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格非新世纪小说的情感政治
2024-06-10谢静国
谢静国
內容提要:格非新世纪小说的坏情感其流波漫,他“永远无法放弃它情深贯注的客体”是什么?他抵抗文明、以耻感为美感逆写中国新世纪高度城市发达资本,不啻是本雅明式的均质与空洞的时间。我们目睹格非的新天使缓步飞升,面对过去、背向未来。在他的不断诱引中,我们发现,时间和历史,乃至于因之而荡漾的情感,原来全部都是政治的。然而,格非看见的,却是伊甸不再,开到荼靡。
迄今尚未有研究格非小说的情感政治(the politics of emotion)者。以精神分析研究格非小说固已有之,但多属浮光掠影,而张清华着墨最深。他指出格非小说“不论男女,无不有一种骨子里的犹豫和忧郁,一种深渊和自毁的性格倾向”和“‘狂人’或‘幻想症式’的精神气质”。1格非:《春梦,革命,以及永恒的失败与虚无——从精神分析的方向论格非》,《窄门里的风景》,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页。格非认为文学的核心功能关乎真理、信仰和精神世界的寄托。2程曦、曲田:《格非:没有文学的人生太可惜》,《新清华》2015年10月9日,https://www.tsinghua.edu.cn/info/1179/17249.htm。在功利目标与核心功能间,在经验与他者的关系里,如何透过文学呈现作家认知的真相,甚至让作家不断深情自虐,只为寻觅其精神世界,并且至死靡它?格非沛然难御的坏情感(bad feelings),反映他 “写作的问题只可能是精神的问题”3余中华、格非:《我也是这样一个冥想者——格非访谈录》,《小说评论》2008年第6期。。然而,究竟是人的精神问题,抑或向时代和文化精神的问题进行叩问?
赛菊蔻(Eve K. Sedgwick)和亚当·法兰克(Adam Frank)指出,情感理论意为“对一套更大的情感体验的简化和有力的总结”。要成为理论需要产生图像/场域关系,这就是认知天线(cognitive antenna)的功能。1Eve K. Sedgwick and Adam Frank, “Shame in the Cybernetic Fold: Reading Silvan Tomkins,” in Eve K.Sedgwick, Touching Feeling: Affect, Pedagogy, Performativity,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115-116.阿赫迈德(Sarah Ahmed)则言,思考坏情感的政治不仅要关注情感表面,更应关注“在公众文化中如何宣告或命名情感”。无论以乡村或城市为基本构图,格非小说都和坏情感的政治连线,而他们在历史和社会的滚动碾轧中,何以被赋予坏情感?
疼痛常滑向负面情感或情绪,受记忆影响,甚至可能涉及一种回溯意向,亦即在痛苦消退后,把痛苦归因于某事或某人的倾向。固然和解政治(the politics of reconciliation)讲述受伤至关重要,但并非表示痛苦和受伤必然有治疗性。2Sarah Ahmed, “The Politics of bad Feeling,” Australian Critical Race and Whiteness Studies Association Journal, Vol.1, 2005, p.83.格非道:“一个时代结束了,混杂在其中的历史记忆、文化氛围和生活气息亦随之变得僵滞而呆钝。”3格非:《乡村电影》,《博尔赫斯的面孔》,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73页。“你所留恋的,莫非是那个年代的特有氛围?世异时移,风尚人心,早已今非昔比,徒寻其味,岂可再得?”4格非:《师大忆旧》,《博尔赫斯的面孔》,第83页。此番自我诘问,凸显自身理智与情感的矛盾 ,何种震惊体验让他不断调整认知天线,重审(而非还原)中国百多年的历史,启动他的非意愿记忆?
情感的流转有移动和依附的文化深层含义。移动未把身体从居住的某处切断,而是将身体与其他身体相连;依附透过变动而生,透过亲近他人而感动。移动以不同方式影响他者,将他者转化为情感的客体。5Sara Ahmed,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motion,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1.本文将凸显移动与依附的多层次文化情感,以诸多重要的情感理论探索格非的新世纪小说如何透过家国身体和个人身体,呈现其小说的情感政治。
一 坏情感:从耻感到承认伤害
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认为感觉结构是社会经验。他对“感觉”的说明是:
我们关注的是意义和价值,因为它们被积极地生活和感受,而这些与正式或系统的信仰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可变的(包括历史上的可变)……我们谈论的……具体来说就是意识和关系的情感要素……在相互关联的连续性中产生的一种现时性(present kind)的实际意识。1Raymond Williams,“Structure of Feeling,” Marxism and Litera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132.
格非的感觉结构自然有其历史想象和生命经验的局限性,他的发言位置和语气,以及身处沪京多年的“意识和关系的情感”,所引发的为何总与坏情感有关?他为何总是悒怏郁怊?
认为格非呈现的仅是文人学者的“时代病”2姚晓雷和张清媛认为“时代病”是精英知识分子对历史和存在意义的整体否定。《知识分子“时代病”患者及其精神游弋——以格非“江南三部曲”主人公形象书写为例》,《当代文坛》2019年第6期。就低估了他繁复曲折的情感转向。3文化记忆和公共文化是对创伤历史的回应,消极的情感政治转向个人回忆,并以此作为更新生活的标志。情感转向还包含日常生活的文化政治,以及以现象学和文化地理学为基础的感知和触觉的历史及理论。见Ann Cvetkovich, Depression: A Public Feeling,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3。纳坦森(Donald Nathanson)认为,成人的耻感体验首因与主因都是在成长过程中遭遇耻感事件,而这对自我意识的发展极其关键。4Eve K. Sedgwick and Adam Frank, “Shame in the Cybernetic Fold: Reading Silvan Tomkins, ”p.119.生长于丹徒,祖父因政治问题身陷囹圄。赴沪就学后,他总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而建构阿Q式的自我安慰。5张月:《格非:吞下命运》,《人物》2020年5月号,https://kknews.cc/zh-tw/n/25vgl4g.html。“这个乡巴佬”在沪经历折磨,向城市(人)赤裸展示深沉的负罪感和耻感。6格非:《文学作品是经验的表达》,中国作家网,2017年4月6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406/c404032-29191021.html。如萨特(Jean-Paul Sartre)说的“我为我是谁而感到羞耻,因此,耻感实现了我和自己的亲密关系”,“当我在他者面前出现时,我为自己感到羞愧”。耻感成了自我的存在问题,耻感的个体化与耻感体验的群体间性(inter-corporeality)和社会性相联结。它成了坏情感的一种,甚至约莫(about)在当下感觉更好,那是一种自虐的快意。7Sarah Ahmed, “The Politics of bad Feeling,” p.83.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motion, p.203.要到2010年左右,格非才公开承认,他与家乡“原来试图涂脂抹粉的那个关系真的死亡了”。
“没有正面的情感就不会有耻感”,“羞耻,就像身体表面不稳定的超反思性(precarious hyper-reflexivity),把人由内而外,或由外而内翻转”。1Eve K. Sedgwick and Adam Frank, “Shame in the Cybernetic Fold: Reading Silvan Tomkins,” pp.116-117. 但两者并非因对立而存在,如同格非所言,“坏情感”并非为了证明“好情感”的存在,而是为了理解作为意向性或潜能的生命本身。在此感谢格非对笔者的指点。我们可由差异发现坏情感的缘由,并解读感觉结构所呈现的差异。农民身份同时成了格非好感与耻感的源头,2格非说:“在过去,我以农民的身份为耻,总是希望洗掉这个身份。以前,如果有人骂我乡巴佬,我一定会被激怒。这种自卑的感觉一直存在。也就是说,我希望通过知识积累,通过学习,变成城市人。”舒晋瑜:《格非:〈望春风〉的写作,是对乡村做一次告别》,《中华读书报》2016年7月4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talk/2016/2016-07-04/275577.html。他频繁地借小说人物传递大量的差异和感觉,而他们总是负载甚至超载了一生/身的坏情感,并且几无幸免于难者。羞耻成为意识、身体和自我等系统的个体化开关,耻感永远无法放弃它情深贯注的客体,以及它与避免痛苦的关系。
什么是格非永远无法放弃的深情贯注的客体?乔纳森·费尔雷(Jonathan Flatley)认为,失去 “渗透到主体性的结构中,这是适应现代生活不可避免的忧郁本质的唯一途径”3Jonathan Flatley, Affective Mapping: Melancholia and the Politics of Modernism,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6.。格非曾对自己的病态直言不讳:
我整个人比较敏感,如果说病态也可以。正因为我自己敏感,我在看人的时候,也很容易发现对方的心理症候。有这种秉性是很不幸的。从80年代开始,我有很多小说都和精神疾病有关,首要原因是我担心自己随时会崩溃掉。这是实话。4张清华、格非:《如何书写文化与精神意义上的当代——关于〈春尽江南〉的对话》,《南方文坛》2012年2月。
笔者眼中的中国波特莱尔对精神疾病笔耕不辍,其所欲医治的是自己,还是中国社会?弗洛伊德认为,哀悼通常是对失去所爱之人,或是对失去某种替代自己的抽象事物的反应;而“忧郁症的显著心理特征是极痛苦沮丧、对外界失去兴趣、丧失爱的能力,抑制所有活动及降低自律感,以求在自责和自毁中找到话语权,在对惩罚的妄想中告终”。忧郁症在某种程度上与从意识中抽离的失物有关,而哀悼则无任何无意识的损失。忧郁和哀悼的区别在于意识存在与否,忧郁症那种未知的失去,除了表现出哀悼所缺乏的东西外,还表现出患者自尊心异常减弱,以及自我的极度贫困。哀悼,是变得贫穷和空虚的世界,而忧郁症则是自我本身。1Sigmund Freud,“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trans and edited by James Strachey,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57), Vol. XIV, pp.243-246.当无价值、无成就与道德卑劣的感觉加身,当自责、中伤、期望/预料被驱逐和惩罚的心理降临,就可断定此人罹患忧郁症。由此可论,格非的作品不仅是哀悼之书,更是忧郁症的哀毁之文。2笔者绝无鄙视忧郁症之意,更非诋毁格非。精神医学研究早将忧郁症去污名化。
《人面桃花》3格非:《人面桃花》,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为行文方便与字数限制,格非小说与人物第二次以上被征引或提及,仅书简称/页数。江南三部曲主要人物及其年代和地点的相应关系图,请见附录一。中陆侃的那只瓦釜俨然成了女儿秀米和张季元的定情之物。初抚瓦釜时他俩对视而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而笑,可谁都不愿意说破”(68)。这只道士炼制的忘忧釜,秀米轻叩釜壁,那回响却令她伤心,“仿佛置身于一处寂寞的禅寺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再想想人世喧嚣嘈杂,竟全然无趣”(68~69)。出狱返家后她“一遍遍地弹着瓦釜,眼泪流了下来”(257),那抽离的失物,是她对张的沉重哀悼。
彼时,秀米的母亲梅芸引狼入室,将张带回家而爱上秀米。未谙情事的秀米对张的感受抽象朦胧,她初见张 “就觉得那张脸不属于这个尘世,而是一个胡思乱想的念头的一部分”(70),却也让“无休无止的忧伤堆积在她的内心”(71)。她从张死后才出土的日记中知晓张与母亲的关系,她寤寐思服,在字里行间读出张对自己的炽爱意淫,甚至兴起没有自己,“革命何用”(136)的沉痛诘问。
她深陷日记的纹路,对张莫以名状的爱也因此浩汤漫漶,潮起潮落。她总是“兀自笑了一阵,忽然又悲从中来”(81),一再“自我折磨”(89),唯有阅读日记,“才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105)。她 “依靠肉体尖锐的痛楚挽救了濒临崩溃的神志,奇迹般地复了元”(79)。但奇迹是假,她的所作所为像张的借尸还魂。张曾对她说“我觉得我们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错的,或者说,它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毫无价值,的确,毫无价值”(69)。当了普济学堂校长后,秀米“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笑话”(195)。
被羁押的那段时光,她“觉得这样很好,……略带悲哀的闲适,这一切都很适合她。的确,没有什么处所比得上监狱。失去自由后的无所用心让她感到自在”(231)。悲伤是绝望者主要的外露迹象,它将我们带入神秘莫测的情感领域,一种由创伤引起的能量位移。1Julia Kristeva, Black Sun: Depression and Melancholia, trans. Leon S. Roudiez,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9,p.21, 19.获准走动后她开始种花,但这反而“给她带来了一些自认为不配享乐的乐趣,为此又陷入了忧伤和悲哀之中。哪怕是一丝的喜悦都会搅乱她的平静,会让她想起耻辱而喧嚣的过去”,“除了享受悲哀,她的余生没有任何使命”(232)。出狱后的秀米爱流泪,她觉得“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琐碎的,没有意义”(246)。
抑郁摧毁行为意义甚至促使主体自杀,它成了本身的自恋供养(narcissistic support),负面却完整。但自杀并非立刻终结生命,行尸走肉、精神自缢也是自杀,冥顽不灵以致自食果报,则属慢性自杀。秀米之子谭功达在《山河入梦》2格非:《山河入梦》,台北人人出版社2008年版。里梦想建造 “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桃源盛景” (16),他感慨 “人一过四十,就会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徒生伤悲,不知何故” (45), “常常会为一点小事,陷入无名的哀戚和想入非非之中” (305)。这无以名状的伤悲来自母亲的DNA,即便素未谋面,他也一直恐惧母亲 “所看到并理解的命运将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62)。在20世纪60年代的感觉结构中,谭的政治信仰召唤纷至沓来的坏情感,这是他自我本身的坎陷。他将姚佩佩寄来的信化为灰烬后撒入水凼,长成茂密芦苇,他轻拂缀满露珠的芦叶,想象正触摸姚泪眼婆娑的脸。这死灰复燃的诗笔与诗情荡漾出的叠影,是他对姚思念过殷产生的幻觉:哀悼、忧郁和耻感的迸然炸裂。
走资派后代姚带着耻感而生,她 “不想”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108)。她“悲哀地意识到,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围困的小岛”(200)3这样的感悟和《人》中,韩六在花家舍的孤岛上对秀米所说的话如出一辙;同样的内容亦见于《望春风》,论述详后。。她以“永远都在阴影中”(363)自喻,最后忧郁缠身、魂断异乡。被强奸后失手杀死加害者的姚,在逃难时以身体绘出一座心灵荒冢和一幅流亡舆图。《春尽江南》1格非:《春尽江南》,台北麦田出版社2012年版。中,被医生判定罹患忧郁症的绿珠,“喜欢戈壁滩中悲凉的落日。她唯一的伴侣就是随身携带的悲哀。她说,自从她记事的时候起,悲哀就像一条小蛇”“伴随她一起长大”(52)。《春》的女主庞家玉则有“太多负面的东西压在她心里,像结石一样,化不掉”(328)。这个自认“打出生起,耻辱就一直缠着我不放”(109)、“总是被忧郁缠住”、“被无端的忧虑折磨得坐卧不宁”(128)的女人,和姚一样耻辱缠身。2庞在恢复本名李家蓉后对丈夫说:“我的一生”“只有耻辱”(《春》384)。她最后在医院自缢身亡,认为替自己留下最后的尊严。她大学时就幻想“穿一件隐身衣”“生活在陌生人中”(388,格非在此为《隐身衣》预埋伏笔),不意事与愿违,除了生育,什么都是她厌恶的,而一生最想去的西藏也差之毫厘。庞在最后一封寄给丈夫谭端午的信中写道:“我是在忧愁中死去的,不值得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417)庞在死前想“把隐身衣,换成刀枪不入的盔甲”(389),这正面迎击且永不受伤的姿态,终究一败涂地。
若庞死欲不留痕迹,谭则定是中国的痕迹器官(vestigial organ),尚未自体净化或遭社会系统强制排除。3痕迹器官指原生于人体,但历经进化已失去原功能,甚至可能造成身体负担必须切除。如:智齿和阑尾。Heather F. Smith and Wade Wright, “Vestigial Organ,” Encyclopedia of Animal Cognition and Behavior(August, 2018), pp.2-3;Mike Cassidy, Biological Evolution: An Introduction, Cambridge UP, 2021, p.34.新世纪的谭觉得自己“莫名其妙”(57),他“喜欢一切病态的人”(58)。诚如庞所说,“今天,诗歌和玩弄它们的人,一起变成了多余的东西”“多余的机体分泌物”(143)。他同母异父的哥哥王元庆,在和张有德经营花家舍破局后,逐渐陷入疯狂。傅柯(Michel Foucault)认为,脑部运作失序是忧郁与真实世界本质性断裂的原因4Michel Foucault, Madness and Civilization: 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 Trans. by Richard Howard,Vintage Books, 1973, p.122.,王是一个先知,他成了时空中的错置,看来荒诞不经。当代社会就是精神病院,成了诸多痕迹器官的收容所,而自杀者沦为被强制摘除的痕迹器官。自杀是格非小说常见的戏码,赵路平指出,格非的小说约有三分之一涉及自杀,而这“与其反乌托邦沉思相契合”。“自杀,不仅是文本自我演变的结果,也是对中国社会转型期出现的知识分子信仰危机的隐喻式表达。”1赵路平: 《死生亦大矣?——格非小说中的自杀书写与反乌托邦沉思》,《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2期。
萨特论及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的自杀诗学时提到,自杀有效乃因它以消极的举动取代对存在抽象和无结果的否定。若存在是分散的,人则通过失去自身的存在来获得不朽的统一。人就算没有创造力,却有毁灭力,人通过自毁确认自身。2Jean-Paul Sartre, Between Existentialism and Marxism. trans. John Matthews, Verso, 2008, pp.174-175.萨特从本体论谈自为的存在,而人是无用之情(useless passion),自由带来的是痛苦和不悦。虚无即欠缺,而意识乃具创造力的虚无。虚无化意味主体无视之物具遭排斥,而主体意识到的仅指向他认为的有价值之物。3Jean-Paul Sartre, Being and Nothingness: An Essay in Phenomenological Ontology. trans. Sarah Richmond,Washington Square Press, 2021. 这是萨特对意识和自由的激进概念的核心,亦是本书广泛述及的所在。萨特的名言“人被谴责/受诅得自由”(man is condemned to be free),谴责,是因为人未创造自己但却是自由的,包括激情,而激情是“致命的肆虐性洪流”(ravaging torrent),它是人们放纵的借口。4Jean-Paul Sartre, Existentialism and Human Emotions. trans. Bernard Frechtman, Citadel Press, 1987. p.23.从三部曲到《月落荒寺》5格非:《月落荒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萨特与弗洛伊德的欠缺产生了共鸣,无论对耻感的对象性认同,或被小说人物虚无化,而成了自身最虚无的映衬。那些革命的,抑或人欲的澎湃激情,都在被谴责的自由操控下导引至毁灭。
希谛契斯(Constantine Sedikides)、威秋(Tim Wildschut) 和班(Denise Baden)指出:
怀旧是忧郁症的一种形式,……20世纪中期,怀旧被打上了“移民精神病”(immigrant psychosis)的烙印,那是一种“因强迫性的精神状态所导致的不快乐”,它产生于潜意识对重返胎儿状态的渴望,是一种“精神压抑的强迫性疾病”。……到本世纪末,卡普兰(Kaplan)认为怀旧是抑郁症的变种,而特德斯科(C.Tedesco)给它贴上了一个“与失去、悲伤、不彻底的哀悼和抑郁症问题密切相关的倒退表现”的标签。6Constantine Sedikides, Tim Wildschut and Denise Baden, “Nostalgia: Conceptual Issues and Existential Functions,” Jeff Greenberg eds. Handbook of Experimental Existential Psychology, Guildford Publications, 2004,pp.201-202, 206.
该文将怀旧视为一种情感,它增加人处理“现时”的能力,并借由诉诸理想的“过去”恢复自我价值。怀旧强化自我认同,但只是暂时。康德(Immanuel Kant)断言怀旧的人渴望青春本身,他们是在寻找时间/时代(time),而非某个东西。忧郁症患者极力寻找精神客体,它是一则记忆事件,然而精神客体乃主观建构,它难以捉摸,且一开始就不位于物理空间内,而是位于心理系统的想象和象征空间里。忧郁症患者居住在被截断的时间中,是住在想象界的人。1Julia Kristeva, Black Sun: Depression and Melancholia, pp.60-61.对拉康(Jacque Lacan)而言,想象是“只能与任何实现自我意识有关的离心秩序”。在想象中,主体的自我认同是由误识(méconnaissance)而非由意识定义。自我通过对其存在的条件的不断误识维持其独特性和自主性意识,特别是对其存在于依赖他人和文化象征系统的这个事实。2Jacque Lacan, The Language of the Self, The Function of Language in Psychoanalysis, trans. Anthony Wilde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68, p.140.
“忧郁症——怀旧——想象” vs “格非——故乡和时代作为符号想象——自我在文化象征系统中产生持续误认,甚至自杀”,成了特殊又稳定的叙事结构。《隐》3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该版本另收录《蒙娜丽莎的微笑》。中便有这样的描述:
看着夕阳中荒芜的街道,我心里有一种浮薄的陌生感。那些过去生活的吉光片羽,像某种早已衰竭的声音留下的回响,搅动着迟钝的记忆。我并不喜欢怀旧,心中有些沉甸甸的伤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地方曾被称作“家”吧。……一旦那种特有的幽寂之感压在心头,你就会有一种时过境迁,精华已尽的恐惧,就像你全部的好日子都已挥霍完毕。(57~58)
不喜欢怀旧却无法不怀旧。格非与叙述者“我”之间有无情感上的投射? 与谭功达类似,格非曾道:“五十来岁,特别喜欢怀旧,一旦怀旧起来,在一个稿子里埋头在里面就拔不出来”,“这样不行,我们必须适应新的时代,必须了解新的时代的变化,到底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4《格非谈新作〈月落荒寺〉:让小说重回神秘》,新浪读书网,2019年12月23日,https://booknews.sina.cn/zixun/2019-12-23/detail-iihnzhfz7780585.d.html?vt=9 。中国幅员广阔,从乡村到都市,一种国境之内的移民。格非的小说皆徙居北京后所作,其怀旧是汲取童年乃至前中年期的生命体验,借以映衬新世纪的北京和中国和审视/省思“世界”的媒介。重新认识意味着什么?格非返乡是否为 “精神压抑的强迫性疾病”?我们从他以语言文字风格的转变来凸显时代氛围和乌托邦陷落,发现其“倒退体现”,是一种浮水印般的含蓄美学。那些无止尽的悲伤虽然未必皆属怀旧的映现,但因人生一连串的“误识”而产生的虚假认同,其主体性建构的过程说穿了也是想象的。那么,对故乡和曩昔油然浮升的陌生感根本不足为奇,但格非对这样的写作乐此不疲。
理性、语言和感知的主体双重性(the doubling)的前提是自觉辩证。1Jacque Lacan, The Language of the Self, The Function of Language in Psychoanalysis, trans. Anthony Wilde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68, p.140.格非的青春是20世纪80年代中叶文化和知识蓬勃生长的年代,他惯常以现实生活和梦境、诗意/失意的想象构筑小说的双重性。当中国经济益加丰华,他的小说底蕴却愈趋虚无,不断透过否定达到自觉辩证,却也落得百孔千疮。《望春风》2格非:《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的儒里赵村,五十多年来人心浮滑,滑向资本的温床,徒留郑伯渝这一路的旧人无限怅惘。郑“一直生活在耻辱之中”(194),而赵礼平这个昔日被村民瞧不起的劁猪郎兼地痞流氓,今日却是亿万富豪,成了村民的典范。这极端差异映衬格非所说“充满痛苦的、不可理解的生命”是如此哀则哀矣。
《望》的沈祖英在赵的生命中谜一般消逝,除了她,很少有女人让赵产生“如此深的依恋之感”,他“喜欢她身上让人无法接近的深切的悲伤”(301)。她常说“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是她“对生活的基本看法”(299),亦是格非托人言志,寄兴寓情。沧海桑田,碧落黄泉,蓦然回首,究竟是物是人非,还是人事皆非?格非,跨越不惑而知天命,焉能勘不破“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而“物与我皆无尽也”的真谛?江南既已春尽,格非何必再望春风?《望》中抵抗文明、以耻感为美感逆写中国新世纪高度城市发达资本的,不啻是本雅明式的均质与空洞的时间。《望》终,赵和妻子春琴返乡试图反元求真。这无垠荒野乃无人之境,在物理线性时间轴外,格非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缓步飞升,面对过去、背向未来。他的叙事诱引让我们发现,时间和历史乃至因之而荡漾的情感,原来都是政治的。1Walter Benjamin, “Thesi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lluminations, trans. by Harry Zohn, edited by Hannah Arendt, Harcourt, 1968, pp.253-264.
格非借小说中的痕迹器官们托喻将死未死之间“一个微不足道的停顿”、“令人生疑的虚空和岑寂”和“对于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觉和记忆”(《望》331),更是他自身与死神相搏,道阻且长的创伤体验。如同春琴那“远比悲伤可怕得多的东西”:厌倦。赵在回拨的时间中,看见自己的人生宛若“一条滞重、沉黑而漫长的河流”,“并终于借由命运那慷慨的折返之光,重新回到那黝亮、深沉的河流之中”(379~380)。这是命中注定的黯然神伤,是无可违逆的自然法则,是本雅明末世论的深刻救赎。
二 向后看:一个时代的终结
李察森(Brian Richardson)称20世纪末一种有系统且持续倒退的新叙事为二律背反,而在这种反时间性的操作下,小说以时间幻术(hocus-pocus)的叙事形态,透过倒退(backwards)而非倒叙(flash back)走向另一种萧颓。萧颓并非表示意义荡然,相反地,可能是异议发华。格非透过倒退所衍生的是在现代性不断催生与进步的线性史观上,无可避免的悲观和宿命。我们在他叙事的草蛇灰线中倒退寻索,深怕其隐于不言,细入无间。这在情感政治上有何意义?格非愀然面对栋折榱坏的盛年难返和失道寡助的社会,痕迹器官们雨愁烟恨、悼心失图,只能“通过时间向后退,但无法抹消死亡,只能在时间光谱的任何一端等待湮灭”2Jan Alber, Stefan Iverson et al., “Unnatural Narratives, Unnatural Narratology: Beyond Mimetic Models,” Narrative 18:2 (May 2010), p.117.。
回顾之感是我们情感履历的熟悉之页,多数人可能只把它们视为理所当然。3Jay Wallace, “Looking Backward (with Feeling),” The View from Here: On Affirmation, Attachment, and the Limits of Regret, Published to Oxford Scholarship Online (May 2013), p.17, 46. DOI:10.1093/acprof:o so/9780199941353.003.0002.人的回顾之伤再固若金汤,也可能与满足和愉悦的情感元素共存,以推动人们的后顾之苦。后悔涉及情绪,也和情感相对的思想有关。它联结到当我们依附一个人或一个投影,又或当我们关心某些事件的因由时,那受制于自身情感脆弱而不自觉外露的种种。格非将过去重新编码进行后制,他明放着花楼酒榭,丢做个雨井烟垣,是明摆着倒退的历史观,恨在心苗,愁在眉梢。
翻阅格非的情感履历,其后顾之苦,最困难的二律背反,是身处“文革”与改革开放两世的矛盾处境,以及城乡的排挤与吞没关系。格非深刻体悟“中国社会重新大洗牌,使我们都有了两世为人的颓唐和伤感” (《隐》273)。伤感总如影随形,情感政治有不同的时代脉络与意涵。格非从《红楼梦》“过洁世同嫌”之语,反思在市场经济领导下,中国该如何拿捏方不至处在“稀薄的国家状态”(thin stateness),1萨茉丝(Margaret Somers)认为公民因为无户籍(如:黑工)等因素,而产生无身份与失业焦虑。由于这肇因于国家从社会福利的领域退出,造成公民身份市场化、权利契约化,因此可称之为缺乏权利保障的稀薄的国家存在状态,甚至无国家状态。萨茉丝的理论详见Genealogies of Citizenship, Markets,Statelessness, and the Right to Have Right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尤其在寰宇的坐标中?
格非认为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的《布法与白居榭》“作为对当时社会精神困境的隐喻”,其“最大的绝望”,是两位主人公“想像或理想中的隐居生活与现实的『所是』构成的巨大反差”。它是福楼拜对资本主义社会“精神困境的复杂思考”,“城市化恰恰意味着乡村的终结”,“民俗学意义上的乡村固然存在,但也已面目全非”。2格非:《现代文学的终结》,《文学的邀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6页。除了《春》中明确以《布》的典故印证了绿珠的工作外,《望》的返乡情节和《布》亦相当类似。在《文学的邀约》的“自序”中,格非以作此书为“野人献芹,求教于博识通雅之士而已,岂有焦桐中郎之望”和孔尚任《桃花扇·小引》中的“特识焦桐者,岂无中郎乎”呼应。3格非:《文学的邀约》,台北里仁书局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桃》以男女分飞喻国家兴衰,深谙古典文学的格非,岂无互文用意?他小说中的男欢女爱皆无善终,就算《春》的家玉在死前和端午达成和解,下一步便是天人永隔。《望》的赵和春琴虽同居一室,但因小说的后设之笔,笔者倾向于“是脆弱而虚妄的,简直不堪一击”(387)。赵深知便通庵只是因政府和资本的拆迁资金暂时出现断裂而产生的“便通”。儒里赵村将随着城市建设而灰飞烟灭。《隐》、《蒙》和《月》中,在高度资本运作下所生产的性爱和自由,是林宜生的妻子白薇认知的“道德上的保护”1格非:《月落荒寺》,第123页。,还是虚张声势的道德悔恨?自由和道德至少在格非眼中,已从伦理学和知识论的殿堂上坠跌,跌至名为疯狂的谷底。
乐福(Heather K. Love)指出,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在重述奥德修斯(Odysseus)和塞壬(Siren)的故事时,提到向后看的危险。“他们把塞壬的诱惑理解为‘在过去失去自我’。塞壬是历史记忆的宝库,但回应她们召唤的结果就是灰飞烟灭。”2Heather Love, Feeling Backward: Loss and the Politics of Queers Histo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9-10.塞壬是格非小说的常客,即便他自陈在《望》之后再也不写乡村,塞壬的歌声魅影依旧在文字的缝隙中吟哦移行。如同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关注的现代人与历史关系的寓言:“在一个基于利用和占有的社会,与过去的关系只能是工具性的”,而根据现实原则,格非笔下的人物开始思考“这种与过去的关系并不是要把它作为‘活物’(something living)来拯救,而是要把它转变为‘前进的材料’”。以退为进,虽然趑趄蹒跚亦在所不惜。
“所有的地方,都在被复制成同一个地方。当然,所有的人也都在变成同一个人。新人”(《春》402),这是冯延鹤的“新人”说。冯认为新人辈出,并准备全面掌控整个社会,新人系新的人种,非依年龄和职业划分。新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古人则与天地自然交流,“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月旦花朝,总能启人心智,引人神思”。我们仿佛活在多维的平行时空,只有偶发的瞬间的交集,让我们经过彼此,以利益合者,也因利益尽而交疏。
本雅明形容的天堂刮来的风暴,正如同《春》所描述的“资本像飓风一样,刮遍了仲春的江南,给颓败穿上了繁华或时尚的外衣,尽管总是有点不太合身,有点虚张声势”(335)。张有德对王元庆说“不要和整个时代作对”(《春》97),时代二字轻易地将人性抹平。时序进入《春》,桃花竟尔晕染婬冶妖色。新世纪的花家舍娉婷袅娜,红裙流觞,即便诗人大会在此召开,但讨论的是八卦、色情和花里胡哨的学理。
格非笔下有几个象征“一个时代的终结”的人物。李秀蓉在改名为庞家玉之后,“也改变了整整一个时代”(《春》43)。端午眼中的美好时光,是妻子“强迫自己忘掉的记忆的一部分”,只因为那对她而言“属于一个早已死去的时代”(《春》141)。《蒙》的苏眉在校时品学兼优,企业家李家杰在大学时追她三年,而她“刀枪不入”(222)、清高自持,却在当上副校长和结婚生女后,因物欲以三百万和李家杰无套性交。李说:“她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可这个时代已经永远结束了。”(《蒙》226)
格非自《欲望的旗帜》(1996)开始书写知识分子的矛盾与沉沦,而在新世纪大放异彩。改革开放后下海潮巨浪滔天,《蒙》的胡惟丏却走向时代遗弃的断瓦残垣。“我”向后看的目光,敌不过资本家向前╱钱看的眼光,《山》里,谭功达兴建的公园沦为废墟,废墟到了世纪之交却变成黄金。拆迁工程改变了地貌,也改变了空间形塑的人性和自然观、历史观。庞在唐宁湾所选的商品房,没有她厌恶的“穷光蛋回迁户”(《春》28、110);陈守仁在呼啸山庄栽种泡桐则是要“与不远处混乱肮脏的棚户区隔开”(《春》46)。1格非认为此心态是“便于与自己曾经作为穷人的过往记忆彻底诀别,洗去被意识形态建构起来的所谓羞耻感,而无视他们与‘回迁户’完全相同的质地”。 格非:《印度纪行》,《博尔赫斯的面孔》,第22页。
当人们以为正“奔向想象中的幸福”,且被时尚的广告担保自己的“梦幻人生”(《春》335)时,端午产生乡村慢慢消逝的“幻觉”(《春》339)。他遭房屋中介诈骗徒生一宗葫芦案,妻子为了夺回房产,和也是受害者的医师春霞结下不解之恨。2端午在“颐居”遗落房产证给歹徒可乘之机固然是问题的关键。家玉看上楼盘的名称叫“唐宁湾”,而它却来自downing(放下、击落等意)的音译。贯穿三部曲的重要地标花家舍成了经验的贬值与乌托邦讽刺,而这类伪乌托邦在今日却遍地开花,且从世界大同的理想,成了商品拜物教的温床。在这个“逼得亲人之间也开始互相残杀”(《隐》75)的年代,端午勤读《新五代史》后发现,书中往往以“呜呼”始,“以忧卒”带过一个人的殒落。格非追求/缅怀弥漫历史气味/霉味的此时彼刻,其乌托邦是诗性的,如端午感受那种“死水微澜的浮靡之美”(《春》61)。风雨长廊本该是“花光红满栏,草色绿无岸”的萧蔘旖旎,但却成了“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的秦楼楚馆,黄金之墙数仞,一般人不得其门而入。
奥德修斯在雅典娜的策划与指引下完成了他的英雄之路。三部曲也都指向了一种雅典娜式的命定格局。《望》里,赵伯渝甚至发现一个规律:“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带路似的,我每搬一次家,就会离老家更近一些。……以一种我暂时还不明所以的方式,踏上了重返故乡之路。”(341)乐福指出“即便向后看,他也一直在向前走”,向后与向前乃共时性存在,亦是映照、淘洗精神内核的权宜之计。格非说《望》是重返故乡的小说。返,是重返,更是归还。归还故乡一切记忆,溯洄生命起点,谨小慎微地将这些情感收纳到回忆锦囊中封存典藏。而当他发现即便想象也无法返乡,才体会到“人生如转蓬”的伤痛。1陈龙:《格非像〈奥德赛〉那样重返故乡》,清华校友总会,https://www.tsinghua.org.cn/info/1955/15928.htm。格非的家乡,是纳兰性德“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是恋慕塞壬,未殒身灭命,却遍体鳞伤。
新世纪的格非以不断移动展开叙事,且叙事观点常在“我”与全知间穿梭,这是他无法放弃洄游的虚实界限,以此凸显说故事和小说本身既自由又促狭的矛盾。当一切尘埃落定,那后世的目光所拆解与折射的,只剩他耿耿于怀的道德与诗性。而无论在昔在今都是镜花水月,花非花、雾非雾。尘满面、鬓如霜的格非重返家乡,竟尔和《采薇》的情景殊无二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格非逃不出历史是回圈的宿命论,《人》的“普济”,从地名、学堂、寺庵,再到《春》的医院,格非用心为文,除了联结曹寅师法的普济禅师外,更以此架构宿命轮回。他不再设计语言迷宫让读者找不着北,他反而亟欲诉说,要流尽一把辛酸泪。但他也只是个“自了汉”,小说人物非死即伤(心),而在不能动辄以呜呼起,以忧卒的年代,他只能借自觉体证好不教污淖陷沟渠,但终归失败。失败者以失败承认伤害,并重新塑造生活,不仅让他者变得可视,更为了诉说不公不义确实发生。疗愈是将伤口公诸于世:复原,是一种暴露的形式。2Sarah Ahmed, “The Politics of bad Feeling,”p. 83.
不断向后看的同时又要向前行,格非会否因此逃离塞壬的诱惑?《望》中赵伯渝深切地忏悔:“只有当你站在这片废墟之上,真切地看到那美丽的故乡被终结在一个细雨迷濛的春天,我才知道,我当初的幻想是多么的矫情、谵妄!”(330)风如何“望”?是幡动?草动?还是心动?风再起时,孤忧乍阕;风继续吹,不忍远离。格非在乍暖还寒时节,立足这旧时相识,这次第,怎一愁字了得?在情感的开阖间,这矛盾,如何能解?1格非企欲重返却又无可返之地,以“故乡”名之,其实不过是后“文革”、后革命者的心造幻境。这层与《新五代史》同声“呜呼”的虚无,相信是格非对时代的体认。
三 梦、神话与乌托邦
《春》的绿皮鹦鹉为莲禺的活佛所赠,它是若若解忧和解脱虎妈的良伴。它令笔者想起《山海经》中的三青鸟与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的《青鸟》。后者赋予青鸟希望和幸福的象征,前者则赋予其信使和永生的形象与隐喻。西藏隐含“差异”的概念,究竟为何让人产生如斯之感,甚至是人未尝至仍执着的坚贞?一念无明,如何不令异念得入,而臻九次第定?西藏,一个婆娑此岸企欲攀登的极乐彼岸,哪怕仅一时之解脱,亦成了弹指间的究竟涅槃。离相则五蕴皆空,如何斩因断缘、绝尘弃苦?若若因鹦鹉的迷走与童年告别,哀悼让他青春不再。格非笔下的世界如何唤回那曾伴随的青鸟?抑或青鸟注定迢迢,惶惶一去兮不复还?
改革开放30年来,我一度悲哀地发现,似乎很难透过物质层面去观察精神史的吉光片羽。不管我们的反应是多么麻木而迟钝,也不管这种反应是多么的微弱,我认为它是存在的。这也是我写《春尽江南》的真正动机。2张清华、格非:《如何书写文化与精神意义上的当代——关于〈春尽江南〉的对话》,《南方文坛》2012年2月。
《春》的诗人徐吉士昔熇今凉,诗性荡然,却以夸夸其谈之所长,令“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格非命名可谓用心良苦。端午或因《新五代史》涤思尽虑,才能对乱伦无感,和年轻女子不逾雷池。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氛围已碎若陌上尘,我们阅尽格非的悲哀。中国在物质和精神的差异对照中,西藏以及这些“精神史的吉光片羽”,宛若优昙婆罗,三千年方得一见,毕竟吉光神兽岂容易得?
格非说,人物与世界的疏离感是他一贯的设定。主体的疏离在凝视的回返中被强化,在与他人接触的瞬间被感觉,成了一种伤痛的接触。3Sarah Ahmed, “The Politics of bad Feeling,”p.76.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motion.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104-105.格非拜访梦境,但梦里不知身是客。本雅明将历史救赎和幸福绾合,格非深受影响,但他的弥赛亚救赎却总宿命地“意识到痛苦和绝望”作结1王小王、格非:《用文学的方式记录人类的心灵史——与格非谈他的长篇新作〈山河入梦〉》,《作家》2007年2月。,而未转向历史天空中冉冉升起的太阳,甚至绝望地在坏情感年深日久的积累下失控自毁。
格非以梦寓意乌托邦的美好和(无法)超越尘世的领悟。《山》里,谭梦见姚青春的模样,梦里桃花盛开,梦醒花落人残;姚桃花梦里的谭,山重水复暗遮影,郎面不知何处去。庞在《春》里也做梦,梦中情节俨然《人》秀米少女时期的再现:没落江南望族、年轻革命党员、出走的父亲。庞频频梦见的雪景,也和秀米殁时的冬日近似,更似姚逃难时大雪纷飞的翻版。胡惟丏的自杀“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蒙》274),格非再次以梦写梦,在“我”梦中,被所有同窗视为古圣人的胡,竟做梦都想过李家杰那样的阔绰生活。“我”梦中的胡道:“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根本悖谬所在。”(280)胡名画《蒙娜丽莎的微笑》般“暧昧而古怪的笑容”,“是一种矜持的嘲讽”,也“鼓励我们在这个他既渴望又不屑的尘世中得过且过,苟安偷生”(283)。格非自承“‘梦境’的安排,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2余中华、格非:《我也是这样一个冥想者——格非访谈录》,《小说评论》2008年第6期。他的无能为力,是因为深知这种时代精神已逝,唯有做梦方得以和现实世界分离。
白日梦也不容小觑。谭功达的风雨长廊落空却持续造梦。3《人》的陆侃(路坎的谐音?)就已具备风雨长廊的构想,他欲将散居各处的人家联结,让村民免受日晒雨淋之苦。谭延续此臆想证实只是天方夜谭。在花家舍任巡视员时赞叹“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梦见的共产主义未来还要好”(《山》292)。这俨然是欧威尔(George Orwell)《1984》的翻版,4George Orwell, Eighty-Four Nineteen, Secker & Warburg, 1949.“在花家舍,每个人都是郭从年”(317)。表面上是饲养员兼管理员,实际上是公社策划人,外号“驼背八斤”的郭,十二年来不断重读《天方夜谭》,让自己“没有一天不是在忧虑中度过”(350),进而琢磨出他的政治哲学。公社中“目光呆滞的社员”成了监视器, “正常的”女孩小韶却被迫思想改造,且出现“明显的自杀倾向”(346)。郭曾预言“三四十年后的社会,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即便是最为肮脏、卑下的行为都会畅通无阻”,“世界将按一个全新的程式来运转,它所依据的就是欲念的规则”(351)。
王德威对格非未能写出“荒原里的乌托邦”感到遗憾,1王德威:《乌托邦里的荒原──格非〈春尽江南〉》,麦田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页。但格非是否必得与早期的隐秘诗学得到呼应?抑或此直白叙述正是以诗学退位,批判嘲讽市场化经济下,人的单向度、平面与拼贴的后现代景观?赖特(Erik Wright)认为,乌托邦蕴含梦想和实践的张力,它坚持在无尴尬或愤世嫉俗的情况下解放理想,却充分理解实现它们的复杂和矛盾性。为了不沦为平凡的乌托邦主义者,赖特强调可取性、可行性和可实现性三者不可偏废。可行性在于若能创造替代方案,我们能否留在那里,或者它会否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和自毁的动力,以致无法持续?而可实现性则在于我们如何从这里走到那里?因此,成为务实的理想主义者至关重要。2Erik Wright ,“Transforming Capitalism Through Real Utopias,”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XX(X),2012, pp3-9.
但“务实的”乌托邦理念于格非而言却是梦中楼阁,如郭从年所说的海市蜃楼、沙上筑城(《山》350)。从陆侃父女伊始,平凡的乌托邦主义者前仆后继,陆续敲响桃花源的丧钟,遑论“从这里走到那里”以及寻找“替代方案”。因此,端午龟缩在《新五代史》里臧否社会;赵伯渝隐匿老家田野,宛若时代荒冢,无处话凄凉;《隐》的崔师傅隐身北京郊区,和一名满面疮痍的陌生女子性交延嗣,以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人格特质和阿Q心态,让他“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15)。
《山》的“老大哥的隐喻”已不合时代要求,在信息统治的今日,科技乌托邦也在中国兴起,数位乌托邦乃其中之一。固然乌托邦发生了企业转向,但其心理治疗效果仍无可非议。3Iiya.T. Kasavin, “Megaprojects and Global Projects: The Science Between Utopia and Technocracy,”Problems of Philosophy, Vol. 9, 2015, pp. 40-56.赖特指出资本主义、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是控制经济活动的主要权力形式,和理想的结构类型,它们是混合体(hybrids),因不同的权力互动方式而变化。移除格非大量的叙事修辞和故事架构,我们看不清究竟中国因何造成如斯混合体。国家蓬勃发展,如缺乏足够的社会支持,将如七宝楼台,拆卸下来不成片段。社会支持缓冲了因社会变化导致的负面影响,作为中国社会转型的一部分,不断增加的医疗负担和社会分化,正在降低中国人的幸福感。个人的社会网络不足以在社会转型时维持良好的心理健康。替代性的社会支持和强大的社会保障体系,是保护弱势群体免受金融危机和不良心理影响的必要条件。1Huijun Liu, Shuzhuo Li and Qunying Xiao,“Social Support and Psychological Well-Being Under Social Change in Urban and Rural China,”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 119:2, 2014, p.992.
在《甜蜜的暴力》中,伊格顿(Terry Eagleton)认为悲剧之所以重要是因它羞辱性地暴露了力量的有限性,却在客观化有限性时,让我们意识到内心深不可测的自由,虽然意识苦难未必让我们更好。他反对头脑简单的殉道者和无用的乌托邦主义,并指出由于现代性在世俗和神圣之间产生裂隙,悲剧的观念也因而产生变化。2Terry Eagleton, Sweet Violence: The Idea of the Tragic, Blackwell, 2003, pp.122, 287-288.他将替罪羊(pharmakos)的形象视为辩证变化的寓言,在被抛弃之前须承担社会的所有弊病。伊格顿未将现代性与被压迫的少数间的关系纳入辩证的范畴,而伴随现代性而来的进步、科技和商业文明,乃至人口移动和粮食短缺等,都造成了卑贱与边缘的悲剧不断上演。
端午在《春》中道:
与妻子带给他的猜忌、冷漠、痛苦、横暴和日常伤害相比,政治、国家和社会暴力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家庭的纷争和暴戾,作为社会压力的替罪羊,发生于生活的核心地带,让人无可遁逃。(272)
谭家只是替罪羊之一,若若同学戴思齐的母亲,是将“睡不着觉,想死”(《春》379)的女儿逼进医院的失序者,《山》中小韶的哥哥则无故发疯。这些替罪羊的罪魁祸首是何者?格非的温柔控诉,明眼人岂有不知之理?市场经济的乌托邦,进行一次次的跨域转向,也导致一层层人民的情感转向,“使时间的进程失去了应用的光辉,让生命变成了没有多大意义的煎熬”(《春》273)。
谭若若沉迷的PSP和动画片,端午与秀蓉在QQ上的谈话,时空在迅疾蒙太奇之后,所产生的复视与虚淡,构出一种奇幻与科幻的氛围,这在中国早就不足为奇。格非讥讽诗人们好当空中飞人,以哈维(David Harvey)说的时空压缩体验,将“一些犄角旮旯里的事来耸人听闻”视为“一种新的时尚”(《春》356)。庞的合伙人徐景阳对庞耳提面命:“在今天这个社会,凡事都得有一个Game心态,跟它不能较真的。”(《春》131)抱持这种Game心态的不知凡几,社会就是一个巨型网络游戏,套一句流行语:“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月》里被TAS杂志盛誉,且有“世界第一发烧友”之称的关肇龙, “一直在为钱多得花不完而发愁”。音响展的广告语“音乐洗净尘世的污垢”令他“茅塞顿开”,流行歌手蔡琴的歌声让他“激动得差一点落下泪来”。他决定用音乐一洗灵魂的污垢,无意中也“为‘挥霍’这个词语,赋予了全新的内涵”。人称唐馆长,网名为“憔悴江南倦客”的北京发烧名人唐朝晖,在几句简单的试探后就被淘汰出局,关“专心剔牙,不再与他说话” (《月》166~170)。格非不厌其烦展示他对“伪”发烧友的藐视,甚至以魔兽般的对战模式(格非形容这些齐聚北京的神秘发烧友,“每个人的长相都稍显古怪”),轻易就让等级较低的怪兽出局。
家玉在Google找寻客户案件的相关资讯,若若在网上搜寻课业材料,《春》、《蒙》和《月》中的伪发烧友们在网上下载古典音乐或流行歌曲,用带有高胆机的音响播放。网络空间已成了现实社会的延伸,是格非无法理解,却无法逃遁的异度空间。当技术狂热的中国与世界遇上技术恐惧的格非,数位流浪凸显格非的失位流亡。流浪是逐水草而居,是元宇宙、人类世(Anthropocene)安时处顺的生存方式;流亡是《望》企图退回最原初的始点,苟且偷生,亦是《月》隐喻与无法忘却的,“招隐(寺)”的诱惑、情欲的积重难返。
《隐》的崔师傅、蒋颂平与丁采臣在《月》中再度现身。崔仅于抛锚的出租车中惊鸿一瞥,蒋依旧欺世盗名,而丁则成了黑道“辉哥”,最后易名(恢复本名?)为丁采臣。但《隐》的丁不已自杀?格非让此名(人?)在《月》里复活,怀揣的究竟是什么梦幻元素?辉哥决定金盆洗手,“去青海或者云南的偏僻山区,办一所希望小学,过一种纯洁的生活”(192),《月》的主角林宜生在小说开端就像《人》的陆侃一样“从楼上下来”(1),走进最脏的世俗尘埃里。《月》本身就是一本“荒”谬的集合,格非在此呼应多数前作,而西藏至此也不再是他认为的最后净土。
王元庆念兹在兹的花家舍人民公社,是三部曲中理想主义者的歧出。他有关人民公社的理想话语,读者自可以傅柯式的疯癫或巴赫金式的狂欢语言当作诠解的进路,甚至可以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小说的人物类型──白痴──参照。但笔者更关注的仍是其中一以贯之、格非自述的,“这些梦幻和我们习以为常的经验世界究竟构成了怎样的隐喻关系,另外,倘若它发生在近代风云激荡、三千年来未有之历史大变局中,它又会是怎样的情形”1格非:《自序》,《人面桃花》,第8页。。
波诡云谲的新世纪中国文明崛起,究竟何者为痕迹器官?就中的辩证意义大矣哉,而这却是格非(小说)不可明说,却欲盖弥彰的围城计。进城还是出城?是因为盛世导致社会主义俗世化而令人忧心忡忡?梦想将因集体主义精神的瓦解而困难重重?王元庆在中国未找到他公社的蓝本,却在日本找到“差强人意”的范本(《春》96);在王四处寻觅时,张有德让设计师制作草图,并预谋以私刑和公权力逼退王。王撤资后将资本转挹鹤浦南郊的“城市山林”,结合市政府及红十字会,建立了“现代化的精神病治疗中心”:
伴随着社会和经济的发展,精神病人将会如过江之鲫,纷至遝来,将他的中心塞得满满当当的。
他最后的这一决策,颇有预见性。精神病疗养中心落成的同时,他本人就不失时机地发了病,成了这所设施齐全的治疗中心所收治的第一个病人。(《春》98)
现代化开发让原本的“污染重灾区,一夜之间变成了‘负氧离子’的同义语,变成了鹤浦童叟皆知的‘城市之肺’,变成了原生态宜居的‘六朝遗梦’”(《春》99)。但它不保证心理平衡的希望实现,却能助人形成自以为有价值的图景和生活目标。2P. I. Sidorov, “Ecology of Mental Epidemics,” Human Ecology, 6, 2015, pp.33-49.格非新世纪小说充满科技带来的生活仪式感与时尚美学,堆叠的除了是社会的抽象价值判读/误读,更是格非的欲拒还迎、进退维谷。“我们必须适应新的时代,必须了解新的时代的变化,到底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格非之声言犹在耳。3格非:《格非谈新作〈月落荒寺〉:让小说重回神秘》,新浪读书网,2019年12月23日,https://booknews.sina.cn/zixun/2019-12-23/detail-iihnzhfz7780585.d.html?vt=9。
新世纪中国的“网网”威胁也网住了音乐。格非提到尼采将音乐描述为“我们了解世界隐密和真相的主要途径”与“人类最后秘密的钥匙”,他认为赛壬是最适合说明“尼采和音乐之间的关系”的形象。尼采视奥德修斯为理性的化身,通过“恐怖与美丽的复合体”塞壬的考验,但尼采却感叹,若我们纯粹服从理性,对赛壬的歌声充耳不闻,那我们的生活将贫瘠到只剩生意和娱乐。1格非:《傻瓜的诗篇》,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96~97页。而布洛赫(Ernst Bloch)却认为,“纵使尼采掌握了音乐的历史非同步性,音乐在很大程度上仍只是与历史有太多联系的亡灵”,它服从的并非文化整体。2Ernst Bloch, “The Philosophy of Music,” trans. by Anthony Nassar, edited by Werner Hamacher & David E.Wellbery, The Spirit of Utop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41.在重重“祛魅”下,人们对世界的隐秘和真相逐渐失去探险和想象的动力,古典乐和交响乐,也沦为“生意和娱乐”的工具,此尤其表现在伪发烧友身上。
不是说大音希声?格非何必要靠塞壬的移形换影,投入另一个充满魅惑和死亡召唤的陷阱,并以理性与之长期抗战,虽九死其犹未悔?《月》中那一面做着纯洁白日梦,一面又沉湎于金钱和性爱的林宜生,唯独在“被音乐提纯的瞬间,所呈现的正是存在的奥秘:一种无差别的自由、安宁和欢愉”(200)。他的精神科医师认为他的问题在于对“纯洁人格”的误识:
所谓的纯洁,恰恰是农耕时代的产物。随着农业文明行将就木,“我们实际上只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发疯,要么彻底放弃对于纯洁的幻想,说服自己接受并适应这个自我分裂、混乱而无趣的世界”(143)。
医师说的仍是 “过洁世同嫌”之理,但讽刺的是,他并不了解他的患者。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问起深谙世故的林教授“应当如何面对当今的现实”时(156),讲堂上义正词严但讲堂下身不由己的林,连自己都难辨真伪。他常“悲从中来”,得靠抗忧郁药物保命。当今医学“活着就是维持”的说法,和中国传统的持盈保泰不同,它恐怕更多指向等/死。等和死仅一线之隔,这种鲁迅式的“药”隐喻,令人揣想格非心底呐喊的,岂是求救的信号?没坏情感的国人,恐怕没有。当国人的精神频密生病,国家的社会支持究竟是什么?还是就此轻轻带过?格非褒贬义例、仰师春秋,我们不禁怀疑,格非愀然忧戚的已非乌托邦的可能性,而是鲁迅百年后的新世代狂人,在无法充分获得社会支持和社会福利保障下,必须另辟蹊径,以便为自身寻找出路,并且和世界接轨。
小 结
《春》和《月》都有名为“曼珠沙华”的茶社,它们都是男主角和出轨对象的约会之所。曼珠·沙华,花妖和叶妖守护彼岸花千年却不得相见,终于相见,竟是万劫不复,堕入永世轮回。彼岸花,开彼岸,花开叶落,叶蓁花残。人的理想和现实又何尝不然?理想遗落在前世,今生的现实兀自怒燃,焚身屑骨,方才忆起前世的牵挂,是其犹未晚,还是嗟悔亡及?人们涉过忘川,滴落在水面的恐是前世的理想,理想的前世。格非小说中的失败者,除了三部曲,在城市知识分子身上也看到了基因复制。只是“(人类)世”过境迁,他们是犬儒、是烟“资”俗粉的同路人,他们身上过多的自我安慰和吊诡的道德悔恨,活脱脱一个个知识莽汉,把哲学和时政说的云飞雾绕,这不仅是《人》中,陆侃“从楼上走下来了”的喻言,更是知识(分子)堕落,病入膏肓的荒言。
格非踵继难断的坏情感,不光是他人到中年的心之忧矣、自贻伊戚,更是元宇宙登场,虚无主义漫漶的表现,表面蓊蔚洇润、峥嵘轩俊的大观园,其实暗潮汹涌、五里雾中,最后落得辞根散作九秋蓬。二十多年来的花、雨、愁、梦缠绕格非的情感政治,他心心念念的末路之美,遍植曼珠沙华,蔓延成心灵的荒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