,专业上爬起来,王珣又开始招了15个学生,进行声乐、钢琴的高考培训。

冯志丽没课的时候常来出租屋,收拾屋子,做饭,俩人一起吃饭,说说日常,宛如平常。王珣实在忍不住,就跟冯志丽说了陈嫣是个挂名老板的事。

冯志丽说:“她是为骗你而生的,你哪能扛住她大骗你两次啊?你趁早离了。”

王珣只是说:“覆水难收,我想要回我的钱。”

冯志丽迷糊了,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但不纠结了,现状也挺好。

王珣从陈嫣的饭局中淡出了,陈嫣也没说啥。俩人在家里见面的时间不多,王珣经常因为上课住在出租屋,见面了交流不多,各玩各的手机,也不尴尬。

有一天,王珣开车路过那座35层的大厦。他仰望最上面的大阳台。他曾经无数次站在大阳台上抽烟看景。不知为什么,如今像有个人牵着他的腿,让他又一次来到上面。他又一次从这大阳台上俯瞰城市,俯瞰下面奔走的人群、涌动的车流和高高低低延绵远方的座座楼房。他扶着栏杆,大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首歌儿自己冲上喉咙:“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

他不知道,陈嫣恰好在这个屋里,独自一人默默坐在角落里。透过落地窗,她看见了正在风里唱歌的王珣。对于他,她是熟悉的,但是,今天,她却感觉如此陌生,仿佛从来不曾认识一样。

作者简介>>>>

王梅芳,196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散文、报告文学委员会秘书长。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散文》《北京文学》《辽河》《福建文学》《鸭绿江》《海燕》《满族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计百万字。现供职于辽宁报刊传媒集团。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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