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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白发

2024-06-10李俊均

百花园 2024年5期
关键词:棺木镊子白发

李俊均

天上落雪的时候,人间就白头了。可不是吗?当杜元从屋外跨进来,卸下身上的白布时,他的头发就是这样白晶晶的。站在镜子面前,他看到了残霜与暮雪,一道阴冷横扫千秋。老气!他皱起眉头,埋怨似的拍打头发。积雪像盐粒飘散下来,杜元并没有看清。不过他的口鼻和喉咙,开始泛起一阵腥,似乎从心底里涌上一股血来。他想起了自己昨天强行喝下去的那碗隔夜的海带汤,当时汤已经冷透,散发着锅的铁锈味。此时仿佛正是那碗汤在胃里不停地翻滚,按捺不住地汹涌,像滚滚巨流奔向谷口。糟了,他想,或许是积雪遇热化成水,也悄悄渗入身体了吧。

杜元今天有些恍惚,从起床到现在,一直处在游离的状态。他对着镜子拍打头发上的雪,却怎么也拍打不干净。妻子随着他的脚印进来,看到他在“暴打”自己的脑袋,紧张地说:“你可别这样想不开。”

杜元对妻子说:“你也拍拍头发上的雪吧,雪钻进脑袋,可不是闹着玩的。”

妻子拍了拍头,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还在拍,你头上已经没有雪了。”

“是吗?”杜元凑近镜子定睛一看,确实,他刚才以为没有拍干净的雪,原来是自己的白头发。他的白头发一大片一大片的,就像野外野蛮生长的雪地。

“你帮我拔一下白头发吧。”杜元说。

妻子像被气笑了一样:“你不看看你头上的黑头发还有几根?要说拔,拔黑头发还差不多。”

杜元很沮丧,妻子总是这样拒绝自己。以前黑头发比白头发多的时候,她也不拔,说他的头发太油太脏,她下不去手,还说拔了也没用,不如多用点护发素。结果,杜元的白发很快就遍布整个头皮。

“唉——”杜元叹了叹气,在三条腿的板凳旁边坐了下来,抱着头。他记得大概十多年前,自己三十来岁的时候,每到过年回家,天上飘着雪,母亲就会给他拔白头发。那时母亲和他现在一样年轻。从进门那刻起,母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她一会儿喊:“元元,你拍拍头发上的雪吧。雪钻进脑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会儿又喊:“元元,你饿不饿?吃饼干吧,这种薄脆的好吃。”一会儿还喊:“元元,你怎么变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天哪,你的白头发怎么这么多?你才多大个人啊!”

杜元盯着电脑正忙着赶产品设计,觉得母亲真吵。他说:“妈,你能不能过去一会儿?我明天还得交东西呢,你在这儿吼来吼去,把我的思路都搅乱了。”

母亲说:“忙忙忙,一年到头都在忙,你看看你身体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你的手,比竹竿还细。你再看看你的头发,比雪还白,像不像一個年轻人?不认识的还以为你是个老头。你先别动,我把你的白头发拔了。”

杜元听得两条眉毛都快挤在一起了:“妈,你别烦行不行?你拔它干吗呢?专家说了,拔头发会损伤头皮,伤害毛孔。你就别拔了。”

母亲拿来镊子,不以为然:“你知道什么!这白头发就像土里的杂草,有一根不拔掉,就要长一片,明儿就全把好苗苗吃掉了。你看看别人唐婆子,五十几岁了,经常拔白头发,那头发还是黑油油的。”

又是唐婆子,又是她的头发,杜元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他无奈地扬了扬手:“拔吧拔吧,拔完了别再打扰我做事。”

一根,两根,三根……母亲拨弄一次头发,就会用镊子拔掉一根。她像在庄稼地里寸寸摸索,寻找令她痛恨至极的杂草,而后狠狠一拔,连须带土。杜元只觉得头皮一阵紧似一阵,有些火辣辣地疼。屋里安静下来了,只有炉火时而吐出哔剥的声音。窗外大雪纷飞,不一会儿,杜元的手里就多了一大抹白与灰。拔完白发,母亲就悄悄退出去了,像一片无声无息飘走的雪花。

后来,杜元的生活陷入养家糊口的泥淖中。他更像水田里的牛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未曾回头,好几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年初,他接到母亲的电话:“元元,今年过年能回来吗?我们楼下新开了一家超市,你回来看看。”杜元打断母亲的话:“妈,我在加班,看情况吧。”看情况就是回不了,母亲没有等到杜元回去。

“抬棺的人回来了,该出去招呼一下。”妻子突然叫他。

就在刚才,杜元看到几个人把母亲的棺木小心翼翼地放进墓坑里。当第一捧黑色的泥土撒在母亲棺木上的时候,母亲好像变年轻了,比自己还年轻。

“快点走吧。”妻子催促道。

杜元站起身来,门外还在紧紧地落着雪。他想,以后再也没人给他拔白头发了。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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