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苗
2024-06-10蒋宁
蒋宁
村西头的张爷爷每天守着一排好几棵桃树抽旱烟。他年纪很大了,瘪着嘴,坐在靠背椅上,对着院子下面最大的那口池塘。家家户户都从那口池塘担水吃,要经过张爷爷的桃树。他家的狗凶得很。从桃花开到结桃子,人们只能远远地望着。也不知道那几棵桃树长了多少年,高高的枝丫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和屋顶。
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桃花落了,枝叶一天一天茂盛起来,毛茸茸的青果子也不知道藏在哪片树叶下。到了夏天,蜜桃的颜色光彩夺目,再也藏不住,一个个远远地都能瞅见了,可那只凶狗还守得很紧,谁也没机会靠近。不过,张爷爷将桃子一个个送了人情,因而人人都知道,西边的桃子熟了。
小小害怕那只狗,从来不往西边去。张爷爷等到小小的爸爸担水路过,让爸爸自己去摘桃子,说再不摘,熟透的果子要落地了。
小小家里也有果树,一棵很老的梨树。梨树早些时候结的果子很甜,也像张爷爷家的桃树一样,挂果以后就吸引着孩子们的目光。后来突然就不肯结果了,怎么修剪都没用。奶奶说是之前掛果的时候叫村里孕妇摸了的缘故。爸爸不信这些,可等了几年,这棵老梨树就只开花,长出零零星星、疙疙瘩瘩的小果子。爸爸耐心地等这些小果子成熟,摘下来一尝,干涩无味。人人都摇头,说这棵树老了没用了。
每年春天一到,老梨树抖落整个冬天的灰尘,隆重地开场——白色的梨花盛开在光秃秃的枝干上,一朵一朵,一簇一簇。没几天,蜷曲着的嫩叶探出头来,长出毛茸茸的锯齿,继而在阳光下伸展开来,碧绿青翠,被阳光穿透,像在呼唤着什么。小小的记忆中总有一张脸、一双眼在梨树下,仰望花瓣。梨花纯白中隐隐有青绿色,花蕊顶端是一点点粉色、绛粉色……再没有人像小小这样认真仔细地辨别花蕊的颜色,欣赏花瓣的洁白。仿佛这份诗意还不够隆重似的,有一年春天倒春寒的印象被叠加在了小小的记忆之上——
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梨花都开了,突然下了一场大雪。雪覆盖住矮矮的屋顶,天空和大地连成一片,老梨树遒劲的枝干被雪水浸润得潮湿发亮。梨花不堪重负,雪花还在飘落,两种洁白交相辉映,难以分辨。总之,在小小的记忆中,和吃果子相比,更为难忘的是自然之美。
在老梨树的位置,爸爸一心想种两棵桃树,像张爷爷家的那样。春节刚过,天气刚刚暖和起来,爸爸嘴里就在念叨,开春了。有个早晨,小小刚起床,爸爸就已经去过镇上,带回来两棵小树苗。小树苗光秃秃的枝子上有几个芽苞,树根裹在泥巴里,用塑料袋包着。它们的位置已经刨好了,小坑周围翻出新鲜的泥土。爸爸做这件事特别认真,还专门扯线去量了两棵树之间的距离。不幸的是,小树苗旁边就是厨房。妈妈在院子里倒剩饭剩菜喂鸡、喂狗时,鸡飞狗跳,总是侵害到幼苗。尽管每天给它们浇水,细心地照管,但它们不久就把根烂在泥土里,一点儿不肯长大。
爸爸锲而不舍,尝试买大一点儿高一点儿的树苗,种到院子另一边,离厨房远一点儿。这次树苗安安静静地活到了第二年,并且长叶开花了。粉色的桃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小小认真地比较着:两棵桃树同时种下,一棵长得直直的,另一棵歪歪斜斜的;开的桃花也略有差异。第一年桃花谢了,没有结果。爸爸说,至少要下一年才能结果。小小替它们担心,巴望它们长得壮壮的。然而,那年秋天还是什么时候,猪圈门没关好,猪跑出来把两棵树苗给拱了。爸爸气得骂了两天,谁也不敢惹他。
不过,爸爸还是不死心。来年春天,融雪的时节,泥巴路早上硬邦邦的,到了太阳出来,人们踩来踩去,就踩成烂泥了。爸爸忙完了早上的农活儿,放下农具,刚坐下歇了一阵,突然就想起来要去镇上买树苗。妈妈听见了,免不了唠叨一阵,说年年种,年年也没见到成活。小小却开始打起小算盘——爸爸去买树苗,她就有机会坐上爸爸的自行车后座,和爸爸一起逛集市,还可以一个人在书摊上看书。爸爸喜欢带小小去集市,不爱带弟弟去——弟弟喜欢乱跑;小小听话,让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
爸爸在镇上总有太多地方要逛。准备建房子那几年,他每次去镇上都要到木材市场逛逛。他会自言自语般跟小小计算,家里自己种的杉木能做多少根檩子,还差多少根。砖瓦、石棉瓦的价钱这一阵是便宜了,还是贵了。小小跟着爸爸在木材市场上转来转去,看到一堆一堆圆溜溜的原木堆在露天里,旁边还有积雪,整个市场都是木头的味道。爸爸走来走去,敲一敲木头,跟人问一问,嘀嘀咕咕算价钱。
从木材市场出来没多远,路过邮局门口,爸爸就把小小放下来,叫她自己看书,他还要去其他的地方。邮局旁边是新华书店,书店里的书是不让随便看的。小小只能隔着柜台看一看书脊——书脊上的书名看得一清二楚——猜一猜里头是什么内容。书店旁边的书摊是小小待得最久的地方,哪里人少就站在哪里。大家都站着翻书和杂志。时间过得真快,站在书摊前,仿佛才一晃眼,还没看够呢,爸爸就回来接小小了。爸爸偶尔会问小小,要不要买书。小小知道爸爸就是这么一问,从没打算买过。再说,站在那里的时间,大部分看得懂的书也都翻过了,没记住也不要紧,下次还有机会。说不定下次还有新书呢。
回去的路上,爸爸把他买的树苗交给小小抱着。树根还是包在泥土里,用塑料袋裹着。爸爸怕弄脏了小小的衣服,细心地用自带的化肥袋子又裹了一层。像抱着一份礼物,小小满心欢喜地把树根抱在怀里,生怕它们的枝干折断了。长长的枝干伸出去老远。遇到行人或路边停放的自行车,小小就小心翼翼地把树苗竖起来,嫩枝偶尔刮到脸上也不觉得疼。
到村口遇到熟悉的人,人家就问:“买的是树苗吗?”
爸爸喜气洋洋地大声回答:“开春了嘛。”
小小心想,爸爸的回答可真有点儿答非所问。开春是件特别令人开心的事吗?她已经懂得辨别大人们表面的乐观和深藏的隐忧,但是无疑地,开春种果苗,在小小家,真是一件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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