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摸头,不自卑
2024-06-14穗穗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意识到了家里穷这个事实。上了初中,大家开始有了爱美的意识,平时都要穿校服,同学便在鞋子上花心思,各种大牌运动鞋在校园里屡见不鲜。而我永远都穿着妈妈从批发店花几十块钱买来的素色帆布鞋,洗得发白了也不舍得扔。
每次假期结束,同学们三三两两扎堆,雀跃地讨论着旅行的行程,为香港迪士尼有意思还是上海迪士尼好玩争得面红耳赤时,我总是一副沉迷题海不问世事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背挺得笔直。
学校门口有家兴趣班,常有老师在校门口招揽学生,班上不少同学都报了名,学吉他或是拉丁舞。每天下午放学,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往兴趣班的方向走。我也动了上兴趣班的心思。在13岁的我眼中,最美的莫过于穿着芭蕾舞裙,像葱段般亭亭玉立的舞者。好几次,在饭桌上,我刚想和妈妈提学跳舞的事,她就开始念叨,最近工厂都没啥单子,这个月工资只发了一半。听到这些,我哪还敢提花钱的事,只能埋头扒饭。一天傍晚,妈妈来接我放学,兴趣班的老师拦住她说,孩子的身体条件很好,手长脚长的,是个学舞蹈的好苗子。妈妈丝毫不感兴趣,摆了摆手:“不学不学,我家的这个孩子连作业都做不完呢,再上兴趣班,还要不要考高中了?”
等走远了,妈妈才和我念叨,上这种兴趣班,一节课怎么也得上百块钱,家里怎么供得起呢。况且,会跳舞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做几道题来得实在。我没说话,低头盯着自己的鞋——这双鞋又开胶了,回家得用502胶水粘牢点。后来填表时,当同学们在兴趣爱好那栏,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堆妈妈口中烧钱且无用的爱好时,我只能默默地写下“看书”两个字,然后径直走上讲台交给老师。
我本来就安静,话不多,每次发现自己和同学的不一样之处,就更沉默了。久而久之,我成了班里那个独来独往没朋友的女同学。没有人和我牵着手去上厕所,也没有人和我在上课时传纸条。我就像是一叶扁舟,茕茕孑立,形单影只。为了抵抗安静世界里的无限孤寂,我选择把自己埋进书海里,从“四大名著”到言情小说,从当代文学到《资治通鉴》,我百无禁忌,凡是图书馆里有的书,我都一股脑地借来看,囫囵吞枣地读,也不管读不读得懂。只要钻进书的海洋,我就像开了信号屏蔽器一样,纷纷扰扰都与我无关了。
书读多了,看世界的角度好像也在慢慢发生变化。我开始留意到墙角新冒出的三角梅,井盖旁缝隙里钻出来的野草,还有楼下打盹的老太太……我把这些都写进了作文里。渐渐地,我的作文成了公告栏上的常客,作为范文供同学们学习,有的甚至还登上了校报,在全年级的同学中间传阅。当我攥着校服的衣角,红着脸走上升旗台,双手颤抖着从校长手中接过全县作文大赛一等奖的奖状,听着校长以我为榜样,激励台下的同学们好好学写作时,我好像听见了花开的声音——无人问津的蒲公英,不够鲜艳,不够芬芳,只能待在角落里,默默地用尽全力汲取大地的养分,有一天,它积攒够了能量,在角落里骤然盛开。它低到尘埃里,又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后来的后来,我不再是无名的某某,而是“初二五班那个特别会写作文的女孩”。我依旧穿着发白的帆布鞋,没碰过吉他和练功服,没去过泰姬陵和布达拉宫,但这些好像都没关系了。我身上的光芒,已经把一个青春期少女的自卑敏感,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上大学后,我开始勤工俭学,再加上奖学金,负担一双名牌鞋没有问题,也有能力给自己报个兴趣班,但我依旧选择在网上买几十块钱一双的帆布鞋,保持看书的习惯。偶尔在书里看见某个敏感的小孩,我就会想起13岁的自己。如果有时光机,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穿越到2016年的秋天,摸摸那个小女孩的头,告诉她,没关系,别自卑,慢慢来,都会好的。
(本刊原创稿件,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