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师易求 人师难得 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2024-06-14王颢凝
一、乔建中音乐学术思想研讨会纪事
(一)乔建中简介
落笔之初,首先需要介绍“乔建中音乐学术思想研讨会”的主角乔建中。
乔建中,男。1941年生于陕西榆林,1958年考入西安音乐学院附属中学,1967年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1981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并且获得文学硕士学位。曾先后于中国京剧院、山东省艺术馆从事中国传统音乐的收集整理工作。1985年任职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副所长,1988年升任所长直至退休。一生笔耕不辍,公开发表与未公开发表的论文著作数不胜数,其中精华皆被收录进入今年成集的《乔建中文集》。再者,硕果并不只拘泥于书本,其于内蒙古等地长达半生的田野考察虽然罕少留下纸面上的文字记录,却为中国民歌留下许多采录访谈,时至今日已然成为珍贵的、唯一的、一旦错失极难弥补的研究资料。音乐领域之外,其还担任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同时也多次赴台讲学。
1992年荣获“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2004年获文化部颁发“特殊贡献个人奖”、2012年获中国民族管弦乐会“终身贡献奖”等。
(二)参会代表发言内容
会议起始,主持人张君仁教授的致辞之后,乔建中先生首先发表简短但是精悍有力的讲话,鼓励、看好后辈中青年学者奋勇前行,继续做出新的贡献。诸位代表发言的核心要义大致可以归纳以下几类:第一,乔建中先生之于中国音乐学学科的学术贡献;第二,对于乔建中先生自身学术系统当中开创性的、高价值的、有特色的音乐学研究领域、视角或理论的评论;第三,对于乔建中先生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精神的总结阐发,尤其集中在其田野作业方面;第四,讲述自身与乔建中先生的共同经历,回味、学习乔建中先生的性情、志趣、人格。
第一类中,上海音乐学院的韩钟恩教授属以一篇《从乔建中的学术研究谈音乐学学科建设与音乐学教学》打头阵,梳理学人成就、学术积累和学科规划,谈及“如何处理好底线思维与跨界行为之间的动态平衡”等关键问题,提出“资料的确凿可靠和理式的充分有效”等解决路径,得出学科建设与教学“自重”才能“自信”,从而真正实现“守正出新”“持存更新”的良性生态。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张振涛研究员则在《乔建中与冀中音乐会研究方法论初探》一文的讲解中慨叹乔建中先生“在个案与时代背景中吸收超量的信息”,于是生成“浸泡多年可遇而不可求的直觉”,并凝练总结出“借助外援”“团队聚力”“持续掘进”“关注人物”“学术理念”乔氏研究五法。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项阳研究员的《大格局下的务实拓展提升——乔建中先生对音乐研究所的学术贡献》谈及乔建中先生基于相对稳定的亲缘、血缘和地缘关系提出民歌色彩区理论,进而形成具备学科意义的音乐地理学,项阳研究员高度称赞这一学术贡献。此外,宁波大学祁慧民教授的《站在国际学术前沿的中国传统音乐守卫者——乔建中先生》、中国音乐学院图书馆技术部罗四洪主任的《乔建中先生与中国音乐学院“中华传统音乐活态资源建设”专项的20年之缘》、上海音乐学院教授王旭青的《“小”中见大:乔建中先生的中国传统音乐研究》、天津音乐学院贾怡教授的《他给了我们什么?——论乔建中对中国传统音乐学科体系建构的贡献》、赣南师范大学杨银波教授的《守正 研读 赓续——乔建中音乐教育思想初探》等发言也重点探讨乔建中先生之于中国音乐学学科以及学科教育的学术贡献问题。
而浙江音乐学院孟凡玉教授的《乔建中“音地关系五论”评析》、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张晓虹教授的《乔建中先生与音乐地理学科建设》、四川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院长李松兰教授的《六届“区域音乐研讨会”与音乐地理学的学术追求》等发言侧重于乔建中先生的音地关系理论及其系统化后的音乐地理学这一由其奠基的音乐学分支学科的内容与意义;浙江音乐学院田耀农教授的《乔建中先生的中国音乐博物馆与实践叙事》则系统地指出,面对传统音乐这样一个性质较为特殊的保护对象,存在原样性保护、标本式保护、档案式保护、发展式保护等保护方案,这些保护方案各有其利,但也同样弊端明显,而乔建中先生提出、实验、践行的博物馆式保护,既能正视社会的发展浪潮,做出顺应时代的选择,也能较为有效地规避某些方式在其保护过程当中对于传统音乐的损害,使得传统音乐能够在现代化进程中健康存续发展。中国东方演艺集团的艺术总监、国家一级演员周维的《乔建中学术情怀与中国音乐学者的当代使命——浅谈乔建中学术对二胡艺术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扬州大学胡斌教授的《从乔建中〈现代琴学论纲〉谈“琴学”学科化发展的“困境”与“路径”》、沈阳音乐学院关意宁教授的《树栽益四邻 翘首望兰舟——论乔建中先生对鼓吹乐、旋律学研究的学术贡献》、内蒙古师范大学讲师包青青的《乔建中先生与内蒙古音乐的三十年》、西安音乐学院闫若彧助理研究员的《乔建中与西安鼓乐研究六十年“重访”实践》等发言则主要考察乔建中先生之于二胡、古琴等特定乐种的研究和内蒙古音乐、西安鼓吹乐等特定区域的研究。
重视田野作业、讲求团队精神则是乔建中先生显著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精神。主持会议的陕西师范大学张君仁教授在其发言《托生命于传统 寄情怀于民间:乔建中学术理念与学术理想——写在〈乔建中文集〉出版发行之际》谈到乔建中先生拥有真实田野、书斋田野和音乐厅(会)田野“三个田野”,其于田野关注文化现场,关注音乐中的人,在这一过程中“学习新思维、新方法,对于新事物既不对抗也不拒绝,而对传统的坚守成为一种自然和自觉……”中国音乐学院黄虎教授的《论“乔建中式现场作业”》又将乔建中先生的田野作业分为民间音乐作业、音乐厅(会)作业或CD作业、其他乐域作业,与张君仁教授的“三个田野”亦有呼应之处,并总结出“谛听式”“多样式”“重访式”三个特点。认为乔建中先生的田野作业“既有西方人类学fieldwork(田野调查)的方式,又有杨荫浏律、谱、调、器之传统,但又非二者的生搬硬套。”首都师范大学郭威教授化用私下调侃称谓做出的发言《擦亮灯塔:乔建中与“左家庄”学派》回望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发展历程,感怀围绕乔建中先生形成的“左家庄学派”这一“学术共同体”“学术资源库”和“学术理论源”,及其团结、互助、协作的精神对于所有“学派中人”受益终身的价值。
此外,中国音乐学院谢嘉然教授的《从“土地与歌”到“唱家乡的歌”——乔老师教诲点滴》、西安音乐学院李宝杰教授的《高山仰止 起于平地——乔建中做事、做文、做人印象》、武汉音乐学院李幼平教授的《正道传薪 求是田野——作为乔建中先生博士开门弟子的感言》更是温情脉脉细数自己与乔建中先生的相处细节,包括先生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事一议的言传身教,润物无声但却在漫长岁月中持久恒常。李宝杰教授将其总结为“行知合一”的做事模式、“先知后觉”的做文方法和“不拘一格”的做人风格。作为乔建中先生博士“开门弟子”的李幼平教授从其自身体验出发,认为先生真正是在“教育”而非“教学”,不仅仅是知识的传授,更是思维的锤锻、能力的养成和德行的化育。中国文化大学助理教授余御鸿的《妙谛圆融风起云涌——论乔建中先生学术研究的多重境界》援引佛教典故讨论先生的跨职成就、跨学成就和跨区成就之余,这位受过先生倾力帮助的中国台湾青年归纳“悟”“爱”“美”三字,作为先生身上所体现出的中国传统音乐的三个生命支点,足见这种品格何其触及灵魂。
这些发言多以先行成文,发表于《乔建中文集》的《学人丛谈》一册。不过,与严谨理性的“纸上谈兵”不同,诸位代表的现场发言掺杂进去更多的蒙尘过往和妙闻轶事,流露出来更多的私人记忆和热烈情绪,亦感染着也许未曾近距离、长时间接触过乔建中先生的晚辈后学。
二、《乔建中文集》——一部三大体系建设的现实之答
(一)《乔建中文集》概述
本次“乔建中音乐思想研讨会”得以举办不容忽视的一件大事即是今年上半年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的《乔建中文集》交付印刷,包括《土地与歌(上)》《土地与歌(下)》《音地关系》《国乐新说》《学术史踪》《乐人往谈(上)》《乐人往谈(下)》《乐苑文录》《序跋集录》《学人丛谈》十册。
《土地与歌》是乔建中先生的第一部论文集,由山东文艺出版社首次出版于1998年,2009年由上海音乐出版社再版,本次出版应是其第三次出版。本版《土地与歌》(上、下)收录38篇有关中国地方民歌研究的论文,内容既有本体分析、成因探考,也有采风报告、采访记录。《音地关系》收录18篇有关音乐与地理之间关系议题的论文,其中尤为重要的是《论汉族民歌近似色彩区的划分》(上、下)两篇和《论中国传统音乐的地理特征及中国音乐地理学的建设》《音乐地理学(Geography of Music)》两篇。《论汉族民歌近似色彩区的划分》系列通过大量的实地考察,基于汉族民歌分布的地理背景、古代文化背景、语言背景和社会背景,加之对于汉族人口变迁与民歌传播的分析,与苗晶一起归纳总结出“近似色彩区”这一对于20世纪民族音乐学学科至关重要的理论。有关音乐地理学的两篇论文则是长期有关中国音乐文化分区的思考积淀升华而成的重磅成果,亦即音乐地理学二级学科的提出,时至今日,音乐地理学已然成为一门显学。《国乐新说》收录22篇有关乐器乐种乐派的论文,微观的乐器研究对象例如古琴、二胡、鸣膜鼓等,泛泛的乐种研究对象例如小型民族器乐、现代民族管弦乐、当代筝乐等,特定的乐派研究对象例如民族鲁西南鼓吹乐、北京智华寺“京音乐”“秦派二胡”等。《学术史踪》收录35篇有关中国传统音乐这门学科发展历程的论文、讲稿、杂谈、随想,资料积累、学科建设、人才培养、发展建议均有涉及。《乐人往谈》收录57篇有关20世纪民族音乐人物的抒情散作,记录萧友梅、杨荫浏、曹安和等几十位颇负盛名、颇具贡献的作曲家、演奏家和音乐学学者,还有《望——一位老农在28年间守护一个民间乐社的口述史》这篇长达163页的口述史中所记载的林中树这样一位草根音乐家。《乐苑文录》由“乐评”27篇、“综述、致辞”10篇、“随笔”13篇组成,三个部分共计50篇记录见闻思感的漫笔、散议、侧记,这些篇目学术性偏弱而思想性、文学性偏强。《序跋集录》由“书序跋”50篇、“硕博论文序”15篇、“曲谱集序”23篇、“音响作品集序”14篇、“自著序跋”11篇组成,五个部分共计113篇为他人的书籍、论文、曲谱、CD专辑以及自己的书籍所作序跋。《学人丛谈》收录27篇乔建中先生的学生、同事、老友为其所做论文或访谈,其中不乏于本次会议的鲜活发言和熟悉面孔。
除此之外,每册开头都有山东师范大学刘再生教授、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张晓虹教授、上海音乐学院萧梅教授、中国音乐学院黄虎教授所作序言四篇以及乔建中先生自序一篇,结尾亦有“年表”和“考察行记”附录两则,“年表”梳理先生于1941年8月27日至2021年10月16日八十年间音乐人生的学习经历、工作经历、重要轨迹或节点事件,包括年份、日期、年龄、地点、内容,制成共计22页表格,细微处甚至如1953年先生14岁时陕西榆林家中“父亲给买了一把京胡,开始接触音乐,学了几首小调”。“考察行记”同样使用表格形式梳理截至成书之时先生的田野考察行记,包括年份、日期、地点、内容、主要人员,共计8页92次田野考察经历。两份表格令人震撼。
(二)三大体系建设的具体内涵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瞿东林在2021年与“人民日报中央厨房——言之有理工作室”的对谈中这样阐释三大体系具体内涵:学科体系“是根据社会发展需求和国家利益等的需要而形成的合理的学科门类,是全局性的、整体性的,具有现实性和前瞻性”,学术体系“是‘三大体系建设的中间环节,学科的性质和任务规定并引导着学术体系建设”,而话语体系“是学术前沿活力的呈现……在学术理论体系指导下进行的研究及其所取得的研究成果,需要通过这一理论体系相联系的话语体系传播于社会,从而实现学科的任务和目标,并在一定程度上满足社会当前乃至长远的需要。”[1]
简而言之,我们或可这样理解,学科体系建设需要回答建设什么样的哲学社会科学这一问题,学术体系建设需要回答怎样建设哲学社会科学这一问题,话语体系建设需要回答怎样阐述哲学社会科学这一问题,所以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正是问题的答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需要从中国现实出发,建设能够解决中国问题的哲学社会科学,再以中国价值回流社会。
(三)汉族山歌、音乐地理学与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本套丛书的自序《从四十岁开始》里,乔建中先生对于自己的治学脉络以及背后的种种因缘做出梳理。先生将自身学术人生的起点设定在其硕士学位论文《汉族山歌研究》,尽管“今天自审该文,确实没有什么惊人之论,涉猎面似乎也太大,难以进行更深的开掘”[2],但是写作过程当中所绘制的包括大、中、小三种比例尺度的“全国汉族山歌分布表”,则成为了“此后做民歌区划研究、水域音乐文化研究、‘音-地关系研究的学术思想的一个‘原发点”[3]。第二阶段则是音乐与地理环境关系的学理研究,这一阶段先生写了著名的“音-地关系五论”五篇论文,进而受到郑宗耀、荣鸿曾等学者点拨提出音乐地理学这一至今影响深远的新学科,与此同时,这一时期先生对于陕甘蒙三省区的音乐地理学考察已经开始触及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新兴领域。而后,《当代中国·音乐卷》的撰写以及“十大文艺志(集成)”的问世随即使得先生做出“中国传统音乐又进入了一个以‘非遗保护为历史使命的崭新时代”的犀利判断。今天,非物质文化遗产俨然成为哲学社会科学领域最为前沿的热点话题,先生能在几十年前就有如此前瞻性、预见性的敏感度和洞察力,乃是先生作出三大体系建设在于音乐领域的现实之答的根源所在,如上所述,从汉族山歌的研究到音乐地理学的设想,再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切,思维、视野和落点的跃升无一不来自于92次深深扎根祖国大地的田野作业,无一不来自于对于中国传统音乐未来前景夙夜匪懈的时刻思考。正如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冯卓慧副研究员所引用的先生在“新世纪中华乐派”四人谈中的恳切发言:“我这20年的关注点主要在传统音乐的生态、传承与变迁方面。它属于延续了数千年的中华音乐在当代新环境中的‘生-死问题……其中既有我们对‘中华文化这一‘根基的强烈认同,又有创造新的中华音乐文化并使之在全人类多元性文化格局中受到关注的明确取向。”先生始终都在基于中国的脉搏跳动和前进趋势深挖中国的历史积淀和实践积累,博汲众家之长追寻中国音乐学的治学方法,回应中国传统音乐困境何解、出路何在的时代之问,在中华文化根基接续、重振、焕活的背景下弥补学科空白,这种忧国于心的站位和眼光向下的行动,最终内化为每个中国音乐学人心中修齐治平的不竭源泉。
三、乔氏门风一脉赓续的三重层次
中国艺术研究院郑长铃研究员在其发言《三秦多厚重 斯人更传情——兼及学统传承的要义》谈到“情”之一字与“学统”之间的关系:此处之情,包含三层内蕴:首先,情指学养及其所依托的学术理论和学术方法,其二,更深一层来说,情指对于人文事象的感知力、判断力和阐释力,最后则指人类创造力的深层动因中最为核心的情感、情志和情怀。而学统“是承载特定文化精神的学术知识统系,它通过一定的学术理念和治学方式来凝聚特定文化的思维方式、价值体验和价值理想。”[4]因而“是中华文化得以赓续绵延,中华民族得以强劲向前的重要内心驱动力和航向标。”我们或可补充,实际在以儒家哲学为核心的中国传统入世哲学当中,存在“道统”“文统”“政统”“学统”这样一组概念,并且于宗旨上最为理想的社会形态应是四者内在义理的一以贯之,因此,“学统”以学术和教育为内容,以实现“道统”为目标,服务于作为“道统”载体的“文统”和作为“道统”手段的“政统”。家有家风,家庭或家族内部谱系链条当中某位或某类无限迫近完美人格理想的人物,其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通过言传身教代代相传,最终完成赫斯科维茨所称人的“濡化”。作为一种“泛家族”式的学术教育行业组织形式,师门自然同样有其门风,以下通过治学传统、教育传统和思想传统三个层面,剖析乔建中及其学生,甚至二代学生在互动中耳濡目染“情”之丰富内蕴所形成的门风,以期小中见大,在重知识技术、重机械训练而轻智慧文化、轻心灵化育的现状之下求索、重释与弘扬此种人文精神,毕竟学界无数师门的门风汇聚,正是所谓“学统”的生命所在,也是“道统”活水有源的力量所在。
(一)治学传统
(1)寄情传统的学术领域
王耀华、杜亚雄编著的《中国传统音乐概论》将中国传统音乐分为民间音乐、文人音乐、宫廷音乐、宗教音乐四大类型[5],乔建中先生一生扎根之处基本在于民间音乐这一类型,以古琴为主的文人音乐亦有涉猎,学术生涯中期又从民间音乐出发,成为最早一批关注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领域的学者。本次应邀参会的专家的履历构成来看,他的学生绝大多数仍在中国传统音乐领域持续耕耘,关注点亦在民间音乐或大或小的各个垂直细分领域。
(2)走进田野的学术实践
上文提到,乔建中先生非常强调身体力行,真正做到“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他不但不断奔走全国各地,接触、调查、重访数量极多、范围极广的中国民间音乐体裁、乐种、曲种……而且除却张君仁教授、黄虎教授等反复提及的他于乡土社会、音乐厅(会)、书本、光碟等多种乐域的实地考察之外,中国石油大学副教授刘青更是聊起一件令人动容的往事——乔建中先生因病卧床期间,询问照顾他的护工:“你的家乡有没有什么戏啊?你们平时听不听呢?”充分体现先生敏锐的田野思维浸润其生活角角落落,化成“田野无处不在”的日常。从其学生的“工作汇报”来看,踏足田野也已成为乔门深入骨髓的潜意识式准则,扎实的田野作业未曾缺席每位学生的成长过程。
(3)重视考据的学术态度
从其书面文字来看,乔建中先生的写作逻辑清晰、条分缕析,行文风格十分严谨。不仅具有提纲掣领、一针见血的论点建构,而且具有紧紧围绕论点的论据支撑。例如,其对音-地关系的探微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做出地理学、生态学、民族学、民俗学、历史学、语言学等多种维度的实证主义考据。再观先生亲自指导的硕博论文,无一不看得到长期艰巨的田野作业和全面详实的史料征引,可见这种重视考据的学术态度也有得以良性延续。
(二)教学传统
学者的身份之外,乔建中先生同时也是一位老师。治学和教学一如硬币之两面贯穿他的职业生涯。学者这一身份在乔门中继承下去,老师这一身份亦然。本次与会的“乔门中人”基本也都成为老师,带教自己的硕士、博士。这一层面而言,跟随先生学习的人生片段业已成为他们教学经验的资源宝库。
(1)以情感心的教学理念
首先,对于学生的发展规划,先生习惯多方考虑,结合每个学生的学术出身、人生经历、乡愁所在和兴趣所向商议选题。从《序跋辑录》一册中“硕博论文序”可见乔建中先生对于学生植根于心的尊重。如《田耀农〈陕北礼俗音乐的调查与研究〉序》所写:“……除上述三个方面的背景因素外,这一抉择还与作者自己的一个学术经历有直接关系。”[6]又如《巴奈·母路〈灵路上的音乐——阿美族里漏社稷师岁时祭仪音乐〉序》感言:“在学术界,我们常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形,一个学者青年时代研究的某个题目,不知不觉就会成为他的终生选择。”[7]这个终生选择如何做出,“每个学生,情况不一样,都有各种各样的故事”[8],乔建中先生向来以引路人而非决断者的姿态予以关切。其次,学术之外,乔建中先生也很在意学生的身心健康。上海音乐学院陆小璐助理研究员在会议中分享其读书时同乔建中先生间的往来邮件,有关论文的探讨之外,先生总是会在邮件末尾做出注重劳逸结合,身体健康为先的叮嘱。在生活中,乔建中先生则像一位慈祥长辈,视每位学生为需要不断鼓励悉心爱护的孩童。这种以情感心的教学理念为“乔门弟子”所珍惜、怀念的同时,“二代乔门弟子”已然开始从中受益。
(2)以身作则的教学方法
有些学者也许认为带教学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这固然是个人选择,但是乔门在教学方法上仍然保持着较为“老派”的传统模式——或称口传心授,或称身体力行。山东师范大学刘再生教授在《历史·传统·现实——论传统音乐家乔建中人文景观的“学术链”》定义学统是为“将学术作为生命意义去追求的人文传统。”[9]在自古“传道受业解惑”的“师说”所称师者义务里,乔建中先生不仅完成技巧、方法、理论乃至逻辑思辨的“受业解惑”,更将自己化成一本活着的教科书,完成“言外之意”、“象外之境”的“传道”。先生亲自带领学生深入田野,亲自陪伴学生分析多杂冗繁的一手资料,亲自修改学生稚嫩青涩的学位论文……学生的学术之“技”在这一过程中日臻成熟,学术之“道”亦在他的以身作则下精纯完满。
(3)无私仁爱的教学胸怀
中国音乐学院黄虎教授在本套丛书的第四篇序《土地与歌的深情》里提到“乔老师常说:‘我就是过渡的一代人。这句话看似平淡,却尽显无私。”[10]这种无私仁爱大体具有两种体现,其一,“乔老师带学生,没有入世私淑之分,没有性别年龄之选,没有聪明愚笨之别,只有全心付出,有教无类。”[11]其二则是黄虎、余御鸿等多位学者都提到过的“青年人的助跑者”这一先生的“自封”,例证诸如邀请其他名师助力学生的学术研究、把自己已有多年积累的项目定为学生的博论课题、尽可能地参与学生的田野调查以及屡屡为了学生的作品撰写序文,等等。无论男女长幼的倾囊相授和甘愿俯身托举的谦逊慈蔼共同凝成无私仁爱的教学胸怀,影响直至乔门弟子今日亦成可以独当一面的良师。
(三)思想传统
(1)以人为本的思想立场
人本思想的明确记载最早源于《管子》“霸言”篇:“夫霸王之所实也,以人为本。”[12]作为政治理念而存在的以人为本置于学术领域,意图表达乔建中先生的大文化观。先生直言其最富创造性、创新性的学术成果音乐地理学的提出受到“人-地关系”这一人文地理学的理论基础和学科宗旨启迪。民间音乐、文人音乐、宫廷音乐和宗教音乐共同构成的中国传统音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而中国传统文化是人的文化,是关注人的生命体验的哲学旨归。因此,他提倡中国音乐学研究绝不应该只是关注音乐本体,更要关注产生音乐的主体和环境——人,以及人的生活。基于这种以人为本的思想立场,有关“音-地关系”的思考演化促成音乐地理学的成型,并很好地被乔门进一步识别光大,包括后来从中国传统音乐领域转进至泛中国传统文化领域或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的门徒,他们的论著中对于人的中心地位的强调同样可见。
(2)关注民间的思想特点
本套丛书的自序《从四十岁开始》还谈到过一件趣事:千禧年初,费孝通先生来中国艺术研究院为全院研究人员作讲题为“有关开发西部人文资源的思考”的报告,中途颇加赞誉乔建中先生的《土地与歌》:“我很赞成乔先生的学术路子,不断地下去搞调查。他和我的研究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花多少年到下面去,到民间生活中去,做实地的调查研究……”[13]先生自己也总结道:“总之,我几十年学习、思考、研究的最终结论,就是一定要像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那样,扎扎实实做好田野调查,老老实实向民间学习,把田野当成中国传统音乐研究、民族音乐学的永久课堂。”本次会议被诸位代表频繁提起的“老乔”和“老林”(前文“草根音乐家”林中树)以及屈家营音乐会的半生往事便是把民间放在极高位置的真实写照。这种关注民间的思想特点并不只是视民间为获得学术研究一手资料的必要场所,更是视民间为中国音乐学研究和中国音乐创造生生不息的母题来处与永恒土壤。
(3)家国情怀的思想高度
乔建中先生治学,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式的。他在《位卑未敢忘忧国——关于“四人谈”的杂忆与自解》[14]振聋发聩地自我剖白道:“20世纪对人类,更对中国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在这个由传统社会、经济、文化向现代历史全面转型的一百年中,我们在音乐领域究竟做了什么?做得如何?哪些应该肯定?哪些应该反思?”[15]并用“忧”“盼”“兴”“建”四字作为“新世纪中华乐派”四人谈的情感注脚,“忧”则忧心“中国音乐百年进程中的缺憾”[16]和“近期音乐领域的某些‘不振”[17],“盼”则盼望“主体性、自觉性、本土意识之日益强化也”[18],兴则兴始“所有在真正意义上具有中国气派、中国品质、中国风格、中国思维的优秀之作、之唱、之奏、之论的总和”[19],“建”则建设具有创新意义的中国音乐事业。乔建中先生认为,这场对谈的种种思虑正是为了践行当代中国音乐家的历史使命。
乔建中先生是把学问完全置于中华民族五千年璀璨文明的长河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新征程的背景中考虑和推进,也是在如此的家国情怀中把握中国音乐学的时代命脉。中国艺术研究院郑长铃研究员说:“纵览中国文化史,我们便可知道,文人志士均有着强烈且坚定的家国情怀,国家之兴亡与学术研究往往是紧密结合的。如此看来,人文研究者之接续前贤、广大学统、承继道统的意义和责任重大。”立身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尽己绵薄之力的思想高度亦已融入乔门门风的筋骨血脉。
四、结语
本文借由“乔建中音乐学术思想研讨会”一事和《乔建中文集》一作,议及乔建中先生已过八十余载的学术人生,篇幅有限,不免只是管中窥豹。站在今天回望,确有“高山仰止,起于平地”之感。本文所涉他的求学、履职、获奖经历寥寥数言,但是会议当日晚七点半,陕西师范大学长安校区图书馆报告厅人头攒动,原本尚显宽敞的房间大有水泄不通之势,已至耄耋之年的乔建中先生在身体抱恙的情况下仍然乘坐轮椅按时出席,身姿挺拔,精神矍铄,无框眼镜下的双目炯炯犀利,面前置着笔记本随时记录,说话行事君子端方。
《乔建中文集》一部十册的顺利出版发行则是其思想精华白纸黑字的铿锵印证。诚如本文标题“经师易求,人师难得。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自己治学、教学、为人若此,乔门学统也将随其门风彰扬流芳,于学术传统、教学传统和思想传统三重层次的深化中熏染文化感知力、锤训文化判断力、淬炼文化阐释力,于了解、理解、认同中华文化的过程中驱动代代学人继续不断做出符合时代需要、契之家国未来的三大体系建设新的现实之答,这也正是本文“列叙时人,录其所述”的喻怀所在。
注释:
[1]中国共产党新闻网:《三大体系如何建设?》2021年10月09日。
[2]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土地与歌(上)》,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32页。
[3]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土地与歌(上)》,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34页。
[4]于述胜:《学统·学派·师承》,《中国教师》2010年第17期,第26—28页。
[5]王耀华、杜亚雄:《中国传统音乐概论》,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5—161页。
[6]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序跋辑录》,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232—234页。
[7]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序跋辑录》,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241—242页。
[8]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学人丛谈》,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216页。
[9]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学人丛谈》,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279页。
[10]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土地与歌(上)》,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27页。
[11]同上。
[12]《管子》,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二册,第8页。
[13]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土地与歌(上)》,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50页。
[14]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乐苑文录》,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243页。
[15]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乐苑文录》,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246页。
[16]同上。
[17]同上。
[18]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乐苑文录》,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247页。
[19]乔建中:《当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系列·乔建中文集·乐苑文录》,上海音乐出版社,2023年,第247—248页。
王颢凝 中国艺术研究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