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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记

2024-06-07陈峻峰

文学港 2024年4期
关键词:妗子小舅大姨

陈峻峰

大姨舅生于旧时商人世家,娇生惯养,温文尔雅。私塾、书院、学堂,他一直在读书,直至毕业,当了一名中学老师。后为了漂亮的女学生离婚、再婚,被开除。他带着新妻子和好几板车书,行行重行行,回到了大别山脚下一个叫刘集的小镇子。那是他的家,父母的家,老家。

这个读书人一番作,劳心者现在成了土地上的劳力者,他从没干过农活,除了舞文弄墨,没有任何生存技能,他拿着那些劳动工具,铁锹、锄头、扁担或扬叉,不是尴尬而是滑稽,不明白文艺皆来源于劳动,为何不能作用于它。反倒是这位新媳妇被发现是个能干之人,家里外头,泥里水里,当家立事,生儿育女,让小镇子上的人刮目相看。

小时候,我母亲会带我去姨姥爷家走亲戚,头回见了大姨舅,就觉得他眼睛特别大,明亮,活灵活现的,母亲要他教教我,他乜斜了我一眼,说没字丁大,教不上手。跟在他屁股后面到他的书房,在二层的阁楼上,他根本就不理我。后来我去得多了,也可能是我长大了一些,他先是教我画国画,一枝一叶一花地教,讲其中笔墨的奥妙和技巧;更多的时候让我读书,一知半解的,那些故事、文字让我莫名其妙地获得从未有的触动和震撼,仿佛是风、雷电交加,呼啸和轰鸣,在脑子里,构成画面、动感、影像、声音,妖魔鬼怪,也有人,很多人,好几天不消退;那些石头、龟甲、贝壳、铁、土陶、青铜、三叶虫、头骨和骷髅都发光,从阁楼的小窗刺破小镇的沉沉黑夜。那些书,只让读,不让我拿回家。但我特别想要拿回。我想“拥有它”。中了魔。想到传言中大姨舅的恋爱,拼死拼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大姨舅对大姨妗子,也一定是想“拥有”。他拥有了她。一个人拥有了你喜爱的——好书或者爱人,就不管不顾了:我开始“偷”,并找到了安抚自己的理由,以为大姨舅那么多书,丢失一两本,他根本不会发现。完全是小孩子的心理和把戏。

大姨舅家在大别山北麓的豫皖交界处,史河成为两省界河,乃先秦古邑鸡父之地,我家与之相距四五公里,远也不远,近也不近,再往前就是河南的陈淋子和安徽叶集古镇了。在史河源头,一桥之隔,听大姨舅说过,那里古来商业繁华,近代风起云涌,出过影响力巨大的一个现代文学团体“未名社”,还出过红色革命作家蒋光慈;那地方曾经是著名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八百里山水绵延,是红军的故乡,杜鹃花的故乡,五句子山歌的故乡……说这些是想表明距离的原因,去大姨舅家并不方便,因此我前后一共“偷”了也就十七八本书。

其中有一本书,是大姨舅“著”的,还不叫书,是他写的一部长篇小说手稿,另有一封给某某编辑部的信,诉说他的遭遇和不幸。信里有几个词,是我第一次见到:命运多舛,载沉载浮,长子夭折,呕心沥血。待弄明白了意思,那几个词就在心里梗塞着了,一直为大姨舅难过。再来看他的那双独属于美男子的大眼睛,就显得大而空旷。书稿誊写干净,厚厚一摞,用草纸包裹,放在壁洞里,我无意中发现后,就像发现了惊世的秘密,头晕目眩,读了头一章,便产生了强烈想“偷”的愿望,知道这是大姨舅的“呕心沥血”,我“偷”也是想偷回家读,读过后,定会放回原处,并守口如瓶,终身恪守这个秘密。因此书中都写了啥,我可不说。读大姨舅写的书和读别的书是不一样的,大姨舅我熟识,就在跟前;夜晚一个人来读他,掀开书页,就觉手指触碰到了他了;一抬脸,就看见大姨舅在我的对面,坐在旧式的圈椅里,煤油灯影照着他原本没有血色的脸泛着古铜的光泽。长大后回想,我每次“偷”书,包括偷他的手稿,大姨舅是知道的,心照不宣,没揭穿我,他甚或觉得我的那点伎俩是好笑的。再则,大姨舅所有的书,都被他的阅读赋予了活的生命,封面封底,字里行间,都留有他的气息、体温、指纹、眼神、笔迹,从任何一页读去,都能与大姨舅相遇;有多少书,就有多少个大姨舅。

不用说,这些书都是我在学校读不到的,也一定是我们这地方任何人家都没有的,书里的世界和人,故事,生和死,喜悦和悲伤,说话,穿着,样貌,房子和树,吃饭,我们这里都不会发生,全不一样。只有大姨舅才有这些书吗?从哪里来的呢?看印数好多万好多万册呢,都到哪里去了?而我们这儿就大姨舅这一本。

看看这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著,梅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北京新华印刷厂印刷,新华书店发行,书号114,字数340000,开本850×1168,1952年12月北京第1版,1958年4月北京第3版,1959年12月北京第21次印刷,印数1131001-1161000,定价1.5元……1952年出版第1版,我还没出生呢。这本书除了故事还有好多段落、句子都激荡人心,让我久久不能平息,无论读到哪个地方哪个场景,我也在那里了,和那些“人”在一起,说话、谈笑、战斗、成长、流血、死亡……还有这本:《巴尔扎克传》,斯蒂芬·茨威格著,吴小如、高明凯合译,1951年3月海燕第一版,1951年7月新一版,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地址:上海中央路二十四号二楼,定价:27000元。这个,问过大姨舅,他说那时刚解放,好多东西还没转换过来,人民币还是沿用以前印制,以万为单位,1万等于后来的1元;内文前印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巴尔扎克的遗容,一张是德·韩斯迦夫人像,雍容华贵。这本书让人,尤其一个少年深深迷恋,激发情欲,想入非非。这么说吧,看了《巴尔扎克传》你就想咋样能看到他的全部《人间喜剧》,你就去想他的那个社会,过他那样的生活,认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尤其是那些光彩夺目的贵妇人。我相信这本书同学們没有,只有我大姨舅有,而现在只有我有。

除了这两本书,还有一些,竖排,且都是繁体字版,当然这难不得住我,除有字典外,大姨舅给我第一次讲繁体字,我就喜爱上了,沉迷其中,弄到后来,总觉一个字笔画多些才好看些,有意思些,笔画少了不像字,抄写警句、格言或写日记的时候,我就专门找繁体字来写。大姨舅说,繁体字每个笔画都有释义,都有出处,看到字,就看到了物之象形,形之表意,是活的字,简化了就没法解释了,也没意思了。他拿我陈姓的“陈”字举例,——大姨舅顺手拿起书案上的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墨,描画了一个繁体陈字,一点点给我讲解,突然提高嗓门:“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天问,无解,追根寻源,无关字体的简繁,上下求索,不是一定要找到答案,要的是找!”我吓住了,我也听不懂,但大姨舅说到这里,可就活泛起来,包括他的大眼睛,活灵活现,炯炯有神,不再那样的空旷。他拿起毛笔,蘸了墨,边写边解释,这想必是他做老师的时候上课的板书习惯,且不管我听没听懂,滔滔不绝。有时会突然中断,仿佛触碰到了痛处,闭口不语,身体深陷在圈椅里动也不动,眼睛失去神采,又变得空洞,吓得我气都不敢出了。兴许在第二天或另外的时间里,他又活了,活灵活现,成为另一个人。

他给我从“史”讲到“文”,从“文”讲到“明”,从“册”讲到“典”,从“经”讲到“纬”,从远古先贤、圣哲、大师那些惊天地泣鬼神却无以留存的伟大发现、闪电思想、滚雷言说,大河奔腾的文化源流和滥觞,开启和命名,讲到天命、神授,仓颉造字以及龟甲、兽骨、青铜器和简牍书写载体的人类创举,进而讲到了书写进程的三个时代:简牍时代,卷帙时代,印刷时代。他不光“理论滔滔”,也能把好多枯燥的概念比如经书、纬书、帛书、素书、开卷、压卷、抄本、版本、版式、付梓、编和辑等,讲得特别有趣和好玩,让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就怕他借题发挥。那天大姨舅正在给我讲解书籍的线装、毛装、精装、平装、初版、再版、绝版,话语风暴骤起,说我一爱书之人,原是以为这世界上的书,都是好书,如圣器,盛满思想的甘露,如果有差别,仅仅是优劣,适合不适合,有用无用,或经典和平庸、小众和大众、专业和普及之分。我错了,有坏书。被人利用,怀有目的,进而偷窃、篡改、增删,夹带私货,掺入污秽,玷污了文字的圣水,就是坏书。和坏人一样坏,比坏人坏。好书利用为坏书,把好人也能改造为坏人。这是书的功能。书蕴藏着一种看不见的不可比拟的强大力量。不可视文字微小,線条纤细,词语审慎,纸本轻薄,但它高于王权,威于兵甲,利于兵器,久于时间,恒于功名利禄,超越万千生死,到达未来;一本古籍,几行文字,数帧图画,童谣民谚,夜半歌声,就让帝王惧怕;即便温柔之语,也暗藏锋芒,让英雄销魂蚀骨,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杀人不见血;它是风、是火,微微掠过,草会醒、树会醒、石头会醒、沉睡者会醒;人类只拥有两样东西:物和词;人类一直进行着两种战争:兵的战争和书的战争,兵操兵戈,杀灭肉体,书写文字,攻掠心灵,常常兵的战争尚未交锋,已决胜于书的战争。焚书坑儒,文字狱,谶讳,莫须有,对文人的监管,对思想的禁锢,对书籍的毁灭,历朝历代,从未停止。与之抗力的是,文人从未屈服,书写也从未停止。我们说书能发蒙、启智、明理、唤醒、化育、照临,但也能愚人、控制、侵害、杀伐、洗脑、异化,书是圣器,也是武器,书是圣水,也是脏水,那么什么是好书什么是坏书,你要当心,除基于普遍的价值判断之外,还要看对谁而言,还要看书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说到这里,大姨舅看着我手里正拿着一本书,是但丁的《神曲》,笑了说,这也是一本禁书,现在掌握在你的手里,生杀予夺在你,但我要提醒你,在任何时候,你自然涌现的阅读感受是唯一标准,而不是“价值判断”,不要看那些作者概况、内容介绍、时代背景、主题思想什么的,一本书读一章或几句,你不喜欢,感受不到美好和高贵,听不到低语和倾诉,看不见文字间的光照,感受不到词语的力量和震惊,就立即换另一本。不要担心你放弃了一本好书,它终会与你相遇,换个时间和年龄,有了阅历,对同一本书的感受兴许完全不同了。这说来轻易,事实上,阅读者和一本书的相遇,都是奇迹。不是么,你看你手里的这本,写于十四世纪,邂逅在二十世纪;但丁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你在小小刘集小镇你大姨舅家和他碰面……

就这样,好几年间里,我漫无边际地读书,听大姨舅漫无边际地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理解不理解,听懂没听懂的,有一天我尝试着把我读过的书和他给我断断续续讲的串联一下,发现他是有次序的和有逻辑的,绝非即兴而为,就像有备课。他看似是给我一个人讲,其实是给很多人讲,给天空、大地、纵横的山川与河流讲,给云彩、飞鸟、星星和月亮讲,还有些时候,他给自己讲,给虚空讲,给我看不见的虚幻之物讲,也会骤然打住,目光投放在一屋子书上,心事重重的,扔下我,转身不见了,就像一个幻觉。

我就觉着大姨舅的人是一个世界,大姨舅的书是一个世界,还有大姨妗子也是一个世界,他、她、它们都不是这儿的世界,只有我是这儿的世界,有土路、烂葬岗、高塘埂、东大坎子、石磨、石磙、干渠、稻田、狗尾巴草、粪池子、尿桶、猪、鸡鸭鹅、水牛、队长、土斑蛇、楝树和臭椿……不仅我们不在一个世界,说话也不一样。一直没弄明白,这世界上有两套语言吗?同一个人,比如大姨舅,常常会说出我能听懂的话,也会说出我听不懂的话。

大姨妗子那天刚干完活,听三不听四地问我,你大姨舅给你都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大姨舅是臭文人,臭文人就这毛病,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还牵强附会,跟生活都不搭边,没烟火气。别听他的,你大姨舅临空蹈虚,吃云彩,我们吃五谷杂粮,拉臭粑粑,来听我给你说。你刚才说啥?这世界是不是有两套语言?是两套语言啊,你这小孩思考问题怪深刻的呢。形上。形上。两套语言,一套是功能性语言——一定意义上说不是语言,是口语、白话,用于交际,就像庄子里人的说话;再就是你刚才用的一个词:语言,用于审美,在精神层面,这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品,也是使命。你大姨舅说得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语言使命。大姨妗子说到这,顺手拿了一本书,并不打开,轻轻摩挲,仿佛感受和抚爱,回想和追忆,眼睛里是和大姨舅一样的湿润和明亮,充满深情,活灵活现,说,神创造万物,又将语言赋予人类,就像光,我们亲眼看着语言照亮万物神秘的丛林,花叶茂发,生灵跃动,光明升起;我们看到了天空和大地漫无边际捧出色彩、声音、气味、温暖、光明和黑暗,仿如合唱,纷纷成为“语言”,直达我们的眼睛、内心和双唇。固然我们看不到,但我们知道,与之一起莅临的,还有神。而这看似一切都是我的内心呈示和意愿言说,其实是万物和诸神通过我们以及赋予我们的语言,描画、切近和展示它们自己。神拉扯着我们,就像父母拉扯着他的孩子,来和陌生的天地万物相互打量、探寻、感知、认同,实现一次广阔而曼妙的领受、切磋、交流和交谈,并和神一起完成创世、开启和命名。以至终于有第一个人面对河流的奔涌和波荡,发出惊世的声音:水!水就被开启,被呈示和言说,有了名字,同时有了类属、品质、意义和人格化。神赋予人命名的权利,就像赋予人类语言。语言为万物命名,命名又使万物遮蔽于命名,我们因命名所遮蔽的世界新生人类的痛苦和困惑,尝试着,经过语言,从物质的世界走入意义的世界,从存在的世界走入空灵的世界,从万物的具象世界走入万物的幻象世界,从真实走入梦境,从肉身走入飞翔,从神创造的人的世界走入人发现的神的世界;这个世界,原来更大,超出了语言的范畴,我们需要另一种语言,或者另一种独特的语言形式,接近,抑或说返回、揭示,抑或说呈现,就像从语言回到人,人回到草木,草木回到水,水回到大地,大地回到万有,万有回到黑暗。委实,我们曾用一种语言将万物分开,而现在需要有另一种语言,来艰苦寻找万物之间的神性和联系。这种语言远远超越了它的功能性、交际性,而成为另外一种语言形式,譬如诗与思,爱与美,情感和蕴藉等。这就是隐喻。这个隐喻可不是你们课堂上说的作文的一般修辞手法,由此来增加情感渲染,让文章精彩绝伦,其实它更是语言内部的一种机制,既反映了语言的本质,又反映了人的本质。就像神赋予人类语言,人类就担负了语言的宿命和使命;如果当初神赋予一棵果树以语言,那么担负了语言的宿命和使命的,就是果树而不是人,我、你、你大姨舅,还有你姨姥爷,可能就被神安排去开花和结果了……

大姨妗子还不如大姨舅,我就疑惑平日里泥里水里的大姨妗子,這不是她,不是她在发声,也不在此个空间,也不是说给我听。若然是她,那么她说的就是“语言”?“隐喻”?“审美”?“蕴藉”?我不堪忍受。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学校,听老师讲课,一下感到轻松多了。说真的,我现在得承认,就学习、阅读而言,终究是简体字、白话文晓白流畅、愉悦,无障碍,是“自然涌现的阅读感受”。是否高贵不知道,但它美好。后来我去大姨舅那偷来的,不用说,大多是新书,简体字版,横排,我从那里读到了鲁迅的《秋夜》,朱自清的《背影》,季羡林的《燕园春色》,唐小丁的《北京漫步》,冰心的《小桔灯》,茅盾的《白杨礼赞》,老舍的《落花生》,杨朔的《荔枝蜜》,臧克家的《镜泊湖》,峻青的《秋色赋》,茹志鹃的《百合花》,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祝酒歌》,贺敬之的《放声歌唱》,还有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诗,大姨舅说贺敬之就是学他的。到了这个时候,我对“书”有了认识,或者说我认识了我认为的“书”,上面举例的那两本是作为“书”存在的,还有我看不懂的那些“天书”“经书”,遥远,久远,它更加是“书”,即大姨舅说的“典籍”意义,大姨妗子说的“语言”意义;后面列举的这些文章,我就没把它们当作“书”了,它们贴近我,是我们自身,是我们发生的事情,是我们的生活,真实,亲切,美,能看到,可触及,能去到,有烟火气。还有就觉得他们写得好,是我们说话的语言,又不完全是我们说话的语言。我们上课的教材是课本,固然也有好多“文章”,但它们不是“书”,书是专的,明明白白,你只听老师分析就是了,主谓宾,好的文章也被拆解得七零八落。

倒是有一次,学校来了好多新老师。给我们上课的语文老师厉害得很,那时没教材,讲什么,老师自己定。上第一堂课,新老师走上讲台,没说话,先在黑板上写了课文的名字《荷花淀》。他先是把《荷花淀》的故事梗概讲述一遍,然后绘声绘色地给同学们朗诵……月色,水色,跳跃的苇眉子,嫩小的菱角,凉爽的风,优美极了,抒情极了,完了,他开始讲解:那几个青年女子开始轻轻划着小船,说笑着,船两边的水声是“哗,哗,哗”……当发现日本鬼子的大船正向她们驶来,她们就拼命地往前摇,水在两旁就变成了大声的“哗哗,哗哗,哗哗哗”。他边讲述,边用手比划着,说:“同学们,你们听,‘哗,哗,哗,这是单音节的‘哗,之后突然变成了重复音节的‘哗哗,哗哗,哗哗哗,仅仅一个象声词的变换运用,一下生动起来,紧张起来,文字带我们如在现场,如临大敌。我们便和她们一起把小船拼命往荷花淀里摇,最后小船猛然一窜,就驶进了荷花淀……请注意,在这里,作者写道:几只野鸭扑楞楞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就在这时,她们的耳边响起一排枪声——原来是我们的战士们埋伏在水下,对鬼子进行了出其不意的伏击,并用手榴弹把鬼子的大船炸沉了……”

停顿了一会,教室里鸦雀无声,安静极了,老师似乎呼出一口气来,开始提问:“哪位同学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写那群惊起的野鸭子?”没人举手。老师把每个同学都看一遍,看得我们心慌意乱。看完后,老师笑了,脸上出现了骄矜的表情,自言自语,又像是卖弄,很得意的样子,说:“文章贵在既出其不意,又在情理之中。这是作者着意安排的伏笔,是为了下面的情节铺垫。就是说,当你后来看到那些突然现出的战士们,才惊奇地发现,他们在水下埋伏得多么隐蔽啊,连野鸭子都没有惊动!”老师话音一落,我激动得身子往上耸了一下,差点失声尖叫。

这之后,在写作文时,我开始偷文章中的词语、句子,并学着他们的腔调,或者说是“语言”吧。后来给班里女生递纸条、写情书,也偷里面的“语言”,显得自己很有文采,才华横溢。我一直认为书只有我一个人有,里面的文章只有我一个人读到,他们都不知道,就像私藏的食物。有一天我在大姨舅的某一本书里,光芒一闪,发现了《荷花淀》,就是新老师讲过的孙犁的《荷花淀》,忽然明白了,那些书对于同学们可能没有,但对于老师,他们和大姨舅是一代人,大姨舅有,他们也有,大姨舅读过,他们也读过。好长时间里,见了老师我都不敢抬头,臊得慌,觉得自己既是偷书的贼,又是骗子。

在这之前,我还错了一回。一九六六年暑假,雷电炸裂,摧枯拉朽,开始向一切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统称“四旧”发起冲击。什么是“四旧”呢?比如旧的字画、书刊、器皿、饰物、古籍等,在一些大人以及高年级的大孩子的率领下,我们冲进街道、单位、住室、家宅搜查,没想到啊,在我们村子的蔡先生家,就搜出好多来,散发着腐朽之气,拉了好几架子车,堆放在稻场上,小山包一样。那天晚上,我动了心思,拉了一位同学壮胆,逃离了队伍,悄悄溜到了“小山包”的阴影一侧,俩人商量来干一件事情:偷书。——那晚非常成功,我同学负责偷,我负责搬运到稻场边上的草垛后面,如此搬运了三四趟,那边就点火开始焚烧了,烧得人——大姨舅教过我一个成语:痛彻心扉!略有窃喜,我们俩偷了一堆书,还捎带几样破旧玩意儿。后来在别的村子烧书的时候,我们俩故伎重演,又偷了好多书,俩人分。前前后后我分到的有《啼笑因缘》《故事新编》《老一套》《雷雨》《好儿女》《时事手册》《小夏伯阳》《东风集》《最大的力量》《百家姓》《少年半导体收音机》《西游记》《水浒传》《彭公案》《施公案》《青春之歌》《红岩》《欧也妮·葛朗台》《普希金诗选》《铁流》《李有才板话》《警世通言》《消灭飞蝗》《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我有书了,很多书,我会经常一个人在屋里,高高坐在一摞书之上,自谓万物之灵长——大姨舅说的——坐在食物链的顶端,亦如一代帝王,独霸江山,坐拥天下,一地书籍都是我的臣民!突然间,我就慌了,从书籍的御座上滚下来,我想到了大姨舅的书、字画,还有我早已还回去的那部小说手稿……我觉得不祥。于是想方设法催母亲去姨姥爷家。母亲不明白,说不年不节的,走啥亲戚。我说我想到大姨舅家写字、画画。母亲乐意了,想着学校放假了,孩子的学习耽误不得,就带了我去,她决定让我在姨姥爷家干脆住上一段时间,不再和那些大孩子们瞎掺和。

大别山脚下的刘集小镇子,遥遠、偏僻,一样闹革命,一样破四旧,口号、标语一直糊到大姨舅家阁楼的窗棂上。让我完全没想到的是,姨姥爷家没遭到任何冲击和查抄。但我高兴不起来,在大姨妗子和母亲的谈话中得知,大姨舅人毁了,早已不再是以前的大姨舅了,画不画了,笔墨纸砚都枯竭在那里,书更是不读了,颓废、堕落、恍惚、颠倒,阴阳生死两界,昼夜黑白交割,沉沉浮浮之间,不知是哪一天,大姨妗子对母亲惊呼:他迷恋上了赌博!

大姨妗子一声惊呼,把我击倒,我才知道这些年来来回回,大姨舅是我的全部支撑。大姨舅毁了,我也毁了;大姨舅没了,我也没了;大姨舅作为偶像以及他的那些书构筑的神坛、象牙之塔,现在崩塌了,书页溃散无形,文字无影无踪,我又成了一张白纸,回到史前,成为原始人,赤身裸体在无边的旷野中茫然奔走,我能有的只能是那些土路、烂葬岗、高塘埂、东大坎子、石磨、石磙、干渠、稻田、狗尾巴草、粪池子……我忍着没哭,上到阁楼上,环顾四周,阴森可怖,一屋子的书都死了。阁楼东北角,还有好多捆书没来得及打开呢,那是大姨舅那年被开除回家时带回来的书,我曾无数次想象着把它们一一打开的景象,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封面、书名、开本、出版社,纷呈异彩,该是怎样令人迷醉,以致手足无措。而我会和其中的很多本好书相遇,按大姨舅说,都是奇迹。是的,奇迹!——几十年后当我也成了读书人、写书人,我才理解了大姨舅的话,我想首先是那个书写者,在某一个时刻,明亮或暗晦,平常或非凡,焦虑或忧心,灵感降临了,书写者知道,与之一起降临的,还有神;双手颤抖,泪水盈眶,他开始铺展稿纸,墨水注满笔管,跟随灵感引导,借助神的力,呕心沥血,来寻找词语和句子,给你讲述他的故事。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他抓住了它,实现它,没让它逃脱,直到某一个黄昏或者长夜之后的黎明,书写者写完最后一个字,用最后的气力画上那个句号,隐约一滴黑血,往后,倒在了地上。第二个奇迹出现了,首个阅读者,那个出版人,他是多么幸运,他甚至刚刚捧读,双手颤抖,泪水盈眶,非价值判断,完全来自文字的自然感受,这是本好书,他感谢神,有这奇迹般的相遇!接下来,是文字编辑、插画师、书籍装帧者、捡字工、校对员,施墨、印刷、裁剪、装订,打包工,质检员以及运输、装卸、采购、营销的诸多工序,最后与你相遇,奇迹般的以一本书的形式到达你的手上。这一切都不敢想象。然而书是供人阅读的,你读书,书也读你,你所有的倾心、赤诚,爱不释手,书都会回应;阅读者赋予书以生命、灵魂和情感,每一个词语和句子都闪闪发光,于是彼此照亮,相映成辉。这是一场恋爱。读书人和书穿越时空,终得一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共有悲欢与生死。哦,你不爱了,开始抛弃,就像大姨舅的书,没了阅读,全死了;你抛弃,你也被抛弃,大姨舅也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我有了一个少年能有的全部悲伤。而这时我竟然想来打开那些捆着的书,我是想找回那个读书人吗?又停下手,发觉每捆书都是不同开本的捆在一起,大小不等,长短不齐,这显然是在收拾时没有经过挑选和整理。我开始来检查每本书可能留下的信息和印记,比如出版年月、购书时间、签名、书店购书纪念章、单据等,我明白过来,这些书是直接从书架上一摞摞拿下来,当即打捆的;进一步猜想,大姨舅在购买和阅读这些书时,也是不分开本、类别,文史哲美,古今中外,读完一本后接着往书架上放,从未做系统化分类整理。果然如此,这里面就暗藏了他的购买顺序、阅读顺序,那自然也构成了大姨舅的生命顺序。再配合阅读书中大姨舅留下的划线、符号、批注、随笔,还有气息、体温、指纹、眼神,足可还原曾经的那个大姨舅了:美男子,读书人,才华横溢,恃才傲物,渊博,一身遮掩不住的光芒!

然而,世上再无大姨舅。现在的大姨舅已是另外一个人。大姨妗子的那声惊呼,一闪刀锋的寒光,残忍地把时间和一个人断然分开,身首异处,后来的大姨舅包括我长大后断断续续地走访和调查,无论是传言还是事实,他都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大姨舅家南边的大别山有一批职业牛贩子,解放前就有。牛乃大宗商品,买卖大,赚的多,来得快,得了钱财,就在山窝子里定点赌博狂欢,输输赢赢,得一个刺激和快乐。那里既是赌场,真金白银,也是精神的乐园,冒险家的乐园,让人意兴勃发,耗尽体力和精血,又过足瘾。

读书人大姨舅,原是从不沾染这类不良嗜好,更不要说赌博了,对乡村这么低俗的耍钱手段和方式不屑一顾,从未涉足。不知怎么在一个黑夜,爱耍钱的小舅姥爷把他带到那里。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在一片丘陵地带的纵深处,进到一处山民住家,对了暗号,闪身进去。屋子里烟熏火燎,灯影绰绰,鬼影幢幢,正门堂屋,开了三场,赌者、庄家、自由下注者,分别合围,形成各自的中心。大姨舅才进来,迷三道四的,还没入行,只可为旁观者,且带有排斥的心理,在小舅姥爷身后看了一晚上,天麻麻亮时,东家掐准点,即刻结束,马上收场,赌家们吃过东家煮好的早点,一抹拉嘴,趁黎明前的黑暗,四散而去。

大姨舅睡了一天,下午稍晚一点醒来,锅里焐着现成的饭,吃过后,小舅姥爷又来了,问他还去不,大姨舅说去。两人就又在黑夜里千辛万苦摸到了头天晚上的那个地方。小舅姥爷依旧和他的搭档赌,大姨舅就去观察研究屋子里的不同设局和赌法。小舅姥爷这一桌是用扑克“推牌九”,文明些,另一桌是“炸金花”,有点野蛮,还有一桌在堂屋的正中间,一圈人围着大方桌子“冚钢子宝”,人多势众,山呼海啸。大姨舅明白过来,赌博不单是耍钱,它是一类人的精神生活!小舅姥爷喊他过来,怕他参与,因为那里“机巧”太多。大姨舅敏感,已觉察到,就认认真真在小舅姥爷后面看,很快就看出了名堂。看到第三个晚上,小舅姥爷起身尿尿,让他代替,把一叠钱放那儿,说输了算他的。等小舅姥爷尿尿回来时,惊异地看到,门前的一叠钱一下增高了许多。大姨舅起身让位,小舅姥爷就把他按住,说你来,你来,我瞌睡死了。话还没说完,他就钻到西头屋里了。天亮时分,战事即告结束,东家就端上来热腾腾的早点,各位赌家开始盘点,抽出打头的钱给东家,一番闹腾后,抓紧散了。

路上,小舅姥爷有心事,让停下,蹲在地角,在黑暗里数钱,数了一遍,不相信,就又数了一遍,随手抽出一扎,塞进怀里,把剩余的钱和黑布袋一起给了大姨舅。大姨舅不要,小舅姥爷说,拿着,你赢的。啧啧,你还说你不会,哄你叔呢?大姨舅不说话。心里揣摩他帮小舅姥爷赢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而究竟那晚大姨舅替小舅姥爷赢了多少,不得而知。于是约定,次日晚上,在上塘坝口约齐,不见不散。

那晚大姨舅是替人代赌,初战告捷,再去就亲自参战了。纸牌,骰子不过瘾,大姨舅迷上了“冚钢子宝”。“冚”,倒扣意,即用一只木盏(碗)类容器罩上;“钢子”,一般指硬币,叫“钢子儿”或“钢镚儿”;“宝”是“押宝”,就是下注、下筹码。不过这用于赌具的“钢子”,不是那种镍币,而是大钱,即中国古钱币,也被幽默地称为“孔方兄”,外圆内方。这种形制最初考虑的是它的功用,“外圆”为便于携带,“内方”则不易旋转,防止磨损,后来便有了文化意义的延展,所谓方属地,圆属天,天圆地方,说这种形制既表达了古人此种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也内含着中国人的处世哲学:内心方正、规矩,有原则,外处圆滑、协调,和为贵。可老祖宗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种具有交换和文化双重价值的“媒介物”,被不肖子孙用作了赌具,这让列祖列宗颜面尽失,斯文扫地。在大姨舅时代乡间用作赌具的钱币多半为清代的铜钱,有“康熙通宝”“乾隆通宝”“嘉庆通宝”“道光通宝”“咸丰通宝”什么的,寻常人家,随处可见。而钱赌钱,钱生钱,用钱做赌钱的工具,真是富有想象。然而这是赌世界里最低级的赌法,低级的赌法就在于简单,更能体现赌的本质,就像这“冚钢子宝”。

近距离观赏一下:庄家手执一枚大钱,大钱的正面是“光子”,背面是“麻子”,庄家捏着大钱的边沿儿,在桌子上带着一股巧劲儿让大钱飞速旋转起来,不及看清,迅速用一只小木盏(碗)冚住,一圈人根据自己的观察和判断下钱(押宝),多少不限,咎由自取,赌“光子”还是“麻子”。赢者,由庄家赔付,输者,庄家把钱收走。

这是最简单的。堪称有“技术含量”的,是庄家手执两枚大钱,这样就会出现三种情况:一对光,称“光对”;一对麻,称“麻对”;一光一麻,称“杠子”,因此“冚钢子宝”也叫“冚杠子宝”。那么很显然,不是谁都敢于做庄家,你得有足够的本钱,还得有旋转大钱、尤其是旋转两枚大钱的娴熟技巧,更重要的是庄家在旋转大钱时那花样翻新的手指儿间,人人皆知,藏有无穷的玄机。你不服,你来。这对大姨舅来说,完全不是难事,几个晚上的实战,他就赫然坐上了庄家的位置。对付那些牛贩子,之于大姨舅,全然不在話下。这是知识的胜利,读书人的胜利。以致赢得那些牛贩子一个个伤心败气,莫名其妙,又不服,越赌越大。小舅姥爷有点怕了,对大姨舅发出警告。因为那些牛贩子既有赌性,又有匪性,逼急了眼,使出杀人牛刀也未必不能。他们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因此大姨舅在赢了几场之后,会故意输几场,仿佛作为文化人,也来稍稍体现一下中国古老钱币所谓内方外圆的文化哲学。但金钱这玩意儿,既炙手可热,又冰凉无情。就像赫然坐在庄家位置的大姨舅,高高在上,俯仰天地,转动乾坤,笑看四合,猛虎一样斑斓,杀手一样冷血,王者一样君临天下,或输或赢,或进或退,已与金钱无关,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目的,甚或至高理想,就是要把那些牛贩子赶尽杀绝,一统天下。

后来我想,那是一种复仇。于是属于赌徒的生活开始了:整夜整夜地赌,天亮前回来,一头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一般在下午四五点钟醒来,洗漱、换衣、修饰,大姨妗子给他准备了不算差的食物,供他享用,心满意足,毛巾沾一下嘴,推开碗筷,就取了墙上的京胡,坐在旧式红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膝盖处垫上小布垫,弓弦擦了松香,调音,然后开始闭上眼睛,自拉自唱那时不让唱的京剧《借东风》《捉放曹》《贵妃醉酒》《野猪林》《铡美案》《罗成叫关》……一板一眼,他唱得很认真,动情或激越处,几欲站起身来拿出架势表演。他这样不间断地一直唱到天黑,身心舒坦,天地敞开,百川归海,万物序焉,遂收起,提了钱袋和赌具,与小舅姥爷在上塘坝口约齐,一起遁入夜色。次日依旧,周而复始。

也有规律,不是常年都赌,尤其到了冬月,忙家事,忙过年,且冷得要死,高兴了在庄子里就近耍下小钱娱乐,不再去专门赌。大姨舅呢,也安生在家待着,圈起猛虎,放下屠刀,趁此休养生息,补充几近耗尽在黑夜里的精血和体能,再现书生的清高和傲慢,只是不读书了,也不再写画,日子略显寂寞。大姨妗子这些年忙罢田里的活,在门口尝试着摆摊,学着供销合作社的姨姥爷卖布,兼及其他小百货,逼着大姨舅在家写点春联、画些字画,放在摊子边代卖,两样都赚不少钱。仿佛突然间的,临街起了三间大屋,从父母的老房子里搬了出来,单独居住。三间大屋,震撼了小镇子,都说是大姨舅赢钱盖起来的,熟人在街上遇见了,打着哑谜,心照不宣,伸长了脑袋要到他的口袋里,一探究竟。大姨舅并不躲闪,清高、自傲,这原本是他读书人的气质,现在成了赌神的风采。

赌窝终被捣毁,小姨姥爷等一批赌徒现场被抓,让民兵五花大绑给关到了县里的大牢。这是个时间点,大姨舅由此彻底戒赌,凛然决绝。而那时我已参军入伍,离开故乡和大姨舅了。咋说呢,说离开也没离开,新兵发的军用挎包里装了满满的大部分都是大姨舅的书,是我阅读和筛选下来的让我沉迷的书,高贵而美好,我深陷文字间,不能自拔。离开那些书我可能没法活。这一点都不夸张。人居然除了没有食物不可以活,有些时候没有了书,也不可以活。大姨舅的书和我在一起,曾经的大姨舅就和我在一起,大姨舅在我的书里复活,我靠大姨舅的书续命,打开书页,我就能看见他的大眼睛,活灵活现,还有他的清高、自傲,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我常常不知道我在读大姨舅的书,还是在读大姨舅的人。他曾和我谈及文学,说文学就是人学。这是我听到的最早的文学理论。这样定义那么大姨舅可不就是一本人的书,这让我思考一本完整的书或人,比如大姨舅,是否包含他人生后来的部分。

大姨舅的那些书是装在黄军包里,离开家时我一直斜挎在肩上,闷罐车坐了三天三夜,我一直傻瓜样的没取下。它太重了,故乡装在里面,大姨舅装在里面,大姨妗子也装在里面,还有日月江河,星辰大海,直到下车,到了新兵连宿舍,放下背包,才觉右胳膊竟抬不起来了。年轻无碍,以为很快就会恢复,谁知那么严重,竟留下了病根,再断不了,直到现在。这被我视为是一个隐喻。

最后我须诚恳交代,大姨舅给我讲的那些话,固然不是原话,但大致不出其左右,他挡不住我不厌其烦刨根问底,直到我都上高中了。没办法,我母亲是独生女,大姨舅就担负起娘舅的身份。重要的是我是他的崇拜者,甚或是唯一的。没我,那个时代,在那个偏僻的小镇子,他满腹经纶,说与谁听,胸中块垒,怎得一吐!大姨妗子的那一大段话,我就迷惑了,是她讲过的原话,还是我揣摩了她的意思后有我作出的当下表述。问过大姨妗子,她先是一怔:我讲的啥话?我说关于语言。啥语言?与说话对应的语言。大姨妗子笑了起来,银发抖动,说就连你大姨舅,一个读书人,书都拌(扔弃)完了,谁还记得!停了会,又笑,自嘲似的,有隐隐的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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