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和超越是艺术创作的不竭动力
2024-06-10赵伟伟
赵伟伟
著名导演张艺谋的电影《第二十条》,作为2024年春节贺岁档的一匹黑马,引来无数关注,虽然票房不算最高,口碑却出奇的好。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部电影实现了张艺谋从思想到艺术上的自我突破,其风格由张扬转向内敛,手法由向外发散转为向内发力。这种方向性的转变,破除其一贯形式大于内容的弊病,有点返璞归真的意味,体现出创作者超越过去、突破自我的努力。
影片敏感大胆的题材选择,传递出思想审美上的突破与超越。
这部电影选择了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以近年来引起极大社会反响的昆山反杀案、福州赵宇案等数个真实案例为原型,讲述了一个司法工作者坚守职业道德、坚守社会正义、坚守公序良俗、坚守法律尊严的故事,故事本身的张力,以及题材的强烈社会性引起观众巨大共鸣,具有极强的震撼力。平心而论,触碰这种选题需要勇气,讲好这个故事需要底气,处理好影片以外的各种关系更需要智慧。
相比以往作品的铺陈华美,这次张艺谋团队用质朴无华的镜头语言讲述了一个精彩深刻的故事。整个观影过程,并没有过分的色彩与镜头、服饰与灯光等外在意义上的夺人眼球,而是在戏剧冲突上摄人心魄,让人在平淡真实的情境中感受人物情绪,产生强烈共鸣,引发深刻思考。这是一部优秀作品应该具有的品质。
《第二十条》的故事由一条主线和两条副线组成,每一条线索都把男主角韩明(雷佳音饰)置于两难之中,营造出尖锐的矛盾冲突。在这种冲突中,主人公挤压出一个小小的“我”,然后爆发出一个大大的“人”。
主线是这样的:检察官韩明一心想利用从县城到市里挂职的机会转正留城,所以他察言观色、费尽心力讨好每一位领导和同事。但是,自从他无意中介入同事(曾经的女友)吕玲玲主办的案子后,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
这是一起检察院内部分歧很大的案件,按照以往惯例都以故意伤害起诉,但吕玲玲却认为有正当防卫的可能,并一直坚持寻找证据。案情是这样的:村民王永强因还不起为女儿看病借下的高利贷,被债主刘文经上门逼债。他们把王永强拴在狗链上,数次强奸他的哑妻郝秀萍,还扬言要拿刀子砍死他。在巨大的屈辱和恐惧中,王永强拿起剪刀追上刘文经,把他捅成重伤并致死。在乡村社会家族恶势力的干扰下,案件调查异常艰难,检察院承受着很大压力,吕玲玲因坚持己见被更换,韩明无奈被推到主办检察官的位置。一边是恶势力胁迫下查案的艰难,一边是来自上级的压力,一边是身為检察官的职业道德,一边是见好就收的顺理成章。在是非和利弊得失面前,韩明陷入两难选择,身心疲惫。
随着案情调查的一步步深入,表面世故圆滑的韩明一次次被触动,内心深处的职业理想和正义善良不断被刷新、被激发。最终,由于他的努力和争取,案件得到了公正裁决。
两条副线都与年轻人有关,一条是韩明的家事,另一条是韩明工作中曾经办过的案子,这两条线,同样将韩明推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儿子高考是家里头等大事,韩明把儿子韩雨辰转到市里最有名的中学借读,妻子也辞掉工作陪读。谁知,刚转学不久的韩雨辰遇到校园霸凌,路见不平竟然把教导主任儿子的鼻梁打折了!韩明夫妇四处斡旋,教导主任答应只要韩雨辰认错道歉就撤销起诉,免除拘留案底。涉世未深的孩子在“是非”与“利弊”之间旗帜鲜明地选择了“是非”,而曾经被生活重锤过的韩明却犹豫不前:坚持“正确”将会影响儿子的前程,颠倒“是非”却可能云开雾散。坚持真理的代价,这个家庭能够承担得起吗?
关于是与非、得与失的选择和拷问同样存在于第二条副线。这是韩明办结的案子:公交车司机张贵生看到有人猥亵女乘客,见义勇为把歹徒打伤,却因故意伤害罪被判3年。出狱后,他在女儿的坚持下不断上访,韩明为消除这个“上访户”,给他找了一份工作,并在阻止他去车站的路上目睹他车祸身亡。
张贵生的女儿捧着父亲破碎的头盔哭着问韩明:“我爸爸错了吗?如果当时换成你,你救不救?”对生命的痛惜、良心的重击和直面是非的拷问,把被现实折磨得筋疲力尽的韩明挤压到近乎窒息。
一主、两副三条线索,聚焦矛盾冲突的营造,把中年人生活和事业的千疮百孔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迫使他不断追问内心:我们到底要留给孩子什么样的世界?
冲突设置的背后,是电影触及灵魂的拷问:“第二十条”明明白白写在刑法里,它并不遥远。但是,通往“第二十条”的路途还有多远?还需要多少人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影片不再用夸张的色彩、唯美的镜头、豪华的场面和华丽的服饰吸引眼球,而是始终聚焦情节推进和人物情感,始终把人物放置于戏剧冲突中炙烤,关注人物内心的蜕变,倾听来自灵魂的真实声音。这是影片《第二十条》在思想审美上的突破,而“笑中带泪”的喜剧表达,则是张艺谋在艺术审美上的自我超越。
张艺谋的作品以正剧和悲剧为主,风格一向以“大而美”著称,场面之宏大、色彩之浓烈、画面之铺陈、服饰之华美无不令人惊艳。但《第二十条》却由皮相之美转向内在风骨之美,以轻喜剧的表达风格完成了由外向内、由表及里的艺术升华。
美学范畴中的喜剧,是与悲剧相对应的。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喜剧本质上是两种社会力量的冲突,它是新事物在取得胜利后或即将取得胜利时对旧事物的否定,使“人类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本能欲望受到压抑,压抑到无意识之中。喜剧具有一种释放性的作用,让欣赏者发泄它们,使它们浮动在意识之中得到满足。满足的方式有三种:一是巧智,专在技巧和字面上取巧,以求得心理能量消耗的节省。二是想象,喜剧性起于人过分的想象,结果却并没那么严重。三是感情消耗的节省,即幽默。
中国喜剧(包括喜剧电影)更多是戏剧意义上的喜剧,大多以无厘头搞笑和语言噱头娱乐观众,笑过之后却难以留下思考。作为一部贺岁片,以小品的段子式语言逗观众一乐,也算应时应景。《第二十条》毫无保留地把春晚小品的语言游戏玩到极致,却并非仅仅停留在浅白的笑声中,而是试图有所突破,给观众留下一些思考的余韵和空间。
影片前半部,韩明与妻子李茂娟(马丽饰)几乎全部在打口水仗,在密集的搞笑段子堆砌中,刻画出一位“干啥啥不行”的中年“衰男人”,他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苦苦挣扎,充满万般无奈。但是,随着后半部情节的步步展开,尤其是受害人哑女郝秀萍(赵丽颖饰)的凌空一跳,观众撕心裂肺,韩明内心深处的担当和勇敢瞬间复苏。于是,就有了影片结尾义正词严的慷慨激昂和观众发自内心的掌声。
从前半部娱乐搞笑到后半部催人泪下的风格转变,呈现出创作团队对古典喜剧的突破和对“笑中带泪”的高境界喜剧效果的追求。
尽管在这部电影中,过渡并非水到渠成,“悲”和“喜”的情感也未能做到水乳交融,离真正的“笑中带泪”尚有距离,但这种尝试和努力本身就值得尊敬,它试图打破近年来中国贺岁喜剧片的陈旧桎梏,努力达到艺术审美层级的跃升,尽管远非完美,但从中能够看到破茧成蝶的自我超越。
当然,《第二十条》还有很多不足,比如被诟病很多的无厘头搞笑对白,破坏了影片节奏和思想内涵的庄重,又如过于集中的极致冲突设计有矫饰之嫌,再如结尾鸡汤式慷慨激昂的鸿篇大论,损害了现实主义作品内在的深刻与隐忍等。但是,作为一部揭露现实、题材敏感的春节档贺岁商业电影,它需要兼顾的东西很多,需要回避的东西也很多,要在诸多诉求中戴着镣铐跳舞,一定程度的让渡和牺牲是必需与必要的。瑕不掩瑜,张艺谋的努力能够被看见,结果无疑是成功的。
近年来,不乏春节档高票房电影,但在内容和艺术上真正有所突破的原创佳片却并不多见,更多是一些国外影视的翻拍,究其原因,是这些电影经过国外观众和市场的检验,翻拍到国内成功率更高。但是,这种急功近利式的复制和移植所取得的高票房,却无疑是对中国电影艺术创作伤及根本的错误示范。翻拍仿制电影的盛行,导致中国电影总是处于“一直在模仿,从未能超越”的尴尬处境。从这个意义来说,作为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人物,张艺谋的尝试显得尤为可贵。
在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今天,人工智能的诞生,将会颠覆影视行业的生态,给艺术创作带来巨大挑战。艺术创作者需要具有超越人工智能的思想力与审美力,需要不断突破固有思维模式,才能在时代洪流中站稳脚跟。
未来已来,突破和超越才是艺术创作的不竭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