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禄
2024-06-10宗晴
宗晴
中考成绩下来,我没想到竟以十四分之差落榜了。很多人劝我去复读,包括我的班主任。我可怜巴巴地盯着父亲,父亲的头摇得很果断。他有言在先:“别怪我没给你敲警钟。你只有一次机会,考上了就继续读,考不上呢,哼!……”
兄弟姐妹五个,我是最小的。他们都只读了小学三四年级,父亲希望我能考上大学,端铁饭碗,可我却要止步于初中毕业。父亲的話就是圣旨。其实我知道他不让我复读的一个重要原因:十一元学费令他头疼!
“学门手艺吧!俗话说,艺能养家。”父亲将头上变了色的头巾取下来,整理一番后又重新戴上。“学啥呢?”父亲犹豫道,“有位名老中医与我关系不错,你去跟他当学徒应该没问题,可我担心你墨水喝少了,学不会;学石匠吧,我怕你扛不动几十斤重的大铁锤;学木匠倒可以,修房造屋、打家具、做农具很吃香,就是不知道李师傅愿不愿意带……”父亲罗列了一大堆“手艺”也没拿定主意,便将目光落在我脸上征求意见。可我压根就没听,我的脑海里仍在过滤中考时的每一道考题——由于看不到考卷,我不知是哪些地方出了差错。“先学干农活儿吧。”末了,父亲叹气道。
父亲是干活儿的好把式,生产队的一条耕牛常年由他使唤。哪块稻田里有烂泥坑,哪块稻田里有乱石,他心如明镜。哥姐们未成年的时候,父亲每年挣的工分比别人多,但仍不够维持家庭的日常用度。好在父亲有一门手艺——能唱川剧,早年他曾在公社办的业余川剧团既当导演又当鼓师,不过最大的用处却在丧场。当地习俗,谁家老父老母过世了,都要请人唱川剧。父亲白天干农活儿,晚上便跟随一帮师友伙去“坐夜”。“坐夜”不会白坐,虽然报酬不多,但最差也能混几根蒸红薯填肚子。这是父亲最骄傲的地方,以至于后来他长期在我们面前炫耀:“如果不是我这点儿手艺,一家人,啧啧……”然而父亲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比如经常熬夜。
父亲看出我不是“修地球”的料,又想到了他的手艺。恰好此时有个乡文化站要办一个川剧艺训班,决定聘请父亲去当鼓师,月薪60元。60元在当时是一个诱人的数字。父亲要我去学习打击乐器,我对此没兴趣,心里仍想着读书。父亲很惊讶,说:“导演是省川剧院下来的专业老师,其他学员都要缴费才能接受培训,只有你能免费。剧团正式演出后,学员还可以领工资……”
父亲担心我手脚迟钝,要我先学打堂鼓,结果学员都比我年幼,手掌小,于是我改学打大钹。半月后,父亲回了一次家,被师友伙喊去“坐夜”,回到剧团时他发现钢笔落在主家那里了,叫我去取。我赶到那里时已经天黑,当晚,父亲的一帮师友伙要检验我的成绩,我依自己所学的技巧挥舞大钹,居然让他们喜笑颜开。后来,父亲将两元钱递到我手里,说第一次拿工资,必须收,还说添点儿钱就可以买一双胶鞋了。
两元钱是奖赏,是诱惑,也是陷阱。我没想到“坐夜”从此就成了我的主业,此后我常年随父亲和一帮师友伙在丧场上奔忙。可惜我一点儿也不适合熬夜——别人越熬夜越能睡,我是越熬夜越失眠。“坐夜”是固定晚上干活儿,晚饭后开始,结束时最早也得零点。回到家,躺到床上,我的脑袋往往异常兴奋,几乎完全失控。本以为到天明会有疲倦感,屁!一整天都心浮气躁,翻来覆去毫无睡意。起床吧,脑袋昏沉沉的,四肢疲软,身子飘飘然像具躯壳。很快,我变得面黄肌瘦。
父亲双眉紧锁,告诫我说:“你这是心神不宁。”
我学会了喝酒。我发现熬夜后喝一点儿白酒能麻醉神经,很快就会昏昏入睡。我还学会了抽烟和打牌。父亲的脸上显出忧郁之色。我赚的钱根本不够花,便一心要另谋出路。
于是,我开始顶撞父亲,故意惹他生气,直至拒绝和他一起出去“坐夜”。有一次,父亲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着说:“到外面挣钱,也要有技术。”我知道,父亲说的“技术”跟“手艺”是一回事。
我大声问:“七十二行,陪死人算哪一行?”
一向性烈如火的父亲,曾不计其数地棒揍过我的哥姐,我想不明白他这次为何要对我如此容忍。他被我问住了,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说:“也罢,你出去磨炼磨炼就知道了。”
仿佛一切都在父亲预料中似的,多年来,我始终没闯荡出什么名堂。最后一次在广东找工作时,我遇上了车祸,左脚后跟被摩托车后轮辐条绞伤,面临截肢的危险。我不敢告诉父亲,直至回家。
父亲面色阴沉,一句话也不说,但他会在我每次换药后悄悄跟医生打听情况。大半年过去,我的伤口还未能愈合,只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行走。面对我连儿子的学费都缴不起的窘况,我向父亲提出要一起去“坐夜”,却遭到他强烈反对。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怕我伤口发炎感染,整条腿报废。
一天,他在我窗口外徘徊良久,最终走进屋,不请自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记恨我没让你读书。”父亲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年轻时也不喜欢这一行,不知哭闹过多少次,可没办法,谁叫我是独子!”至此我才清楚,原来父亲也有远大抱负,但不幸被祖父母“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所掩埋了。
“许多人问我干的什么职业,我说不出口。”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以为这行下贱,有失脸面是吧?错了!不偷不抢,劳动所得,光明磊落!”父亲理直气壮地说。
脚伤养好之后,我重拾老本行,跟父亲和一帮师友伙着“坐夜”。多年过去,如今竟然有人羡慕起我们这行当,说主家管吃管喝管抽烟还给工钱,独门手艺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笑笑。
儿子要在城里买房,为资金之事焦头烂额。当我把十五万元的存折递到他手里时,我忍不住说道:“生存之道要有一技之长。我这辈子没啥本事,但这点儿钱却是我熬更守夜积攒来的。”
我的手在颤抖,儿子的手也在颤抖。在他“嗯嗯”着点头时,我发现,他的眼眶里,噙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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