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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山阴道

2024-06-07汤丹文

文学港 2024年4期
关键词:长乐爷爷奶奶

汤丹文

(一)

我的故乡,曾经成谜。

从正规的履历表上来看,我填写的是嵊州。我父亲从嵊州的长乐镇走出,先就读于当时萧山的湘湖师范,后考上杭州六和塔边的浙江师范学院(浙江师范大学前身)。毕业后来到宁波,在四中教俄语,与我妈相识。

我出生在宁波,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宁波人称“末肚儿子”,不像我的哥哥姐姐,因为父母工作忙,从小就被带到长乐,由农村里的奶娘养大。我在父母身边,可算没吃过多大苦。

小时候没去过几次长乐,当然也没有深刻的印象。那时的长乐,于我而言,绝非田园牧歌式的故乡:爷爷的一家住在镇上一家院子逼仄的小屋里,旁边就是柴房。大多数时间,爷爷在长乐镇下面的大崑等山村的供销社工作。除了爷爷奶奶和几个叔叔,我们没有其他的旁系亲属。

小时候最开心事情之一是长乐的亲人来宁波,特别是娘娘(长乐人称“奶奶”为“娘娘”)带来了番薯干、蛋卷和米粉榨面,这是小时的我在那个物质匮乏年代最好的滋补品。

好几次想把我籍贯改为宁波,因为妈妈是宁波人,她和一个舅舅由在宁波的太外公拉扯大,当时我们都住在碶闸街、马鞍巷一带。我的外婆则与我的几个阿姨和小舅生活在上海。也许我小时候与太外公、上海外婆的关系反而近一点。宁波人有一个特点,外婆家虽是妈妈一边的娘家,但之间的热络程度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时候,我家还“飞”来过一个亲戚,我们叫他“飞来娘舅”,他姓邵,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他说,他与我奶奶是同村人,在萧山临浦的下邵村。

这位“飞来娘舅”在当时是个能人——他是来往于沪甬之间“工农兵三号”客轮上的客运主任,曾在东海舰队当过兵。当时沪甬航线火爆,人们买票带货,都央求他。他似乎还负责过船上的治安秩序管理。反正我小时候,感觉他十分了得:抽着浓香型的凤凰烟,壳子是淡黄的那种。轮船停靠宁波的时候,我们直上直下。有一次,他还带我们一家去了东钱湖的舰队总部和郭家峙旁边的113医院,吃了饭喝了酒,很是风光。

当时,我没有想到的是,萧山的临浦一带,其实是我父亲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二)

在50岁以前,我一次也没去过萧山临浦。但父亲至今还记得他离开临浦的时候,他还在奶奶怀抱中。

他依稀记得,那天很冷,太阳朦朦胧胧。他的鼻涕是冻着的,头靠在奶奶的肩头,看着故乡一切从泛着白光的水面渐渐远去。他们最初走的是水路,从钱塘江支流浦阳江向上游的山区一路逃难,日本人渡江打了过来。

当时,爷爷在盐务局做事。在民国,盐务局是政府机关部门,盐务的缉私队还是准军事组织,不得不撤。

爷爷的几個兄弟也避走他乡,只留下爷爷的母亲等女眷看家,而祖宅终在战火中被焚。

父亲曾告诉我这其中的过程,当时,日本兵闯到院子里东张西望,见没啥,便出门而去。已经吓坏的太奶奶,迫不及待地关上了院门。“咣当”一声巨响,不受待见的日本兵恼怒地回来,一把火烧了汤家大院。太奶奶只身逃出,只拿了自己的梳妆盒,拎了一只马桶。我对这个细节十分惊异而好奇,梳妆盒能理解,这里面应是太奶奶的随身爱物,或许还有黄金珠宝之类的东西。但拎出一只马桶就十分反常了。但后来想了一想,也对——在浙东,马桶又称“子孙桶”。太奶奶拎了马桶出来,潜意识中就好比留下了汤家的根脉。

不久前,小叔叔讲了祖宅被烧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他说,当时,汤家大院被日本人征用屯兵。撤走的时候,怕留下什么罪证,一把火烧了宅子。除了梳妆盒外,太奶奶拿出的是一只日本人的铝制军用饭盒,这只饭盒至今藏在他家中。

不管怎样,这座位于临浦镇“求利河沿”(音)的汤家老宅,不复存在。前几年,我们与父亲第一次去临浦寻找老宅的旧址,父亲在湘湖师范就读时曾不时玩耍于此。但我们去时,“求利河沿”边的那个水塘已经填没,父亲再也不见当年小伯(爷爷的小弟弟)下水捉鱼,为他改善伙食的场景了。

(三)

其实,爷爷一直想回到临浦的老家。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曾有想法去找到当年祖宅的地契,花钱在旧址上重新盖房。因为没钱,只得作罢。

爷爷于1985年4月去世,当年,小叔叔曾在长乐的小屋内,找到一本小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临浦汤氏一族相关亲眷出生和殁亡的日期。在我的印象中,爷爷不苟言笑,他在本本上记着的这一切,恐是他心中最深情且记挂的东西。

爷爷过世的那年,我刚要高考。记得那时回到长乐奔丧,印象深刻的是出殡那天的抬棺游行。按长乐的乡风,每到一个重要路口,在司仪的叫唤中,后人都要跪下叩拜。来送行的乡人很多,在不大的镇上,爷爷也算是个名人,人称“汤师伯”。奶奶被称为“汤师娘”。解放前,他们开过长乐镇上最大的布店。

对爷爷来说,那次逃难的最终落脚点选择在长乐。流落于此,最大的可能是此时奶奶有了身孕,自然不能跟着盐务局再一路颠簸前行:奶奶在长乐生下二叔。

我父亲在家中是长子,家里有四兄弟、一妹妹,分别叫菊生、铁生、梅生、乐生和一水。“铁生”这个名字,自然是爷爷为了纪念那个铁血如晦、家国破亡的岁月。

在长乐,爷爷成了一无所有者。为了谋生,他摆过粥摊,卖过红薯。从针头线脑的杂货小本经营,发展壮大至最后开了布店,在长乐镇上颇有名气。

所有的成功是有来由的:爷爷在广州的商务印书馆书店工作过,我父亲就生在广州。当时在书店,爷爷一手打算盘,一手还能记账,颇具绍兴师爷风范。据奶奶说,当时顾客来书店,只要报出书名,他便记得这本书在书架的哪个地方。与爷爷一起打拼的奶奶,祖上也曾在富阳做生意。如此,俩人经商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当时,奶奶去杭州进货是走着去的,翻山越岭,还挑着担子,个中辛苦,可想而知。

尽管新中国成立后,布店被公私合营并入供销社系统,爷爷也成为一名极普通的员工,但汤氏的这一脉在嵊州、宁波、南昌、北京甚至海外,开枝散叶,蔚为大观了。

(四)

在疫情的那几年,父亲老是提起临浦,并说,其实真正的老家不在镇上,而是离临浦镇不远的一个叫“茶汤坞”的地方,那里都是姓汤的人。

我遍寻资料,这一带并没有这个地名,但萧山进化镇有个叫“大汤坞”的地方,我猜想“茶汤坞”应是前者的口音之误。后来在网上查到,这个地方出了个名人,他叫汤寿潜,也叫汤震,是辛亥革命后浙江的首任都督,也是护路运动中筹建沪杭甬铁路的“总理”,可算晚清和民国初年浙江的大名人。一看他的照片,竟与我印象中的爷爷有几分神似。

2022年的国庆节,汤家的弟兄们和部分子孙们先在嵊州会聚,然后浩浩荡荡奔向大汤坞。当时想法也挺简单,能找到老家、寻到根最好,若找不到大不了作为一次周边的休闲旅游。

没想到,寻找异常的顺利。当日,我们来到大汤坞的汤氏宗祠,遇到右边厢房里坐着的一位老人,竟是修谱的主持人。见我们是来认祖归宗的,他热心地叫人搬来梯子,从宗祠的房梁上取下了厚厚几本还簇新的族谱。

在打开这本重修于2014年的族谱的那一刻,所有的疑问豁然开朗:我爷爷汤汉平,族名“观霖”,他是大汤坞汤家的兴世公四系的子孙,“行登三百十五,娶邵氏”。支系下面不仅有我父辈们的名字,甚至也有我们下一辈的信息。

我们真的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些资料和信息的。或许,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们总脱不开故乡人的深情凝视。

大汤坞的汤家,自然少不了水。这里山明水秀,宗祠前就有一个大的水塘,四周散布着黛瓦白墙,一片桃源风光。

大汤坞的始迁祖为汤贵公,他是第二十四世孙。再寻根而去,汤氏家族原籍河南汤阴:北宋末年,汤阴汤鹏举家随宋室南迁江南。元朝时为避兵祸,诸塈汤家垫一支迁至当时的山阴县天乐乡大汤坞村。

山阴,是秦始皇东巡会稽之时,依“水南山北为阴”,改“大越”为此名。这一地名一直保持了2100多年,直到民国初年,山阴、会稽方才合并为绍兴县。所以,天乐属以前的绍兴,现在的长乐也属绍兴,家族的迁徙其实都在一条山阴道上。

在乡志中,有一首诗描绘了山阴道上、浦阳江畔田园耕读的场景:处士堂前莺燕垒,耕夫陇畔对牛眠,相逢一一山阴道,更胜桃源洞里仙。

耕读传世,其实就是大汤坞汤家的真实写照。

(五)

在大汤坞的村史馆里,我看到了许多有关晚清民国时汤氏家族“大家长”汤寿潜的一些资料。后来,我又买了一些有关他的文集,细细阅读后,得知了他的不凡经历。

34岁时,汤寿潜出版文集《危言》四卷,一举成名。在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之时,他在书中痛陈封建专制弊病,主张立宪,进行自上而下的渐进式改革。37岁,他与张元济、蔡元培等人同进光绪十八年的进士。

1905年,他与张元济、夏曾佑一起,发动旅沪浙江同乡抵制英美侵夺苏杭甬铁路修筑权,提议集股自办铁路。这年的七月,他在上海成立浙江全省铁路公司,任总理,从而成为浙江保路运动的领袖。

从立言始,至立立德,汤寿潜被称为那个时代“最懂洋务的维新人物”。

汤寿潜的高光时刻,是在辛亥革命之年。当时在杭州,革命军与清兵激战。杭州八旗军的头目贵林放出风来,只有汤寿潜主持浙事,便能“无不从命”,放下武器。

念及杭城60万户民众“若阖门而战,一朝可烬”的危险,主张立宪的汤寿潜,走向了前台。

在民国著名记者、作家曹聚仁眼中,我的这位先祖,在浙人心中具有崇高威望,却是一副乡下人的打扮:“穿了一套土布短褂,戴了一顶箬帽,脚上一双蒲鞋,手上拿了纸伞,穿行在沪杭之间,为铁路事业奔波。”

我曾一直疑问我的爷爷为何能从一个乡人入职广州的商务印书馆书店?但一想到汤寿潜与商务印书馆灵魂人物张元济的25年深厚友谊,便恍然大悟。尽管我爷爷入职时,汤寿潜已过世近二十年,但汤、张两家的交谊应该在的。况且,汤寿潜也在沪办过会文堂书局。好像爷爷在上海也学过生意。我父亲叫“菊生”,生在秋天;而张元济,字“菊生”。我不知道这是无心的巧合还是有意的纪念?

1882年,汤寿潜为山阴天乐邵氏宗谱撰写《万枫公传》,显见汤家与邵家过从甚密,一直是姻亲。我爷爷也因此娶了邵家的女儿松英为妻,才有了我们。

去大汤坞那天,我们去了下邵,也寻到了族谱。奶奶的祖屋还在,但下邵已改称“三江村”,估计三江这个地名在中国成千上万,了无特色,让人唏嘘。

(六)

今年中秋国庆,我们汤家人在嵊州实现了大团聚,总共有四十余人。我发现,从事过教育的竟有五六人之多,当官的人很少,大多是专才。我父亲从学校老师始,盘桓政府文教和宣传部门多年,最后的退休之地是宁波大学的图书馆,回到学校。

无意官场,重教实务,似乎是大汤坞汤家的传统。

像汤寿潜的一生就是不断辞官的过程:一辞青阳知县,以养亲乞归;二辞京师大学堂总教习,未予就任;三辞署两淮盐运使,托病,再辞云南按察使、江西提学使,只热心专注于全浙铁路总理一职。浙江的都督,他也只做了两个月,功成人退。后来临时大总统孙中山邀请他任交通部长,他也是应付了事,去南洋做公募去了。

晚年,他更是一心投身教育,除了在家乡建小学外,与他人一起筹建了民办的浙江师范。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他向汤氏后代嘱托后事,称自己生平从不屈服于权势,让后代不要做官而事耕读。

汤寿潜去世十年后,在他的女婿、国学大师马一浮的提议下,汤氏后人把民国政府奖给他“总理浙路四年,不受薪资”的二十万巨款,捐给浙江教育会。后来,该会把这笔巨款用于修建浙江省图书馆。

汤寿潜甚至在冥冥之中也影响到了我们这辈人的人生。

我的姐夫老家是萧山朱家塔人,与大汤坞相距只有几里。当年,汤寿潜筹建萧甬铁路之时,他的家乡却有人因牵涉利益,阻挠铁路勘察。于是,他在报上发表了《通告尖山、朱家塔诸父老意见书》:“嗟呼,寿潜不德,不足以見信里人,吾知愧矣。”在表达歉意的同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告乡人支持铁路建设。而最后的结果是,他把故乡的人们带出了乡村,成为铁路上的子弟。至今在萧甬铁路公司,萧山人、绍兴人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

我姐夫的父亲,就是从朱家塔走出,成为铁路工人。这一辈子,山一程,水一程,从萧甬铁路沿线的临浦、钱清、余姚各站,一路而来,最后在江北的宁波老火车北站退休。我姐夫也成为老北站的铁路员工,并与我姐相识、结婚、成家、生子。

这是一种怎样的因缘?

(七)

我曾在天一阁的一个画展中,看到清人李如枚画的《步步入山阴》图,上面题了一首诗,我节选几句:“君是山阴客,未识山阴路,山阴托梦想,朝朝复暮暮,感此故乡情,中怀时欲吐……”这似乎极为应合我写此文时的心情。

我常想,所谓的乡愁是什么?是家乡的好山好水吗,是,也不是。如果我的家乡是穷山恶水,我可能很想走出那里,但也一定会很想它。也许想着的就是那里的人,我的先祖,我的父辈,我的亲朋。

中国的社会特别是乡村,似乎是人情关系的社会,但就在这种乡里的关系中,照见了父辈来时的路,或许也决定了我们的当下。

乡愁也许就是:当我们日渐年老,我们愈想找到自己的根,知过去,看当下,也想未来。

山阴道上,是父辈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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