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官民互济视角下中国近代文白变革*

2024-06-08

史学月刊 2024年5期
关键词:白话文国语白话

张 宝 明

文言/白话是中国自古以来就使用的语言交流工具,也是文人士大夫“载道”“明道”的文脉表征,它们不但反映了中国古代学术的统绪意识,也具有中国古代政治的统绪属性。在一个社会结构中,政治建制是显著的统绪,学术规约是隐蔽的统绪,且政治统绪与学术统绪有着颉颃对抗的互动建构关系。不管是古代中国以“雅言”为尚的语言传统还是近代中国以“白话”为尚的语言变革,都承担着“文以载道”的道统意识,体现着学统与政统的互动格局,关涉官民互济的文脉建构问题。回望近代中国从文言到白话的书面语言转变过程,道阻且长,此中既有民间知识精英的鼓吹倡导,也有官方制度性的推进。过往的研究,多重视知识精英以对书写能力、知识的掌控,这是必需的,也是必要的(1)鉴于这一问题的研究已成显学且成果汗牛充栋,在此不再一一列举。。另一方面,政府官员在语言统绪建构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们借助对政治权力的掌控规划,建构着语言文化统绪,这又是不可忽视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不可或缺的。可以说,朝野政治与语言统绪之间有着紧密关系,这种紧密关系构建了可以窥探中国语言统绪的历史建构与现代变革规律的视角。尽管这一命题已经有论文问世(2)夏晓虹:《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官方资源》,《北京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第4~17页;褚金勇:《启蒙的抑或政治的?——解读“五四”白话文传播的历史密码》,《郑州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第125~128页。,但相对于这一属于中国近现代社会转型的大命题而言,还远远不够。有鉴于此,笔者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民间与官方互济视野下近代白话书写研究”突破单纯的知识精英叙事路径,不仅梳理分析民间知识精英的带有宣言和理论性质的文献,也挖掘剖析官方权威发布的语言政策、教育律令等文件,重点从官民互济角度梳理近代文白变革的幽微曲折,深入考察中国文/白语言统绪的历史建构与现代变革,希望在朝野双向互动中勘察文白变革背后的文脉气象,探寻语言统绪变革与政/学互动关系的道统密码。

一 学统与政统:古代语言统绪建构中的朝野互动

为了更系统地思考官民互济视野下的语言统绪变革问题,我们需要将视角前移,将文白变革放在中国古代语言统绪演进的历史纵深中来审视,追溯古代汉语语言统绪建构中的朝野互动问题。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生成建构中,语言文字承担着“器”与“道”的双重作用。古代汉语的形成过程,也是中国古代先民思维方式和中华文化传统形成的过程。以文言为尚的古代汉语是中国社会约定的、音义结合的符号体系,它并非单纯的交流工具,它所承担的人文化成的社会功能使之与学术和政治统绪产生了天然的联系。

1.语言统绪:民间与官方的“文”之道

文脉与道统的关系,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内容。古代中国的文言/白话系统便是承担着道统,且在学统与政统的互动博弈之下形成的语言秩序。中国自文明伊始就有“道统”的自觉意识,在道统滋生下又出现了学统与政统的说法。何谓“统”?《说文解字》曰:“统,纪也。从糸,充声。”“纪,别丝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有道是“凡纲纪之称”:“别丝者,一丝必有其首,别之是为纪;众丝皆得其首,是为统。统与纪义互相足也。”(3)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45页。从“统”字可衍生出几个基本义项:初始、本原、准则、纲纪、条贯。而道统、学统与政统在各自领域都有着纲纪、准则、条理、领率的统绪意味,它们与中国古代语言统绪的生成又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成就了民间与官方共尊的“文”之道。

对此,可以从学统与政统之间的语言现象说起。我们知道,道统的观念在先秦得以彰显,文言/白话的语言统绪意识也要从这一时期说起。早在西周时期,华夏诸国就有一种共同语言,时称“雅言”,它脱胎于先民口语,但在贵族士大夫的沟通交流中被有意识地改造,逐渐走向简练精致,并融入礼治元素,与口语表达呈现出明显差异,形成两套并置的语言系统。古代“文/白”秩序的建立与礼乐文化建设一开始就有着内在、必然的联系。在某种意义上,文言的兴盛和礼仪的兴盛是同步的,周代礼仪的盛行为文言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实践平台。《礼记·中庸》有言:“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礼记·冠义》有言:“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4)周殿富选编:《礼记新编60篇:白文版》,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第144、172页。就“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的礼仪而言,它为文人书写提供了规范,书写者以合乎礼仪的道章、辞令、裁体遣词造句,以彰显“人文化成”的作用。可见,中国古代建构的语言统绪是制度文化、行为文化和观念文化的集中体现。

古代中国的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之间都强调语言文化的统绪问题,并且以礼乐秩序与语言秩序的互动生成了独有的中国文脉。刘勰的《文心雕龙》将天文、地文、人文统合在一起,认定“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并就此以“内修文德,外备文章”作为传统书写的内在规定性(5)刘勰著,韩泉欣校注:《文心雕龙》,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文言/白话的语言格局是植根于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基本语言文化观念。此中既有民间语言的自动生成,也有政府对语言的管理与规划。中国古代礼治的“尚实”(因事而发)与“尚文”(引经据典)的话语体式是文言生成的关键:“其行也文,能文则得天地,天地所祚,小而后国。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实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爱也。义,文之制也。智,文之舆也。勇,文之帅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让,文之材也。象天能敬,帅意能忠,思身能信,爱人能仁,利制能义,事建能智,帅义能勇,施辩能教,昭神能孝,慈和能惠,推敌能让。”(6)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88~89页。这种文言与礼治的协同互动不但被后世所继承,而且以制度化的方式贯穿科举取士的制度中。以文章取士的科举制度反映了“文言”与“礼治”的关系,是文脉传承的重要体现,也是政统与学统协同互动的重要场域。

其实,官民互济古已有之,它乃是一个朝野颉颃下文言存续命题的接力。回到孔子那里,他所倡导的“文言”与“礼治”协同的文脉还是从周文王那里获得的接力棒。《论语·子罕》中的那段话十分清晰地印证了这一点:“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7)景菲编译:《论语》,西安: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第56~57页。孔子在面临生命绝境之际,生出“斯文在兹”的文化承命意识,他所承接的并非单纯的语言文化和礼乐典籍的“学统”,更有传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王道“政统”。汉代王充《论衡·超奇篇》云:“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岂在长生之徒与?何言之卓殊,文之美丽也!”(8)王充:《论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14页。到南朝时,以“六经”为“统”的“宗经”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刘勰在撰写《文心雕龙》时倡导的“征圣立言”的神圣书写、“郁郁乎文哉”的价值导向都体现了“道统”“学统”“政统”相协同的意识,而唐代韩愈在《原道》中的道统阐述也侧面反映了政统与学统的关联性:“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以是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9)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在后世文人的道统与文脉的建构中,政统与学统交融其中,承接统绪的意识贯注心间,正如南宋叶适所言:“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10)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二九,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33页。清朝戴震倡导以文字训诂以明道的思维路径:“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11)戴震著,王云五主编:《与是仲明论学书》,《戴东原集》第2册卷九,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30页。章学诚认为“经”作为政典的载体或载道之器,与“史”异称而同实,他提升了“史”的地位,指出:“史家之书,非徒纪事,亦以明道也。”(12)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81页。在中国思想史上,不管是唐代韩愈宣扬的“文以载道”,还是宋朝叶适等人标举的“义理明道”,不管是清代戴震倡导的“训诂明道”,还是清代章学诚提出的“以史明道”,不同学者“各道其所道”,不断赋予“道”新的含义,使之具备了非常丰富的内涵,同时又都体现着学统与政统的颉颃互动,而语言的统绪便在这样的学统与政统的互动中得以确立和完善。

当然,在古代中国,文言和白话并非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关系,而是形成各居其位、各领其职、和谐共处、协同并用的形态。文言与白话的协同并置,让汉语在现实使用中体现出语言的秩序化、理性化和系统化,这也使文白并置的语言统绪在礼乐制度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古人在礼乐秩序中认知、使用着文白语言,而文白语言也践行、巩固着礼乐秩序。当然,白话是在日常生活中习得,而文言则需要教育机制来维系。中国古代教育虽非铁板一块,但各个时代的教育大概都要从识字作文起步,文言不仅支撑着整个传统中国的知识体系,还通过科举取士的考试制度,将民间知识精英和朝堂官员权威联通起来,让学统与政统在语言文章的书写中交会。可以说“以文取士”的科举制度巩固了文言/白话的语言统绪,也编织出古代中国的文化权力格局。在语言统绪的建构过程中,知识精英的“学统”与政治权威的“政统”之间具有极强的关联性。中国知识精英一直有“为天下师”的心态,企图以“学统”影响乃至控驭“政统”。他们不但渴望建构语言、学术、文化的统绪,而且期待从中提出一系列能够为君王所用的建构秩序的政策,以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但在权力集中的中央政府的主导下,所有的法规、法令与政策的实施效率因其权威性与强制性而远比文人群体来得直接。在现实实践中,知识精英所掌握的学统需要依附于政统,而政统也需要士人群体的学统为其统治合法性张目。由此可见,学统与政统相互钳制,中国的语言统绪意识也在朝野互动的基础上不断增强。

2.重构统绪:危急时刻的文白变革

中国语言统绪的历史建构是在朝野互动中完成的,而中国近代文白变革的民间倡议与官方政策之间,实际上也经历了这样的互动过程。从晚清到“五四”,内忧外患构成了民族存亡和文化兴废的最大威胁,由此中国古代的文白语言统绪也开始解体。危急存亡之际,中国近代知识界逐渐生成以语言变革启蒙社会民众、拯救民族危亡的意识,使得文白革命成为社会风潮中首当其冲、备受关注的领域。

这里,我们不妨从西学冲击的背景来看近代文体的创生。古语有言:“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13)班固著,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518~2519页。但晚清以降,中国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不得不正视“天已变”“道亦变”而“文”亦需要随之改变。危机时刻知识精英的思想言说,不但批判以文取士的科举制度,也撬动了传统的文脉与道统。从1895年中日甲午海战中国的失败让国人丧失文化自信,到1905年延续千年的科举取士制度被废除,接连而来的国族危机和疲于应付的文教国策,既解构了传统的语言文化统绪,也打破了学统与政统的协调互动关系。持续数千年的政教秩序逐渐瓦解后,必然导致文化信仰层面的紊乱与混乱。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不能孤立地去看这政治秩序与文化秩序的危机与变革,政治层面的危机与语言文化秩序的危机是互为表里的。语言传统不仅包括对过去的传承,还包括对文化的延续,国人对文化取向深感迷茫,以文言为尚的语言传统的存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与挑战。从这个意义上讲,文白变革不但植根于危急存亡的语境中,它自身也是知识分子面对危机与拯救之情形下的“斯文在兹”的翻版——面向现代的文脉再造。由此,稳如磐石的超稳定语言秩序合法性遭遇质疑、批判。

同时,自与西方接触以来,中国各种新的器物、技术、制度和观念蜂拥而出,使得既有的汉语语词疲于应付。胡适就曾指出:“时代变的太快了,新的事物太多了,新的知识太复杂了,新的思想太广博了,那种简单的古文体,无论怎样变化,终不能应付这个新时代的要求。”(14)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赵家璧主编、胡适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第3页。为了应对西方武力侵略和文化渗透,中国必须选择集中有效的应对方式,于是“言文合一”“国语统一”“白话为维新之本”等理念被陆续提出,一言以蔽之:我们需要建构简单易学、通俗易懂的白话国语以普及教育、启蒙国民。如果说文言文背负的是政治教化功能,那么此时的白话文则承担着传播启蒙思想以改造国民精神的责任。康有为面对危急存亡的情势,借鉴欧美经验,“近者欧美,尤留意于民族之治,凡语言政俗,同为国民,务合一之”,希望中国也以统一的语言“陶融铸冶数千万人而为一体”(15)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4、7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25、267页。。章太炎也是以语言改造国民精神、建构民族共同体的支持者,但他的思想路径却反其道而行之,以小学倡导文学复古目的在于“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他说:“若是提倡小学,能够达到文学复古的时候。这爱国保种的力量,不由你不伟大。”(16)章太炎:《我的平生与办事方法》,《章太炎的白话文》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4页。与章氏相较,陈独秀赋予白话文以诸多现代启蒙质素,他坚信白话文是“文学的德莫克拉西”,而“文学的德莫克拉西”的“时代精神的价值”与“政治”“经济”“社会”“道德”的“德莫克拉西”一样,乃是“本体的价值”。“做白话文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以此“反对一切不平等的阶级特权”(17)陈独秀:《我们为甚么要做白话文?》,《晨报》,1920年2月12日,第7版。。胡适也倡导白话文应该容纳启蒙国民的思想质素:“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18)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5号,1917年1月1日,第2页。。从康有为、章太炎到陈独秀、胡适之,学统与政统的分合清晰可见,道统却是共执的端的,只是近代以来,随着社会转型的加速,新“道”渐次取代旧“道”,以“文”载“道”的理念一直在赓续。

毋庸讳言,一个有目共睹的历史事实还在这里:救亡迫在眉睫。晚清接踵而至地外来冲击重创了国人的自信心,知识界的诉求已由“自强”转变为“救亡”。这也是近代中国的中心命题。从“合群”到“普及教育”是当时国人讨论强国救亡的重要路径。既有的文言与礼治的协同效应此时已经成为思想的桎梏,知识界相信“民心可用”,希望借助语言文字变革以普及读写教育、启蒙底层民众。由此,中国亟待语言统绪的重构和语言读写权利的下移,而文白变革也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关注度。1895年,黄遵宪审时度势,抛出了言文合一的导言:“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其势然也。”他期待“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以使“天下之农工商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19)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二文学》,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7页。。梁启超积极跟进,对“言文”分合的利弊予以辨析:“文与言合,而读书识字之智民,可以日多矣”(20)梁启超:《沈氏音书序》,《饮冰室合集》文集之2,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本,第2页。。陈荣衮的《论报章宜改用浅说》更为犀利,以“文言之祸亡中国”造势,呼吁报章文字以“浅说”行文,“输入”文明(21)陈荣衮:《论报章宜改用浅说》,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第91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26~34页。。裘廷梁发表《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一文,不仅对两千年来的文言乱象进行了追溯和反思,还将“白话”提升到“维新之本”的时代高度,鲜明地提出“崇白话而废文言”的口号(22)裘廷梁:《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中国官音白话报》第19、20期,1898年8月,第1~4页。。

中国近代的仁人志士将白话作为启蒙民众的手段,并将白话与报刊这一新兴的传播媒介相结合是具有开创性的。黎锦熙曾这样描述其中的因果关系:“大多数国民以不通文义之故,于国家政治绝无所知;一二人操纵之,虽有亡国败家之祸,弗能喻也……然共和回复之后,不图其本,一任大多数之国民聋盲如故,则‘民意’二字,又将为少数人所僭夺,真正之共和政治,亦终不可得而见。”(23)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33页。在语言统绪的变革中,民智与国力直接关联,因此要使国家强盛就必须要“开民智”,民间知识精英利用白话开通民智,与语言、民族精神相关的是语言与爱国的关系。相对政府权威而言,知识精英一直引导着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当然,对于民间的实践,官方亦有所回应。1903年年末,以何凤华为首的直隶大学堂的六位学生上书袁世凯,表达了“奏明颁行官话字母,设普通国语学科,以开民智而救大局”的愿景。其中“设师范学堂”“立演说会”“出白话报”“编白话书”和“劝民就学”等五项办法可以说是五四以“新文化”立国的先声(24)《上直隶总督袁世凯书》,《清末文字改革文集》,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第35~39页。。直至1917年,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陈独秀经过一段文化与政治的颉颃才直奔主题并亮出了“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尝稍减”的底牌:究其本因,“则为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底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不曾有过断崖式的根本革新,加之旧文学又“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就此断定“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25)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第1~4页。。可见,在中国近代的白话文推广中,从晚清的“改良”到新文化运动,都秉持着政治与文化相会通、学统与政统相济协力之模式。

二 国文与国语:近代语言救国中的官民互济

中国近代白话书写是在官民互济下共同推动的,它是危急存亡之际催生的语言救国方案。近代中国出现各种“救国”方案,诸如实业救国、教育救国、学术救国等,此外还有一个人们常常忽视的语言救国论。在危急存亡时刻,以白话代文言的语言变革逐渐形成一种“语言救国”的社会思潮。无论是坚持文言以保存国粹还是倡导白话以启蒙民众,不管是将文言尊为“国文”还是将白话塑成“国语”,都是为了回应国势衰微而兴起的语言救国意识。语言救国是学术救国的元素,也是文化救国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朝野互动中试图以语言变革普及知识教育、启蒙底层民众、拯救民族危亡,将中国塑造成为建基于语言共同体的现代民族国家。

1.重塑文言:从“尊为国文”到“斥为国渣”

作为重要的社会要素,文言不仅表征历史,更在于建构现实。作为一种书面语言,文言有着三千多年的辉煌历史,文言读写不但塑造着中国古代文人的身份,也建构着以雅言为尚的礼乐文明。尽管随着白话的兴起,文言的衰落成为一个不可避免的态势,但文言作为文化资本、权利象征的传统观念,不可能随着社会的批判而瞬间消失。在民族危亡之际,文言教育在保国保种的语境下有它特殊的地位和作用,它以“国文”“国粹”的名义获得更大发展空间。

与倡导“言文统一”“文白革命”同时出现的,还有朝野之间对文言价值的频频回首。在近代中国,“国文”是面对政治文化危机而提出的新名词,也是文言的代名词。20世纪初的一本民间国文教科书曾流布出这样的信息:“国文者,以文字代一国之语言也,人有思想,必藉语言以达之,语言过而不留,必藉文字以传之,故国文之用最大,离他学科而独立,良有以也。”(26)蒋维乔、庄俞编纂,高凤谦、张元济校订:《最新国文教科书教授法》,上海:商务印书馆1907年版,第1页。晚清之季,伴随西学东渐的开展和报章写作的异军突起,知识界逐渐形成了学习旧学文言无用而以新学新文体为时尚的读写风潮。任职于邮传部的孙宝瑄就曾谓:“《四书》文已废,诚无用之物也。然我国数百年间人之精神,皆聚于此,不可不择其中宏深粹美之作存之,以为将来之纪念。”(27)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31、936页。吴汝纶则对《古文辞类纂》大加褒奖:“二千年高文略具于此,以为六经后之第一书。此后必应改习西学,中国浩如烟海之书,行当废去,独留此书,可令周、孔遗文绵延不绝。”(28)吴汝纶:《答严几道》,徐寿凯、施培毅校点:《吴汝纶尺犊》,合肥:黄山书社1990年版,第158页。一言以蔽之,中国旧学留存的前提乃是“国文”之文言:“惟文章是我国国粹,国文如废,国粹尽矣。今不可不图保存之。习国文不可不以六经为根柢,故教小儿者,未入学校之先,须将六经读完。”(29)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31、936页。在这一情势下,以刘师培、邓实、黄节等为代表的国粹派高举“保存国粹”的旗帜,极尽复兴古学之能事,一股国粹主义思潮应运而生。1903年,《国粹学报》一问世便宣称文言写作的初心:“本报撰述,其文体纯用国文风格……一洗东瀛文体粗浅之恶习。”(30)《〈国粹学报〉略例》,《国粹学报》第1卷第1期,1905年2月,无页码。主编邓实身先士卒,将学术、人种、风俗、语言、文字与实业相提并论,并视为一个国家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合一种族而成一大群,合一群而奠居一处,领有其土地山川,演而为风俗民质,以成一社会。一社会之内,必有其一种之语言文字焉,以为社会之元质,而为其人民精神之所寄,以自立一国。一国既立,则必自尊其国语国文,以自诩异而为标识。故一国有一国之语言文字。其语文亡者,则其国亡;其语文存者,则其国存。语言文字者,国界种界之鸿沟,而保国保种之金城汤池也……夫一国之立,必有其所以自立之精神焉,以为一国之粹。精神不灭,则其国亦不灭。文言者,吾国所以立国之精神而当宝之以为国粹者也。灭其国粹是不啻自灭其国。”(31)邓实:《鸡鸣风雨楼独立书》,《政艺通报》第2年第23号,1903年,第4页。章太炎也将中国旧有的语言文字视为国粹,并且寄希望“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强调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用中国的语言学术激发汉民族的觉悟,使其激活本民族之自觉意识(32)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录》,姜玢编选:《革故鼎新的哲理——章太炎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142页。。在保存文言国粹的思潮影响下,连自称“白话道人”的林獬也不能自持,从保存国粹的角度为文言文章正名:“吾国文章,实足称雄世界。日本固无文字,虽国势甚至今日,而彼中学子谈文学者,犹当事事丐于汉土。今我顾自弃国粹,而规仿文辞最简单之东籍,单词片语,奉若《邱》《索》,此真可异者矣。”(33)钝剑:《愿无尽庐诗话》,王培军、庄际虹校辑:《校辑民权素诗话廿一种》,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83页。

与民间知识精英的呼吁倡导相呼应,清政府出台各种举措以存粹卫道。设立存古学堂以保存文言读写固然是家常便饭,即使是政府新设的学堂也无不设立经科。诸多朝堂士大夫甚至认为中国的语言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化,是立国之本。晚清重臣张之洞是“中体西用”的倡导者,学界多注重其“西用”的开放姿态,往往忽略其“中体”的存古取向,他曾明言:对即使“不尽适用者,亦必存而传之,断不肯听而澌灭”(34)《创立存古学堂折》(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3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62~1766页。。1904年1月,张百熙、荣庆、张之洞衔奏之《学务纲要》中即有一条规定为“设立中国旧学专门为保存古学古书之地”,“以存国文,端士风”,而且强调“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以便读古来经籍。中国各体文辞,各有所用。古文所以阐理纪事,述德达情,最为可贵。骈文则遇国家典礼制诰,需用之处甚多,亦不可废。古今体诗辞赋,所以涵养性情,发抒怀抱……中国各种文体,历代相承,实为五大洲文化之精华。且必能为中国各体文辞,然后能通解经史古书,传述圣贤精理”(35)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版,第200~205页。。1905年,张之洞撰写了建置存古学堂札文:“今日环球万国学堂,皆最重国文一门。国文者,本国之文字、语言,历古相传之书籍也。即间有时势变迁,不尽适用者,亦必存而传之,断不肯听其澌灭。至本国最为精美擅长之学术、技能、礼教、风尚,则尤宜宝爱护持,名曰国粹,专以保全为主。凡此皆所以养其爱国之心思、乐群之性情。东西洋强国之本原,实在于此,不可忽也。”(36)《鄂督南皮尚书建置存古学堂札文》,《申报》,1905年1月30日,第1版。随后张之洞将此札改写为《创立存古学堂折》出奏,引发各省竞设“存古学堂”的风潮(37)《创立存古学堂折》(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3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62~1766页。。湖北存古学堂创建的初衷,是要为初小以上各学堂储备国文师资,故札文亦专就“国文”一词发论。其所谓“国文”不仅包括文字、语言,更涵盖古来一切书籍。存古学堂课程包含经、史、词章三科,“专以保全为主”,与普通中小学堂应对读写需要的国文科立意迥别。1907年,蒯光典、缪荃孙等于江宁上江公学发起“国文研究会”,声言:“人,中国人也,不能识中国文字,因以推寻中国古古相传之道若器,亦安用此‘页其上、臼其旁、攵其下’(按,即金文“夏”字)为哉!”(38)吉城:《国文研究会序》,吉家林整理、柳向春审订:《吉城日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781~782页。从先秦诸子到两汉辞赋,从唐宋古文到明清八股,作为源远流长且渐行渐远的书面语言,无不属于文言文的范畴。应该看到,面对民族危亡,无论政府将文言作为国文纳入课堂教学,还是知识精英将文言作为国粹予以深入研究宣扬,都是为了回应国势衰微带来的语文危机意识。

这一现实回应让官民互济下的“国渣”批判应运而生。近代中国,在欧风美雨冲击下,以文言代白话的潮流势不可挡。由此,保守人士将文言视为国粹,势必会引起新一轮的反驳与批评。其实,将文言视作“国渣”的苗头在清季就已经出现,只是到民初才愈加突显,此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五四”白话文运动。“五四”是新旧社会文化交接的分水岭,也是政治与文化相会通的运动。它既是一场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的政治运动,又是中国知识分子发起的对所谓封建礼教的彻底反叛,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古典传统的面孔撕裂,用现代文明取而代之的“文化运动”。对于所谓的“国粹”主张,胡适的反应激烈且典型:“现在有许多人自己不懂得国粹是什么东西,却偏要高谈‘保存国粹’……现在许多国粹党,有几个不是这样糊涂懵懂的?这种人如何配谈国粹?若要知道什么是国粹,什么是国渣,先须要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39)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胡适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699页。他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强调:“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国故’这个名词,最为妥当;因为他是一个中立的名词,不含褒贬的意义。‘国故’包含‘国粹’;但他又包含‘国渣’,我们若不了解‘国渣’,如何懂得‘国粹’?”(40)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3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页。区分“国粹”“国渣”,不单是胡适提倡“整理国故”的本意,同时也是白话文运动的题中之意。

五四白话文运动将古典文言文视为“国渣”,倡导以白话易之,促进了知识传播的速度与广度,具有极强的时代张力,影响深远。胡适1916年就曾与美国留学的同窗好友热议过文学革命问题。这也是后来胡适“废文言倡白话”的主要酵素和依据:“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因不能使人听得懂之故”(41)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下,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42页。。他说:“文言是一种几乎完全死了的语言……甚至在知识阶层中都已经无法听懂了”,作为“仅有之各省交通之媒介物也,以其为仅有之教育授受之具也”不能成为“传授教育之利器否”(42)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4年版,第207页。。文学革命发轫之初,陈独秀紧随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发表了《文学革命论》为其张目。胡适看到《文学革命论》的刚愎,霸气表示“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由此激出了陈独秀的“不容讨论”之论:“改良文学之声已起于国中,赞成反对者各居其半。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43)《通信》,《新青年》第3卷第3号,1917年5月1日,第4、6页。面对此情此景,钱玄同则大胆宣布:“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44)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6~167页。不难理解,“文白变革”并非单纯的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政教存续与文教变革的问题。晚清政府以传统文化为立国之本,自然遵循古代的文脉与道统,而民国政府则是以民主共和的现代面孔出现,北洋政府在权力博弈中积极支持白话国语运动,重构语言传统以自证其政治正当性。

2.再造白话:从“俗话俚语”到“现代国语”

作为古典中国的读写语言,文言文是礼乐文化的组成部分,语句结构必须合乎所谓典雅的形式,而白话则不受这些文言文的形式与规律的束缚,因此能比较自由地表达个人的论理或抒情的需要。此中,道统从古代的道统转为民族文化、个体人格之道统,从文以载道之文脉转为文以养成现代国民人格之脉。作为一种文化叙述和思想言说的方式,白话书写是以大众化、平民化、通俗化为走势的思想新潮,它与大众教育的普及推广、科学理性思潮的兴起密切相关,也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和认同、政治意识形态的动员与宣传有着微妙的联系。

古代中国,文言文是主流社会的“正统”交际语言,白话文则是下层的“边缘”化民间俗语。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中国札记》中对中国的文字使用如是说道:“在风格和结构上,他们的书面语言与日常谈话中所用的语言差别很大,没有一本书是用口语写成的。一个作家用接近口语的体裁写书,将被认为是把他自己和他的书置于普通老百姓的水平。”(45)利玛窦、金尼阁著,何高济等译:《利玛窦中国札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雅和俗、士和庶、贵和贱的身份地位被语言这一最为根本的规定所遮蔽。朱希祖这样总结白话文反对者的心理说:“我们雅人,只要学古;白话的文,由他们俗人作通俗文用罢了。”(46)朱希祖:《白话文的价值》,《新青年》第6卷第4号,1919年4月15日,第359页。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则说:“古文是为‘老爷’用的,白话是为‘听差’用的。”(47)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北京:北京出版社2020年版,第65页。胡适的表态更是鲜活:“若将雅俗两字作人类的阶级解,说‘我们’是雅,‘他们’小百姓是俗;那么说来,只有白话的文学是‘雅俗共赏’的。”(48)《通信》,《新青年》第5卷第2号,1918年8月5日,第167页。胡适倡导“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49)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下,第345页。。于是他宣布文言为一种“死文字”,并迫切地为白话“正名”:“我们必须摆脱传统上认为白话的字词和句法很‘俗’的观点。”(50)胡适:《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席云舒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4期,第203、205页。毋庸讳言,这位推手最终目的还是要居住在厢房的白话移居堂屋,构建以白话文学统绪的新文脉。

胡适、钱玄同、黎锦熙等创办的《国语周刊》曾在《京报》上刊登广告,为白话正名:“‘引车卖浆之徒,瓮牖绳枢之子’,‘佢’们的‘口语’,词句是活泼美丽的,意义是真切精密的,表情达意都能得到真自由,应该把它欢迎到新中国来,跟咱们活人做伴。”(51)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78页。当然,知识精英所倡导的白话并非原汁原味的引车卖浆者的语言,而是经过改良加工的新白话。正如胡适指出的:“白话必须更加丰富、更加精炼,那些白话中缺少的,或者比通行的白话里更美、更有表现力的文言词语和表达,就应该保留。”(52)胡适:《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席云舒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4期,第203、205页。在《怎样做白话文》一文中,傅斯年重点引介西洋文法,将其成为作白话文的“高等凭借物”,他说:“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词法,句法,章法,词枝(Figure of Speech)……造成一种超于现在的国语,欧化的国语,因而成就一种欧化国语的文学。”(53)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新青年》第1卷第2号,1915年10月15日,第178页。白话文的承新重在内容,而形式就必须以白话语法和修辞来表达。与此同时,这些形式的改变还能牵动国人思维的改变。关于白话文学“以质救文”的好处,傅斯年有这样的见解:“新文学之伟大精神,即在篇篇有明确之思想,句句有明确之义蕴,字字有明确之概念。”(54)傅斯年:《文学革新申义》,《新青年》第4卷第1号,1918年1月15日,第68页。新文化运动的同仁后来用“国语”取代“白话”,大有深意。进一步说,解构语言秩序中的雅俗对立,消弭对立背后的等级差序,打破特权阶级对知识资本的垄断,建构一种合乎具有民主精神的现代话语体系乃是时代先驱同气相求的主题。

如果雅俗分化是势之所迫,那么官民互济的国语塑造也就顺理成章。自晚清以降,中国知识精英为实现输入新知、开启民智、教育普及,便开始倡导“言文统一”“我手写我口”的白话。但直到“五四”时期,知识精英才自觉地以白话文运动颠覆文白之间的等级差序。在知识精英看来,中国羸弱不堪的原因乃是因为语言不通、人心涣散:“汉藏之间,习俗不相同。闽粤之间,言语不相通。武将专横,有省自为政之概,南北分立之见,且时萌于一部人士之脑中,人方合群力群谋,以数千万人为一体,思置我于保护国之列。我乃散漫如沙,人自为谋。”这一切都源于语言纷歧,源于“国民无共同之观念,无统一之精神”,以造成“外人得择肥而食,饱其欲壑”(55)罗重民:《国民之统一与国语之统一》,《学艺》第2号,1917年9月,第1页。。语言纷歧是建构民族国家的最大障碍,由此国语呼之欲出:“方今南北纷争,忧国之士,力谋统一,但统一南北,非先联络感情不可,欲联络感情,则言语之效力乃大。”(56)新:《国语与国体之关系》,《申报常识》,1923年5月30日,第1版。不管是日常联络感情还是议会讨论国是,国语都是国民交流的重要媒介:“我既然爱国,要尽我国民的责任,我就不可不知道全国国民的意思,而且有时也一定要把我的意思,给全国国民知道,这就要有一种交换意思的工具,那就是国语了。”(57)蔡孑民:《国语的应用》,《国语月刊》第1卷第1期,1922年2月20日,第2页。作为白话文的倡导者,胡适以白话为国语也有着明显的“联络民族感情”的意识,他说:“在这个我们的国家疆土被分割侵占的时候……我们必须充分利用‘国语、汉字、国语文这三样东西’来做联络整个民族的感情思想的工具。”(58)胡适:《国语与汉字——复周作人书》,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29~330页。

在文白代换的国语塑造过程中,民间和官方力量都对白话书写的推广做出了努力。民间知识精英的倡导被官方关注支持,并转化为教育政策在全国推广。1920年1月,教育部正式通令全国:“查吾国以文言纷歧,影响所及,学校教育固感受进步迟滞之痛苦,即人事社会亦欠具统一精神之利器。若不急使言文一致,欲图文化之发展,其道无由。本部年来对于筹备统一国语一事,既积极进行,现在全国教育界舆论趋向,又咸以国民学校国文科宜改授国语为言;体察情形,提倡国语教育实难再缓。兹定自本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59)《咨各省区自本年秋季起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1920年1月12日),《(民国)教育部文牍政令汇编》第4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4年版,第2119页。就是这么一纸公文,文言的“国文”变成白话的“国语”,一夜之间几千年的文言文渐渐淡出国人的视野。官方不仅有对于白话书写政策的支持,同样也有参与白话书写的实践活动。在国语统一筹备会影响下,北洋政府教育部也积极搜集、整理并研究公文白话改革推广的可行性。1921 年,教育总长范源廉发布公文,向部、院、署各级机关搜集之前所颁布的白话告示,公文道:“民国以来,京内外各机关之公文布告,为通俗易晓起见,往往用语体文字,其中颇不乏各方面材料,敝会正在研究语体文之时,搜寻材料多多益善,以为语体文之公文布告确有研究价值,故须由部行文各处搜求此类材料,请即裁夺施行等因前来。”(60)《教育部咨各部院、省区请搜集语体文之公文布告送交国语统一筹备会俾资研究文(中华民国十年三月三日)》,《政府公报》第1808号,1921年3月6日,“公文”,第25页。

作为官民互济的产物,国语塑造与国族意识形态建构之间存在彼此呼应的隐喻关系。在危急存亡语境下,建构一个现代化民族国家是政府官员与民间知识精英共同的愿望。也正是在这种语境下,近代白话变革与国语塑造成为知识精英参与政府官员协同配合最为成功的一次。如果在朝者不在场,或者说一味地退场甚至搅场,中国近代的白话书写变革不会开展得那么顺利。语言改革涉及整个语言层面,强调行政推行的社会性,强调社会含义中的政府行为,倾向于将民间活动与官方措施并举。正是因为颁布相关政策、法令进行制度化、组织化的推广和跟进,才使得胡适、陈独秀等社会精英的振臂高呼、连篇累牍的文章没有落空。胡适的感慨万千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命令是几十年来第一件大事。它的影响和结果,我们现在很难预先计算。但我们可以说:这一道命令把中国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61)白吉庵、刘燕云编:《胡适教育论著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22页。“假如只是这样在野建议,不借政府的权力,去催促大众实行,那就必须一二十年之后,才能发生影响。”(62)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1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17页。一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还在这里:单单依靠政府的力量也只能是无济于事。正如有人所指出的那样:“在中国现代史中,有比辛亥革命更为艰巨的一种革命,就是‘国语运动’”,它“实实在在牵涉了几千年来的文化和社会生活”,“单靠政府的力量,虽起秦皇于地下,迎列宁于域外,雷厉风行,也不见得能办得通”,“政府和社会互助而合作,三五年工夫,居然办到寻常三五十年所办不到的成绩”(63)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74~175页。。白话文的胜利,应该是官民同舟共济的结果。

三 断裂与赓续:重审官民互济下的道统与文脉

官民互济是中国近代文白变革得以顺利进行的重要因素。如果说古代中国的语言文化统绪是在学统与政统的互动博弈之下形成的稳定秩序,那么近代中国的文白变革则是在官方与民间的协同互动下形成的社会思潮。在官民互济的大好形势下,白话文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白话文教育推广也势如破竹。政府推行以“国语代国文”的语言政策,是对民间精英的迎合与利用,提升了自己的政治合法性;而民间精英也借助官方政策践行了以白话文推进国民启蒙的理想,实现了语言的现代性转换。百年之后,如何评价朝野互动下的文白变革,既要总结其成效与价值,也要剖析其隐患与流弊,并在此基础上重新审思官民互济视野下中国语言的现代性演进问题。

1.变革中的语言开放性

书面文字与口头表达本属于两种表达方式,所谓“言文一致”只是一种理想,即使文字初创时期也难以实现。章太炎说:“文字初兴,本以代声气,乃其功用有胜于言者。”(64)章太炎:《文学总略》,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9页。所谓“有胜于言者”,在于书面语言一旦脱离口头表达而独立,就必然从记录口语走向整饬口语的路向,并形成“质言”“文言”的语言区隔。语言的区隔与悬隔,必然导致知识的垄断以及民众的蒙昧。在危急存亡的近代中国语境下,白话书写既蕴含着民间知识精英对语言现代性的倡导,也是官方对政治正当性的追求。官民互济下的白话文运动形成了排山倒海的推广力度,而白话国语也担负起了普及大众教育、启导民众德智、建构民族国家的功能。

一是以打破等级观念为鹄的的白话语言之开启与开放。作为新的语言系统和语体文体,现代白话颠覆了文言文与白话文之间的等级秩序和对立关系,被建构成雅俗共赏、全民共用的新国语。文言文形式教条呆板、晦涩难懂、脱离生活实际等弊端,只有知识精英才能掌握文言读写,它把广大的底层民众关在了官方语言的门外。知识精英强调白话“德莫克拉西”的现代价值,以便以白话为语言现代性提供规范的基础。相对于文言,白话文比较直白,容易理解,易学易写,更贴近现代生活,有利于知识的传播。采取白话文后,识字率或者中小学生的学习效率有了明显提高。无论从危急存亡中亟须国民启蒙的时代语境出发,还是从白话书写中蕴含的科学民主价值考虑,以白话代文言都成为一种“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连保守派林纾也不得不承认“至白话一兴,则喧天之闹,人人争撤古文之席,而代以白话”(65)林琴南:《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文艺丛报》第1期,1919年4月,第4页。。章士钊的痛斥之言从一个侧面印证了白话潮流:“今日之贤长者,图开文运,披沙拣金,百无所择,而惟白话文学是揭。如饮狂泉,胥是道也。”而跟随“以质救文”之白话文风的人皆“以适之为大帝,绩溪为上京”,“一味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义法,于《尝试集》中求诗歌律令……以致酿成今日的底他它吗呢吧咧之文变”(66)行严:《评新文化运动》,《新闻报》,1923年8月21、22日,第3、4版。。正源于此,官方力量需要回应时代思潮,无论是晚清政府、北洋政府,还是后来国共政权都需要积极回应从文言到白话的语言变革。

白话语言的大众化转型必然带动思想变革的到来。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派的决绝态度强有力地推进了语言的开放性。一方面,现代白话文与文言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另一方面,它又以世界胸怀向外来的词汇、文学与文化开放。钱玄同就主张国语应“活泼、自由、丰富”,而要达此效果,就得兼容并蓄:“采自活语,方能活泼;任意采之,斯乃自由;什么都采,然后丰富”。方言、外语乃至文言,不拘一格,皆在采获之列(67)钱玄同:《理想的国语》,《国语周刊》第13期,1925年9月6日,第3~5页。。正是这一古今中外兼容并蓄的言文合一心态使得白话国语获取了强大的驱动力量,也塑造着现代语言的现代化气象。现代白话通过吸收外来语词汇,采用印欧句法,借鉴西语表达方式形成了汉语中的欧化现象,虽然促成了汉语古白话向现代白话的转变,但也造成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身份尴尬,以至于后来被左翼知识人斥为“非驴非马”的白话文(68)欧阳哲生编:《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胡适与他的论敌》上,北京:时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196页。。

二是以国语统一为目标的民族共同体建构。在白话文运动以前,传统语文存在汉字繁难、言文不合、语言歧异等问题,成为普及民众教育的直接障碍。这一悬隔构成了一个民族国家走向现代的最大瓶颈:“天下事合力则易成,独力则难治。力之能合,由于情之互契;欲情之互契,必赖语言之传达。然则语言者,沟通情意之利器也。”(69)《统一国语之利》,《申报》,1926年2月22日,第12版。鲁迅也强调语言不通与国民涣散的关系:“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盘散沙。”(70)鲁迅:《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页。而白话国语不但要打破语言的等级意识,而且要致力于打造以通俗化、大众化、平民化为取向的现代国语。中国近代国家通用语文的构建、实践与现代中华民族意识早期发轫之间有着密切的历史关联。以白话文为取向的国语运动也常被叫作国语统一运动,民间知识精英和政府官员无不对“国文”与“国语”的转换倾注更多的关心。他们心知肚明,以教科书改革推广国语,也是以语言统一凝聚民族认同以形成强有力的现代民族国家。

应该看到,“国语”自晚清起便同教育普及和文教改革相勾连,它既有民间思想启蒙的需求,又有官方国族复兴的关切。在朝野的共同推动下,白话文逐渐被确立为国家通用语的“国语”,不但推动教育的普及,而且对中国现代民族认同和集体动员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如刘半农所倡言的:“我们现在要讲国语教育”,“去寻求中国语言的‘核心’”,“只须利用这种向心力,把一个具体的核心给大家看了,引着大家向它走”(71)刘半农:《刘半农文集》,北京:线装书局2009年版,第74页。。1932年后初级与高级中学国文课标新增的一款很能说明问题:“使学生能应用本国语言文字,深切了解固有的文化,以期达到民族振兴之目的。”(72)吴履平主编:《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语文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93页。抗日战争进一步激发了中国社会各阶层的民族意识,在严峻的危机意识面前,国人同仇敌忾让白话文大显身手。全民族抗战之际,政府也再三强调国语统一的重要性,要求公务人员做表率,以形成全体国民戮力同心的抗战局面:“语言为沟通思想,集中意志之利器,普及国语,实为推行政令之要图,是以公务人员尤应以身作则,尽力倡导,为民众表率。前经通令遵行在案,及查近来各县区公务人员仍有各杂方言,致启疆域观念,影响行政效率,殊非浅鲜。亟应重申前令,应予纠正,嗣后全省公务人员尽力避免方言,倡用国语,促进普及,藉收划一整齐之效。”(73)《福建省关于公务人员应力避方言倡用国语的函》(1940年7月),福建省档案馆藏,档号:24-2-192。语言民族主义与此同构,民族间共享的“国语”能够唤起同属一个共同体的感情,增加民族国家内部的凝聚力,为中华民族浴血抗战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奠定了语言共同体的基础。

2.开放中的文化悲情

百年之后,回望当时朝野互动下的文白鼎革,在看到成绩的同时我们也应正视其带来的历史悲情。在对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认可以及对现代汉语贡献的肯定几乎已经成为“定论”的今日,重新审视官民互济下强势降生的白话国语问题,方是人文学者最为关切的命题。就晚清、北洋、南京国民政府三个时期来看,我们对其官方资源的发生、起用与发展作一个完整呈现,或许更能以宽阔的和立体的维度来充分展示近代中国的文化走势与政治、社会的关系,从而全面理解并读懂这一时期的中国。

应该看到,语言演进从来都是发生在学统与政统之间的文化现象。清末民初白话书写变革是中国近代史上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在危急存亡的时代语境下,白话文运动既蕴含着民间知识精英对国民启蒙的思考,也内蕴着官方对政治救亡的追求。文言/白话在中国古代本来和平共处,在文化统绪中发挥着各自的作用。中国近代白话书写变革打破了文白各安其位的稳定状态,官民互济下的白话教育推广更是推进了白话文一统天下的局面。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是近代白话书写变革的发生、发展以及终结的过程,完整包含了清末白话文运动、民初白话文运动/国语运动、20世纪30年代大众语运动。从主体上来说,既包含了晚清、北洋、南京国民政府三个时期的教育等政府机关、“国语研究会”等官方团体及袁世凯、黎锦熙等体制中人,又包含梁启超、陈独秀、胡适等民间知识分子及“新青年派”“学衡派”等民间学术团体。近代白话书写变革是知识精英参与社会改造活动中较为成功的一次,被官方纳入体制之内,并遵循至今。民间知识精英通过文学革命为白话书写创造了良好的社会基础。同时,白话文运动与国语运动合流,这样就使得白话文运动进入到了官方渠道。官方因受传统的影响,在白话书写的变革中多有因循,这对于官方接受白话文是一项有利的传统。以启蒙大众为基础的官民共识是官方与民间能够互济的关键。而民间知识精英在政府政策加持下通过实践不断提出白话改革的方案,并形成了新的话语权。

中国语言统绪的现代变革研究有着复杂的社会背景,在运行机制上需要双轨并行:一是在野知识精英的鼓吹;一是官方以组织化形式的制度化推进。1922 年,许新凯言:“我们固然不以政治为万能,但是政治实在能为我们改造之助则已无可疑的。你看,白话文经教育部的一推行,比《新青年》几年的传播快的多。政治之非无用,于此可见。”(74)许新凯:《今日中国社会究竟怎样的改造?》,《新青年》第9卷第6号,1922年7月1日,第99页。官方实际上是通过政策的制定来引领民间知识精英的积极参与,不但调动了教育行政机构的力量,也让大量的社会资本参与其中,有力地推动了白话书写的发展。对此,有学者曾这样论道:“政权拥有者需要知识分子的支持,才可能使其权力具有正当合法的意义,而知识分子,尤其是知识体系,也必须靠政治精英提供立法上的保护和协助,才可能维系和建立业绩。”(75)叶启政:《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和社会现实》,张文达、高质慧编:《台湾学者论中国文化》,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90页。纵观近代白话文运动的官民互动,不难发现思维方式与立场方法的不同。譬如同是关注白话文运动,民间知识精英的“德先生”意识较为迫切,而官方则有着更多的现实考量。这一反差恰如李大钊关于“政治家”与“政论家”职业责任之理解:“政论家之责任,在常于现代之国民思想,悬一高远之理想,而即本之以指导其国民,使政治之空气,息息流通于崭新理想之域,以排除其沉滞之质;政治家之责任,在常准现代之政治实况,立一适切之政策,而即因之以实施于政治,使国民之理想,渐渐显著于实际政象之中,以顺应其活泼之机。故为政论家者,虽标旨树义超乎事实不为过;而为政治家者,则非准情察实酌乎学理莫为功。世有厚责政论家,也驰于渺远之理想,空倡难行之玄论,而曲谅政治家以制于一时之政象,难施久远之长图者,殆两失之矣。”(76)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2页。如其所言,民间知识精英(政论家)与政府官员(政治家)虽然都在为语言统绪的现代变革努力,但他们的立足点却大相径庭,民间知识精英“悬一高远之理想”“以指导其国民”“排除其沉滞之质”,而官方“准现代之政治实况,立一适切之政策,而即因之以实施于政治”。不同的价值诉求和思维路径决定了官方与民间并非总是互帮共济的盟友,也时时出现各种龃龉甚至掎角之势。1916—1922年的朝野互动、官民互济之所以成为明日黄花,北洋政府与国民党政府之所以相继失去力推白话文的兴致,甚至一度出现龃龉对峙、文言回暖,不能不说是坐标决定了定位。湖北省长陈嘉谟以“保文武未坠之道”“崇正黜邪为宗”等名义下令恢复“存古书院”;旅鄂无锡公民杨钟钰、曹启文特呈请“孙联帅禁止男女同学,小学特重读经与国文,禁用白话(批令苏省教育厅核议)”(77)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92页。。1925年,教育总长章士钊凭借《甲寅》周刊大打出手:“自白话文兴,立言无范”,“中国人且失其所以为中国人而不自知”(78)孤桐:《文俚平议》,《甲寅周刊》第1卷第13号,1925年9月5日,第7页。。一时间,报刊社论连篇累牍,文言回潮现象接踵而至。而现实中行政机关文白间杂的现象本来就是一个矛盾典型,这也就招致了舆论的反弹:“语体文在社会上就没通行。你们看,上自宪法法律政治公文,下至合同契约日用便条,那一件不是用文言去写?现在凡用语体文写的东西,多半是浮浅的创作或小说,这些都是不合于应用的哟!不是我们要反对语体文,实是语体文自己没站在不叫人反对的地位上。”(79)杜聿成:《致钱玄同信》,《国语周刊》第24期,1925年11月22日,第91页。官方的行文规则无疑有着强大的辐射力与影响力。在这个意义上说,“五四”时期的官民互济即使不能说昙花一现,也属于难能可贵。尽管此时胡适还在念念有词地重复着“胡适一班人”的自我勖勉之高头讲章,但白话文的传播尴尬也在所难免。这也是1928年实在忍不住的胡适致信在政府公干的学生罗家伦的动因:“你现在政府里,何不趁此大改革的机会,提议由政府规定以后一切命令、公文、法令、条约,都须用国语,并须加标点,分段。此事我等了十年,至今日始有实行的希望……若罗志希尚不能提议此事,我就真要失望了。”(80)《致罗家伦》,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74页。然而,那时南京国民政府的心思都在一心一意儒化三民主义,为蒋介石独裁之意识形态提供意义资源与保障。他们不但不会理会白话文的推广,而且将文言与读经运动相提并论。1957年,胡适旧事重提,牢骚满腹:“虽然执政数十年,但是它对推动这一活语言和活文学的运动,实际上就未做过任何的辅导工作”,对“这项运动的停滞和阻扰,是无可推卸其责任的”(81)胡适:《胡适口述自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168页。。与此相较,中国共产党早在建党之初就坚持使用白话文作为主要的书写语言。中共主要领导人在陈独秀、李大钊之外,毛泽东、恽代英、叶挺等也都是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在领导中国革命的过程中,中共先后创办多种白话报刊,如《劳动界》《劳动周刊》《共产党》《向导》等。这些刊物既是对五四时期白话书写的继承与发展,又是中共探索语言与大众相结合的具体实践。20世纪30年代,中共领导下的左翼知识分子认为白话文由于过度的“欧化”导致民众阅读的困难,“白话运动并没有完成它自身的任务”,于是又在官民互济下倡导“大众语运动”(82)《再谈建设大众语文学》,《申报》,1934年6月28日,第15版。。除了报章实践与理论倡导,中共早期发表的“宣言”、纲领性的文件等也体现了白话的文本特色。30年代中共采用白话公文彻底摆脱了传统公文的束缚,将五四以来的白话文运动成果纳入政府的行政体系中。新中国成立之后,《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针对滥用文言等问题指出:“我国现代语言保存了我国语言所固有的优点,又从国外吸收了必要的新的语汇成分和语法成分。因此我国现代语言是比古代语言更为严密,更富于表现力了。”(83)《正确使用祖国的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人民日报》,1951年6月6日,第1版。由此,中国共产党倡导白话的政策从地方推向全国。由此可见,不同的政党有着不同的价值诉求和文体取向,同时官方与民间因为价值诉求和思维路径的差异有合作与对抗两种可能性。当然必须承认的是,近代白话从“方言”“土语”“俗语”到书面语地位的确立,是在民间知识精英与官方主体的互济中实现的。过去学界过多强调在野知识分子的作用,不免失之偏颇,也不符合历史事实。官方与民间在白话书写变革中地位的双向互动才实现了官民互济,并最终推动了白话书写变革走向通途,确立了新的语言统绪。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肯定朝野互动的意义,更需要总结官方在守成与推动中的价值与启示。

一个显见的史实也告诉我们:文白断裂总是在新序与旧统的紧张与冲突中形成撕扯。官民互济为中国近代白话书写注入了强大的动力,但也造成了中国文白语言的古今断裂。古今断裂让中国人失去了文化的根脉,徘徊于西方话语的迷宫之中,让我们至今仍在“新变”与“旧序”之间探寻文化的前路。中国传统的文言文乃是现代白话文的源泉,二者是母与子的关系。面对近代中国的危急存亡,官民互济下雷厉风行般的文白改革有着立竿见影的价值,也有在劫难逃的悲情。多年后,黎锦熙在梳理国语运动时,针对“改国文为国语”的教育政策的叙述也透露出当时社会的基本态度:“那时中央教育行政机关能实行这种断然的急进的改革,颇使社会上有出人意表之感。”(84)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63页。在胡适等激进改革派欢呼雀跃的时候,社会上也充斥着批评质疑的声音。胡适曾言:“现在有许多人狠(很)怪教育部太卤莽了,不应该这么早就行这样重要一桩大改革。”(85)胡适:《〈国语讲习所同学录〉序》,《新教育》第3卷第1期,1921年5月,第2页。这些批评的声音并非决然反对白话国语,而是惊诧于政府官员和民间知识精英双向互动下形成了猛虎下山、挟雷裹电式的国语推广态势。他们希望“改国文为国语”的教育政策需要从长计议,“教育部应该先定国语的标准和进行的手续,然后可以逐渐推行”。如果是知识精英的民间倡议讨论,再激进也无妨,但一旦将其上升为国家层面实施的语言政策,必须精心筹措、慎之又慎,做好充分地论证准备工作:“教育部应定个标准,颁布全国。怎样是文,怎样是语,那(哪)个是文体绝对不用的,那(哪)个是语体绝对不用的;把他区别出来。国语文法、国语话法、国语字典、国语词典,应该怎样编法?发音学是怎样讲?言语学是怎样讲?自己还没有指导人家,空空洞洞登个广告,叫人家把著作物送去审查,凭着极少数人的眼光来批评他,却没有怎样办法发表出来。种种手续没有定妥,就把学校的国文科改掉,这不是‘坐在黄鹤楼上看翻船’的主义么?”(86)胡适:《〈国语讲习所同学录〉序》,《新教育》第3卷第1期,1921年5月,第2页。不管回溯历史还是观照当下,这种质疑合情合理,并非非难之举。然而,本可以充分论证、循序渐进的国语推广路径都被官民互济的车轮所碾压,语言文化统绪的重新确立正体现在朝野互动下的文白决裂的过程中。传统与现代、古典与当代的人为切断为现代性焦虑提供了严酷的证词。可以说,官民互济下的文白改革实现了现代性最大化的演进,但也流布着语言统绪在走向现代性过程中手段的残酷性。

伴随文白语言的整体变革,传统意义的生成架构受到严重挑战,国人再度面临着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中给出的适得所安这一基本命题。海德格尔提出“语言是存在之家”的观点,他说:“唯语言才使人能够成为那样一个作为人而存在的生命体”(87)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81页。。语言的断层导致文化的断裂,而这些问题的出现让许多知识人陷入了普遍的困惑与焦虑。官民互济下迅速在全国推进的语言变革不但导致了中华传统母语的巨大阵痛,而且还使得现代汉语先天不足与后天失调。这个在硬性挤压状态下降生的新文学、白话文在某种意义上违背了自然生成的规律。当今语言学界所发生的文言与白话的争论(88)参见韩军:《没有“文言”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中国教育报》,2004年4月24日,第5版;西渡:《文言是我们的“家”吗?》,《中华读书报》,2004年7月7日,第15版。,无不与官民互济下白话文挟雷裹电式的推广普及息息相关。为了回应当时社会对政府改国文为国语之政策的批评,胡适曾引“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的古语为教育部的政策背书,说“决没有先定了国语标准而后采用国语的”(89)胡适:《〈国语讲习所同学录〉序》,《新教育》第3卷第1期,1921年5月,第3页。。尽管“嫁了自然会养儿子,有了国语,自然会有国语标准”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同时也需要看到:白话国语本来可以十月怀胎、足月顺产的,但官民互济下白话语言被瞬间提升为全国层面的国语却有着未足月而剖腹促产的问题。母子的非自然分离充满着历史的悲情,其中的非正常割裂与非自然降生也充满着象征意味。任何一种语言文化都离不开承载着基因密码的文化母体,现代汉语也需要通过母体基因的保存、延续和创生。百年之后,文言已经退出历史舞台,文白和谐共生的文化脉络在今天也已难以继续维系。这个时候重提章士钊的警世之言:“旧者根基也。不有旧,决不有新;不善于保旧,决不能迎新。不迎新之弊,止于不进化;不善保旧之弊,则几于自杀。”(90)章士钊:《新时代之青年》,《东方杂志》第16卷第11号,1919年11月,第162页。不由让人生出意味深长的叹息。现代化的进程应该是在传统与现代、古今张力之中的稳健演进,不是革命断裂的思路,是基于文化传统的承受力与现代世界的冲击力形成的矢量与矢向。

如何立足传统、放眼世界,在传承创新中探寻汉语复兴的现代性之路,这是一个任重道远、永无休止的学术命题。在我们力倡现代化路径的今天,文白之争与官民互济中的林林总总或许能为我们的现代化演进路径提供一种富有价值的意义参照。记得保罗·利科在《记忆,历史,遗忘》的最后一页以特别强调的形式写下这样的语句:“在历史之下,是记忆和遗忘。在记忆和遗忘之下,是生命。书写生命却是另一种历史,永未完成。”(91)保罗·利科著,李彦岑、陈颖译:《记忆,历史,遗忘》,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77页。言下之意,历史书写是一场永未完成的对话,白话书写也不例外。

猜你喜欢

白话文国语白话
《左传》《国语》所见旧有繇辞及临时自撰繇辞考辨
白话寄生虫
Southern_Weekly_1951_2021_07_15_p38
Kiss and Ride
《国语·周语》“奉礼义成”辨析
《国语》故训与古文字
论“国语骑射”政策在清朝教育中的推行
胡适妙解白话
胡适巧推白话文
胡适妙解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