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木匠的杰作
2024-06-10邓建华
邓建华
香椿煎蛋的香味飘散开来时,年木匠挑着他那套和他一样老的工具,从冬茅草半掩的土巷子摇摇晃晃走过来。父亲慌忙丢下手中的瓜瓢,雷急火急去开园门。
瓜瓢里的漱口水泼洒一地,父亲的客气话也倒了出来。父亲说:“你看你看,有事总是辛苦您,今儿个又要劳您费心了。”
父亲小心翼翼侧过身,接了担子。
年木匠上气不接下气,只是露出满嘴黄牙嘿嘿笑,连搭话都使不上劲来。肩上的担子让父亲接过去后,他就站在园门边吃力地捶背。
园门还开着,我赶紧去关。
这样用柴棍和竹枝编织的园门,家家都有,时刻要记得关——担心家里的鸡呀鸭呀跑出去,糟蹋队里的谷子。当然,也怕自家半大不小的孩子掉到游鱼跃动的引水沟渠或漂着蝌蚪的池塘里。关园门的时候,我没有理会年木匠,我把一丝厌恶也紧紧关在心里,不敢让它溢出来。我知道,倘若流露出一点点这样的情绪,过后就免不了要被父亲修理。
上十里下十里,木匠有三个——年木匠最老,月木匠居中,日木匠最细。日木匠是月木匠的徒弟,年木匠是月木匠的师傅。上十里下十里,也有一句出了名的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徒弟挨过师傅的打,但师傅的饭碗都慢慢被徒弟给抢了。月木匠出师后,就能造水车,做扮桶,架浮桥,上大梁。有人说:“你业务这么繁忙,还是要留一点儿事给你师傅做啊!”月木匠说:“他是个小木匠,本来就做不得这些大活儿,只晓得做点儿椅子、板凳,我这是自己操练出来的。”别人又说:“他都几十天没事做了,快没米下锅了呢。”月木匠思索了一会儿,说:“那拜托你给递个信儿,请他过来打下手啊。”当然,这话等于白说——年木匠辈分高,饿死也不会给徒弟打下手的。日木匠跟月木匠学徒时,月木匠倒是留了一手,许多诀窍只说了一半。日木匠连师傅教的那一半都忘了,出师后却一夜之间声名鹊起。月木匠看都没看见过的笨拙的锯木机、电钻、电刨、强力胶等等新玩意儿,被“眼眨眉毛动”的日木匠玩得溜溜轉。做一整套家具竟然一个卯榫都不要做了,一律用射钉和胶合了事。别人要半个月才能做完的活儿,日木匠三五天就能做成。
连月木匠都感觉天要塌半边了,年木匠自然也就成了文物级别的手艺人了。
我放学时,常见年木匠倚在菜园的竹篱笆边上望天。有一天,我看见他扯篱笆上晾晒的盐菜,放进缺牙的嘴里嚼巴,被他老婆臭骂:“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想吃草就老老实实去吃草,还要吃咸的?你够格?”
我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我看见了也不敢回家说。我感觉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跟年木匠好像蛮投缘,要不然,我家七七八八新新旧旧的木制品都不会与劣质产品有缘——碗柜门从做好就关不拢,木椅靠背靠上去总吱吱响,板凳腿常脱落,就连一张小桌也从来没有摆稳当过……这都是资深匠人年木匠的杰作。我到别人家,看他的徒子徒孙月木匠、日木匠周正气派的作品,简直眼都是直的。我甚至怀疑,我父亲当初请匠人时是不是脑子里有根筋搭反了。
这一回请年木匠来,是准备做“两个工”的。两个工,就是三十二元钱。这两个工要做的,一是修理散了架的烤火桶、关不拢的大门——当然,这两件也是年木匠之前的杰作;二是新做三条麻拐凳和一个洗脸架。父亲是在卖完一头仔猪后,安排赶修和赶做这些木器的。我看不出有多少紧迫性和必要性。手艺超好的日木匠正好这两天有空,工钱也和年木匠一样。况且,日木匠的店子里也有现成的麻拐凳和洗脸架,价廉物美,两件一共也才四五十元。但父亲大声旺气地宣布,要请年木匠做两个工。他之所以高调,是不让其他人在选匠人的问题上说三道四。
年木匠在园门边捶了一阵子背,又干咳了三五声,才来搭父亲的腔。年木匠说:“又要来劳吵你屋里几天了。”
父亲将两瓢热水舀到一个搪瓷盆里,又将一条手巾放进去,示意我给年木匠端过去。见我似乎慢了半拍,父亲就轻轻踢了我一脚,悄悄说:“一株草都要有一颗露珠养。你不小了,应该明白些事理。”
我不明白。我只是不敢违抗父亲的指令。我知道我们家的木器都是年木匠的杰作,他一辈子也不可能修好他亲手做的每一件作品。
我还是将热水端过去了,同时在心底默念:“一株草,要一颗露珠养?”
一直念到今天,年木匠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天地之间,每一颗露珠和每一根草,其实,都活得好好的。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