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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陈时的办学镜鉴

2024-06-11陶光胜

教师教育论坛(高教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教育家民办高校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2018年度教育学重大招标课题“建设教育强国的国际经验与中国路径研究”(项目编号:VGA180002).

作者简介:

陶光胜,男,湖北襄阳人,教育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国家教育治理研究院特聘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教育史和教育政策研究.

(华中师范大学 国家教育治理研究院,武汉 430079)

摘要:陈时是私立武昌中华大学的创办者,是中国近代民办高等教育的先驱。陈时在40年的办学过程中沉淀了一套宝贵的办学经验,以士志于道的使命自觉固大学之本,以业精于勤的精神建构塑大学之魂,以苞桑之固的制度磐石立大学之治,以和而不同的差异方略谋大学之特,以风不鸣条的时代气候筑大学之基。陈时的办学历程为研究中国近代民办高等教育史提供了有益参考,也为推进当今民办高校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历史智慧。

关键词:教育家;陈时;民办高等教育;民办高校;办学启示

中图分类号:G529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5995(2024)03009008

2023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致全国优秀教师代表的信中,深情希望“大力弘扬教育家精神”。办好一所学校,关键是校长和教师。教育家办学既是一种高尚的价值追求,也是一种迫切的社会需求,更是建设教育强国的客观要求。陈时(1891—1953),是我国近现代著名教育家,中国私立大学的先驱,周恩来总理称其为“清苦的教育家”。1912年5月,陈时与父亲陈宣恺一起,毁家兴学,创办了私立武昌中华大学,这是中国第一所不依靠官府、不依靠外国人、纯粹由国人自己创办的大学。1932年,蔡元培在参观考察中华大学时曾经赞誉到:“常常听到陈校长在武汉办了一个中华大学,并设有大、中、小学三部,像这样完善的学校,中国确实罕见。中华大学的名称是和中华民国相同的,年龄亦一样,所以中华大学可以说是中华民国的大学代表者。我们知道陈校长办这所学校的动机和目的,以及惨淡经营的情况,兄弟对于陈校长热心教育的精神特别佩服!”[1]中华大学在1912年至1952年的40年办学历程中,培养了恽代英、林育南、陈昌浩、余家菊、冯友兰、王亚南、光未然、万国权、陈庆宣等一大批人才,取得了卓越的办学成就,成为中国近代私立大学教育史上一座无法绕过的丰碑。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卡尔在《历史是什么》里写道,“历史是历史学家跟他的事实之间相互作用的连续不断的过程,是现在跟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对话。”[2]过往的历史是现实发展的镜子,现实走向是研究过往的引子。陈时兴办中华大学的40年,是中国教育大开大合、风云际会的40年,是中国教育从传统逐步走向现代的40年,也是与中国近现代民办教育心手相牵的40年。陈时作为中国近代民办高等教育的先行者,既为我们研究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史提供了绝佳样本,也为我们探寻教育家引领助推教育发展的客观规律以及民办大学的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历史智慧。

一、固大学之本:士志于道的使命自覺

毛礼锐认为“中国是具有数千年文明的国家,有丰富的教育史料,有悠久的大学教育的传统,应注意挖掘整理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的‘土特产。这些‘土特产也具有世界意义。一部中国大学发展史,是一幅自从有了文字以来中华民族创造和传递精神文明的历史画卷。”[3]这些“土特产”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中国近代大学校长群体的“士志于道”。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在余英时看来,“士”的价值取向必须以“道”为依据,士要“能够超越他自己个体的和群体的利害得失,而发展对整个社会的深厚关怀。”[4]如北宋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士志于道”不但是先秦时代儒家知识分子的行为准则,而且也同样适用于后世各派的知识人,成为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符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国近代大学校长是中国传统‘士人与近代知识分子的结合。”[5]他们对于“道”的坚守和追求,他们在办学中注入的深厚家国情怀和强烈社会责任,成为近代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的重要经验。大学是社会的良心,是文明的灯塔,其本质是一个关于知识的特殊学术机构。传播知识、创造知识、运用知识,作育人才、阐扬学术、传承文明、服务社会是大学的使命,也是大学兴办者应有的初心。

陈时倾其所有,劳碌一生,辛辛苦苦治理中华大学,担任校长累计长达26年,其最朴素、最直接、最强烈的想法就是为国育才,挽救危亡。他说:“处在20世纪的年代里,一切是宜适应时代的需要,何况是次殖民地的中国,若不陶铸人才来弥缝补缺,挽救危难,国家前途更属不堪设想。所以本校就于民元应运而生。”[6]正是这种崇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鞭策着陈时为振兴中华而兴办教育,培养人才在陈时的心中重逾千钧。他曾殷切希望,“当先生的负起当先生的责任。做学生的要做个像读书的学生。先生负责任,学生肯努力,互相勉励,教学认真,校誉日上,……这样才尽到大学的使命。”[7]1933年1月,《东方杂志》刊登了国内各界名流的新年梦想,陈时写道:“我的个人生活完全为武昌中华大学活动,我的幸福亦纯粹为此校牺牲。我梦想此校在五十年以内,能够达到牛津、剑桥、哈佛、耶路、巴黎、日内瓦、庆应各大学规模,并发挥一个最高的大同思想,来造就许多未来世界的先锋勇士。”[8]办一所世界著名的好大学,是陈时毕生的追求和梦想。1937年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在中华大学演讲时说:“我和陈校长相比,自愧不如。办南开,我只是出点力。陈校长办中华,既出力,又出钱。我在北方……想到中华,就想到陈校长,中华大学有恽代英,南开大学有周恩来,这都是杰出的人才,是我们两校的光荣!我们两校有许多共同点,正如陈校长所说,中华南开是亲如姊妹。”[9]

做事情总有一个出发点。陈时创办和发展中华大学的历程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最为宝贵的经验:士志于道的使命自觉是兴办大学的根本。一切向前走,都不能忘记走过的路;走得再远再光辉,也不能忘记为什么出发。对于教育管理者而言,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抑或是将来;无论是创办大学,还是发展大学,都应该时刻牢记大学所担负的使命,都应该时刻反省自身从事教育工作的初衷。方向性的错误,最后会发展为南辕北辙。特别是对民办高校的发展而言,无论是营利性民办学校还是非营利性民办学校,时刻将办学的公益性放在首位,是确保学校可持续发展的至关重要的战略决策。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国民办教育进入发展的快车道。1993年颁布的《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提出,“国家对社会团体和公民个人依法办学,采取积极鼓励、大力支持、正确引导、加强管理的方针”。2018年12月最新修订的《民办教育促进法》再次强调,“民办教育事业属于公益性事业,是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组成部分。国家对民办教育实行积极鼓励、大力支持、正确引导、依法管理的方针。”2021年4月修订的《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详细指出,“各级人民政府应当依法支持和规范社会力量举办民办教育,保障民办学校依法办学、自主管理,鼓励、引导民办学校提高质量、办出特色,满足多样化教育需求。”截止到2022年,我国有民办高校764所,占全国高校总数的比例2536%。其中,普通本科学校390所,本科层次职业学校22所,高职(专科)学校350所,成人高等学校2所,民办普通、职业本专科在校生92489万人,占全国普通、职业本专科在校生的比例2527%。[10]

民办学校这些年的快速发展也暴露出很多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办学的方向性问题。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一些民办大学将学校的公益性抛至九霄云外,在一味追求办学利润的路上越走越远。这些学校盲目扩大规模,仓促开办专业,急于多招学生,乐于多收学费,自律精神不足,甚至将办学经费挪作他用或遭遇资金链断裂,在内涵建设上着力不多,办学质量低下。有的学校因此而难以为继,最终走向倒闭。早在1919年,陈时与恽代英谈及教育家问题时,就直言不讳的指出,有些教育家并非真心热衷教育,沽名钓誉、敛财猎官的大有人在。恽代英在日记中对此详细写道:“叔澄师谈及目前教育家之劣迹,或因黩财,或因猎官,或因渔色,积德终身,隳于一旦,令吾战兢。盖棺以前知成就何等人耶。”[11]德不孤,必有邻。陈时兴学的案例昭示我们,民办高校要想做大做强,做长做远,无论是举办者、出资人,还是管理者,都一定要有崇高追求和战略考量,一定要尊重和敬畏教育规律。当前,高等教育市场供给相对过剩,民办高校的社会信任还在进一步构建、办学格局还在进一步调整,此时更应该抛弃短视的利益观,抢抓机遇把质量建设放在极端重要的位置,把学校办出境界,办出水平。

二、塑大学之魂:业精于勤的精神建构

“在任何社会中,高等教育机构都往往是一面鲜明反映该国历史与民族性格的镜子。”[12]大学是复杂的有机组织,根植于独特的社会文化土壤。每一所大学都有自己的文化符号,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大学精神既是大学与大学之间相互区别的重要表征,也是大学发展重要的内驱力。办大学,图书、设备、建筑等物质设施必不可少,理念、文化、信仰等精神层面也不可或缺,要特别注重对大学精神的建构。

1930年元旦节,中华大学举行喜迎元旦暨大学立案批准庆祝会,陈时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盖私立学校若非精益求精、实事求是,则不克成立。本校虽不能骤与英国之牛津、剑桥,美国之哈佛、哥伦比亚等大学相比,然我总理有云‘有志竟成,心窃向往,希望其实现于将来。”[13]中华大学之所以能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一路前行,并取得较大的办学成就,跟陈时营造的坚韧进取、成德达材、兼容并包的大学精神密不可分。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学校师生显现出蓬勃的创造力、强大的凝聚力和惊人的战斗力,也因此得到社会的同情和支持。中华大学的精神建构是成功的,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物质设施的不足和匮乏,成为驱动学校发展的重要力量,为现今办学提供了宝贵经验。大学管理者要善于立足教育的本质和规律,广泛借鉴全校师生和社會的智慧,对学校办学思想、办学目标、发展路径、文化特色、精神风貌等进行高度概括和抽象凝练,并根据时代发展和校情变化,与时俱进做出调整。要高度重视校歌、校训、校史、校仪等工作,善于对学校文化元素进行整合优化,创造富有深刻精神内涵的、个性化的、规范化的校园形象符号系列,打造包括理念文化识别系统、视觉文化识别系统、行为文化识别系统等在内的一整套学校形象识别系统SIS(school Identity system),使大学精神有载体、有内涵,易识别、易传承。

陶行知曾说,“校长是一个学校的灵魂”“要评论一所学校,首先要评论它的校长。”校长是大学精神的培育者、象征者、弘扬者和传承者,在大学精神的塑造中扮演着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如果说大学精神是大学的灵魂,校长就是塑造灵魂的灵魂人物。蔡元培、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等许许许多民国著名大学校长的经历启示我们,教育家办学是学校走向成功的重要原因。回顾中华大学的办学历程,陈时做到了温度与力度的共存、职业与事业的统一、底色与特色的融合,在实践中成长为一位当之无愧的教育家。陈时对中华大学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的引领和助推作用,成为中华大学的“晶核”。德国著名社会学家、政治学家马克斯·韦伯提出,“任何一种组织都是以某种形式的权威作为基础的,权威能消除混乱、带来秩序,没有权威的组织是无法实现组织目标的”[14]。他认为,权威与权力是有区别的,权力是无视人们的反对,使人们被迫服从的能力;权威则意味着人们在接受命令时是出于自愿,而非强迫。韦伯又把权威分为三种类型:“传统型权威源于历史,克里斯玛型(即超凡魅力型)权威来自个人的非凡品质,法理——理性型权威则建立在一套非人格化的规制基础上。”[15]中华大学薪酬微薄、经费困顿,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刘凤章、严绂苹、邹昌炽、鲁济恒等一批学者仍然愿意与陈时一起同甘共苦、共舟共济,从某种程度上讲,是陈时用自己一心向学的教育情怀和真诚待人的人格魅力,感召了一批具有共同精神信仰的志同道合者,一起为建设中华大学和实现教育救国的梦想而努力,其事迹可歌可泣。陈时作为校长,仅仅依靠其身份和岗位所带来的制度性权力是无法让这些老师心甘情愿地留在中华大学的,他所能仰仗的其实正是他自己的超凡魅力。陈时在中华大学建构了一种个人魅力型权威,他的品格、能力和威望赢得了师生的拥护,特别是他教育救国的理想信念、毁家兴学的感人壮举、坚韧不拔的苦心经营、以诚待人的高尚品格、超越私利的服务和牺牲引发了巨大的情感共鸣,带来了较高的价值认同,在中华大学这个特定的“场域”树立了一种自然的威信,赢得了广泛的尊重,获取了深切的同情,并在客观上带来了一批认同陈时行为理念的坚定追随者,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中华”现象、“中华”文化、“中华”人格,最终达成了陈时所期望的“师生们联合起来,作一种发扬‘中华精神的运动”,把学校建设好发展好。

作为教育家,要有崇高的教育理想、坚定的教育信念,深厚的教育情怀、执着的事业追求,科学的教育认知、清晰的办学思路,高尚的人格品质和开创性的事业建树。当今时代,无论是公立大学还是民办大学,推行教育家办学,既是学校所需,更是时代呼唤。对于民办大学而言,与公立大学相比,起步较晚,历史较短,积累较少。劣势也可以转换为优势,民办大学的体制较为灵活,包袱相对较轻,在这种情况下,可以以市场化机制延聘一批热爱教育、尊重教育的教育家作为学校校长、院长。在时间、空间、环境上给予充分的信任、充足的耐心和鼎力的支持,支持他们依法独立行使教育教学和行政管理职权,支持他们大胆探索,创新教育理念,革新教育模式,变革教育方法,形成教育特色和办学风格,最终助力民办高校办出特色、办出水平,实现弯道超车。

此外,“面对经济全球化、教育国际化、世界一体化的新形势,教育的发展面临着难得的机遇和挑战,作为学校发展的领航者,明确校长的角色定位和职责权利非常必要。”[16]陶行知曾指出,“国家把个整个的学校交给你,要你用整个的心去做个整个的校长”[17]。一所好学校必然离不开一个好校长,甚至可以说有什么样的校长就有什么样的学校。校长的职业化在当前还存在一定的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校长的职业化或者任职期间的职业化,将有助于校长成为“好校长”。这的好处在于,“可以发展专业的精神,增进职务的效率”[18]。陈时校长的一个鲜明特征就是职业性,他是一个职业化的校长,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做好学校的管理和服务工作。现如今,大学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校长的办学理念、管理方式、治理成效等将直接关系到学校竞争力的高低。对于民办大学而言,更是如此。民办大学在校长的选任、聘用、考核、薪酬上,拥有比公立大学灵活很多的体制机制,一个能够有效处理来自于市场、同行、家长、学生甚至出资人等各方面的压力,能够运用专业的管理思维、运营策略治理学校的职业化、专业化的教育家型校长,对学校的发展将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三、立大学之治:苞桑之固的制度磐石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赫伯特·西蒙在《现代决策理论的基石》中指出,“制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稳定的环境,使我们至少可能达到微弱的理性……靠着制度环境的这种稳定性,以及其他许多没有什么疑问的稳定性,我们就可能对自己的行动后果进行合理而稳定的规划了。”[19]制度对组织发展的促进和保障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制度是关系大学发展的根本性、全局性、稳定性、长期性问题,在大学建设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章开沅指出,“任何优秀的校长总有自己的任期(或长或短)限制,但健全的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往往可以延续数十年。校园譬如军营,师生如同士兵,老师(包括校长)、职工和学生一批一批来了,又一批一批走了,如同连绵不绝的流水,但名校如同铁打的营盘,历经世变沧桑而长盛不衰,靠的就是一套人人必须遵守的合理制度。”[20]

中华大学正反两方面的教训昭示着制度建设对于大学的重要性。一方面,在陈时积极主导下,中华大学建立了董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1943年,大夏大学校长王伯群发文指出,“私立大学能存在发展之条件有四:一为校董会,一为教授,一为毕业校友,一为肄业学生”“校董会为学校之主体,依照民法所组织之团体,……只要校董会健全,学校即能顺利存在和发展”[21]。这套源自于西方的现代大学制度,开启了中华大学的现代管理模式。董事会制度的稳定运行,使学校办学有了一个制度化的支撑。与此同时,陈时把自己的办学理念和经营思路以制度的形式固化下来,体现在中华大学从董事会章程、组织大纲到学生管理、教学管理等的一系列校内规章中。正如德国学者卡尔·雅斯贝尔斯所言,“大学只能作为一个制度化的实体才能存在。在这样一种制度里面,大学的理念变得具体而实在。大学在多大程度上将理念转化成了具体实在的制度,这决定了它的品质。倘若将它的理念剥离出来,大学就一文不值了。”[22]在董事会的支持下,陈时按照现代大学的组织模式、管理架构、决策体系、院系设置等,于1928年复校后迅速重新建构了中华大学的整个管理体制,使其成为一个形式上具备现代大学框架、管理上浸润现代大学理念、运行上贴近现代大学实践的现代化大学,为中华大学日后多年的办学打下了坚实基础。

另一方面,中华大学法人财产权制度、“收支两条线”财务管理制度等的不健全,为学校的健康运行带来了隐患。从现代法律视角来看,民办学校对举办者投入民办学校的资产、学校获赠的财产、办学过程中的积累以及政府投入的资产,是享有法人财产权的。民办学校的所有资产都应该由民办学校依法进行管理和使用,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侵占。陈时家族不仅是中华大学创办之初的注资者,也是中华大学发展壮大的维系者。陈时一身兼着两种身份:他是中华大学的校长,是学校的法定代表人,争取办学资源,寻求经费支持,是校长的本职工作,而且自1912年创办中华大学以来,陈时就没有在学校拿过工资,担任大学校长20多年都是义务工作,心系学校,甘于奉献;陈时又是中华大学最大出资人的代表,陈家的各种资金、捐助都是经过陈时注入中华大学。在现代企业管理或现代私立大学制度体系中,这两种身份都有清晰的法律地位和职责权限,也有规范的行为准则。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社会民众的认知水平有限,民国时期法律制度也不健全,中华大学的这种特殊出资结构以及陈时两种身份的叠加,成为被人诟病“公私不分”的重要原因,也是现代大学加强内部控制建设所应竭力避免的财务风险。

“大学是在一个制度架构之内完成它的任务的:科学研究、教学、学术训练、沟通。它需要建筑物、原材料、书籍、院系,还需要对所有这些进行规范化的管理。”[23]当前,在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和世界一流学科的伟大征程中,制度建设被摆在了至关重要的位置。加快建设中国特色现代大学制度,加快完善学校内部治理结构,成为“双一流”建設的重要内容。对于占全国高校数量四分之一的民办高校而言,制度建设同样万分重要。中华大学在制度建设上的得与失,同样值得当今的民办高校深思。在宏观治理结构上,民办高校要完善法人治理结构,完善董事会(理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加快建立现代民办学校制度,妥善处理行政权力、学术权力、民主权力、政治权力之间的关系。在微观管理制度上,要健全内部管理体制,特别注重加强财经制度的建设和执行。要依法建立健全财务制度、会计制度,加强财务监管体制、机制和制度建设,在成本审核、学费收取、经费使用等环节上,加紧补齐制度漏洞。要加强和规范法人资产管理,建立和健全资产管理制度,并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设置会计账簿。通过完备的制度建设,以规范办学行为,确保学校良性发展。

四、谋大学之特:和而不同的差异方略

潘懋元指出,“高等教育的人才培养结构必须主动与现代经济、社会的人才需求结构相适应。社会需要的人才是多层次、多类型的,因此,每一所高校都应在高等教育的分类中找准自己的位置,明确自己的发展方向和发展战略,突出自己的特色,为社会培养高素质的人才。”[24]在高等教育竞争日趋激烈的国际国内环境下,走特色强校之路,更应该成为高校发展的选择。国内国外概莫如此,比如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计算机学院和艺术学院享誉全世界,其校长贾瑞德·柯亨曾说:“我们没有像哈佛、牛津那样雄厚的资金支持,因此在确定学校发展方向时必须找出自己的比较优势,用有限的资金发展自己的强项。”[25]

中华大学在办学过程中,主动对接国家和区域经济社会发展需要,调整和完善办学思路,在保持优势专业相对稳定的基础上,使学校走上了一条以特色谋发展、以质量铸品牌的道路。陈时注重学校的学风建设,中华大学“学风淳朴,为人所称道”,成为学校特色发展的重要保障。他曾说:“本校正要培养良好风气,向学问方面努力,将来到社会上去,获得好的观感,社会因此感应,校誉日向光荣之途前进,以创造学校久远历史。”[26]陈时注重延聘高质量师资队伍,精心设计课程体系,加强学生日常管理,高度重视实习实训,努力提高学生的培养质量,使学生具备较强的就业竞争力。中国文学、外国文学、数学、化学、教育学等传统专业开办多年,经久不衰,累积了许多建设资源,形成了相对优势。会计学、法律学、经济学、银行学、工商管理学、农艺学、师范专修科、会计专修科、应用化学科等专业,应用性很强,迎合了区域和行业发展的迫切需要,社会认可度很高,口碑很好,毕业生大受欢迎。除中华大学外,民国时期立信会专、湘雅医专、无锡国专、东亚体专等,虽然都只是专科层次的高校,但因为办学特色鲜明,教育质量较高,而在社会上声名卓著。

由此可见,每一种高校、每一所高校都可以办出水平、办出影响,关键在于能不能办出特色。现在许多高校同质化严重,区分度减少,千校一面的现象普遍存在。

不同地域、不同类型、不同层次、不同历史、不同文化的高校,却在办学定位、发展目标、培养模式、专业设置、课程体系等方面高度趋同,引发学校生存危机,带来学生就业压力。对于民办高校而言,很多是新建本科院校或高职高专,正处于学校发展的起步阶段,更应该以战略眼光做好统筹规划。美国著名高等教育学家伯顿·克拉克提出:“实施高等教育的最差的办法就是把所有的鸡蛋往一个篮子里装——高等教育最忌讳单一僵化的模式。”[27]特色就是质量,特色就是生命,特色是学校核心竞争力的基础。民办高校的举办者、管理者要实事求是地根据自身的比较优势、所处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社会需求状况、办学条件、资源结构等,明确自身定位,明晰办学目标,凝练办学风格,科学合理地制定发展战略,扬长避短,有选择地追求卓越。要有办学定力和发展活力,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充分利用现有资源,打造“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特色专业,不能盲目攀比,也不能冒然追求大而全的专业设置,以至于摊薄有限的办学资源。要加强学校内涵建设,在师资队伍、实验设备、图书资料、实习实训、政产学研用结合等方面舍得花功夫,下成本。要抢抓中国经济转型、产业升级和创新型国家发展对高素质应用型人才巨大需求的机遇,以培养适应市场需要的高素质应用型人才为突破,密切关注社会需求和市场反馈,不断完善培养举措,不断创新培养模式,力争在各自的层次和类型中成长为一流的高校。

五、筑大学之基:风不鸣条的时代气候

“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是中国古代对社会安宁、天下太平的一种理想描述。教育不是万能的,教育更不是超政治的。教育不可能离开经济社会条件而单独存在,必定会受到一定的政治经济制度和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制约,离开特定的社会条件谈教育,只能是一种美好的幻想。一方面,教育建立在一定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基础之上,教育的内容、教育的方法、教育的目的、教育的规模、教育的组织形式、教育的物质基础、教育的人文环境等等,都深受其影响。另一方面,“自古以来,任何一种政治制度,要想得到实现、巩固与发展,必须有一定的人才作支柱,而这些人才的培养,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学校教育。”[28]1931年,鲁迅在《友邦惊诧论》中犀利而悲哀地写道:“读书呀,读书呀,不错,学生是应该读书的,但一面也要大人老爷们不至于葬送土地,这才能够安心读书。”1935年,抗日救亡的“一二·九”爱国运动爆发以后,运动的参与者文立征在写给弟弟的信中,不无凄凉地叹息道:“偌大的华北已不允许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在烽火连天的旧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国家羸弱、民族衰亡,教育缺少和平稳定的外部发展环境,宛如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漏水扁舟,在仁人志士的支撑下,勉力维持。陈时主持下的中华大学亦是如此,在经济落后、社会动荡、民众生活惨淡的情形下,办理一所从小学到大学的私立学校异常艰难,单单是因为战争原因,中华大学就几乎于1928年、1938年、1946年三次“重办”,备尝艰辛。

经费问题是关乎私立高校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动荡的社会环境加剧了经费筹集的不易。教育作为具有公共属性的准公共物品,投入周期长,产出效益具有滞后性和外溢性,资本投入的积极性不高。民国时期,资本市场尚不健全,社会公益事业尚不发达,政府对私人或私人团体投资教育或捐资教育的政策机制还不完善,捐资助学的社会风气远不如欧美发达国家那样浓厚,私立大学的经费来源渠道有限,无外乎学费、捐赠、私产收入、政府补助等。经费短缺成为私立大学挥之不去的“噩梦”,中华大学情况尤甚。中华大学既不属于以学养学型,也不属于民办官助型,而是捐赠为主型。中华大学的捐赠收入占当年学校总收入的比例基本维持在50%以上,是学校最为重要的资金来源渠道。中华大学的捐赠又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陈时家族不断拿私产来补助学校,陈家的补助主要是变卖田产、房舍和收取地租,这种补助在办学初期奠定了学校的发展基础,当学校日益壮大以后,僅靠陈家的私产已经远远不能维持一所大学的日常运营,而且陈家已经毁家兴学,财产所剩无几。另一种是通过社会募捐来筹集经费。中华大学1912年刚刚成立之时发起募捐,有一名对中华大学抱有深切同情,对教育救国充满期望的热血人士,当场慷慨捐赠400银元而不留姓名,该志士“下台迳去,或追问其姓名,曰:‘我无名氏也,惟望贵校此举有成尔。”[29]满腔热情令人感慨。但是,总的来说,1926年前,中华大学还处于起步阶段,社会声誉还不像日后那么声名显赫,“学校在社会上的信用,没有建立,募捐工作,无法进行;纵然进行,收获不多。学校的开支,除了学费和田租收入一部分外,不足的部分,就靠借债来维持。”[30]1928年学校董事会正式成立后,伴随着学校的快速发展,董事会在募集经费方面起到了较大的作用。社会捐赠特别是湖北工商业人士的捐赠,极大地缓解了中华大学经费紧张的局面。但由于各方面因素的制约,募集的额度并不稳定,与浩大的开支相比,办学经费仍然经常捉襟见肘。陈时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继续向银行借债度日。抗战期间,学校经费更为短缺,在校董的大力支持、陈时的四处奔走和政府的些许补助下,勉强维持。办学后期,社会环境持续动荡,经济形势不断恶化,中华大学的收入来源更窄,经济困难更甚。可以说,自中华大学成立以来,陈时就一直在为经费奔走,几乎没有停歇。经济困难到极致的时候,“于寒舍中,罗雀掘鼠以供校用,同事见旧衣银屑,送入质库,有相顾垂涕者。”[31]为了筹集办学经费,把学校办下去,陈时不仅变卖家产,还像武训兴学一样,四处“化缘”,苦行“乞讨”,极为艰辛。

教育的发展离不开和平稳定的外部环境。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迅速医治战争创伤、恢复国民经济,创造性地完成了由新民主主义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转变,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成功实现了中国历史上最深刻最伟大的社会变革。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奋斗,中国综合国力今非昔比,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国内生产总值超过100万亿元人民币,人均国民收入超过1万美元,教育发展拥有了雄厚的经济社会基础和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党和国家旗帜鲜明地把教育摆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充分凸显教育在现代化建设中的基础性、先导性和全局性作用,为教育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社会保障,创造性地提出“三个优先”战略,即“在经济社会发展规划上优先安排教育、在财政资金投入上优先保障教育、在公共资源配置上优先满足教育和人力资源开发需要。”目前,我国建成了世界最大规模的教育体系,世界最大规模的教师队伍,各级教育普及程度均达到或超过中高收入国家平均水平,保障了亿万人民群众受教育的权利,从2012年起连续实现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占GDP4%的目标,教育总体发展水平跃居世界中上行列。民办教育也拥有了更完备更系统的政策环境,多部促进民办教育发展的法律法规相继出台,法人属性不明、财产归属不清、内部治理结构不顺、政府扶持不到位等问题从制度上陆续得到解决,民办教育迎来发展的黄金期。

六、结语

我们研究历史人物,应该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以唯物史观全面地看待历史,注重历史的连续性和整体性。习近平同志深刻地指出,“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应该放在其所处时代和社会的历史条件下去分析,不能离开对历史条件、历史过程的全面认识和对历史规律的科学把握,不能忽略历史必然性和历史偶然性的关系;不能把历史顺境中的成功简单归功于个人,也不能把历史逆境中的挫折简单归咎于个人;不能用今天的时代条件、发展水平、认识水平去衡量和要求前人,不能苛求前人干出只有后人才能干出的业绩来。”[32]对于陈时,我们要看到历史的主流和本质,要准确把握历史的主题和主线。陈时为了“兴学”不惜“毁家”,四十年如一日,坚守了初心,保持了气节,舍弃了功名利禄,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崇高的教育事业,探索了一条社会力量办教育的艰辛之路,赢得了社会的尊敬和称颂,立下了光未然所言“为中华育才,为江汉增光”的丰功伟绩。

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克绍箕裘,踵武赓续。陈时兴学的经验是我们办教育特别是民办高等教育的宝贵财富,陈时办学的教训发人深思,让人警醒。当前,中国经济社会的繁盛为中国教育开启了发展的快车道。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久经磨难的中国人民走过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征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光明前景指日可待。随着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建设步伐越来越快,中国教育逐步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央,影响力与日俱增,离教育现代化的目标日加接近。包括民办教育在内的各级各类教育,理应牢牢把握住中国教育改革发展的战略机遇,努力推动自身实现更高质量更高水平更有特色的发展,为教育强国的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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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ucationalist Chen Shis Enlightenments on Running Education

——Exploring the Path of Nongovernmental Higher Education

Tao Guangsheng

(Institute for Educational Governance Studies,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9,China)

Abstract:Chen Shi is the founder of the private Wuchang Zhonghua University and a pioneer in modern nongovernmental higher education in China. Over the course of 40 years of running the university, Chen Shi has accumulated a valuable set of experiences in education. Guided by the mission of cultivating talents with a commitment to virtue, he has laid a solid foundation for the university. Driven by the spirit of diligence and excellence, he has shaped the soul of the university. Building upon a steadfast institutional framework, he has established the governance of the university. Employing a strategy of embracing differences harmoniously, he has sought the distinctiveness of the university. Grounded in the zeitgeist that does not boast loudly like the wind through bamboo, he has laid the foundation of the university. Chen Shis educational journey provides valuable insights into the history of modern nongovernmental higher education in China, offering historical wisdom for advancing the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of nongovernmental institutions of higher learning today.Keywords:

educationalist; Chen Shi; nongovernmental higher education; nongovernmental institutions of higher learning; enlightenment

(責任编校:周文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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