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扬河畔的女人们
2024-06-14徐循华
徐循华:1964年12月生于江苏海安。1989年7月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文学硕士。出版专著文学评论集《另一种情感与形式》、散文集《通扬河畔》。
1
太阳又落了下去,暮色笼罩大地。聒噪不休了一整天的鸟儿也归林栖息了。盛夏之夜,天地一片宁静。月亮上来之后,癞宝(癞蛤蟆)、田鸡开始从黑黢黢的庄稼地里发出“呱呱”的鸣叫,此起彼伏。
孩子们早已烧好了晚饭,用井水将打谷场仔细洒过一遍,待到难耐的暑气蒸腾散发过后,扫去地面上的浮土,再端出小板凳、杌子、小饭桌,等着在烈日下炙烤劳作了一天的大人回家吃晚饭。蚊虫实在太多,漫天飞舞。孩子们点燃一堆麦芒或稻壳,用青草覆盖其上。顿时,家家户户门前浓烟四起——这就是乡下人发明的熏蚊虫的“蚊香”。
我帮着曾祖母卸下门板,搁在板凳上,盛好玉米糁儿粥,把装着老咸菜的甓子碗摆放好。有时,我父亲觉得日子苦、嘴里寡淡、胃里剐人了,吃午饭时就会对他奶奶说:老太啊,晚上炒碗蚕豆吧。于是,曾祖母会把蚕豆炒到半熟时,拍一下锅边,再往锅里加水、放盐,煮熟。这就是改善伙食了。劳作一天之后,父亲在煤油灯下拨拉着算盘珠子给生产队记账,母亲闷头穿梭做尼龙手套,不时停下来拍打叮在腿上的蚊子。曾祖母洗刷过锅碗之后,一天的家务终于告一段落,就盘腿坐到门板上,划着芭蕉扇,开始她每天最后的劳作:给我讲故事。
曾祖母姓谢,出生在我家西南角村子的一户穷苦人家。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老徐家做童养媳。我的曾祖父长大之后却不喜欢她,跟同村一个姑娘相好并在一起过了一辈子,直到生病快要断气时,才被板车拉回我曾祖母身边。曾祖父也和曾祖母生了个儿子,就是我的祖父。可惜,我祖父二十来岁时得病暴死在田畈上。那年,我的父亲才五岁。我的曾祖母年轻时失夫,后又丧子,只好与两个孙子相依为命。再后来,她的小孙子,也就是我的叔叔,年纪轻轻又患脑膜炎死了。我父亲结婚之后,曾祖母为了徐家的香火赶紧延续,拄着拐杖,一步一颤行走了好几天,到南通狼山去求送子观音。也许,送子观音被一个裹脚的矮小老妇的诚意所感动,于是,我便来到人世。
1976年,我上到五年级就小学毕业了。暑假在家,看到一个画匠给人画肖像,觉得很有趣。我便依葫芦画瓢,给曾祖母画像。画好之后,老人家眯着眼仔细端详了半天,最后认可了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也是至今仅存的“美术作品”。于是,我便踌躇满志地在画像顶端用毛笔题上五个字:“徐谢氏遗像”。
父亲从生产队放工回家看到之后,连声说晦气呀晦气,哪能人还在世就画“遗像”的呢? 曾祖母也不恼,抿嘴直乐,连说没事没事,为我开脱。
过了不久,我给曾祖母画的遗像还真的派上了用场:1976年的冬天,曾祖母去世了。我暑假给老人画的那幅画像就供在了我家堂屋的米柜上。不管从哪个方向看,曾祖母都笑眯眯地朝着我们看。曾祖母生前从来没在我们面前诉过苦,见人总是一脸笑,很开心的样子。现在,人们回想起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总觉得日子太苦。也许,正因为那时还不知道“好日子”是个什么模样,曾祖母也就没觉得什么苦不苦的,日子就该是这样不淡不咸地过吧。
2
日子流水般地过着。上小学时,有一年中秋节,我母亲神秘兮兮地拉住我和比我小七岁的弟弟,让我们去东边邻居家“送秋”。邻居家那个叫志梅的女人,结婚多年还生不出孩子。中秋节那天傍晚,我带着弟弟径直大摇大摆跑到志梅的婚房里,我把弟弟抱到床上、打了个滚,又让弟弟撒了一泡尿在席子上。“送秋”仪式完成后,志梅的婆婆塞给我们一人两块月饼。第二年,志梅果真生了个儿子。志梅做姑娘时,有个耄耋老人曾给她掐过“八字”,说她活到四十五岁就会死掉。这话传出去之后,很多年都没人敢到她家提亲。我家东边一个不信邪的后生,壮着胆子,大义凛然把志梅娶回了家。志梅活到四十五岁那年,果真就得病死了。志梅有个小姑子,长得白白净净的,从小就有心脏病。老人们说,得了这种病的女人是不能嫁人的,男人碰了会死得快。志梅嫁过来之前只向男方提了一个条件:老姑娘的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必须出嫁。小姑子为此哭了无数回,眼睛都哭肿了。最后还是被父母硬着心肠嫁了出去。没过两年,小姑子死了,阴魂不散,就经常回来缠住她妈妈。我小的时候就好几次看到死去的小姑子在她妈妈身上“附身” ——年迈的老人在地上一边打着滚一边嘤嘤哭诉:妈妈呀,我本来不能嫁人的啊,是你们硬逼我的呀,我苦啊,我冷啊……我在旁边看得汗毛直竖。那么大岁数的老奶奶,发出的哭声、说话声,竟然和她女儿在世时的说话声音一模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我们村发生的诡异之事太多太多,但在当时也没人觉得怪诞——人们总是把生老病死看成命中注定。我家河北岸有个摸鱼的汉子,一年冬天在通扬河边摸鱼时,把一个掉进冰窟窿里的女人给救了。第二年夏天,摸鱼汉子的老婆在通扬河上过渡船时,莫名其妙地落水,一下子就沉到河中央的垄沟,淹死了。村里的老人便说,要是救了落水的,得赶紧用菜籽撒在河边,菜籽要多,让找替死鬼的淹死鬼数不过来、上不了岸。不然,淹死鬼一定会报复、找到替死鬼才能去投胎的。
通扬河的水静静流淌着,仿佛在诉说着两岸女人们的不幸。其实,人总是要死的。尘归尘,土归土。死,不过是往生,还可以投胎转世。这么一想,通扬河畔的女人们就不再悲伤了。和他们的祖先一样,人们继续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波澜不惊。
3
通扬河,古称邗沟,始建于西汉文景年间,由吴王刘濞主持开凿,用以将海边出产的海盐,通过航船运送到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扬州。这是一条贯穿扬州、泰州、南通三地,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中国最早的盐运河。这条古老的运河,西起扬州的湾头镇,经宜陵、泰州、姜堰以及海安县境内的曲塘镇、胡集、海安镇和立发乡,再向南流经如皋,最后到达南通。尽管离开家乡已有二十四个年头,通扬河的潺潺流水,却时常在我的梦里依洄。
通扬河给我童年的记忆是神秘莫测的。夏天的夜晚,星星闪烁,给我无数稀奇古怪的幻想。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曾祖母就会赶紧念一声阿弥陀佛,自言自语道: 恐怕有个大人物要死了!过了不久听广播,还真的有一个大人物逝世了。曾祖母摇着芭蕉扇,指着远方湖桑地里忽闪忽闪的幽幽蓝光,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那就是鬼火呀。然后又开始继续讲北边的大河上发生过的故事: 唐世宝,就是你叫他舅舅的那个瘸子啊,不要看他现在瘸了没用,走路一跩一跩的,嗨,年轻的时候胆大得没魂!有一回,国民党的一个营长带了一箱子珠宝,从海安街划着条小船回东面的丁所街,不晓得怎么被他晓得了。唐世宝就弄块又脏又黑的搌布裹着个笤帚疙瘩当手枪,等到半夜时分,营长的船慢悠悠地过来了。他站在河坎上直着嗓门儿大吼:“我是新四军! 快把船划过来,不然我就开枪啦! 麻辣个巴子的!”边喊边在月光下挥舞着笤帚疙瘩。那个国民党营长吓坏了,“老四爹 (当年,盐城海安一带的老百姓尊称新四军为老四爹)饶命啊!”乖乖把船摇到南岸。唐世宝就把那个箱子扛回了家。我当时就不信,便问曾祖母,弄了那么多珠宝,唐世宝家现在怎么还这么穷的啊?曾祖母说,大背锹儿(海安人对娃儿的昵称)啊你不懂,珠宝在解放前可是个好杲昃(海安方言:好东西)啊,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喜欢珠宝,要反封资修,珠宝才不值钱的哎。
这个故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许多年。直到在上海读研究生期间,我根据这个故事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我把小说手稿带给在上海曲阳新村建筑工地打工的父亲看。他看完后哈哈一笑:老太没事瞎编哄哄你俫细伢儿的,你还记得?当年红卫兵曾经到唐世宝家抄过家,根本就没见到什的珠宝啊!
唉,父亲不懂文学,真扫兴!我还是要感谢曾祖母在我幼小时讲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让我养成了丰富的想象力。
通扬河给我少年的记忆是诡异恐怖的。小时候的夏天,必定是通扬河最繁忙的季节。水位高涨的河面上,每天舟来楫往,两岸的纤夫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某个夏日吃中饭时,父母偶尔谈论起某家的小孩子不听话,背着大人下河摸蚬子,又淹死一个。父亲说完,板着满是络腮胡的黑脸,用忧郁神伤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似乎大有深意。我就惶恐得要命,以为我偷偷下河游水被某人告发了。我家屋后就有一条小河,河里也有很多螺蛳、河蚌、蚬子。一天中午,趁着大人午睡,我和一个小名叫细鸟儿的玩伴儿一起偷偷溜下河摸蚬子,闷头游到河中央时突然就往下沉。水性不比我好到哪里的细鸟儿显然被吓蒙了,他竟然不知道呼喊大人来救我的小命!我在河底使劲儿扑腾一阵,呛了一肚子水之后,居然爬上了岸,坐在河坎上,后怕得瑟瑟发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父亲威严的眼神,我心里打着小鼓,嗫嚅着:“我不会游水,肯定不敢去北边的大河的。”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吃完饭,我教你游水。”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呢! 现在想来,父亲是对的:在通扬河畔长大的小伙怎能不会游泳呢?我在我家屋后的小河里学会了游泳,父亲却依然不准我去北边的大河摸蚬子,因为每年夏天都要淹死好几个小孩子甚至大人。“那些淹死的人,要找到替死鬼才能转世投胎的呀。”我的曾祖母总是这么警告我。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乡里终于在大河上造桥了。造桥期间,我们村的一个女人在过渡船时掉下河淹死了。村里的一个白发老头捻着山羊胡子叹着气,用肯定的语气对小孩子说: 她被祭桥了,嗯哼……
4
通扬河给我记忆最深的应该是潮湿的田园诗意。每天早晨,通扬河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太阳出来后,雾气就开始慢悠悠地升腾、四散开去。渐渐地,就看见平静的河面上缓缓行驶着一只小船。一个纤夫在岸上弓着腰,吃力地拽着纤绳前行。纤夫的女人坐在船头,轻轻摇着芭蕉扇、对着锅腔儿(安在船头的小灶) 扇风、烧火做着早饭。小船就拖着一条淡淡的炊烟,像女人长长的辫子。如果是条大木船,就会有好几个甚至一排纤夫拉纤,吃水很深的大船,活像一只大乌龟在河面上慢慢爬行。我看着都不由得替它着急: 这船行得怎么这么慢!
大河的两岸,多少年都是这个模样:一排低矮的草房子,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从楝树的枝头绕着圈圈,再缓缓升向蓝蓝的天空。喜鹊或乌鸦在树梢嘎嘎叫唤着。一个穿着制服的邮递员扶着锃亮的自行车,站在渡口,朝着河的南岸大喊:“过河噢!”摆渡的汉子就懒懒地回应:“嗷——来啦!”衣衫褴褛的男人撑着渡船,悠悠驶向对岸。每当篙子离开一次水面,篙子下端的水滴就闪耀着太阳的光芒,挺刺眼的。我呆呆地坐在芦苇摇曳着的河坎上,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幼小的心里就一直想不明白:船里究竟载着什么东西呢?它们又驶向哪里呢?
而今,曾祖母离开我们已有四十多年了,应该早已投胎转世了吧?生怕我淹死、教会我游泳的父亲,也埋在通扬河畔的泥土里快十年了。而通扬河的水,依旧缓缓地,一直在我的心里,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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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