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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朝英国入侵廓尔喀与清朝的对廓政策

2024-06-12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西藏地方清廷英国

刘 昊

(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 陕西西安 710062)

19 世纪上半叶,英国东印度公司为打通进藏路线,对喜马拉雅地区进行侵略与渗透。1814-1816 年,英国入侵廓尔喀①期间,廓尔喀先后八次②向清朝请求援助,均被清朝驳绝。清朝拒绝援助廓尔喀正是其对廓政策的体现。国内外学者有关英尼战争的研究成果颇丰,对战争中廓尔喀求援活动及清朝的回应给予了一定的关注。③但鲜有研究从清朝对廓政策的层面审视清朝面对廓尔喀求援的因应之道。④有鉴于此,本文在系统梳理战争期间廓尔喀求援活动及清廷应对的基础上,进一步探寻清朝对廓政策形成的内在逻辑与外在影响。

一、英尼战争中的清朝对廓政策

第二次廓尔喀之役后,在清廓宗藩关系建立的影响下,廓尔喀将战略重心向其南部平原转移,恰与扩张北进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相抵牾。嘉庆初年,清廷为避免西藏陷入外部冲突,对廓尔喀采取了以防御为主的政策。英国入侵廓尔喀期间,该政策主要表现为清廷对廓尔喀求援活动的“置之不问”。

英国入侵廓尔喀之前,双方就曾因特莱(Terai)、奥拉吉(Sheoraj)和布特瓦尔(Butwal)等地归属问题多次发生冲突。嘉庆十九年(1814)六月下旬,廓尔喀王吉尔巴纳足塔毕噶尔玛萨野⑤有感战争一触即发,向驻藏大臣瑚图礼请求援助,称披楞⑥欲扫除唐古忒地方并向内地闹事,廓尔喀为清朝把守入藏路径,希望清朝能够赏助金银以资战争。[1]瑚图礼等人以“大皇帝抚有万国,从无因外藩被兵赏给金银之事”为由驳绝。[2](P14)嘉庆帝称其“所办甚是”,并指示若此后廓尔喀再有求援仍应严加驳斥。[3]

同年九月二十日,印度总督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正式向廓尔喀宣战。十一月十三日,西藏地方官员策垫夺结前往阳布打探情报,称“所有阳布东西边界俱与披楞打仗……被披楞等处之人杀戮甚多”,驻藏大臣喜明将双方战争定性为“蛮触相争”,西藏地方自应“置之不问”。[4]二十五日,吉尔巴纳发去第二封求援禀文,请求清朝赏助金银。喜明等人再次以“天朝一视同仁,从无因外藩被兵赏助金银之事”为由驳绝。清廷方面,嘉庆帝根据聂拉木的情报首次确认了双方开战的真实性,仍令喜明等人“总当置之不问”。

嘉庆二十年(1815)正月十七日,聂拉木再次传来情报称廓尔喀暂将英军击退。二十六日,吉尔巴纳第三次发去求援禀文,称披楞之兵仍在尼增达拉等十五处屯扎。为了将战况直接禀报清廷,吉尔巴纳此次以赍递表文为由恳请喜明等人转奏,并求清廷颁发敕书以震吓英国。因西藏地方掌握的情报与廓尔喀王禀文内容不符,喜明等人以当下非正贡之年拒绝转递表文。嘉庆帝认为吉尔巴纳所言虚词耸听,仍应“置之不问”。[2](P24)

此后,“各自代表在1815 年雨季的谈判,为尼泊尔提供了某种微妙的政治拖延机会”。[5](P87)四月初三日,吉尔巴纳第四次发去求援禀文,请求西藏地方转奏表文以施恩援助。喜明等人未将此事及时上奏,直到吉尔巴纳再次发来禀文才一同具奏。四月中下旬,聂拉木传来双方正在议和的情报。五月初二日,吉尔巴纳发去第五次求援禀文,称“(披楞)已将姑玛乌地方起至撒达鲁达尔河及甲噶尔所有地方,尽行占去”。为得到清朝的重视,吉尔巴纳以披楞威胁其投诚为由向清朝请求财力支持,对于议和一事只字未提。然而,西藏方面收到情报称当下双方并未打仗,拟于年后⑦七八月间开战。嘉庆君臣对于禀文内容的真实性再次产生了怀疑。喜明等人据此认定“廓尔喀王希冀帮助金银,遂其私愿,是以张大其词,任意渎请”,嘉庆帝则指示喜明等人“尔等两国相争,投诚与否,天朝俱不过问”。[6](P689)

另一方面,廓尔喀忙于与英国签订和谈条约,此后半年并未请求清朝援助。十月二十四日,当英国军队即将攻入阳布,吉尔巴纳第六次向清朝发去求援禀文。为了尽快将禀文递至前藏,吉尔巴纳派遣头人巴凌角入藏面禀驻藏大臣。然而,巴凌角行抵聂拉木时被边境营官阻拦,第六次求援活动遂被搁置。

十月二十八日,廓尔喀与英国草签了《萨高利条约》,⑧不久后又将条约作废,有学者分析这是因为“他们对中国的援助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7](P93)此后,吉尔巴纳又于次月初一日发去第七次求援禀文,内称:

据披楞人声称,若将走唐古忒之路并哲孟雄山路与我让出,你即是投诚我们之人……若将此路让去,我们自然就与披楞和睦了……若叫我不必投诚披楞,就请二位大人急速具奏大皇帝,迅即赏赐敕旨……[2](P31-32)

清廷对此仍不为所动,嘉庆帝指示“尔国与披楞或和或战,即或竟投诚披楞,天朝总置不问”。[2](P36)此外,嘉庆帝又要求廓尔喀在贡期之际仍须按例进贡,否则将发兵进剿。随着英国对廓尔喀侵略日益加深,清廷此时已不得不重新评估战争对于西藏边防的影响。成都将军赛冲阿正是于此之际入藏。

马克万普尔战役后,英国军队距阳布仅三十里路程。在英军炮火紧逼与清朝“置之不问”的情况下,廓尔喀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二月六日正式签订了《萨高利条约》。

赛冲阿行抵前藏后,为查明“披楞逼迫廓尔喀让路投诚”一事,向英廓双方发去檄文诘责。吉尔巴纳认为赛冲阿领兵入藏或许能够带来转机,遂于五月十五日向西藏发去第八次求援禀文。恳求赛冲阿发给披楞檄谕,令其退还廓尔喀领土。[8]然而,赛冲阿等仍旧逼问“让路阻贡”一词出自何人,甚至威胁廓尔喀“不即上表认罪纳贡祈恩,本爵大臣将军即统率大兵,分道进剿”。[2](P57)

廓尔喀无法获得清朝援助,最终只能接受英国侵占其领土的局面。六月二十三日,吉尔巴纳向赛冲阿等发来禀文,称披楞“所有占去地方多少,也不说了,业已与披楞处和完结”。[9]英国方面,也于七月初五日向清朝禀明讲和结果,并称双方已互派通信人员居住对方之处。[10]

二、影响清朝对廓政策的因素

通过对廓尔喀求援活动的梳理不难发现,无论是面对西藏地方或是清廷,廓尔喀均难以获得清朝的信任。清朝对廓尔喀的政策表现出了明显的防御性,甚至曾设想到廓尔喀亡国的情况。那么,何以清朝如此坚持此种对廓政策?铃木中正认为,该政策的产生与当时清朝的内乱频发导致国力衰退有密切关系,白莲教与天理教之乱耗尽了乾隆末年享有的国库盈余,这种情况下清朝是绝对不能回应廓尔喀的求援的。[11](P185)国内学者也多以嘉庆朝财政实力的收缩作为清廷拒绝援助廓尔喀的理由。⑨然而,即便在国力鼎盛的乾隆中期,清朝也未曾响应周边国家、部落的请援。此外,马世嘉提出异议,认为这种建立于“宗主国”对“藩属国”负有安全义务的假设之上的“衰弱论”是一种错误推论,朝贡关系并不会影响清廷的军事行动。[12](P277-278)对此,乾隆末年清朝出兵匡扶安南黎氏政权一事即可反证。本文认为,关于清朝对廓政策的考察应置于清廓两国交往的历史经验中进行,清廷对于廓尔喀的认知及其藩属国身份的认同对于该政策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

(一)乾嘉两朝对廓尔喀的认知

第二次廓尔喀之役后,清廷为保西藏地方安靖,对其制度等多方面进行了改革。如在《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中,针对西藏地方与外界尤其是廓尔喀之间的信息、贸易、宗教往来设置了诸多严格规定。清廷此举的目的在于减少西藏地方与廓尔喀的接触,从而避免任何与廓尔喀之间潜在冲突的发生,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清廷将廓尔喀视为西藏边外的一大安全隐患。尽管,此期廓尔喀主动投诚朝贡于清朝,但其与周边政权部落的纠纷并未给清朝带来好感。乾隆五十八年(1793)正月,廓尔喀首次入京朝贡便给清廷留下了“招是生非”的印象,入京朝贡噶箕第乌达特塔巴向大学士和珅提议,若将来痕都斯坦、西洋、巴尔机等国与廓尔喀寻衅打仗,需仰仗天朝发兵帮助。[13](P30)阿桂、和珅作为军政大员,深知廓尔喀向来并不安分,以“尔国若辑和邻好,安分自守,何致即来外侮?如倚仗天朝恩典欺侮邻国,辄起争端,大皇帝亦不能为尔发兵远涉”为由驳绝。[13](P30)

与此同时,哲孟雄欲请求清廷代为划分其与廓尔喀地界。乾隆帝随即檄谕廓尔喀“严管边界头目,守法安分”。[13](P224)福康安、和琳等人“一面檄谕令廓尔喀约束手下人,毋许欺凌弱小;一面将边外极边小部落即可置之不问等情具奏”。[14](P190)乾隆五十八年六月,廓尔喀又派遣头人请求西藏地方代为划分其与哲孟雄、作木郎二部地界。和琳等人“遵照前奏,置之不问”,未代三方划定地界。此案之后,乾隆帝特发上谕告诫驻藏大臣:“嗣后接任之员,遇有此等事件,俱当坚持定见,仿照办理,切勿为浮言所惑,边界自可永远宁谧也”。[14](P192)

在清廷看来,廓尔喀两次侵藏后仍常与西藏周边部落构衅,无疑对西藏地方构成了潜在威胁,唯有小心防御方可独善其身。相较于远在京城的乾隆帝及其枢臣,洞悉基层的边臣疆吏对于廓尔喀的认识更为透彻。松筠曾于嘉庆三年(1798)离任前特撰《西招图略》一书以交后任,此书“皆言治藏之权衡,镇抚之韬略也”。[15](P89)书中如此评价廓尔喀:“今之所谓敌者,廓尔喀也。盖其俗也暴,其性也贪,持其强悍而不修德。”[16](P11)松筠认为与廓尔喀交往须“示信而谕之以义,俾之恒久相安”。[16](P27)换言之,对于廓尔喀需“抚之以仁义,示之以威信”。其具体做法为,若廓尔喀“倘有恳诉,小则随事羁縻,以化其贪;大则奏请檄谕,以杜其渐”[16](P6),若廓尔喀“与外邻有何事故,尤应置之不问”[16](P28)。显然,松筠的观点完全契合了乾隆帝的旨意,并在其基础之上进一步具化为一种准则,为后任驻藏大臣们留下了可循之规。清朝对廓尔喀的防御政策亦是在此之际逐渐形成。

松筠卸任后,英善补缺。在其任内,廓尔喀国内发生了新旧两王不睦事件。嘉庆帝遂即谕令英善等“廓尔喀境内构衅缘由,总不必过问”。[17](P362)此后,廓尔喀内乱情形仍旧,嘉庆帝再次嘱咐“当遵照前旨,不必过问”。[17](P363)至英国入侵廓尔喀之际,这种“置之不问”的对廓防御政策又被多次运用。嘉庆君臣对于廓尔喀求援的处理,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对前朝遗规的延续与遵循,亦是对前朝如何看待廓尔喀的认知与经验的继承。嘉庆朝对廓政策与乾隆朝一脉相传,政策形成的内在逻辑表明了清朝在与廓尔喀交往过程中,始终将廓尔喀视为威胁西藏地方安全的一大隐患。

(二)廓尔喀的藩属国地位

在清朝宗藩体系之下,廓尔喀作为藩属国除了按例朝贡外,还负有“拱卫中央”的义务。廓尔喀多次强调其肩负着为清朝“把守南方”的义务,并以此要求清朝履行相应的援助。对此,嘉庆帝认为廓尔喀本应“为天朝固守藩篱”[2](P13),然而又称“固守藩篱”的方式乃“自固藩篱,无庸多为冒渎”。换言之,嘉庆帝并不承认清朝具有援助廓尔喀抵抗入侵者的责任。实际上,作为宗主国的清朝对藩属国所负的责任并没有明文规定,这一点无论是在《钦定理藩院则例》《钦定大清会典》或是《钦定大清会典事例》等典籍中均未体现。

张启雄认为,在“中华世界帝国”的国际关系中,进行朝贡的周边诸王国具有自治属性,而中国则采取“以不治治之”的方式对周边国家进行统治。[18](P10)“以不治治之”的治理方式似乎能够厘清对廓政策的内在逻辑,但宗藩政策往往因清朝对藩属国身份的认同而作出不同的调整。阿桂、和珅曾就廓尔喀请援一事直言其“虽投诚内附,恪修职贡,与安南各国相同,不得援卫藏久属内地版图之例”。[13](P30)然而,事实恰与此相反。乾隆五十三年(1788),清朝出兵安南匡扶黎氏政权即是显例。乾隆帝不仅令两广总督孙士毅领兵援助黎氏,还重新册封其王号。乾隆帝在册文中称“义莫大于治乱持危,道莫隆于兴灭继绝”。[19](P778)相比之下,“兴灭继绝”的存祀主义却未沿用到英尼战争中,乾隆帝甚至曾设想“将来披楞或将廓尔喀国王并吞,并将其王子戮害,但于边境无犯,则总系外夷之事,蛮触相争,得失俱可不问”。[2](P38)由上观之,俱为清朝藩属国却受到如此反差的待遇,实与清朝对两国藩属国身份的认同差异有关。

魏志江认为,在以儒家大一统理念为基础建立的天下体系中,“中国帝王和周边四夷根据宗族和政治地位以及地理远近确定其尊卑、等级地位,分别承担各自不同的权利和义务关系,从而形成同心圆式的国际安全结构”。[20](P36)显然,在这一同心圆式的结构中,廓尔喀较安南而言其位置处于更外缘的圈层。这一点从《清朝通典》对清朝藩属国的分类中也可看出。《通典》将藩属国分为“朝献之列国,互市之群番,革心面内之部落”三类。[21](P2729)安南位列“朝献列国”应无异议,至于廓尔喀,则因《通典》成书于廓尔喀第一次投诚清朝之前,故未有记载。廓尔喀内附后,乾隆君臣多以“革心”“革面”之词形容廓尔喀,如乾隆帝御制诗文言“白狼白鹿徒传古,革面革心亶今见”[22](P35),又可见福康安等人奏折“今廓尔喀经官兵大加诚创之后,革心革面,悔罪投诚”[22](P720)。因此,乾嘉之际位列职方不久的廓尔喀,其位置当属“革心面内之部落”内,其藩属国的地位也自然不能与安南同提并论。因此,从宗藩关系亲疏层面考量,清朝对藩属国地位认同程度的不同,往往会影响到清朝作为宗主国需负有的责任,亦会影响到对藩属国政策的制定。

三、关于清朝对廓政策的几点反思

清朝制定对廓政策的初衷在于保全西藏地方安宁。嘉庆朝对南亚局势不甚了解,坚持施行乾隆朝对廓政策反而对清廓宗藩关系产生了一定的负面作用。鸦片战争之际,南亚局势更加错综复杂,清朝的对廓政策仍不加调适,对此后西藏地方的安全形势造成了不利影响。

(一)消解廓尔喀“屏藩”的作用

廓尔喀战败后,被迫签订了《萨高利条约》,不仅使英国侵占了廓尔喀三分之一的领土,并且以派遣“驻扎官”(Political resident)的方式干涉廓尔喀内政。英国侵占廓尔喀的领土中包含了与西藏毗邻的库马翁与加尔瓦尔地区。中国西南边疆暴露在其扩张的锋芒之下。[23](P47)不仅是廓尔喀,条约第六条还将哲孟雄置于英国的保护之下。英国通过控制廓尔喀与哲孟雄的领土不仅打通了印藏贸易通道,并且在其所占领土上进行经济掠夺。根据条约第四条规定,英国将每年提供给廓尔喀20 万卢比作为对廓尔喀损失科西河以西以及特莱地区领土的经济补偿。此条规定使得廓尔喀王室在经济上更加依赖于英国,从而受其左右。[24](P52)毕木兴塔巴曾将英国强占廓尔喀领土一事禀告清朝,清廷将其类比为廓尔喀与哲孟雄等部落之间的争斗而并未过问,驻藏大臣喜明等人则以此事为披廓双方议定之事不便代为管理而草草了事。此后,在毕木兴塔巴与黑斯廷斯斡旋下,英国于1816 年底废除了年金补偿的规定,将特莱地区归还廓尔喀。“在整个交易的过程中,英属印度政府的态度是不承认任何谈判,从而给了廓尔喀一种无偿帮助的感觉。”[25](P63)英国的这一做法无疑有助于获得毕木兴塔巴及部分王室成员的好感,为进一步渗透廓尔喀内政提供了便利。

当廓尔喀借助清朝收回失地的诉求一再被拒后,又请求“勿许披楞之人在阳布居住”。对此,赛冲阿等人偏听披楞的一面之词,认为披楞设驻阳布头人仅仅是为与廓尔喀常通信息,甚至将“驻扎官”与驻藏巴勒布商民相比。然而,首任“驻扎官”爱德华·加德纳(Edward Gardner)的身份并非商民,正是在他的领导下英军占领了库马翁地区,他本人还在英军入侵初期担任英方谈判代表的重要职位。尽管铃木中正推测,赛冲阿等人为维护清朝作为宗主国的面子,友善地建议披楞应尊重廓尔喀的意愿撤回“贸易居民”。[11](P178-179)但这一建议并未发挥实质性作用。英国派遣“驻扎官”驻扎阳布严重损害了廓尔喀的外交权,“驻扎官就如同英国人安插在加德满都的间谍,他的任务是向英属东印度公司汇报尼泊尔发生的可能危及英国人利益的任何事件,侦察朝野上下的政治动向”[26](P187)。爱德华担任首任“驻扎官”之初便与廓尔喀王公大臣们进行密切的政治交涉,在廓尔喀曾一度受赛冲阿恫吓之时,主动参与其中为廓尔喀王室出谋划策。[27](P204-205)至霍奇森担任该职期间,愈发肆意干涉廓尔喀内政。1838年,霍奇森迫使廓尔喀召回13名外交使节,此后又以战争相威胁,迫使其停止以反英为目的的外交活动。[5](P99)

从战后与英国的关系来看,廓尔喀虽未投诚英国,但在其政治、军事、领土、外交、边境安全与贸易税收等多方面受到其深刻影响。对清朝而言,对廓政策只是保全西藏地方的一时之计,并不具备战略意义上的长远眼光。就安定边疆而言,宗藩体系的价值在于通过羁縻政策使藩属国发挥“拱卫中央”的功用。嘉庆朝对廓政策以防御为核心,难以同羁縻政策形成合力,反而将廓尔喀置于英国的侵略与渗透之中。在此种情况下,英国撤除西藏地方“藩篱”仅仅只是时间问题,清朝仅保持名义上与廓尔喀朝贡关系难以发挥其“以藩屏周”的功用。

(二)无法适应新的时局变化

道光中后期,受廓尔喀国内政治斗争及英国殖民扩张的影响,廓尔喀王热尊达尔毕噶尔玛萨野⑩恢复了嘉庆时期向清朝求援的传统。此际,清朝外部环境急剧恶化,清廷对廓政策仍不加调适,错失巩固清廓宗藩关系的良机,反而不利于西藏地方的安全。

道光十二年(1832)至十六年(1836),毕木兴塔巴与国王热尊达尔展开了权力竞争。此期,毕木兴塔巴为了重塑其政治地位,一度寻求英国支持,将廓尔喀外交政策从反英倒向亲英。[5](P95-97)道光十七年(1837),毕木兴塔巴下台后廓尔喀国内反英情绪空前高涨。热尊达尔试图联手清朝建立反英联盟,其联手的对象除了印度各个土邦外还包括缅甸、阿富汗等国。[28](P184-185)该年七月,热尊达尔派遣噶箕入京朝贡,请求清廷援助银两以防堵披楞入侵。[29]此后,以热尊达尔与帮哲家族为首的新一届政府,为了进一步利用国内的反英情绪获取政治权威,又于第一次鸦片战争之际请求清朝夹攻英国。热尊达尔禀称“京属那边督率大兵与披楞打仗六次……如奉大皇帝旨意,叫我们去打披楞,我们就去”。[2](P156)道光二十一年(1841)八月,热尊达尔又以替西藏地方堵御英国为由,请求清朝赏助金银。以上种种请求均被清廷及西藏地方严词驳绝。清廷拒绝廓尔喀的逻辑不难理解,一方面清朝无力在南亚方向开辟抵抗英国的另一战线,另一方面,廓尔喀仍被清朝视为威胁西藏地方安全的头号隐患。

与上层执政者的消极应对之道不同,当时官员群体中的知识分子对于廓尔喀的求援活动曾提出过另一种构想。第一次鸦片战争后,魏源从地缘战略的视角出发,指出清朝“诚能听廓夷出兵之请,奖其忠顺,扰彼腴疆,捣其空虚,牵其内顾,使西夷失富强之业,成狼狈之势,亦海外奇烈也”。[30](P234)这种“以夷制夷”的思想在《筹海篇》一文中展现得更为彻底,魏源直言除海战外可联合廓尔喀、俄罗斯从陆路进攻英国,认为“当时若许廓夷扰其东,俄罗斯扰其西,则印度有瓦解之势,寇(英国)艘有内顾之虞”。[31](P25)此外,在《道光洋艘征抚记》一书中,魏源再次强调了“廓尔喀亦可为我用”的观点,认为廓尔喀请助清朝进攻英国是“洋事第一外助”,积极主张清廷利用廓尔喀与英国之间的世仇来减轻英国在中国沿海一带的攻势。[30](P483-486)魏源关于清朝联合廓尔喀夹攻英国的设想,在当时不可不谓是一种大胆的策划。尽管这种设想在实践层面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但其中关于对廓政策从防御转为联合的思想无疑是值得清廷采纳的。遗憾的是,中国东南沿海门户一旦被打开,清廷更无力西顾,在对廓政策方面也无法做出适时的调整,反而受到了廓尔喀的挑衅与轻视。

道光十二年至二十二年这段时间内,廓尔喀与清朝的外交联系始终伴随着“对抗披楞”这一议题展开,廓尔喀对于此议题的执念正如英国驻扎官霍奇森所言“尼泊尔人对我们敌意的晴雨表随着我们与其他国家陷入麻烦的谣言而起伏”[7](P18)。对于清朝而言,廓尔喀亦是如此。道光中后期,清朝外部环境急转直下,廓尔喀无法与英国相抗衡时,随之而来的是廓尔喀对西藏地方的一系列挑衅与试探。简言之,无论是对清朝或是对英国东印度公司,廓尔喀的对外政策总是紧随波谲云诡的局势而做出调整。

道光二十五年(1845),英国从爱乌罕的困局中摆脱后开始与森巴交战,廓尔喀恐慌之下再次向清朝请求援助,热尊达尔甚至在禀文中称哈杂萨纳(霍奇森)将逼迫廓尔喀进犯西藏,然而琦善等人视其为“虚喝之言”,仅令廓尔喀与披楞“力敦和睦”。至道光二十六年(1846),藏格巴都尔在英人扶持下掌权执政。他敏锐地意识到,获得英国人的青睐和庇护将是统治廓尔喀的特殊保障。[26](P191)自此,廓尔喀开始全面修正过往的外交政策。在亲英政策保证了廓尔喀南部领土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廓尔喀获得英国的支持开始肆意挑衅清朝,直至咸丰四年(1854)廓尔喀的侵藏野心暴露无遗。

需要明确的是,我们不能放大清朝拒绝援助廓尔喀的影响。19 世纪上半叶,英国通过武装入侵与签订不平等条约的方式,在廓尔喀政坛内部培养了一批亲英势力,严重危害了清廓宗藩关系的发展。从地缘政治角度来看,廓尔喀外交政策转向亲英实属被迫之举。时人姚莹曾如此评价此期的清廓关系:“廓尔喀既得志,又以数请助,藏中不许,怀怨,至是乃轻中国矣”。[32](P59)姚莹此言虽未虑及英国势力对廓尔喀的渗透,但不可否认的是,清廷在面对南亚动荡局面时未能及时修正过往政策,做出有效回应。

结 语

1814 年爆发的英尼战争是嘉庆一朝西南边外最为重要的事件,其结果是英国势力染指廓尔喀,哲孟雄也被纳入英国保护之下。英国对廓尔喀等中国西藏地方藩篱的入侵正是其对华陆路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33](P50-52)遗憾的是,嘉道时期清朝对英国的入侵活动并未从当时国际形势与政治格局变化的高度给予足够的重视以及全面而清醒的认识。1855 年,仍是清朝藩属国的尼泊尔悍然入侵西藏,即是嘉道以来清廷消极驭边政策的结果。通过考察清朝对廓政策在英尼战争中的运作实态,能够更加全面地反映出清廷在治藏策略上的得失,也能够更加清晰地反映出清廓宗藩关系发展的演变轨迹。清朝对廓政策最初仅适用于廓尔喀与周边部族政权之间的纠纷。及至嘉道两朝,正是英国为了拓展喜马拉雅贸易圈而大举侵袭之时。清廷昧于时事未能全面洞察南亚局势,一味地将该政策运用于英国对廓尔喀的入侵之中而不加以调适,从而影响了清廓宗藩关系的稳定发展,使得西藏地方丧失了原有的“藩篱”。迟至同光之际,清朝为抵御英属印度,对廓政策始由防御转为联合。光绪三年,当川督丁宝桢上奏修好布鲁克巴、廓尔喀以伐英人入藏之谋时,清廓宗藩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总而言之,清廷并未从长远的角度思考宗藩关系在边疆治理中如何发挥“藩篱”的功用。这也是所谓宗藩体制或宗藩秩序、朝贡体系的内在缺陷与根本问题所在。易言之,王朝时代基于“天下观”所建构的封建统治秩序,已无法应对近代西方资本主义的外来冲击和影响。

[注 释]

①清朝对尼泊尔的称呼。

②周融冰、封加斌在《试论嘉庆帝在喜马拉雅山区的对外政策》一文中梳理了四次求援活动;鲍海勇在《清嘉道时期的南亚政策——以英属印度、尼泊尔为例》一文中认为廓尔喀主要求援活动共计五次,赵荣耀在《乾嘉时期清朝与廓尔喀封贡关系研究》一文中梳理了六次廓尔喀求援活动。本文经梳理档案后发现,廓尔喀在战争期间向清朝求援次数应为八次。

③参见:Alastair Lamb.BritishIndiaandTibet1766-1910,Routledge & Kegan Paul,1986;Leo E.Rose.NepalStrategyfor Survival, Berkeley, 1971; John Whelpton.JangBahadurinEuropethefirstNepalesemissiontotheWest, Sahayogi Press,1983;铃木中正.チベトをぁぐゐ中印关系史,一桥书房刊,昭和三十六年;Vijay Kumar Manandhar.AComprehensiveHistory OfNepal-ChinaRelationsUpTo1955A.D.,Adroit Publishers,New Delhi, 2004;吕昭仪.英属印度与中国西南边疆1774-1911[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梁俊艳.英国与中国西藏(1774-1904)[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12;柳岳武.嘉庆至同治时期的中廓宗属关系[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4(2);彭博.清代嘉庆朝治藏政策探析[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3);李晨升.帝国的想象和现实——1840 年前的清代外交观念和涉藏对外政策[D].中国社会科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0;鲍海勇.清嘉道时期的南亚政策——以英属印度、尼泊尔为例[D].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赵荣耀.乾嘉时期清朝与廓尔喀封贡关系研究[D].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许肖阳.朝贡与殖民——19世纪中英在喜马拉雅地区的博弈[D].中央党校博士学位论文,2019.

④鲍海勇在《清嘉道时期的南亚政策——以英属印度、尼泊尔为例》一文中将嘉庆时期清朝对廓尔喀的南亚政策解释为不干预其内政外交,这一解释稍显笼统,不干预藩属国内政外交是清朝对藩属国的基本原则,并非南亚独有。

⑤即尼泊尔沙阿王朝第四代君主吉尔班·朱达·比克拉姆·沙阿(Girban Juddha Bikram Shah)。因其年幼,大臣毕木兴塔巴即比姆·森·塔帕(Bhim Sen Thapa)代其摄政,战争期间廓尔喀求援禀文皆为比姆·森·塔帕以吉尔巴纳名义撰发。

⑥“披楞”(Phyi-gling)源自波斯语Feringi,该词常出现于涉藏汉文文献中,指在南亚的英国人亦指英属东印度公司。参见扎洛.“披楞”琐议[J].中国藏学,2011(3):42-45.

⑦指尼泊尔历元旦以后即公历四月中旬以后。

⑧条约规定廓尔喀须永久割让卡利河(R.Kali)以西英军在此次战争中取得的土地;永久割让整个泰莱地区;放弃尼泊尔占领哲孟雄(锡金)的领土,交出纳里和纳加尔科特两个塞堡;尼泊尔须接受带卫队的英驻扎官员常驻加德满都。详见梁俊艳.英国与中国西藏(1774-1904)[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11:206.

⑨参见李晨升.帝国的想象和现实——1840 年前的清代外交观念和涉藏对外政策[D].中国社会科学院,2000:17;周融冰,封加斌.论嘉庆帝治理西藏[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6(2):26;赵荣耀.乾嘉时期清朝与廓尔喀封贡关系研究[D].山东大学,2009:96-97.

⑩即尼泊尔沙阿王朝第五代君主拉金德拉·比克拉姆·沙阿(Rajendra Bikram Sh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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