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复仇
2024-06-14朱成玉
纪伯伦说:“树是大地写在空中的诗,我们把它们砍了做成纸,好来记录自己的空虚。”
一棵树活着的时候,是不会屈服的。它选择了一个地方,便扎根于此,永久性地居住,不向旁边多迈一步。这棵倔强的树,把根扎得很深,可终究还是被人拔起,挪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尽管不情愿,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倔强一阵子之后,它还是会选择苟活,把根在新的地方再一次扎下去。它的战栗,更多的是来自内心的喜悦,比如久旱之后的雨水落下,比如南方归来的候鸟栖息在它的枝头。
我见到过一棵野柿树,贸然就长到了那里。不知是哪只鸟将它的种子撒在了那里,在一整片整齐划一的松树林里,这棵野柿树显得如此突兀。野孩子一般,没人关心它的冷暖和饥饱,但幸运的是,没有人将它砍伐。它自由生长着,如同在一片稻田中的稗草。谁能想到它也有翻身的一天,等它结出满树小灯笼的时候,所有人的态度,都由鄙夷变成了赞叹——啧啧,看啊,它多漂亮!
我曾经听到有一个人说:“那棵树好累啊。”他怎么会看出一棵树的累呢?难道是因为那棵树上结的果子太多吗?那棵树上落了太多的鸟儿?一轮落日或者月亮挂到了它的树梢上?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最后的答案是,他是一个湖南人,口音很重,把“绿”念成了“累”。原来如此,我学着他的样子,朗诵着:“我们的春天,好累啊。”
一棵树活着的时候,用叶子观察世界。那些叶子像是树叶长出的绿色翅膀,可是它们并不飞走。
一棵树死了之后,被砍伐,被压榨,成为一张纸,用来记录世界。有人用纸写下情书,有人用纸写下箴言,有人用纸发表檄文,有人用纸写下告别……树并不知道,它承载的字是如此锋利。一些字和另一些字,离得很近,却永不相见。所有的新愁铺在一张白纸上,所有的旧恨在纸的另一面。一张纸,是它们的船,也是它们的海;是它们的家园,也是它们的天涯。我把这当成是一棵树小小的复仇。
孙犁先生爱惜纸张,说爱惜还有些不太确切,应该是敬畏。他写文章或者书信,用纸是不讲究的,但若遇到好纸,笔墨就要拘束,唯恐把纸糟蹋了。
我从不舍得用一张白纸为孩子叠飞机,一张纸,该写满字要写满字,该涂色要涂色,这就是它的圆满了。至于,在写满字或涂满色彩之后,又叠成飞机或者纸船,在空中飞行一圈,或去水里漂流一段,就已然是命运对它额外的恩赐了。
我习惯在稿纸上写作,别写废话,别无病呻吟,别矫情,写的字要有光芒,要有悲悯之心,要有精神气儿。我想,这样对待一张纸,应该会得到一棵树小小的宽容吧。
写到动情处,我会流下泪水。眼泪是写作者的墨水。此刻,当我的眼泪滴落到稿纸上,我更愿意把它看成露水,在滋润这张纸的前世——一棵幼小的树苗。而我若写出让人心向善向上向美的文字,那感觉就仿佛在一棵树上,结下了慈悲的果实。
朱成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向美好的旧日时光道歉》等文集。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