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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在的张力

2024-06-10王往

百花园 2024年5期
关键词:恐慌张力男孩

王往,江苏省淮安市文学艺术院专职作家,著有诗集《梦境与笔记》《不竭之水》以及小说集三部、长篇儿童文学三部。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等期刊,获各类文学奖项多次。

芙荭新写了三篇小小说,叫我给他写个短评。我哪会写什么评论呀?但是对于好朋友,你不能这么“谦虚”,“谦虚”的话就意味着撂挑子,就不够意思了。答应之后,还是很纠结的。好在他将作品和创作谈一同发来了,我心头一喜:有创作谈就好办,根据作者的意图,稍加发挥,就可交差啦。因此,先看创作谈。谁知道看了创作谈,白欢喜一场。不是说创作谈写得不好,而是没有供我发挥的小说观。他说自己从不满足现在的创作状态,总想突破原来的自己,尝试新写法,却往往吃力不讨好,不受一般刊物待见;回到老路上,反而广受欢迎;幸亏有一些专业的小小说编辑赏识,才让他有了信心。但是对于如何突破与创新,他却只字不提,虚晃一枪。这家伙,给我出难题了。要评论他的作品,还得去读,到作品中去感受、寻找。想想也对,作家靠作品说话。文章好坏,岂是自己说了算的?我也只能静下心来,沉入作品深处去感受。

一口气读完这三篇小小说,不禁击节赞叹:芙荭果然是高手,求新求变的勇气遍布字里行间,大有标新领异之野心;脱俗的表达将小小说带到了一个不一般的艺术境界。同时我也明白了突破惯常写法的小小说为何接受层面不广,明白了创新的“风险”所在。

芙荭的小说新在什么地方呢?有哪些突破呢?

我们通常理解的小小说,要么是一波三折,险象环生,结尾解开谜团;要么是紧锣密鼓,而后奇峰突起,到达故事高潮;要么是细致铺垫,打好伏笔,吊足胃口,再适时抖出“包袱”。这些都无可厚非,毕竟小小说是最讲智慧含量、最讲爆发力的一种特殊文体。而芙荭的小小说,力求突破这些手段,以更自然的讲述表达作者意图,以内在的张力构建审美态势,最大限度地扩张作品内涵。

马戏团来到了麻城,引发孩子们的狂欢,而一条夜间逃跑的蟒蛇又造成了孩子与大人的恐慌(《马戏团》)。“狂欢”与“恐慌”的对比,形成故事的张力。这种张力所引发的神秘氛围,从故事的外部渗入内部,又从内部飘逸而出,让我们不得不去思考一些东西。我们注意到,真正恐慌的是大人:“有些小心的家长还是要手里拿着棍棒送他们的孩子去学校”。而孩子对这种恐慌甚至是有所期待的:“我们坚信它还在城里,也许哪天早上我们上学时,它就从某条巷子里蹿出来与我们相遇了。”(请注意“坚信”这个词的感情色彩。)这是很耐人寻味的。孩子与大人面对蟒蛇的不同心理状态也形成了一种张力。也许“恐慌”是孩子们成长的必要经历,也许“神秘”才能增添他们对未来的向往。同时,它又让我们想到人在成长中丢失的很多东西,比如好奇心、探索精神、勇气、信心等等。故事“完成”之后,作者仍然留给我们根据各自的理解继续“创作”的空间。

這三篇小小说都是儿童视角,前两篇是第一人称单数,第三篇是第一人称复数。作者童真的、自然的讲述方法,与叙事视角相当吻合。第二篇《谎言》,核心意象仍然是蛇。一个叫张小童的男孩,扯谎说东龙山上有一条像龙一样的大蛇,实际上他是为了骗人去捅马蜂窝……而这个小孩们常玩的恶作剧却渐渐走向某种荒诞。人们将传说中的大蛇当成了龙,建了龙王庙,塑了龙王像,“再后来,在龙王庙边上还建了一座大殿,里面供上了菩萨,边上还建了香客住的房子”。孩子的恶作剧与大人的行为形成了张力,使得这种荒诞感成倍增长。但是还没完,作者接着又说:“每逢初一十五,母亲也会跟着人们一块儿去那庙里上香。母亲说,那里的菩萨很灵。”母亲的虔诚又与这种荒诞形成了张力,让我们想到人类初民对自然的敬畏,甚至想到宗教的源起。安徒生的童话里面有一个揭示谎言的孩子,而芦芙荭恰恰相反,写了一个撒谎的孩子。这个撒谎的孩子同样也揭示了世界的某种真相。

因此说,芙荭小小说的意蕴是建立在内部的,自然纯朴的表层下是涌动的思想潜流。小说大体上有两种书写方式:一种是解说、论证式的,一种是提问、反思式的。前者是表达别人已有的经验或普遍认可的精神价值;后者是表达作者个人对人生和世界的思考,具有独创性、原创性。芙荭的这组小小说显然属于后者,具有思辨色彩、反思精神。当然,我的解读未必到位,未必准确,也许是误读,但好小说允许我们误读,甚至正是种种误读成就了作品和作家——前提是,作者能够提供“误读”的途径,让读者在阅读中再去丰满它、创造它。

芙荭带我们领会作品意蕴的途径,除了自然讲述下暗藏的张力之外,就是小说叙事本身的魅力。他的小小说颇有西班牙作家阿索林的味道。汪曾祺说阿索林的叙事“像是覆盖着阴影的小溪”。这句话本身也有张力:小溪是清澈明净的,与覆盖着的阴影形成了对立中的和谐之美。芙荭的叙事活泼、轻快,但总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忧愁、些许怅惘,就像金克木对阿索林的评价:“文章很短……又像散文,又像小说……平淡,细致,不着褒贬,自然见意。”《巷子里的小孩》写了一个傻子男孩,他只能用朝别的孩子吐唾沫的方式作为交流。当别的孩子想将他那肥硕的身子连同那把椅子抬到土台边,“希望看到他滚下来那狗吃屎的狼狈样子”时,“他依旧傻傻地笑着,甚至用他那胖乎乎的手在我们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摸着”。放学后,“我们走过去,想知道那椅子是如何回到原位的。男孩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温柔了起来。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将一颗糖放进了我的手心,然后又傻傻地笑”。特别是故事结局时,“那只椅子上男孩的体温渐渐退去,上面落满了灰尘”。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让人心头一紧,潸然泪下。正常孩子与残疾孩子、残疾孩子与他家庭的命运,形成十足的艺术张力。

其实,举凡艺术之美,几乎皆由张力支撑。错位、矛盾、虚实、动静等等,构成了对立的和谐。芙荭以真诚之心、虚构之笔,加上对艺术的驾驭力,找到了小小说的突破口。他的创新,使得小小说艺术多了一种可能性。能写出这么好的小小说,我是羡慕的。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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