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 灵
2024-06-10贺侠
贺侠
人们都说姑姑傻,我却始终不明白她傻在哪里。她个子矮小却纤细苗条,头发黄而直立,一双圆圆的眼睛镶嵌在略黑的脸庞上。她一生陪伴我的奶奶,在奶奶撒手人寰之后不久,她也消失了,走完了她单调苦涩的异域之旅。
我的姑姑,是一个沉默善良、毫无心机、与世无争的弱女子,一个闲来老爱翻自己的衣柜而里面却无非是别人穿剩下的一堆旧衣的女子,一个总是有些呆滞,又爱往粮筒里钻的女子,一个一生怀着一颗童心、总是与小孩子们为伍的女子。
姑姑与我们不大相同。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常问姑姑是怎么投身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的。
她总是爬到奶奶家储存粮食的楼上,那里有一个用大竹席子卷成的粮筒,里面存放着粮食。姑姑有一次带我钻进了那个粮筒。起初我以为姑姑真的很傻,会去粮食里面玩,谁知,那里有一个通道,走出弯弯曲曲的通道就迎来了外面灿烂的阳光。
我不知道那个太阳和我们的是否一样,只是感到一样的温暖柔和。
这里的人们外貌和姑姑差不多,矮小可爱。我问姑姑这是不是一个精灵王国,姑姑笑而不答。我又问:“那你一定就是一个精灵喽?”姑姑说:“一定要保密!”姑姑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和这里的人们交谈。这时,她是另一个人,一个容光焕发的可爱女孩。
她招呼几个小朋友陪我玩。在我的周围是一片花海,粉色的白色的野桃花、嫩黄嫩黄的迎春花,在早春二月都已绽放笑脸。
姑姑兴奋地来往穿梭,她纯真活泼的天性像溪水一般自由流淌。让我奇怪的是那些动物也能与姑姑讲话。我看到姑姑抚摸着一头牛,和它说着话,而牛的脸上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她又像与老友重逢一般,亲切地和一群蚂蚁打招呼。
我试着爬上架在树杈上的小房子,乘坐狗拉的小木车,躺在微波起伏的绿草地……仿佛置身于童话之中。
在我们那边,我从未听过姑姑爽朗的大笑,在这里却时常听到,那是发自肺腑的快乐。
我惊喜地看着姑姑,她终于有一个归宿,一个心灵停泊的港湾,一个让她真正开心的地方。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姑姑从书包里掏出书,走到树荫下,在一块白色的板子上写字,教给围坐在周围的精灵和动物们。那是我所不认识的文字符号,精灵和动物们用宽大的绿叶和可流出白汁的细枝条写字。姑姑一边讲一边做一些动作——她和兔子击掌,甚至骑在牛背上做什么示范。大家饶有兴趣地学着,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我在那里等了许久但一点儿也未觉得无聊,我希望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是突然听到奶奶在楼下的叫声:“阿姜,小妞妞,快下来吃饭!”
姑姑停止讲课,收拾起书,也收起了自己的笑容。姑姑和大家拥抱告别,我看到她是那样不舍。
我和姑姑从粮筒里钻出来,走下楼去。奶奶立刻操着一根细枝条劈头盖脸地朝姑姑打来:“傻呀?你自己成天往粮筒里钻,娘不管你,怎么还带孩子去!”
我哭起来。姑姑默默地端起碗坐到门墩子上吃饭。
姑姑吃得很少。她悄无声息,就像一个影子一样。有时,她也和我们说话,只是说得很慢。她唱的歌挺美,可惜我们听不懂。尽管如此,我们兄妹几个还是成天跟着她在山坡上、田野里玩。
有一次,我问姑姑:“粮筒那边多好呀!你为什么要回来?”
姑姑慢慢地说:“小时候贪玩迷了路,跑到这边来,被娘养大了。一直想走,可又舍不得离开娘。我是一个孤儿,娘给了我一个家……”
难道姑姑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姑姑日复一日地帮家里带小孩、扫地、挑水。農忙时她就下地劳动,干那些挑粪、扶犁、摘柿子之类的活儿。姑姑既然被认为是傻子,就总是被人驱使。同一个院子的邻居老太总是趁我家大人不在指使姑姑为她家扫地。
我们那儿缺水,挑水要到山后一眼泉水那里挑。这股泉水只有线一样细,半天才能积满一池,再用大勺往桶里舀。村里几十户人家全靠这一眼泉水,每次挑水都要排队,因此,挑一担水总要费不少时间。一次,我和姑姑一道去挑水,等啊等啊,天都快黑了,才轮上我们。刚舀好水,却突然来了个亲戚,他径直走过来把水倒进了自己的桶里,说:“大叔家有事,我先担走水,你们俩再等等吧!”我和姑姑只好再到后面排队。他无非是看我们一个是小孩一个是傻子,好欺负罢了。一个人对待弱者的态度最能反映他的道德水准。
我想,姑姑在生活中常常受委屈、受压抑、受欺负、受打击,她该多么痛苦!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麻木、呆傻,她是感性的,她的心和我的一样脆弱。
奶奶说:“她常滚到粮筒里玩,我就是在那里捡到她的——一个熟睡的小女孩,大概还不到四岁。她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会被丢在我们家的粮筒旁……”
姑姑也嫁过人,嫁到了更偏远的村子。她的与众不同、她的善良与软弱招致婆家人无情的欺负。他们说她中了邪,用绳子绑她,用火烧她的手心。奶奶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昏厥了。
我记得爸爸、伯父、哥哥和我一起去接姑姑时,她像受伤的猫咪蜷缩在炕角。
姑姑回到了奶奶身边,此后,再也没有离开。
后来,我随父母离开了家乡。再后来,奶奶、姑姑同伯父一家也从农村搬到了城市。
姑姑到了城里,是否还能找到回精灵王国的路?她在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的烦恼可有地方倾诉?
时光飞逝,我很少有机会回老家去,只是有时会忧心地想念姑姑,想起她与众不同的外貌、她的小声的歌唱、她的寂寞的笑容,想起她在人群中无所适从的孤单、她的无人能解的哀愁……
奶奶老了,姑姑侍奉床前。每夜,老人总是腿疼难眠,一会儿要药,一会儿要水,姑姑从无怨言。
有一次,我打电话回去,接电话的恰好是姑姑,我听到她仿佛呢喃般的声音:“妞子,你放心我吧,我们的寿命是很长的。我送走了娘肯定要回精灵们那里——我带你去玩过的地方。”
去年,奶奶走了,没过多久姑姑也去世了。她被埋在故乡的山脚下,奶奶墓穴的一旁。
我赶回去时丧事已经办完了。
我悄悄来到老屋的楼上,甫一进屋便闻到一缕幽香,那是久违的属于姑姑的香气。我看到破旧的席筒旁有新踏的足印!
我徒劳地寻找记忆中的通道,却只见地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条旧围巾,上面绣着一簇簇淡紫淡紫的勿忘我——啊,这正是姑姑心爱的围巾!
对于姑姑的离世,家乡人颇感震惊,因为她一直显得那么年轻!堂哥的两个年幼的孩子还哭着要找她。
只有我知道,姑姑的坟茔必然是一座空坟。我的姑姑,她是一个精灵,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