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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南京何以“文学之都”

2024-06-11胡阿祥

唯实 2024年5期
关键词:怀古金陵南京

2019年10月31日,第六个“世界城市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宣布中国南京入选“世界文学之都”。南京为何能成为中国目前唯一获此殊荣的城市?前此,在《南京何以“文学之都”:从都邑文学到怀古文学》一文中,笔者曾指出“南京的‘怀古文学以及作为‘怀古文学比照对象的‘都邑文学,遂构成了文学南京的意象与具象,奠定了南京作为‘文学之都的坚实基础”[1]。然而,兹题甚大,前文难得周全。遂成此文,再说南京何以“文学之都”,意在补充前文未及或未详的一些想法或内容。

南京何以“文学之都”的解答,学术奠基的作品,应推1949年11月胡小石先生在金陵大学所作“南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之主题演讲:“愚意中国文学及其有关诸方面,真正在南京本地创成者,以次数之,可有下列诸事:(一)山水文学。(二)文学教育,即文学之得列入大学分科。(三)文学批评之独立。(四)声律及宫体文学……合而观之,则南京在文学史上可谓诗国。尤以在六朝建都之数百年中,国势虽属偏安,而其人士之文学思想,多倾向自由方面,能打破传统之桎梏,而又富于创造能力,足称黄金时代,其影响后世至巨。”[2]

南京何以“文学之都”的解答,影响颇大的节目,可以南京廣电集团制作的2022年初首播的大型季播节目《南京》第六季《文都本纪》为代表。“文都本纪”取义于太史公司马迁《史记》的“本纪”。在纪传体史书中,“本纪”是记天子行迹与朝廷大事的,切合南京作为“文学之都”的地位;12集的题目与大纲分别为“斯文在兹、谁有斯美、金声玉振、怀古寻梦、南都繁会、家国山河、山水性灵、南国烟水、旧都背影、殊方未远、内聚外扬、古往今来”。在参与节目制作的过程中,笔者对此有过“通史”式的浏览、各时段的比较、多门类的关注,所以对于“南京何以‘文学之都”,可以谈一些想法。

南京何以“文学之都”的解答,从1993年攻读文学博士学位以来,笔者的基本认知是:“南京文学最大的特点是‘怀古,从唐朝到清朝到民国到今天,南京最好的文学作品,都离不开‘怀古这个母题……‘金陵怀古,是南京沧桑历史的文学表达,它孕育于繁华与衰落的强烈对比中,是让人深刻的文学,具有超越地域的普遍意义。”[3]当然,这样的认知,或许受到了专业知识的限制,因此,本文既视南京的“都邑文学”尤其“怀古文学”为奠定南京“文学之都”地位的坚实基础,也指出在此“坚实基础”之上,古往今来的南京,那些厚重丰硕、推陈出新的文学作品、文学理论、文学传统、文学氛围、文学关怀、文学巨匠等等,又正如连云的栋梁,构筑起飞甍舛互、蔚为大观的“文学之都”。

这飞甍舛互、蔚为大观的南京“文学之都”,回到传统的语境,也可称为“天下文枢”。南京作为“天下文枢”,本是古已有之的说法。在今南京夫子庙前的广场上,有座闻名遐迩的“天下文枢”牌坊。该牌坊始建于明朝万历十四年(1586年),后来两毁两建。牌坊坊额上的“天下文枢”四个大字,先后为清朝书法家陈澍、词人端木埰题写。现在所见青底金字的“天下文枢”,则是20世纪80年代时集自唐人颜真卿的字帖。“天下文枢”意为南京曾经堪称全国的文化中心;而若以“文化”的重要表征之一“文学”言之,“天下文枢”的字面含义,某种意义上又是白话形式的“世界文学之都”的文言表达。又不论白话抑或文言,其内涵都堪称丰富。

首先,南京是历史之都。南京先为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古都”,续以南唐、大明、太平天国、中华民国,所以也称“十朝都会”。南京的都城史不长,累计只有450多年;然而南京的都城史,从212年起①,到1949年终,历时1700余年,又实在很长。在这1700余年里,1/4的都城时代与3/4的非都城时代的交替演变,既展现了南京的兴盛与衰落、辉煌与寂寥的沧桑过往,又凸显着南京作为进取而非偏安、坚韧而且光荣、薪火相传华夏文明之都的非凡贡献。南京这样的历史是令人沉思的。

其次,南京是地理之都。南京东有钟山龙蟠,西有石头虎踞,北有幕府为坐,南有聚宝为案、牛首为朝,这是“山环”的南京;南京西、南有秦淮河,东北有金川河,东有燕雀湖,北有玄武湖,外围有长江,这是“水抱”的南京。在此“山环水抱必有气”的中间,则是“宽平宏衍”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这正是中华传统语境中的“风水宝地”。然而正如刘禹锡的感慨:“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诗人的意思是,国家兴废,决于人事;地形险阻,岂足依凭?亡国之音,不堪卒听;以古鉴今,莫蹈覆辙。南京这样的地理是令人感悟的。

再次,南京是文学之都。联系着上面所说的南京兴衰起伏的历史令人沉思,南京王气成败的地理令人感悟,古代的南京文学,从庾信的赋,到李白、刘禹锡、杜牧、李商隐、韦庄的诗,从李煜、王安石、贺铸、周邦彦、萨都剌的词,到孔尚任的曲,一脉相承、一唱三叹,总是在“金陵怀古”。这样的“金陵怀古”,既孕育于繁华与衰落的强烈对比中,也诠释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4]的文学规律。

在这中间,又有两部作品值得我们特别关注。

一是中国古代的,即中唐“诗豪”刘禹锡创作,包括《石头城》《乌衣巷》等杰出作品的《金陵五题》组诗。大约30年前,笔者就注意到《刘禹锡集》中《金陵五题》前的小引:“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5]所以这些诗中所写,都是还未曾到过南京的刘禹锡意中的虚景[6],这无疑反映出沧桑、寂寞的文学意象,已经成为唐代文人乃至后世文人(无论来过还是没有来过南京)对于南京这座“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的共同认识。

二是外国现代的,即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宇文所安教授(Stephen Owen)的名文《地·金陵怀古》[7]。这篇文章中说:“我们的兴趣更多地在于这座城市的一种情绪和一种诗的意象的构成,一种构成这座城市被看方式的地点、意象和言辞的表层之物……(金陵)主要是通过文本以它们程式化的意象而被知晓、被记住并成为值得追忆的。”什么样的情绪、意象、表层被知晓、被记住并被追忆呢?就是南京既是“龙盘虎踞”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谢朓),又是文人墨客凭吊怀古的“一国兴来一国亡,六朝兴废太匆忙”(郑燮),“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朱自清),就是六朝以后直到今天,南京文学的味道或者说基调,总是在执着书写与繁华对比的衰落、因兴废而生的感慨,于是南京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为沧桑的古都,她的意象甚至具象已经定格,而被不断吟咏的这种定格,使得“金陵怀古”以其堪称巅峰的卓越成就,凝聚为永恒的文学母题;而这样令人深刻的文学南京,在中国的“七大古都”[8]中,可谓首屈一指、无出其右。

南京何以“文学之都”,笔者以为关键有两点:一是南京的“古”太辉煌,所以成了“怀古文学”的“圣地”;二是“怀古”是人类最普遍、最朴素的感情,所以南京文学具有了超越南京、超越中国的世界认同。

南京的“古”如何太辉煌?姑引三条描绘六朝都城建业、建康城市面貌的史料为例。

西晋左思的《吴都赋》咏吴都建业云:“高闱有闶,洞门方轨。朱阙双立,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水。玄荫眈眈,清流亹亹。列寺七里,侠栋阳路。屯营栉比,解署釭布。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9]

刘宋时期诃罗陁国(今印尼苏门答腊)使臣奉表中所称的宋都建康是这样的:“城郭庄严,清净无秽,四衢交通,广博平坦。台殿罗列,状若众山,庄严微妙,犹如天宫。圣王出时,四兵具足,导从无数,以为守卫。都人士女,丽服光饰,市廛丰富,珍贿无量,王法清整,无相侵夺。学徒游集,三乘竞进,敷演正法,云布雨润。四海流通,万国交会,长江眇漫,清净深广,有生咸资,莫能销秽,阴阳调和,灾厉不行。谁有斯美,大宋扬都。”[10]

南朝萧齐谢朓的《入朝曲》吟颂都城建康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11]

这样的六朝都城,真是繁华兴盛,纸醉金迷!然而公元589年,隋灭陈,建康惨遭“城邑宫阙,并平荡耕垦”[12]的损毁;唐替隋,南京也常为普通的州县,原居民也多被迁往扬州(今江苏扬州市)。说起来,建都大兴、长安即今西安的隋、唐王朝,对“四十余帝三百秋”(李白)的南京,如此地严加防范,一再贬抑,是符合传统帝制时代“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政治逻辑的,这并不奇怪;但南京政治地位如此地飙升急降,却给文人咏史怀古诗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与众多的题材。

与六朝辉煌的“古”、隋唐巅峰的“怀古”相类似的,还有明朝辉煌的“古”、清朝同样杰出的“怀古”。明朝辉煌的“古”,可举一例。《利玛窦中国札记》中描写大明南都道:“在中国人看来,论秀丽和雄伟,这座城市超过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而且在这方面,确实或许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与它匹敌或胜过它。它真的到处都是殿、庙、塔、桥,欧洲简直没有能超过这些的类似建筑。在某些方面,它超过我们的欧洲城市……在整个中国及邻近各邦,南京被算作第一座城市。”[13]然而经历了明清的改朝换代,起码在清初,南京不再拥有曾经的繁华,整个城市的气氛也是相当压抑的,于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孔尚任完成的《桃花扇》,其最后的曲子《离亭宴带歇指煞》真是让人潸然泪下:“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14]

然则必须强调的是,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的南京,又绝不仅是“哀江南”,更是“梦华夏”,这是笔者一直坚持的观点:南京是汉人心目中永远的都城,也是事功业绩值得汉人长久追忆的都城。[15]如当东晋十六国南北朝分裂时代,退守南方、定都南京的汉人政权,既是华夏(汉族)传统文化薪尽火传、救亡图存的避难所,又在一定程度上反哺了北方非汉民族政权,使其在“汉化”的过程中有了一个现实存在的鲜活样板或完整模本;又如以“反元复宋”为目标,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为号召的朱元璋;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号召的孙文,正是在“龙盘虎踞,宅是旧都”的“郁郁金陵”,完成了“廓清中土,日月重光,河山再造,光复大义”的丰功伟业。[16]进而言之,南京这座汉人故都的诸多往事,如王导新亭愀然变色、谢安东山弈棋破秦、刘裕气吞万里如虎、杨邦乂剖心就义、郑和七下西洋、李香君桃花扇传奇等等,又总是在国运衰弱、民族危亡、内忧外患的时刻,为史家放大渲染,为文人重新书写,为大众深切缅怀,从而发挥出或警醒或激励或鼓舞的现实作用,南京也因此成为一座具备鲜明政治记忆、民族象征、文化标志意义的古都,而南京的“怀古文学”,也因此而不缺乏昂扬向上的坚定意志,这由李白的《金陵新亭》就可窥斑见豹:“金陵风景好,豪士集新亭。举目山河异,偏伤周顗情。四坐楚囚悲,不忧社稷倾。王公何慷慨,千载仰雄名。”[17]所以,“金陵怀古”不仅沧桑、忧愁乃至悲伤,也堅韧、光荣乃至伟大!所以南京成了“怀古文学”的“圣地”,而且这样的“圣地”,不仅属于古代,也属于现代,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不仅属于文学,也属于人类。这也就是“南京何以‘文学之都”的第二点关键之处。

关于这第二点,在《南京何以“文学之都”:从都邑文学到怀古文学》一文中,有着虽然简单,但意思已很明确的表述,这里转引如下:

“怀古”者,本是个人的“念旧”、民族的“传统”、国家的“记忆”的文学表达,作为“文学母题”,“怀古”与爱情与亲情、生命与死亡、战争与和平、复仇与报恩等等一样,具有恒久的“审美”价值。而具体到“金陵怀古”,又以其“孕育于繁华与衰落的强烈对比中”,鲜活诠释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文学规律,并以其寄寓深远的家国情怀,升华为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于是既弥散着跨越地域与国界的文化魅力,又充满着贯穿古今的哲学思考。

简而言之,因为“怀古”是人类最普遍、最朴素、最浅显也最深刻的感情,所以南京文学具有了超越古今、超越民族、超越南京、超越中国的世界认同,所以南京文学升华为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所以南京收获“世界文学之都”的特别荣誉,可谓实至名归!

参考文献:

[1]胡阿祥.南京何以“文学之都”:从都邑文学到怀古文学[J].江苏地方志,2023(5).

[2]胡小石.南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J].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九卷),1950.

[3]宗青,郑文静,王子扬.南京新名片:世界文学之都[N].现代快报,2019-11-1.

[4] [清]赵翼.赵翼诗选[M].胡忆肖选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

[5]刘禹锡集:上[M].本书整理组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

[6]卞孝萱,胡阿祥.刘禹锡的金陵怀古诗[J].紫金岁月,1997(2).

[7]乐黛云,陈珏.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

[8]谭其骧.长水集续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9][梁]萧统.文选[M].[唐]李善注.上海:上海书店,1988.

[10] [梁]沈约.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

[11][齐]谢朓.谢宣城集校注[M].曹融南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2]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13][意]利玛窦,[比]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M].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14][清]孔尚任.桃花扇[M].北京:知识出版社,2015.

[15]胡阿祥.华夏正统与城市兴衰:古都南京的历史特质[J].南京社会科学,2013(12)

[16]孙文.孙中山全集:第2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7][唐]李白.李太白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9.

〔本文系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南京名胜景观与古今地名研究”(JSDY-2022F181)项目阶段成果〕

〔本文据2023年10月19日中国地方志工作办公室主办“中国地方志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论坛——从天下文枢到世界文学之都”论坛发言稿润色而成〕

(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南京六朝博物馆馆长,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王秋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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