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扁鹊传》所见“扁鹊”事迹及“春秋笔法”论析*
2024-06-08周峨
周 峨
一 引 言
《史记·扁鹊传》是正史中最早的一篇医家传记,传主秦越人被后世看作“脉学之祖”,对其生存年代、行医事迹的考订,对于理解当时的医学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但遗憾的是,这篇传记的记载矛盾处甚多,不仅所载传主事迹在时间上跨越数百年,而且所涉及的人物、地点也多含糊不清,启人疑窦。
作为“扁鹊”主要医疗事迹的三则医案,在时间上龃龉不合。第一则“诊断赵简子”,参照《赵世家》的记载,可知发生在公元前501年;第二则“救治虢太子”发生在诊治赵简子之后,但历史上虽有东虢、西虢、北虢等诸多以“虢”为名的诸侯国,最后亡者,也在公元前655年(详后),早于赵简子150多年,秦越人所过之“虢国”究竟何指?第三则“诊断齐桓侯”,所谓“齐桓侯”,无论是以齐桓公小白(公元前685—643年在位)当之,还是以田齐桓公午(公元前384—379年在位)(1)此姑从《史记·齐世家》所载。据《竹书纪年》及出土器物铭文所载,田齐桓公午应在位18年,即公元前374—357年。《史记》或误(参见陈梦家:《西周年代考 六国纪年》,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35页)。当之,都与赵简子生存的年代远不相及,而此则故事在《韩非子》中又谓扁鹊所见乃“蔡桓公”,孰是孰非,令人疑惑。传记最后一段又广言扁鹊之行迹:曰“过邯郸”、曰“来入咸阳”——赵都邯郸,在公元前386年;秦都咸阳,在公元前350年(2)司马迁:《史记》卷四三《赵世家》:“(赵)敬侯元年……赵始都邯郸。”(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167页)又见《史记》卷五《秦本纪》:“(秦孝公)十二年,作为咸阳,筑冀阙,秦徙都之。”(第257页)。此两地有“贵妇人”“爱小儿”的习俗又在其后。这些话语似乎又皆以“扁鹊”为战国晚期之人。总之,此传所叙“扁鹊”史实,在时间跨度上,前后达数百年,而在地域上又自齐至秦,由赵及周,无所不至,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远非凡人游历所能及。
这篇传记可以说是《史记》中最难解的一篇。自《史记》三家注始,论者即疑惑于“虢国”之所在,以及“齐桓侯”之所指;到宋代学者则谓此篇“扁鹊事浮称滥引,不可根据,盖为医者寓言以神其学,如黄帝岐伯之流,无事实也……不考于实而信其妄”(3)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史记二·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89页。;清代学者也谓“意太史公故为荒幻之辞,而云或在齐,或在赵,不必其为何方;为卢医,为扁鹊,不必其为何名;或在春秋之初,或在春秋之末,不必其为何时,以见扁鹊之为非常人”(4)赵绍祖:《读书偶记》卷四“扁鹊”条,《读书偶记 消暑录》,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52页。。后两者,显然已因不能考实“扁鹊”事迹而倒向了虚无说,对司马迁作意的揣测也未中肯綮。
现代学者则或谓传中之“扁鹊”非一人,如吕思勉认为传中所谓“扁鹊”乃一派之“扁鹊”,系“泛言受扁鹊之术者,不指秦越人一人”(5)吕思勉:《读史札记》上,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03页。。类似观点,实际上最早见于日本学者滕惟寅的研究中,他提出传中实有两种“扁鹊”,有“秦越人之扁鹊”,有作为良医泛称的“一种之扁鹊”(6)滕惟寅割解,滕正路补考:《扁鹊仓公列传割解》卷之上,日本京都:日本明和七年(1770年)刊本,第1页。。此说颇有新见但似并未得到广泛认可,甚至有人指责该说法“割解”了“扁鹊形象的完整性”(7)曹东义主编:《神医扁鹊之谜》,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年版,第5页。。
更多论者坚持传中所载“扁鹊”为一人,认为“扁鹊”乃秦越人之“别号”(孔健民)、“字”(郎需才),或“行医标帜”(何爱华)(8)孔健民:《扁鹊年代考证》,《成都中医学院学报》1959年第3期,第69页;郎需才:《秦越人字扁鹊考》,《吉林中医药》1983年第5期,第48页;何爱华:《秦越人(扁鹊)事迹考》,《黑龙江中医药》1965年第2期,第35页。。对三则医案的真伪及秦越人之时代,则各持异见。或认为诊断赵简子最为可信,秦越人当为此时人(李伯聪、曹东义)(9)李伯聪:《扁鹊和扁鹊学派研究》,西安: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28~51页;曹东义主编:《神医扁鹊之谜》,第19~31页。;或谓诊赵简子乃赵氏后人虚造(孔健民、何爱华、郎需才)(10)孔健民:《扁鹊年代考证》,《成都中医学院学报》1959年第3期,第66~68页;何爱华:《秦越人(扁鹊)事迹考》,《黑龙江中医药》1965年第2期,第35~36页;何爱华:《秦越人(扁鹊)事迹辨证》,《中医药学报》1966年第1期,第54~55页;郎需才:《扁鹊活动年代及事迹考》,《中医杂志》1980年第4期,第68~70页。,治疗虢太子才是最为可信的医案,但对“虢国”的时代又有分歧,或谓秦越人当为陕县之“虢国”被灭之前的人(郎需才)(11)郎需才:《扁鹊活动年代及事迹考》,第69~70页。,或谓赵简子之后尚别有“虢国”(卢南乔)(12)卢南乔:《扁鹊年代、名、籍辨正》,卢南乔:《山东古代科技人物论集》,济南:齐鲁书社1979年版,第43~45页。;也有学者认为治疗虢太子乃战国中后期出现的民间传说(李伯聪)(13)李伯聪:《扁鹊和扁鹊学派研究》,第51~64页。;对望诊齐桓侯一则,虽多数学者认为系寓言(李伯聪、曹东义)(14)李伯聪:《扁鹊和扁鹊学派研究》,第65~74页;曹东义:《神医扁鹊之谜》,第39~45页。,但也有学者认为相对可信,主张秦越人应与田齐桓公时代相当(卢南乔、何爱华)(15)卢南乔:《扁鹊年代、名、籍辨正》,第41~42页;何爱华:《秦越人(扁鹊)事迹辨证》,第54页。。
综上所述,这篇传记所叙事实扑朔迷离,几乎无处不疑,其是非难辨的程度,令人眩目。有学者不免感慨,“千年以还,诸人对扁鹊时代问题实已无能为力”(卢南乔)(16)卢南乔:《扁鹊年代、名、籍辨正》,第40页。,而更有人干脆断言此传为“未定之稿”(刘敦愿)(17)刘敦愿:《扁鹊名号问题浅议》,《山东中医学院学报》1989年第3期,第39页。、是“极不可信、非常失败的一篇传记”(李忠勤)(18)李忠勤:《关于“神医”扁鹊(秦越人)的寓言传说与历史真实之探析》,《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8期,第62页。,甚至有人认为传主秦越人本就是一个“乌有先生”(森田传一郎)(19)森田传一郎之说,转引自何爱华:《秦越人为〈扁鹊传〉传主的事实不能否定》,《中医药学报》1990年第6期,第52页。。
怎样理解这篇传记中诸多的龃龉不合之处,几乎成为论断“扁鹊”是否实有其人的关键。对此,历代的探讨缺乏真正沉潜深入之论,而近年的研究,更可谓治丝益棼。事实上,此篇所叙“扁鹊”事迹,有虚有实,随其文势详考,可知其叙事义理;“扁鹊”与“秦越人”之间的关系,在文本中也自有迹可寻;而司马迁作为一代史家,以恣肆之笔为此传,也实非无因。本文试对三则医案的虚实以及“六不治”说法来源加以探究,厘清“扁鹊”与“秦越人”之间的关系,辨明后者的生活年代,进而探析司马迁写作此传之意旨。
二 “扁鹊诊断赵简子”史实析疑
从《扁鹊传》的写法看,不同于一般传记,非以传主姓名开头,而是以“扁鹊者”发端,接着才交代传主姓名: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长桑君)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20)司马迁:《史记》卷一○五《扁鹊仓公列传》,第3369、3371页。。
从《史记》为传体例看,只有在传主字号较本名更为通行的情形下,才有这种先举名号,后列传主姓名的写法(21)这种写法尚见于《老子列传》《商君列传》《樗里子列传》《孟尝君列传》等篇,皆先举时人所习用的对传主的尊称,然后才交代其邑里、姓名。。显然,“扁鹊”之名较“秦越人”更为尊显,但按该书常例,二者当为一人,而其后的“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之语,则似又将二者置于若即若离中。因此等笔法,故后人或谓黄帝时本有神医“扁鹊”,因以誉秦越人。但稍事考察,当可得知,此说应是在秦越人声名已显之后,好古者之附会,比较二者之虚实可知(22)秦越人以不世医术而使人“起死回生”,其声名实不待借助他人而显;而上古“扁鹊”并无任何切实事迹,二者相较,可知后者必出附会。上古亦有“扁鹊”的说法,最大依据在于《汉书·艺文志·方技略》所载“经方”有《泰始黄帝扁鹊俞拊方》(班固:《汉书》卷三〇《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77页),此处将“黄帝扁鹊”连言,当主要因二者医术有传授关系,犹《史记·仓公传》中言“古先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司马迁:《史记》卷一○五《扁鹊仓公列传》,第3381页),而俞拊之医术则显然为另一派、偏重祝由术之类,由此产生了这种将后代之人名间侧于前代人名中间的表述方法,但非谓上古黄帝时亦另有一“扁鹊”。况且,司马迁已将“黄帝扁鹊”连言、视为一派,及至刘向、刘歆编书时,依其名实编书,亦属自然。更显见的是,《方技略》“大序”总结此“方技”类学术源流而谓“太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班固:《汉书》卷三〇《艺文志》,第1780页),显然以“扁鹊”为春秋时人、且在“秦和”之前,此总结上文之语,不应与其前言及的“扁鹊”时代不一。。
在交代秦越人医技来历之后,传文紧接着记叙了“诊断赵简子”的医案,其文曰:
当晋昭公时,诸大夫强而公族弱,赵简子为大夫,专国事。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于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23)司马迁:《史记》卷一○五《扁鹊仓公列传》,第3369、3371页。……
与上文相连看,这里所谓的“扁鹊”显然应指秦越人,但将此处记载与同样记载了此事的《赵世家》对照来看,则可知其所谓的“扁鹊”非必指秦越人。
司马迁写作本纪、世家,前人认为乃系“悉取行世旧籍,为之整齐,以成一家之言”(24)孙德谦:《太史公书义法》卷上《整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6页。,其中关于春秋战国时期历史,学者一般认为皆有“诸侯史记”为据(25)此观点首倡于章学诚,谓:“史迁于世家、年表,各随本国称‘我’,其为误仍本史原文,失于改易,理甚明显”(章学诚:《驳张符骧论文》,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上,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478页)。孙德谦不认同“失于改易”之说,认为此乃“存旧”义例(详下文)。无论如何看待其事,《史记》对于春秋战国史实的撰写,有“诸侯史记”为据,多数研究者都认可,如张大可谓“至于年表、世家载各诸侯国史事用第一人称‘我’,亦是录自诸侯史记的痕迹”(张大可:《论史记取材》,《史记研究》,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50页);赵生群也认为,各篇“世家”多用“我”以及“来”叙事,有力地证明,“无疑是采自各国史记的”(赵生群:《〈史记〉取材于诸侯史记》,《人文杂志》1984年第2期,第93~94页)。,如《赵世家》出现“我”字有二十多次,显系承袭了旧史料以“赵”为本位的称呼。“扁鹊诊断赵简子”的内容,在《赵世家》中与上下文风格一致,且对前因后果的交代也更为详尽;而在《扁鹊传》中,三则医案风格迥异,杂采痕迹明显,“诊断赵简子”一节,显然即从前者移录而来。相较而言,《赵世家》保留了更多前源文献的原貌。与上文对应的部分,在《赵世家》本作: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出,董安于问(26)司马迁:《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2155页。。
此处对医者的称呼,仅为“医扁鹊”,上下文也并未交代其姓名,此当为旧史原貌。“医扁鹊”这一称呼,带有明显的泛泛称呼医者的色彩,若据此前源文献来看,很难断言此“扁鹊”就是秦越人。此称呼尚见于战国时期诸子游说之辞中,如《战国策》云,“医扁鹊见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鹊请除……”(27)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卷四《秦策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50页。,所谓“医扁鹊”,乃谓“医中之扁鹊”,犹言“医之良者”。类似说法尚有“越医扁鹊”(28)《春秋后语》载:“齐桓公六年,越医扁鹊过齐,桓侯客待之。”(高似孙:《纬略》卷三《秦医越医》,高似孙著,王群栗点校:《高似孙集》中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54页),犹言“越医之良者”。显而易见,此类称呼当是“扁鹊”成为良医公名之后(详后),才出现的对医者的一种笼统的敬称,时代显然应晚于秦越人。
不仅“医扁鹊”这一称呼透露出史料的时代特征,且从《赵世家》所载的解梦人之语,也可以看出这则故事的后世性。解梦人谓赵简子曰:“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皆子姓也。”(29)司马迁:《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2156页。其所谓“二国”,指北方的代国,与本为晋卿的智氏。赵简子之子赵襄子在位时,委实有“北有代,南并智氏”之功,但解梦人将“智氏”与“代国”并称为“二国”,洵非当时所能有。春秋时代,“诸侯”与“大夫”,迥然有别,智氏仅为晋大夫,非有国之君,时人不可能将智氏与代国,并称为“二国”;唯有到韩、赵、魏三家分晋,皆受赐为诸侯之后,人们据后例前,才往往将智氏与韩、赵、魏,并称为“四国”。故而,从将“智氏”称为“国”来看,赵简子受上天之命的故事,必非当时记载,而是来自后世的造说。
此外,在《扁鹊传》中也有战国文辞之残留,如“行医或在齐,或在赵”中的“在赵”之语,也可窥见司马迁所据乃战国文献。在赵简子时代,“赵”非国名,既不足与“齐”并称,也非有切实可指地域的所在。认为扁鹊“在赵”为赵简子诊病,显然是以后例前,不合当时实情。司马迁写作《史记》,本有“存旧”之“义法”,所谓“既用旧文,当留存之,有不必刊削者也”,而此等文字实有“存真”的价值,“以原书所记,使之得存其真也”(30)孙德谦:《太史公书义法》卷上《存旧》,第22页;卷上《整世》,第16页。。这一特征,为后人探寻历史情实提供了线索。从《赵世家》《扁鹊传》所见转抄之残存用语,可见此故事所据文本当为战国文献,故其措辞用语多有后世悬揣逆测迹象。
除却文辞特征,《赵世家》与《扁鹊传》所载赵简子之事迹也与历史多有不合。据史,赵简子之当政,应远在此处所记的“五日不知人”之后。赵简子当政之具体年份,据《左传》记载相推,当在公元前493年之后(31)公元前517年,赵简子始见于《左传》,其时应已为赵氏宗主。此时晋国执政卿为韩宣子起(公元前540—514年),其后有魏献子舒(公元前514—509年)、范献子鞅(公元前509—497年)、智文子跞(公元前497—493年)先后当政。智文子去世,应在公元前493年左右,其后,方为赵简子当政。相关史实参见《左传》鲁昭公二十五年至鲁哀公二年的记载。,而据《赵世家》所载,赵简子生病“五日不知人”之事,则发生在阳货奔晋之年,也即公元前501年——从赵简子梦境内容也可知,此事定当在灭范氏、中行氏之前,绝非当政以后之事。据此,《赵世家》与《扁鹊传》中谓赵简子当政后生病,“大夫皆惧”的说法不实——其说不仅将赵简子当政与生病的时间前后相倒,而“大夫皆惧”的说法,尤显夸饰。从《左传》所载史实来看,赵简子继位之初,赵氏家族势力甚弱(32)赵氏家族在赵盾当政(公元前621—607年)时曾一度显赫,其后晋景公因谗言而杀赵同、赵括(公元前583年),家族势力几近中绝。其后赵武当政八年(公元前548—541年)之后,直到赵鞅方才再次当政(公元前493年),其间近半个世纪,赵氏家族未有为晋国执政卿者,与几乎代代有执政卿的中行氏、范氏、韩氏、智氏相比,家族势力显然远有不及。相关史实可参见《左传》鲁文公六年至鲁哀公二年的记载。。在经历了晋景公时期的灭族之难后,赵氏家族仅为一脉存留,其后在六卿的争斗中,赵氏更是屡遭危难:公元前497年,赵氏被范氏、中行氏迫逐至晋阳,依靠韩氏、魏氏向晋君求情,才得以重返晋都,随后又在智氏压力下,不得不杀其才臣董安于以求自保(详后)。在势同水火的六卿之争中,尚未当政、势力孤危的赵简子“五日不知人”,绝不致使“大夫皆惧”。可见,此等描述,显系依据赵简子权势已盛之后推言其初,与真实状况相距甚远。
再者,从赵简子当时的政治形势、家族势力等来看,也必无“赐扁鹊田四万亩”之可能。据《左传·哀公二年》(公元前497年)所载,赵鞅为争夺卫国所贡五百户而不惜杀害同族邯郸赵午,因而才导致了范氏、中行氏与邯郸赵氏对他的合力攻伐,陷入危难。若赐扁鹊田四万亩,按照一夫百亩计算,相当于把四百户人家的贡赋赐予了扁鹊,这对于当时仅有晋阳一邑可据,且其地人户稀少的赵简子而言,显然是力不能及。尤其是此梦涉及赵氏将灭范氏、中行氏之事,若真有赐田,则无异于将此事公布于天下而自招祸患,其事之不可行,几不待言。
更进一步来看,《赵世家》与《扁鹊传》所载赵简子预知天命之说,与《左传》中相关史实也颇有龃龉。《左传》载,因赵鞅杀掉赵午,故邯郸赵氏叛,而中行氏、范氏因与赵午有姻亲关系,亦将作乱:
董安于闻之,告赵孟。曰:“先备诸?”赵孟曰:“晋国有命,始祸者死,为后可也。”安于曰;“与其害于民,宁我独死,请以我说。”赵孟不可。(定公十三年)(33)《春秋左传正义》卷五六《定公十三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影印本,第4669页。
文子(按,即智伯)使告于赵孟曰:“范、中行氏虽信为乱,安于则发之,是安于与谋乱也。晋国有命,始祸者死。二子既伏其罪矣,敢以告。”赵孟患之。安于曰:“我死而晋国宁、赵氏定,将焉用生?人谁不死,吾死莫矣。”乃缢而死。赵孟尸诸市,而告于知氏……知伯从赵孟盟,而后赵氏定。祀安于于庙。(定公十四年)(34)《春秋左传正义》卷五六《定公十四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671页。
据此,对董安于预备范氏、中行氏的叛乱之事,赵简子并不认同,与《赵世家》所言已预知天命的情形大相径庭。最终,董安于被认定为“始祸者”而自裁死,其事若真如《赵世家》等篇所载,扁鹊作为最先洞明天机者且受赐田四万亩,无论如何,恐怕都无独安之理,其说之不经,与《左传》对读自可知之。
对于《赵世家》所载赵简子预知天命之事,前代学者已有疑之者。尤其是对于赵简子梦境中,上帝语之“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35)司马迁:《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2156、2156~2157页。的细节,论者或据此谓这则故事乃赵武灵王之时的造说。清郭嵩焘《史记札记》云:“案简子之梦,襄子之剖竹,皆为赵武灵王之前兆,且及孟姚之宠。此由武灵王自侈其掠取胡地之功,又以吴娃之宠立子何而废太子章,托之前兆,以诳其臣民耳。史公文奇,因并取而录之。”(36)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1册,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36页。其说甚是。退一步而言,即便整个故事的造作或不全在赵武灵王之世,但“孟姚”这一细节之増饰则必与赵武灵王时政有关。
据上,《史记》所载扁鹊诊断赵简子之事,不仅与真实史实不合,且夸饰赵氏家族和赵简子势力的叙事倾向很明显,显然,此则故事应出自赵氏后人自神其家族的传说,而非赵简子当时之史实。赵氏多难,在晋国六卿中显见,而赵简子、赵襄子作为中兴之主,赵氏后人对其事迹多所附会,实属必然。而司马迁在《赵世家》中对此事的记述,盖欲以道赵氏家族多奇幻传说之事实,如其所载释梦人欲见赵简子之时,“当道,辟之不去”,解梦之后自云“致帝命耳”,“遂不见”(37)司马迁:《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2156、2156~2157页。,其人行止奇幻,显非常人。司马迁备录之,未必不知其幻,但此幻正显赵氏家族发迹之实然,唯将之采入《扁鹊传》时掐头去尾,则让人真幻难辨。前人谓读《史记》,“本宜会综而观,方于事理无遗也”(38)孙德谦:《太史公书义法》卷上《综观》,第69页。,其说甚是。此一节“扁鹊诊断赵简子”内容,正宜放置于《史记》所叙全部相关史实中看,其真伪虚实、意旨所在方能洞明。
总之,“扁鹊诊断赵简子”之事,从《赵世家》《扁鹊传》措辞、用语,以及所叙事实而言,都可以看出该故事应出自赵氏后人对先祖的夸饰,文献的形成时间,至早也当在三家分晋以后的战国,甚至有可能晚至赵武灵王时期。这则故事中提及的“扁鹊”(“医扁鹊”),乃对良医之泛称,而非专指秦越人。
三 “扁鹊救治虢太子”时地考辨
据《扁鹊传》记载,诊断赵简子之后,“其后,扁鹊过虢”,救活了被误认为已死的虢太子。对于扁鹊所到之“虢”是何地,自三家注即多所质疑,认为至赵简子时,诸多虢国皆灭,不知扁鹊所至之“虢国”为何处(39)《史记集解》载傅玄之说:“虢是晋献公时,先是百二十余年灭矣,是时焉得有虢?”《史记索隐》据此推测:“然案虢后改称郭,春秋有郭公,盖郭之太子也。”《史记正义》也疑“虢”之所指,曰:“陕州城,古虢国。又陕州河北县东北下阳故城,古虢,即晋献公灭者。又洛州汜水县,古东虢国。而未知扁鹊过何者,盖虢至此并灭也。”参见司马迁:《史记》卷一○五《扁鹊仓公列传》,第3373页。。事实上,若辨明前者别有其人,则后者发生之时、地,自不必再牵合于前者,而当单独考察。
这则故事最早见于《韩诗外传》(40)此故事亦见于《说苑·辨物》,唯以扁鹊至“赵”、诊“赵王太子”(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卷一八《辨物》,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70~471页)。赵武灵王(公元前325—299年在位)于公元前323年称王,则此故事版本当出其后。,文中“扁鹊”也自称“秦越人”,可见此则医案方为确凿的“秦越人”行医事迹,与他处泛称“扁鹊”者皆有不同。《韩诗外传》的记载对考察此事发生的时、地提供了值得注意的线索,可以与《扁鹊传》对照来看:
扁鹊过虢侯,世子暴病而死。扁鹊造宫门,曰:“吾闻国中卒有壤土之事,得无有急乎?”曰:“世子暴病而死。”扁鹊曰:“入言郑医(按,当为“鄚”)秦越人能活之。”中庶子之好方者出应之,曰:“吾闻上古医曰茅父,茅父之为医也,以莞为席,以刍为狗,北面而祝之,发十言耳,诸扶舆而来者皆平复如故。子之方岂能若是乎?”……扁鹊曰:“……夫世子病所谓尸蹶者。以为不然,试入诊世子股阴当温,耳焦焦如有啼者声。若此者,皆可活也。”中庶子遂入诊世子,以病报虢侯。虢侯闻之,足跣而起,至门曰:“先生远辱,幸临寡人……”言未卒而涕泣沾襟。扁鹊入……于是世子复生。天下闻之,皆以扁鹊能起死人也。扁鹊曰:“吾不能起死人,直使夫当生者起耳。”(41)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卷一〇,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5~349页。
相较《扁鹊传》,此处的某些细节更合乎情理。如以为太子已死,“国中卒有壤土之事”,较《扁鹊传》的“国中治穰(禳)过于众事”更为合理;在听闻扁鹊论虢太子病状后,中庶子先“入诊”、而后报知虢君的反应,也较《扁鹊传》中庶子“目眩然而不瞚,舌挢然而不下”的表现也更为符合情理。文中对茅父医术的描述,正系古之祝由术,较《扁鹊传》中推崇俞跗“割皮解肌”之术,更近上古医疗之真实。由上可知,此处文本所保留的应是故事更早的形态。
从行文遣词来看,《韩诗外传》的记载尚有某些春秋时期的文辞特征。如“虢侯”之称,当系称其王爵,如《春秋》称诸侯为“晋侯”“秦伯”“邾子”之类,而时代稍晚的文献,对诸侯则多举谥称公,如“齐桓公”“晋文公”之类。“世子”之称,亦与《春秋》相类,而稍后的文献,如《左传》则多称“太子”。所载人物语言,也颇类春秋时人语,如“先生远辱,幸临寡人”之语,乃古礼之“拜辱”,习见于《左传》所记人物语言,据此以推,此事之发生,必当在礼法尚存之春秋,而绝不会晚至礼法大坏之战国。同样,在《扁鹊传》中,也保留了某些时代较古的语辞,如“八减之齐”的“减”,当作“分”解,此意义仅见于《管子·山至数》中“四减国谷”(42)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卷第二二《山至数第七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33页。的说法中,后者为管仲与齐桓公讨论钱、谷之政的对话,很可能出自当时史策之文,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43)《管子》成书过程复杂,各篇写作时间不同。被称为“管子轻重篇”的《山至数》等十九篇(含三篇亡佚),其作时有从战国到西汉诸说,但皆认为其编撰有旧史料为据。郭沫若谓其据“齐国的旧档案”等编撰(郭沫若:《青铜时代·宋钘尹文遗著考》,《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52页);白奚等则认为其书乃稷下学者“收集、追记和整理管仲的遗说佚闻”而编撰(白奚:《也谈〈管子〉的成书年代与作者》,《中国哲学史》1997年第4期,第116页)。。据此,对秦越人入虢之诊的记载应有春秋早期文献。
从《韩诗外传》以及《扁鹊传》提供的线索,秦越人诊断虢太子之事,应发生在春秋时,对此事的记载也当有较早文本,因而到汉代文献中依然保留了某些早期文本的语辞。据此推测,秦越人所至之虢国,当即为最后被灭的陕县之虢国,即《汉书·地理志》所谓“陕,故虢国”(44)班固:《汉书》卷二八《地理志上》,第1549页。者。
各种典籍中记载的虢国,有西虢、东虢、南虢、北虢、小虢等,但并非皆为一时并存者。西虢与东虢为周初分封者,见载于《左传》,初封君为周文王之弟虢仲、虢叔——西虢在雍州,即今陕西宝鸡一带;东虢在今河南荥阳一带(45)对于西虢、东虢到底何者为虢仲之后、何者为虢叔之后,历来论者意见不一。李学勤、彭裕商皆认为虢仲为西虢之君、虢叔为东虢之君的可能性更大,今从之。参见李学勤:《三门峡虢墓新发现与虢国史》,王斌:《虢国墓地的发现与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58~60页;彭裕商:《虢国东迁考》,《历史研究》2006年第5期,第12~22页。。东虢为子男之国,在典籍中有明确记载,《国语·郑语》载史伯论洛、河之国,谓“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46)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63页。。西虢之爵位,史无明文,但显然要高于东虢。各种典籍提及的“虢公”,论者多认为系西虢虢君——西虢为周王朝的畿内封国,西虢君不仅多担任周王卿士,也常为周王领兵打仗(47)周夷王时,“命虢公率六师,伐太原之戎”;周厉王时,“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范祥雍:《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页。。周平王东迁之时,西虢随之迁至陕县(即今三门峡一带)立国(48)对于陕县之虢系西虢东迁而来的说法,得到了出土文物的证实:西虢故地与陕县出土的文物有一脉相承的关系;且根据出土器物的形制,西虢之东迁,当即在周平王东迁前后。参见李学勤:《三门峡虢墓新发现与虢国史》,王斌:《虢国墓地的发现与研究》,第59页;彭裕商:《虢国东迁考》,《历史研究》2006年第5期,第15~20页。,因其地处黄河之南、北,故又谓之南虢、北虢(49)王先谦曰:“陕(县)与大阳夹河对岸,故有上阳、下阳之分,亦有南虢、北虢之称,实一虢者。”王先谦:《汉书补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7页。。小虢则系西虢东迁之后尚留在原地的一支。东虢在公元前767年被郑武公所灭(50)《竹书纪年》载,周平王四年,“郑人灭虢”。郝懿行:《竹书纪年校正》卷十二《周纪四·平王》,济南:齐鲁书社2010年版,第3908页。,小虢则在公元前687年被秦武公所灭(51)司马迁:《史记》卷五《秦本纪》,第233页。。只有陕县之虢国是存留到最后的,直至公元前655年被晋献公所灭(52)《春秋左传正义》卷一二《僖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98页。。
秦越人所至之虢国,从《韩诗外传》和《扁鹊传》皆以单字“虢”名之来看,其所至之地当为最后被灭的陕县之虢,也即东迁以后的西虢,只有此虢国独存之时,人们才单独以“虢”称之而不必冠以东、西(53)小虢在西虢东迁之后虽尚有短时期的存在,但应已无王爵封号,不可能有“虢侯”“世子”等名,秦越人所至,当非其地。。在文献中,此陕县之虢国是最常被单独以“虢”称之者。如《左传·隐公元年》:“郑人以王师、虢师伐卫南鄙。”杜注曰:“虢,西虢国也。弘农陕县东南有虢城。”(54)《春秋左传正义》卷二《隐公元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729、3724页。孔颖达疏解桓公十年传“虢仲”之称,亦曰:“此虢国有二,而经传不言东西者,于时东虢巳灭,故西虢不称西;其并存之日,亦应以东西别之。”(55)《春秋左传正义》卷二《隐公元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729、3724页。此虢国被灭之后,文献中也依然单用“虢”称呼。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曰:“虞、虢、焦、滑、霍、扬、韩、魏,皆姬姓也。”(56)《春秋左传正义》卷三九《襄公二十九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355页。从其处虞、焦之中,可见论者所言当谓陕县之虢国。
东迁至陕县之西虢,在春秋之初,依然处于非常重要的政治地位,先后担任周王卿士的虢君有虢公忌父、虢公林父、虢公丑,《左传》也皆谓之“虢公”。历代虢公可谓比年见传:
周人将畀虢公政。(隐公三年)(57)《春秋左传正义》卷三《隐公三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740页。
曲沃叛王。秋,王命虢公伐曲沃而立哀侯于翼。(隐公五年)(58)《春秋左传正义》卷三《隐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750页。
秋,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王为中军;虢公林父将右军。(桓公五年)(59)《春秋左传正义》卷六《桓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795页。
王使虢公命曲沃伯以一军为晋侯。(庄公十六年)(60)《春秋左传正义》卷九《庄公十六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46页。
十八年春,虢公、晋侯朝王,王飨醴,命之宥,皆赐玉五珏,马三匹。非礼也。王命诸侯,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不以礼假人。(庄公十八年)(61)《春秋左传正义》卷九《庄公十八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47~3848页。
从这些记载可知,虢君当时政治地位相当显赫,凡有关王朝大事,几乎皆有虢国身影。对“虢公”之称,论者多谓因其在周王朝任卿士,如隐公五年《公羊传》所云,“天子三公称公,王者之后称公”(62)《春秋公羊注疏》卷三《隐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792页。。据庄公十八年记载,周王因对虢公和晋侯给予了同等赏赐,被认为是非礼的,则虢国的本爵不应低于“侯”爵(63)晋国亦为侯爵,但此时朝王的乃新立为诸侯的曲沃伯一支,故位次在虢国之下。《左传·庄公十六年》(公元前678年)载:“王使虢公命曲沃伯以一军为晋侯。”杜预注:“曲沃武公遂并晋国,僖王因就命为晋侯。小国,故一军。”(《春秋左传正义》卷九《庄公十六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46页)。
“虢公”比年见传,但在桓公十一年(公元前701年)到庄公十五年(公元前679年)的二十多年间,虢国的活动却一度绝迹于经、传。推测其原因,当与虢公林父获罪,而被夺去卿士之位有关。桓公十年(公元前702年)载:“虢仲(按,即虢公林父)谮其大夫詹父于王。詹父有辞,以王师伐虢。夏,虢公出奔虞。”(64)《春秋左传正义》卷七《桓公十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10页。出奔之虢君,丧失卿士之位也在必然,故王朝事项皆不再见其踪迹。直至庄公十六年(公元前678年),虢君又出现于传文中,且被周王委以重任,使命曲沃伯为晋侯(见上),此后虢君见于经、传中的频率,较其前更甚,直到鲁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虢国被晋献公所灭,“虢公丑奔京师”(65)《春秋左传正义》卷一二《僖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98页。。
在各种典籍中,无论西周时期还是春秋早期,对西虢之君,多以“虢公”称之,但此处《韩诗外传》却称之为“虢侯”,推测秦越人至虢国的时间,或许即在虢公林父获罪于周王而出奔之时,也即公元前702年至公元前678年之间,盖因此时,虢君被夺卿士之位,故称其本爵“虢侯”;从《扁鹊传》中所描述的虢君“涕泣沾襟”“魂精泄横”的异乎寻常的悲戚之状,似乎也别有隐情,除却丧子之痛、或许也兼失位之悲。退一步而言,即便秦越人到虢国的时间,不能具体到虢君得罪周王室之时,但必定在为晋献公灭亡的公元前655年之前,其生存年代也不当晚于此。
综上,“救治虢太子”的扁鹊,方为《扁鹊传》开篇举为传主的“秦越人”,其所至虢国乃陕县之虢,时间则当在春秋早期——秦越人以“起死回生”的医技名动天下,与虢国在春秋早期举足轻重的政治地位或许也不无关系。“扁鹊”之名,必由秦越人始盛,逐渐成为赞誉良医的通称,替代了古已有之的茅父(苗父)、俞拊(俞跗)等。
四 “扁鹊望诊齐桓侯”事迹蠡测
“扁鹊望诊齐桓侯”之事,在《韩非子·喻老篇》中有类似记载,唯所诊之人作“蔡桓公”,将两处文本对照,可知后者正为《扁鹊传》所据之前源文献。
在《韩非子》中,此则故事用以阐发“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的道理:
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扁鹊见蔡桓公,立有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故良医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争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祸福亦有腠理之地,故曰圣人蚤从事焉(66)《韩非子》卷七《喻老》,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60~161页。。
此处以“扁鹊”治病之理来说明“圣人”治国当防微杜渐,故有“圣人蚤从事”之语。在《韩非子·安危篇》中也有将“扁鹊”与“圣人”相提并论者,“闻古扁鹊之治其(甚)病也,以刀刺骨;圣人之救危国也,以忠拂耳”,“病而不忍痛,则失扁鹊之巧;危而不拂耳,则失圣人之意”(67)《韩非子》卷八《安危》,王先慎:《韩非子集解》,第199~200页。。
《韩非子》引用扁鹊故事,主要为了论述治国之理,“圣人”意指明君、贤臣等能洞察幽微,使得国家避免危亡之祸者,在此语境中甚明。而在《扁鹊传》中出现的“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68)司马迁:《史记》卷一○五《扁鹊仓公列传》,第3379页。等语,其所谓的“圣人”,却让人难明所以,与《韩非子》对照看,方可明其语乃撮钞后者而来,而此语也为追索扁鹊故事的原貌存留了线索。
可以确认,《韩非子》所载“扁鹊见蔡桓公”即为《史记》“扁鹊见齐桓侯”之来源,但前者作“蔡桓公”,而后者却作“齐桓侯”,此或出于司马迁之改动,或来自文字之形讹(69)这则故事除了作“蔡桓侯”,作“齐桓侯”外,又有作“晋桓侯”者(《文选》之《七发》注、《养生论》注引《韩非子》),各处记载不同,存在文字形体多变导致讹误的可能。“蔡”国之“蔡”,在甲骨文和早期金文中,本借表杂草之“蔡”字表示,如《蔡大师鼎》作“”(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408页),在战国时期,出现了加“邑”的写法,如清华简《系年》中作“”(简26,《清华大学藏战国楚简》(二)上册,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版,第5页),与“齐”字形“”(简11,《清华大学藏战国楚简》(二)上册,第3页),以及加“邑”的写法“”(天星观卜筮祭祷简,滕壬生《楚系简帛文字编》,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88页),构形部件近似,一旦笔划漫漶,很可能讹混。再者,战国时期出现了从艸祭声的“蔡”字,到隶化阶段,与繁体“齊”字形也极其近似,也有可能发生讹混。而作“晋”者,则很有可能是“齐”字再次形讹所致:战国文字中,齐字有下端连在一起的写法“”(羌钟、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战国文字声系》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268页),从整体上与晋字形“”(包山简103,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第1152页)相似,在笔划残损、漫漶的情形下,也有可能致误;在其后的文字形体演变中,“齐”字或写作“”(张自烈编、廖文英补:《正字通·二部》,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页),与“晉(晋)”字也容易混淆。结合战国时期,蔡国早亡,而齐为大国,晋虽不存、但韩赵魏号称三晋的情形,人们将“蔡”讹为“齐”、讹为“晋”的可能性更大,反过来的可能性较小;且“蔡”之字形在战国时期处于变化期,多种字形并用,易于误识,更增加了讹误为其他字形的可能。。前人多据赵简子论“扁鹊”之时世,故多不从“蔡桓公”之说,而以“田齐桓侯”为是,此说虽可稍与其后的“过邯郸”“来入秦”的“扁鹊”年代相牵合,但与“诊赵简子”之“扁鹊”仍不能相及。其说左支右绌,未能自圆,反使问题更加纷乱。
事实上,若洞明诊断赵简子之“扁鹊”与救治虢太子之“扁鹊”并非一人,后者方为秦越人,则显然可见,其生存时代正与蔡桓公相当。据《春秋》所载,蔡桓侯名封人,公元前714年至公元前695年在位,当时的蔡国,与宋国、卫国、齐国、鲁国等常有聘会之事,且也曾跟随周王征伐郑国。而秦越人所处之鄚地,与齐、卫等国相距甚近,再加上秦越人曾游历行医,从时空上讲,见过蔡桓公且对其疾病有所预言,是完全可能的。
而进一步,从《春秋》对蔡桓公去世情形的记载,可以看出,其人之死必出仓促,存在暴疾而亡的可能。《春秋·桓公十七年》载:“六月,丁丑,蔡侯封人卒。”“秋,八月,蔡季自陈归于蔡。”“癸巳,葬蔡桓侯。”(70)《春秋左传正义》卷七《桓公十七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18页。《春秋》叙事,极其谨严,往往一字而寓褒贬之义,此处对蔡桓侯之葬的书写,不同于常例。《春秋》记载诸侯,常例书爵而不称名,如“晋侯”“秦伯”之称;而记其卒、葬则别有义例,孔颖达曰:“五等诸侯,卒则各书其爵,葬则举谥称公,礼之常也。”(71)《春秋左传正义》卷七《桓公十七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18页。此外,去世之诸侯若曾与鲁国有盟会之事,记其卒时兼书其名,也即“称爵书名”;若无,则仅书爵。蔡桓侯因与鲁国曾有盟会(72)杜预注曰:“十一年,大夫盟于折。”《春秋左传正义》卷七《桓公十七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18页。,故此处记其卒兼书其名,合乎义例;但记其葬事,则不合“举谥称公”的常例。诸侯之葬,各国皆派大夫会葬,因而记其事,皆从其“国人”(按,“国人”指大夫)称“公”,即书曰“葬某某公”——无论何等爵位,记葬一律称“公”。但此处的“葬蔡桓侯”之辞,则不合此例。对此处记载的去“公”称“侯”,汉代刘歆、贾逵、许淑皆认为系讥其“无臣子之辞”(73)孔颖达疏引杜预《春秋释例》曰:“刘、贾、许曰:‘桓卒而季归,无臣子之辞也。’”(《春秋左传正义》卷七《桓公十七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18页),此说与称“公”乃从其“国人”而示敬于其君的义例深合,且从蔡国情形来看,也可印证此说并非空穴来风。
从《春秋》载蔡桓侯之卒、葬,以及期间蔡季自陈而归的情形,尚不能判断蔡桓侯死时是否有立嗣,但《左传·桓公十七年》的记载提供了进一步的信息:“蔡桓侯卒,蔡人召蔡季于陈。秋,蔡季自陈归于蔡,蔡人嘉之也。”杜预注:“桓侯无子,故召季而立之。”(74)《春秋左传正义》卷七《桓公十七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18页。据此,蔡桓侯身死之时,未及立嗣,死后方由大臣召其弟而立,可知其死必出突然,暴疾而死的可能性很大,臣子失察之责在所难免。《左传·昭公元年》载医和为晋平公诊病,因其正卿赵武不能戒惧于国君之疾病,而断言“良臣当死,天命不祐”(75)《春秋左传正义》卷四一《昭公元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396页。。可见当时观念,臣子对于国君身体状况负有相当大的责任。刘、贾等人认为“葬蔡桓侯”为讥其“无臣子之辞”,恐正因臣子对君主疾病未曾有足够的警惕(更未能为之谋及立嗣等事),以致国君仓促身亡、国无储君。若蔡桓侯因战事或内乱等暴卒,三传自当有说,且也无由葬事不称“公”。《春秋》用字极其慎重,正如后人所谓“《春秋》辨理,一字见义”(76)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卷一《宗经第三》,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7页。;“褒见一字,贵踰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77)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卷四《史传第十六》,第204页。,此处对于蔡桓公之葬去“公”之称,可知其死必有情理之外的因素,由忽焉不察的疾病导致暴卒的可能性很大。
另一方面,从韩非子其人其书的特征来看,“扁鹊见蔡桓公”之事也不当为凭空虚造之类。韩非身为韩国贵族,处弱韩危极之时,谋纠时弊,图存其国,正如王先谦所云:“其身与国为体,又烛弊深切,无繇见之行事,为书以著明之。故其情迫,其言核,不与战国文学诸子等。”(78)王先谦:《韩非子集解·序》,王先慎:《韩非子集解》,第2页。《韩非子》中的一些篇章在当时就已经流传于列国,时人目为治国方略,秦始皇读其书而冀与其人游(79)司马迁:《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第2621页。,其所论说若事涉不经,则显然不足致此。换言之,其书论事说理,偶用常人常事为寓言,容或有之,但涉及诸侯身死国危之事,若不凭借历史而杜撰虚言,则不仅不能取信于人,更恐授人以柄而祸不旋踵。总之,据韩非子所处的历史情势而言,其所说“扁鹊见蔡桓侯”之事,必当有所据,即便在流传过程中,有所增饰,使得故事呈现出某种程式化的倾向,但断非纯然造作之类。
综上,《扁鹊传》所载“扁鹊望诊齐桓侯”之事,实系从“扁鹊见蔡桓侯”而来,病主为“蔡桓侯”的可能性更大。从史书对蔡桓侯卒、葬的记载来看,其人很可能系因病暴卒;另一方面,从韩非子所处形势及其书流传情形来看,书中对“扁鹊见蔡桓侯”的记载,也应有所据,不当为凭空虚造。对这则故事的各种记载中,虽都未曾明言“扁鹊”即“秦越人”,但从故事发生在春秋初期、“扁鹊”之名尚未成为良医通用之代称的情形来看,此故事中的“扁鹊”极可能就是秦越人。当然,韩非之文撰述于“扁鹊”名号盛行之时,取此称呼泛称前代良医,也是有可能的,但与秦越人并世而有此医技者,亦恐无他人。
五 “六不治”与“借医喻政”的扁鹊故事
在“扁鹊望诊齐桓侯”之后,《扁鹊传》记载了医学史上非常有名的“六不治”之说,曰:“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於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80)司马迁:《史记》卷一○五《扁鹊仓公列传》,第3379页。
此“六不治”之说,从治病的角度来看,意旨至浅,如“衣食不能适”“形羸不能服药”之类,实乃凡庸皆知之理,而司马迁不惮其烦,一一详列其情形,显然别有深意。前已论及,此处“圣人”乃撮钞《韩非子》而来,这条线索为后人理解“六不治”之说提供了参考。略微考察即可知晓,从战国到秦汉之际,将“扁鹊”与“圣人”相提并论,实际上是诸子论说中习见作法。如《淮南子·泰族训》亦谓:“所以贵扁鹊者,非贵其随病而调药,贵其擪息脉而知病之所从生也;所以贵圣人者,非贵其随罪而鉴刑也,贵其知乱之所由起也。”(81)刘安编,何宁撰:《淮南子集释》卷二○《泰族训》,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403页。司马迁采“扁鹊见蔡桓公”故事而兼存“圣人”之语实乃特笔,显然意在提示扁鹊故事背后的政治意蕴。
从现今可见的战国秦汉之际的“扁鹊”故事来看,普遍具有以医喻政的倾向。如《战国策》载:“医扁鹊见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鹊请除。左右曰:‘君之病在耳之前,目之下。除之,未必已也,将使耳不聪,目不明。’君以告扁鹊。扁鹊怒而投其石:‘君与知之者谋之,而与不知者败之。使此知秦国之政也,则君一举而亡国矣!’”(82)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卷四《秦策二》,第250页。“扁鹊”在这则故事里,显然只是一个符号,意在责秦武王之不明理,将有亡国之祸——盖因秦武王绝膑而死,故论者借“扁鹊”故事来论其人之不可理喻。此故事盖即“骄恣不论于理”之所出。
“信巫不信医”的说法,究其本源也并非为何者疗效更好而发,而在感叹有才能者是否能蒙知遇。《新语·资质》载:“……卫人有病将死者,扁鹊至其家,欲为治之。病者之父谓扁鹊曰:‘吾子病甚笃,将为迎良医治,非子所能治也。’退而不用,乃使灵巫求福请命,对扁鹊而咒,病者卒死,灵巫不能治也。夫扁鹊天下之良医,而不能与灵巫争用者,知与不知也。故事求远而失近,广藏而狭弃,斯之谓也。”(83)陆贾撰,王利器校注:《新语校注》卷下《资质第七》,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10页。“扁鹊”在门犹被拒,灵巫无能而见用,让人唏嘘。显而易见,此处之“扁鹊”乃才士之自喻——若谓此则故事果真在论巫术与医术何者更有效,不免不达其旨。
其他几种“不治”的情形,也皆可见于“扁鹊”故事中。《盐铁论·相刺篇》云,“扁鹊不能治不受针药之疾,贤圣不能正不食谏诤之君”(84)桓宽撰集,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五《相刺第二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55页。,此盖即“形羸不能服药”说法之所从来——若遇不能纳谏之君,无论臣子有如何高明的见解,也无可奈何。甚至“阴阳并”这种看起来很像单纯论说医学之理的说法,也出自医政之喻的论述中。《盐铁论·轻重篇》记载了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发生在各地所征之“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桑弘羊等官员之间的一场辩论,从中可见时人惯用“扁鹊”喻政的情形:
文学曰:“扁鹊抚息脉而知疾所由生,阳气盛,则损之而调阴,寒气盛,则损之而调阳,是以气脉调和,而邪气无所留矣……今欲损有余,补不足,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矣……意者非扁鹊之用针石,故众人未得其职也。”
御史曰:“……今以天下之富,海内之财……军四出而用不继,非天之财少也?用针石,调阴阳,均有无,补不足,亦非也?上大夫君与治粟都尉管领大农事,灸刺稽滞,开利百脉,是以万物流通,而县官富实……皆赡大司农。此者扁鹊之力,而盐、铁之福也。”
文学曰:“边郡山居谷处,阴阳不和,寒冻裂地……中国,天地之中,阴阳之际也……今去而侵边,多斥不毛寒苦之地,是犹弃江皐河滨,而田于岭坂菹泽也……中外空虚,扁鹊何力?而盐、铁何福也?”(85)桓宽撰集,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三《轻重第十四》,第179~180页。
辩论双方本论军用与财政的关系,却皆以“扁鹊”治病时调阴调阳、灸刺稽滞、开利百脉来比喻论证。这场辩论发生的时间与司马迁生活年代大致相当,可谓如实呈现了《扁鹊传》诞生的历史语境。《扁鹊传》中的“阴阳并”,貌似专谓人病,但结合历史语境可知,此等论述也可指政事之极偏、导致“中外空虚”的状况,犹如人身阴阳极盛极衰、扁鹊也无法救治者。
“衣食不能适”与扁鹊故事的关系,虽无较早文献为证,但从后世的相关说法也可略窥此说法之端倪。《世纬》曰:“病伏于膏肓,而饮食如故,此扁鹊之所以骇而走也。”(86)袁袠:《世纬》卷下《节浮》,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23页。此处以“节饮食”而比喻为政当裁剪浮用者,“六不治”中“衣食不能适”或为此而发。
以上所论,唯未及“轻身重财”,然对此一条的理解,司马迁更给出了明确的线索。在《韩非子》中,蔡桓公认为“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在《扁鹊传》中,被改写为“医之好利也,欲治不疾以为功”,后者显然强调了齐桓侯重财轻身的特征,此改动盖亦为司马迁之特笔,为理解下文“轻身重财”提供线索,同样也提示着“六不治”之所从出。
“六不治”之说兼论医事与政治的情形,由上所论大略可见,借扁鹊故事,时人将难以明言的政治情势,以切身可感的方式说出,化抽象为具体,论说效果显然远胜于单纯论说政理。在这类故事中,“扁鹊”形象具有多种隐喻意义,既有见微知著之智、调理阴阳之能,亦有人不信用、有技难施之慨。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扁鹊传》:‘医之所病病道少。’言医之所患,患用其道者少,即下文‘六者’是也。”(87)顾炎武撰,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二七《史记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7页。此说可谓尤明司马迁之隐衷者。医者患用其道者少,才能难施,正类士人之怀宝迷邦、徒唤奈何。唯有以此角度,此“六不治”之说,方能与上文“圣人”之语得以文脉相贯、义理相通。
综上,所谓“六不治”之说,应是司马迁综合“借医喻政”的扁鹊故事而道其义者。——前人或谓此“六不治”乃扁鹊所论,盖因其义乃故事中本有者,实际总结之功应归司马迁。此“六不治”之说,皆具双重意旨:治病之理,仅为其表层叙事,而为政之道,才是其论述重心。这类故事中,“扁鹊”往往非实有其人,而是一种用以论政明理的符号化形象,其所彰显的实际上是人们意识深处对于“见几知微”的圣君贤臣的向往。
对于此传中之“扁鹊”乃虚实相杂,司马迁显然留下了可供后人追索的线索。传记最后一段论述了“扁鹊”之行迹与所擅,曰:“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88)司马迁:《史记》卷一○五《扁鹊仓公列传》,第3379页。扁鹊既无所不至,又所医皆贵人,只要深思其意,则不难明白,司马迁实欲向我们说明,此“扁鹊”乃是寓言故事中之扁鹊——若系凡人,行迹既难如此之广,也不至于专医贵人,后者显系寓言之夸饰。
六 “疑以传疑”与“推见至隐”:《扁鹊传》之“春秋笔法”
据上所论可知,战国秦汉之时,“扁鹊”故事纷繁复杂,如何传达历史的真相,必是司马迁写作此传面对的难题:一一详辨其真伪实属不易,而完全舍弃传说部分,仅载史实,也必将不能传达“扁鹊”在历史上的真正情状,在这种情形下,《春秋》“疑以传疑”的记事原则,几乎是司马迁必然的选择。
司马迁修史,本就以继《春秋》自任(89)司马迁:《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4000~4002页。,承袭后者之书法乃在情理之中,而“疑以传疑”笔法在传达复杂历史情状上实有不可代者。例如《春秋》桓公五年载:“五年春正月,甲戌、己丑,陈侯鲍卒。”(90)《春秋左传正义》卷六《桓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794页一人之卒而记为两日,对此,《谷梁传》解释曰:“鲍卒何为以二日卒之?《春秋》之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陈侯以甲戌之日出,己丑之日得,不知死之日,故举二日以包也。”(91)《春秋谷梁传注疏》卷三《桓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152页。陈侯出走而死,不能定其时日,故兼记其出走之日与得尸之日而以为卒之日。这种矛盾书写,显然在提醒读者对更为深层的历史情状的注意(92)对于陈侯之卒记两日,三传皆认为系“疑以传疑”,但对具体史实的认定有歧异。《公羊传》曰:“曷为以二日卒之?也。甲戌之日亡,已丑之日死而得,君子疑焉,故以二日卒之也。”何休注:“者,狂也。齐人语。”(《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四《桓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809页。)据此,公羊家认为因陈侯患失心之狂疾,故出走不知其处,亦不知其死日,由此史官以其出走之日与得尸之日记其卒。《左传》则认为系“公疾病而乱作,国人分散,故再赴”(《春秋左传正义》卷六《桓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795页),谓因陈人再赴而告国君死日不同,故史官兼记两日。。《扁鹊传》中对“扁鹊”时代、行迹的各种抵牾,都未加以剪裁,此笔法显然秉承了《春秋》“疑以传疑”的书法,其叙事意旨则指向“扁鹊”在历史中虚实相杂、异说纷纭的情状。
如果“疑以传疑”是一种保留历史真实情况的被动性书写,那么“推见至隐”则是《春秋》更为积极地对史料加以剪裁凸显叙事意旨的手法。司马迁将“推见至隐”视为《春秋》表达义理的根本方式,谓“《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93)司马迁:《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第3722页。。《周易》欲说深奥之理,而借助于浅白之意象,相反,《春秋》则面对明白之史实,唯有借“笔削”之法行史权,发挥其“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94)司马迁:《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4003、4005页。“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95)司马迁:《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4003、4005页。的功用。
《春秋》书写事、人、地,皆有隐晦其实者,而欲明其义理,皆当与相关史实记载对读。如“晋赵盾、郑归生、许世子未操刃而书弑君,晋申生、宋痤自缢死而书杀子”之类,皆非据史实,而是依据更深层的义理来记叙,“不有《左传》以证之,亦乌知书弑者未操刃、书杀者实自经也。读《春秋》之文,必证诸左氏之《传》,舍左氏,则《春秋》无从考。此盖不易之论也”(96)徐文靖:《管城硕记》卷一○《春秋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81页。。《春秋》书写的反常处,正是作者寄寓大义处,正如后人所论,“盖隐之所在,往往是历史真相之所在,亦即历史解释之关键所在”(97)李秋兰:《论〈史记〉“推见至隐”之叙事修辞》,台中《朝阳人文社会学刊》第5卷第2期,2007年,第145~146页。。简言之,欲明《春秋》“推见至隐”笔法之义理,必待借助《左传》所阐明的历史事实本身,若舍弃后者而求真相,则必陷入恍惚迷离之境。
《春秋》以表层与史实背离的叙事来彰显事件背后更深层义理,同样,《扁鹊传》以对史实的前后变乱,来凸显事件背后所藏的义理。传中作为叙事主体的三则医案,据其表层叙事来看,人、事、地皆有可疑,但若洞明其“推见至隐”的笔法,则显然可见,此三则医案的叙述,并非依据事件发生之先后,而是依据事“义”之浅深:从诊断赵简子的抚脉知病、到救治虢太子的起死回生,再到借齐桓侯故事彰显治病与治国相通之理,进而引出“六不治”之论,从而彰显“扁鹊”的见微知著之智、燮理阴阳之能,不仅系治病所需,更为理国者所当有。以此观传,全篇秩序井然:材料排列,由小至大、由微及广,而叙事意旨自浅入深、渐臻奥境,毫无紊乱。
不可忽视,此三则医案的前源文献,在《史记》中皆有线索可寻,而将之与此传对读,不但史实可明,本传的写作意旨也的然可知。如前所述,“诊断赵简子”之事,据《赵世家》的记载可知司马迁以赵氏家族传奇目之;其余两则医案所据文献,书中虽不载其文,但《儒林列传·韩生传》言“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98)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第3794~3795页。,《老子韩非列传》言韩非“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99)司马迁:《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第2613页。,则此两则医案的前源文献在《史记》本书中也有提示。不难得知,关于“事”的部分,读者完全可以按图索骥,借助原始文献以明其史实;而关于其“义”的部分,才是司马迁在此传中欲传达的关键。
历史事件具有“事”“史”“义”三个层面,其说远有渊源。孟子论孔子作《春秋》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100)《孟子注疏》卷八《离娄章句下》,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932页。“事”即在历史时空中发生的事实,“史”为记叙这些事实的历史,“义”则是从这些历史事件中可以反思到的规律性的东西。孔子作《春秋》,虽托于史事,但更重要的是要彰显其背后的“义”,故而在叙事中寄寓褒贬、是非、进退之意,即所谓“春秋笔法”。后世史家亦谓,在书写中凸显“义”,乃史家之第一要义,“史所贵者义也”“史之义出于天”“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101)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三《内篇三·史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19、220、220页。。显然,司马迁写作此传,目的也不限仅记史实,而更欲彰显“扁鹊”在历史上的文化意义。此深义则当结合他处所叙之事实,进而推求此处之书法义例而后可知,正如读《春秋》者,欲明其义例,必须参照记载相关事实之《传》文。
此外,如“六不治”之说,皆出自扁鹊故事,司马迁隐其事而道其义,但又特书“圣人”之语暗示其所从出,无不欲人深思之。从整篇传记来看,也可看出司马迁对此传的写法有变于常。如将战国史实与春秋史实杂合来写,“在赵”明显是战国时语,其后却接续以诊赵简子之事;虢国之亡,明显在赵简子之前,却谓扁鹊至其国在“其后”;曾诊赵简子之扁鹊,显然不可能远及秦迁咸阳时,却以“入咸阳”道之。对于这些纷乱,以修史为职的司马迁,显然不可能不知晓,凡此等“故露破绽”之笔法,既存史料之旧,也为读者留窥真之门径。
《扁鹊传》这篇传记,从在《史记》整本书中的排序,也可见《春秋》“推见至隐”的用意。这篇传记排在《田叔列传》和《吴王濞列传》之间,前篇之田叔父子,蒙冤被拘、遭杀,后篇则涉七王之乱,皆当朝政事,是非难以显言,以《扁鹊传》居中,正可借微言以寄其旨——治国者不有见微知著之智、防微杜渐之举,则不免使国家臣民蒙受大难。对此篇之次序,正如某些学者指出,“作为全书唯一的名医传,夹在藩国名相名王二传中间,当然令人感到突兀”,“司马迁显然认为治国如同治病,不可讳疾忌医,更不可弃良医而信庸医,致使轻恙变重症,自招乱亡”(102)朱维铮:《历史观念史:国病与身病——司马迁与扁鹊传奇》,《复旦学报》2005年第2期,第11~12页。。“扁鹊”形象暗含的贤臣、圣王的隐喻意义,也见于这样的篇次安排中。
前人论《史记》之叙事,“如水之傅器,方圆深浅,皆自然相应”(103)冯班撰,何焯评:《钝吟杂录》卷六《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08页。,洵非虚誉。此篇“春秋笔法”的使用,与“扁鹊”在历史中的特殊情形正相应:依其纷繁复杂之势,将“虚”“实”之“扁鹊”熔为一炉,既巧妙地呈现了二者在历史语境中水乳交融的情形,又借事“义”之由浅入深,寄寓对见微知著之圣主明君的向往,且在篇次安排上,也暗自传达了“扁鹊”在历史语境中的“圣王”之隐喻。
七 结 语
“扁鹊”形象,在战国秦汉之际,有其特殊性。此名号当由秦越人而显,其“起死回生”之医技名动天下,使得此名号成为良医之通称,而其洞烛幽微、道通天人的智慧更令后人折服,故而自战国诸子及至汉代文士,皆取其形象以论政事,寄寓其内心深处对圣主明君的向往之情。司马迁为“扁鹊”立传,自不可不顾及此情实,故以特殊笔法,将虚、实之扁鹊绾合为一,巧妙地传达了扁鹊在文化史上的真实情状,同时也寄寓了医、政之理实有相通之奥旨。
日人滕惟寅提出此传中“扁鹊”“非一人”,认为有“秦越人之扁鹊”,有作为良医公名的“一种之扁鹊”,此说洞破千古之秘,但尚有言之未尽者。事实上,此传中在实有其人的“扁鹊”之外,更有一种在诸子论说中“借医喻政”的扁鹊,此种扁鹊仅出现在对政理的论证中,故行迹莫测、无所不往,司马迁檃括其事其义而为“六不治”之说,医、政相通之意趣存乎其中。不能辨明后一种扁鹊,则仍难领会此篇之深旨,故而滕惟寅虽洞明了此传中“扁鹊”非指一人,却又谓“即司马迁亦不知扁鹊非一人”,则显然尚未能真正领会此传意旨。
究其实,此传中所载之“扁鹊”有三种:“秦越人”之扁鹊、“良医公名”之扁鹊、“借医喻政”之扁鹊。后二者有近似处,唯前者实有其人,如诊断赵简子、遭李醯杀害者,而后者则非实有其人,仅出现在“借医喻政”的各种论说中。此三种“扁鹊”,在历史中本就有相互借重之势,在传中更呈密不可分、隐然一体之态,必待随其文势、条分缕析,方可明白司马迁叙事之旨。此处,需要特意辨明的是,作为“扁鹊”声名之所由起的“秦越人”,才是在医学史上尤擅脉诊,传《难经》之“扁鹊”(104)“扁鹊”学派在秦汉之际影响甚大,如《天回医简·脉书·上经》中多次出现的“敝昔”,即“扁鹊”,其中所论述的“损至脉”“五色诊病”等内容(参见天回医简整理组编著:《天回医简》下册,北京:文物出版社2022年版,第4~16页),与传世《难经》多有相合,而其所论疾病传变过程,则与“诊断齐(蔡)桓侯”所论疾病过程相似。此类文献的出现也可间接佐证“秦越人”之“扁鹊”在历史上实有其人,其所创学术亦有确凿的传授之迹,在医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作用。。对此“扁鹊”,其生存年代当据“起虢太子”之事而断,除望诊蔡桓侯之“扁鹊”是否“秦越人”尚可存疑,其余纷纷之“扁鹊”,皆非其人,不过是“秦越人”这一实存之“扁鹊”,在历史时空中的投影而已,或为借名之人,或为喻理之象。明乎此篇传记的笔法与义理,三种“扁鹊”的虚实情形自可分晓。
司马迁修史,实“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05)司马迁:《报任安书》,班固:《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第2735页。,而要达成此目的,绝非简单考订史实所能为,而更在于善于鉴别历史事件背后天道与人事的成分,进而探明祸福之由。“扁鹊”虽为医家,但见微知著、抚脉知病,甚至一望而知人之死生,非深谙天人之理者不能,其形象正可彰示人事背后皆有可识之理,唯贤者识之、愚者昧之,因而福祸由分,而人君一身之贤愚更是天下祸福之所系。此篇《扁鹊传》,相较于单纯辨析史实,作者显然更欲彰显“扁鹊”的文化形象,标识此形象在历史语境中曾有的圣王之喻。唯其事有难以显言者,故特借“春秋笔法”以出之,在表层叙事之外,更将此形象所拥有的天人之理发掘无遗。
章学诚谓:“夫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围千古、牢笼百家者,惟创例发凡,卓见绝识,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学耳。”(106)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五《内篇五·申郑》,第464页。确为独见卓识之论。“春秋笔法”在这篇传记中,最为集中。推其意,盖亦有道家“以技寓道”之微义,司马迁深相推服道家思想,故将其“纲纪天人,推明大道”(107)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五《内篇五·答客问上》,第470页。的撰述宗旨尤借此一篇不甚为人注意的方技之人的传记来传达。
清代学者有见此篇“故为荒幻之辞”者,有谓“不可以世次求”(108)崔适:《史记探源》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6页。者,已然窥其端倪,但却未能深掘其所以然,故而不免轻率地倒向虚假论。朱维铮先生谓“《扁鹊仓公列传》必定是司马迁晚年忍诟含耻续写的《史记》名篇之一”(109)朱维铮:《历史观念史:国病与身病——司马迁与扁鹊传奇》,《复旦学报》2005年第2期,第11页。,乃洞悉其中隐奥之语。这篇恍惚恣肆之作,在传达历史情实的同时,也寄寓了作者对天人之际的追问、祸福存亡之感慨,唯其旨深微,笔有用晦,必待明其书法义例,而后可知其奥义深旨。司马迁论其所作而有“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110)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55页。之语,显然希冀后人对其苦心孤诣处不可泛泛看过,此篇《扁鹊传》所寄寓的奥义深旨则系尤难显言者,非深体其心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