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童书业与唯物史观史学
2024-06-07贾鹏涛
摘 要:民国时期,作为史料派阵营的童书业,因受陈独秀、郭沫若的影响,从学术研究起步时就给予唯物史观史学很大的关注。此外,童书业对唯物史观史学的看法,还部分受到傅安华的影响。童书业一方面批评唯物史观史学在考证上的错误,认为其存在公式主义先行的弊病,另一方面又运用唯物史观史学中重视经济因素、通贯的理论及辩证法来解释中外历史,试图引领实现考据与义理并重的学风。纵向来看,童书业对唯物史观的认知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入与丰富的过程。抗日战争结束后,童书业提出学术界的潮流由向外的考据学研究渐次转移为向内道理的探求,具有深刻的历史眼光。
关键词:童书业;史料学派;唯物史观史学
作者简介:贾鹏涛(1985—),男,陕西黄陵人,历史学博士,延安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20BZS006)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4)03-0106-07
收稿日期:2023-02-13
唯物史观派与史料派是20世纪中国史学的两大派别。民国时期,史料派处于主流地位,史料派的主要学者对于唯物史观史学的各种论战置之不理,因此,正面交锋甚少。有学者指出,史料派阵营的童书业是一个典型,他从学术研究开始,既肯定唯物史观史学本身的价值,又反对部分唯心史观对考据派的谩骂式批评陈峰:《考据学人眼中的唯物史观史学:以童书业为中心的考察》,《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此判断无疑是正确的。童书业是以顾颉刚为首的史料学派的重要一员,他对唯物史观派的观察和评论,非常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可反映出其他史料派学人的想法。限于材料,童书业曾言受傅安华的影响,由此引起的童书业对唯物史观史学的批评,以及从经济角度、用通贯的理论和辩证法解释中外历史的观点尚无专文论述。本文据新整理的《傅安华史学论文集》《华北日报·史学周刊》和童书业未被整理的、已整理的文章及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对上述问题展开讨论。
一
童书业受唯物史观影响甚早,而且对唯物史观史学的关注是前后一致的。其在自订《知非简谱》中曾言:“始读五四运动时新书及其以后所谓‘国故学,心仪章太炎、梁启超、胡适、陈独秀等人,思想为之大变。后又读顾颉刚先生《古史辨》,受其影响最深,复读郭沫若先生《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亦受其影响。”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七卷《集外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679页。童书业之女童教英曾言:“非常巧合,也是在1929年,他读到了陈独秀的著作,思想为之大变。1949年上海解放后,父亲在上海博物馆的同事蒋大沂曾说过,父亲修读马克思主义著作20年,大约就是指的这时期读陈独秀著作,接受经济史观。”见童教英:《童书业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8年,第78页。1951年,童书业在《学习党史后的自我检讨》一文中说得更具体,这篇文章堪称童书业最好的学术自传,他说:“给我影响最大的是陈独秀和郭沫若先生,陈独秀供给我‘经济史观,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使我接触了新史学;我对于共产主义,开始感觉兴趣了。”童书业:《学习党史后的自我检讨》,《新山大》,1951年8月21日。那个阶段,童书业对于共产主义的信仰非常坚定,他曾在日记中写道:“能解决世界的大问题的,只有共产主义,这是全世界文明的结晶,并不是少数人的私见。无论封建主义者和资本主义者怎样反对,它的最后成功是必然的!”祖武:《我为什么反对共产党:向中共要求文化民主》,《青光》,1945年第1卷第4期。祖武为童书业笔名。虽然从1933年起,童书业“治经史渐取古史辨派门径,以顾颉刚先生为私淑之师”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七卷《集外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680页。,但他一直对唯物史观史学保持着浓厚的兴趣。1936年,他与傅安华认识与交往后,唯物史观方面又受到傅安华的影响,“由京华同学李女士介绍识傅安华,由傅介绍王宜昌,学术思想上开始受傅、王等人影响”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七卷《集外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681页。童书业受王宜昌影响,《童书业传》中已论及,如强调考辨古史事件、古籍真伪,必须放入它们所产生的时代中去考察。见童教英:《童书业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8年,第79—80页。。傅安华(1912—1979),河北靖县人,后改名安华,以靖五为字,取安中华、靖五洲之意。1933年8月,傅安华进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学习,入学后不久就开始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唯物史观治史,对唐宋社会经济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仅翻译了同时期日本学者加藤繁、滨口重国、日野开三郎、武田金作唐宋经济史方面的文章,还撰写了大量的论文,主要集中于唐宋商业、货币及税制等领域盛菊:《傅安华及其史学成就初探》,《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1935年末,傅安华在自己主编的《华北日报·史学周刊》上发表了多篇文章,揭露当时学术界存在的问题,并倡导发动新史学建设运动。
1935年11月28日,傅安华在《华北日报·史学周刊》上发表《发动中国新史学建设运动》一文,指出考据派和唯物史观派互相无视,派别森严,“在考据派看来,唯物史观派都是些盲目的毛孩子,绝不会有什么作为,让他们暂时胡闹去罢,以学者的身份不屑同他们争辩。但在唯物史观派看来,考据派都是些昏庸老朽,成见已深,不可理喻,同他们争辩也是无益的,横竖在不久的未来他们一定要随经济基础的崩溃而塌台”。在傅安华看来,两派互相鄙视的态度是“极大的错误”,他们各有自己的优缺点,考据派的优点是在史料的整理上,但该派的缺点是支离破碎,他们的目的在整理史料,“对史料的真伪以及史实的补订方面特别注意……专在广博的史料中寻求单独存在的问题,拿来一个个的分析。至于各个问题间的关系,历史演变的大势,则不是他们所注意的”。而唯物史观派的缺点是太过空泛,不注意史实,对于材料的引用和考证都比较疏忽,常常有错误,但他们的优点是“能根据系统的科学的史观来重新研究中国历史”。最后,傅安华认为新史學“应当建设在考据派与唯物史观派之矛盾的解决上,也即是一个新均衡的局面上”靖五:《发动中国新史学建设运动》,《华北日报·史学周刊》,1935年11月28日。。
1935年12月5日,傅安华以“资深”为名安冰在《傅安华年表》中指出,署名“资深”和“耕斋”的文章为傅安华所作。安冰:《傅安华史学论文集》,黄山书社,2010年,第426页。,在《华北日报》发表《关于中国新史学的建设》一文,认为当时中国史学界处于混沌状态,新史学的建设刻不容缓。他指出考据只是研究历史的第一步,是构成历史研究的一种技术,即整理史料,在研究中常常把许多历史事实看作孤立的东西,看不清社会和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因此常常陷入一些谬误之中。同时,傅安华重申《发动中国新史学建设运动》一文中新史学建设的三个要点:系统的科学的历史哲学、完美的正确的史料和客观的考证技术。进而指出,国内外经济的变化产生了学术思想的激荡,科学的历史哲学——唯物辩证法的历史哲学弥漫于中国思想界。但科学的历史哲学也存在一些问题:机械应用唯物辩证法、史料的随便引证与杂乱处理。最后,傅安华指出新史学建设中应该注意的方面:(一)认清经济基础与上层结构的关系,探讨其内在矛盾产生、发展、毁灭的过程。(二)把握历史发展的规律,并注意偶然事件的发生。(三)把握社会历史质、量互变以及“突变”“飞跃”转变的过程。(四)认清“存在决定思维”与“客观的社会环境决定个人的意识和行动”的规律资深:《关于中国新史学的建设》,《华北日报·史学周刊》,1935年12月5日。。
1935年12月12日,傅安华在《华北日报》发表《“新史学建设运动”之我见》,提出三点建议:第一,推翻定命论的历史观,建设辩证法的新使命。第二,摧破静态的作史,建设动态之研究的新史学。第三,消除机械论,建设具有“社会运动法则”的新史学。在傅安华看来,这三点在苏联学界已被顺利地运用着。同时引用列宁的“必须注意历史现象之如何产生,在其发展上经过如何的阶段;须注意于现象发展的观点,考察现时什么在生长着”作为新史学运动的结论,并指出新史学运动的建设是“应当建设在考据学派与唯物史观派之矛盾的解决上”耕斋:《“新史学建设运动”之我见》,《華北日报·史学周刊》,1935年12月12日。。
1935年12月19日,傅安华在《华北日报》上发表《新史学的任务与非常时期》,认为新史学研究意义重大,“在整个社会濒于危亡动摇的开头,新史学研究之重要并不下于制造军火的工业”。新史学的任务就是要说明史事及历史现象间的关联,用历史哲学来指导史学研究。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握到中国社会的本质及其历史过程,可以帮助我们认识现实的社会,认识现实社会非常时期的症结。更可以指示我们拯救现实社会应有的态度及方策,也即是指示整个社会发展的方向”靖五:《新史学的任务与非常时期》,《华北日报·史学周刊》,1935年12月19日。。
总之,上述四篇文章比较完整地反映了这一时期傅安华的主要史学观点。而通读童书业的相关文章,我们发现童书业与傅安华有一些相似的观点,两人都理性看待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派的优缺点,并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某些观点解释历史。两人对于未来新史学的预测是一致的,傅安华认为未来的新史学是建立在考据派与唯物史观派的均衡上,童书业认为未来的新史学应考据与义理并重。诚如童书业所说,1936年因与傅安华的认识和交流,学术思想上确实受到傅安华的影响。
二
通读1936至1949年间童书业的所有文章,作为史料学派阵营的一员健将,童书业首先批评唯物史观派在史料考证上的不正确,这类批评主要集中在童书业所写书评中。1937年,童书业评吕振羽所著《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认为吕振羽“在史料考证和应用方面,是无一评的价值的”!因为吕振羽不知少典氏与有蟜氏女婚等传说的出处,而去转引向乃祺的《土地政策讲义》;不知“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两句话的出处,而去转引李泰棻的《西周史征》;不知“虞有三苗”是《左传》里的话,而去引《五经正义》;不认识“鄫”字和“郐”字的分别,却把陆终之后妘姓的郐国和夏禹之后的鄫国合并成一个,因之得出“楚亦应为夏族的一个支派”的错误结论童书业:《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图书展望》,1937年第2卷第8期。。1941年5月22日,童书业在《评〈中国历史教程〉》一文中,对日本唯物史观派史学家佐野袈裟美的考证疏忽进行了批评。佐野袈裟美认为“百工”是指种种的手工业者,用种族国家的国有奴隶从事各项工作;将《尚书·洛诰》中“惟以在周工,往新邑,伻向,即有僚,明作有功”解释为这是周代经营东方洛邑的新都时,从周的旧都运去了种种的手工业者。童书业指出,佐野袈裟美的考证是错误的,“百工”和“工”是“百官”和“官”的异称,而不是指手工业者。诸如此类错误的考证在佐野袈裟美书中还有很多。这些训诂考证上的错误自是硬伤,唯物史观派史学阵营的学者亦是承认的,恰如傅安华指出的,“对于材料的引用、考证,都异常疏忽,结果不免陷入错误”。唯物史观派史学之所以会在有些史料训诂上犯错误,部分原因是歪曲材料迎合已有的公式引起的。因此,童书业又开始批评唯物史观派所存在的公式主义现象。
1936年8月21日,童书业在《北平晨报》上发表《唯物史观者古史观的批评》,指出唯物史观派的学者没有考据学的常识,又不肯虚心接受史料学派的成绩,在研究中古史时还能勉强应付,但在研究中国上古史时便会出现问题。他们对于上古史的材料,只去引用二手资料,不进行彻底的整理工作。他们的文章里充满了各种主观的成见,“他们只要拣一段便于自己引用的文字,便可说古代的事实是如此的,或者用了他们的公式附会一段旧文字,加以曲解,也就可说古代的事实是如此的”。所以他们虽然自以为是唯物史观者,其实“他们的古史观却走上了唯心的路”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663页。。在评论佐野袈裟美的《中国历史教程》时,童书业也指出佐野袈裟美之所以认为周代是奴隶社会,一方面是因为公式主义在作怪,因为封建社会之前必有奴隶社会这个不变的公式,另一方面是不读原始资料,他的引文都是从其他学者的著作中转引来的,所以容易出错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735—736页。。
抗战胜利以后,童书业的治学趋向慢慢转移到理论方面,即使如此,他对唯物史观史学的批评仍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1946年6月30日,童书业在《时代思潮与史学》中说,史学研究是需要客观的精神和态度的,不能先有一个主观的教条,然后再去寻找材料来证明这个教条。当时部分唯物史观派学者教条先行,开展“六经皆我注脚”的学术研究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755—756页。。1946年12月6日,童书业发表《从史料考订与通史著作谈到古史的研究》,把唯物史观派学者称为“前进”的史学家。在他看来,一批“前进”的史学家往往先有一个主观的成见,汉以前是奴隶社会,奴隶社会应在封建社会之前,所以一口咬定六朝是封建社会。这就是公式主义。他们也搜求证据和史料,但他们搜求的办法是“合理的要,不合的不要;或者合的是真的,不合的是假的;倘若找不到证据,不妨杜撰一些”。又进而说,这些“前进”的史学家们不问史料的真实性,也不管有没有反证,只要符合他们的公式,就来引用,而这些材料都是从其他学者的著作中轉引而来的。童书业认为这是当时“史学界空前的威胁”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770、771页。
总之,从童书业开始接触唯物史观派起,并没有像其他学人那样无视这个新起的学派,而是认真研读了唯物史观派学者的相关著述,虽然批评的语气有些尖锐,甚至有些反讽,但他指出唯物史观派在史料考证上的疏忽以及论述中存在的公式主义先行的毛病,与傅安华所论一致,观察准确,可谓一语中的。
三
虽然童书业对唯物史观派考证不准确、公式主义很不满,批评的语气也很重,但并没有一棒子打死,而是充分肯定唯物史观派的治学方法及他们的成绩。1936年,他肯定用社会学分析历史是很有革命精神的,他说:“近来有一派人专用社会分析的眼光来研究历史,这种方法本不算错,因为他们运用最新颖的知识,把一切死气沉沉的材料都化作活活泼泼的,叫人们勘破事实的表面而进一步探求历史的核心,这确是很有史学革命的精神的。”“唯物史观一派对于古史也不是没有认识比较清楚的人们,如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就是一部比较可以看的书,而陶希圣的《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也还要得。”又说:“我们对于唯物史观是相当承认的,对于唯物史观者研究历史的成绩也是相当钦佩的。”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662-663、668、669页。肯定唯物史观史学取得的巨大成绩。1939年,童书业将当时学界分成七个派别,分别是:信古派、考据派、考古派、疑古派、释古派、神话学派、社会科学派。他将唯物史观列入社会科学派,并认为“这派是现代史学界最新的集团。他们专用科学的知识眼光来研究史前传说……这一派截止现在为止,有成绩的作家还不多,最重要的代表者也是郭沫若先生……关于社会科学派的,可参看郭沫若先生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及陶希圣的各著述。吕振羽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以及神州国光社出版的《读书杂志》‘中国社会史论战专号等刊物”童书业:《略论近年来国内史家史前史研究的成绩》,李孝迁编:《中国现代史学评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14—417页。。可见,童书业是非常重视唯物史观这个“最新的集团”,也看好他们的未来趋向。既然有了这样的判断,那么童书业应用唯物史观史学的某些观点解释历史,乃至于最后学术转向理论方面似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童教英说:“1949年以前父亲的考据活动是自如的,在考据基础上研究历史也是自如的。其天赋的敏感性及上海的社会文化氛围使他在进行考据时更注重理论,更注重对历史和事件的研究,这一切是自然进行的。这种自然的发展会不会最终导致父亲成为一个真正用唯物史观研究史学的学者,已是不可推测了。”见童教英:《童书业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8年,第84—85页。。
童书业对唯物史观史学的运用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具体如下:
第一,重视经济因素在历史变化中的重要作用。1941年9月17日,童书业评论钱穆的《国史大纲》,不同意钱穆认为历史变化的原因是民族精神的不同的观点,但受其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影响,提出历史变化的原因是地理环境和经济条件的不同。童书业认为,历史最根本的基础是地理,地理环境不同,历史的发展则有歧异。但地理影响历史,必须通过经济才能发展,“地理环境决定经济状况(世界大同后,则以世界的地理决定世界的经济),经济状况决定一切文化形态”。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最大的不同就是地理环境和经济条件不一样,“中国历史的特殊,全由于中国经济状况的特殊;而中国经济状况的特殊,又由于中国地理环境的特殊,这是极明显的事实(世界大同以后,中国已成为世界的一部,本国的地理环境的限制力量,此后将减少了)”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743—744页。。1946年,童书业出版《春秋史》,在第二章《从西周到春秋时的经济和社会情形》中,童书业更为明确地指出:“无论哪种社会组织,都逃不了被经济状况所决定。‘经济是历史的重心这个原则,是近代东西史家已经证明了的,所以我们要讲社会的情形便不得不先讲经济的情形。”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一卷《春秋史(校订本)》,中华书局,2008年,第80页。在同年的另一篇文章《中国地理与中国历史》中,童书业又重申这个观点,地理环境影响经济,经济影响民族性和社会,民族性和社会影响文化、政治,而这些问题的重心全在地理和经济上,“地理好比是机器,经济好比是发动力,民族好比是劳工,一切文化好比是产品。各个民族非适应他的地理环境,不能生存发展;地理环境非通过经济制度不能影响一切文化,经济制度非适合地理环境也不能成立”。又说:“地理是历史之父,历史是地理之子;而经济却是历史的母……经济是历史的重心;不过经济须受地理的限制,而地理环境也必须通过经济条件才能影响到历史,所以我们的结论是:地理是历史的基础,而经济却是历史的重心!”童书业:《中国地理与中国历史》,《中国国民》,1946年第1卷第3期。这个时期,童书业将经济、地理、民族性作为历史的重心,这是他所发明的“三合史观”。虽然童书业的史观有所变化,但用经济来解释历史仍然是他所坚守的童书业:《学习党史后的自我检讨(续)》,《新山大》,1951年9月1日。。此外,童书业还撰写了许多和经济史相关的文章,如《银元宝》《“开通元宝”与“开元通宝”》《宋通元宝》《汉代的田赋与口钱》《魏晋的户调制》《历代物价的变迁》《中国金属货币起源考》等以上文章均收入《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
第二,强调用通贯的理论解释历史。从接触到唯物史观史学,童书业就极力肯定其所具有的学术价值,即用通贯的理论解释历史。1936年,童书业在《唯物史观者古史观的批判》中说:“我们不承认考据家就是史学家,也不承认经过考据的材料就是历史。因为历史是有生命的,不是零零碎碎的一些材料;历史学家是整个的,也不是些零零碎碎的考据。”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662页。反向肯定了唯物史观派史学整体理论贯穿的特点。抗战胜利后,童书业明显将学术研究的重心转移到理论方面了。1946年12月6日,童书业发表《从史料考订与通史著作谈到古史的研究》一文,认为中国史学的内容有两大项:考订和贯述。他指出,此前中国史学界的重心在考订方面,而为学界所公认的史学名家也多擅长考据。撰写通史类的著作常遭人们轻视,撰写通史的史家常常被人称为“概论派”,好像只有考据史家的研究才是真正的史学。对此,童书业发出疑问:“然而专讲考订,菲薄贯述,又岂是史学界的正常现象?”而抗战胜利后,学术界明显出现一个新趋势,即部分以考訂为主的史学家,渐渐放弃了支离破碎的考证,而开始注意历史大势,并进而去寻求通贯全史的新理论。在童书业看来,“这确是个进步的现象”。童书业也深受这个新潮流的激荡,在学术研究上有所转向,但这样的转向并不被朋友们理解,甚至认为他在堕落。对此类批评,童书业并未顾及。诚如他说:“我个人受这个新潮流的激荡,最近的兴趣也移向通史理论的寻求,其余且倾向于文学批评和艺术理论上,朋友间颇有人责备我‘海派化了,认为我这种转变是学问上的堕落,我却不顾一切,只向我认为正当的途径走去(考订的工作,当然也不会全部放弃),是是非非,留待后人的批评。”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768、772页。
第三,用辩证法解释中外思想史的发展。童书业既已慢慢接受了唯物史观派用通贯的理论来解释历史,因此,他用辩证法解释中外思想史也在情理之中。1946年6月30日,他在《时代思潮与史学》一文中指出:“在思想史上,不利用正反合的公式,是无法说明一切思想发展的过程的。我们知道整个的思想史上具有两种相反的势力,相激相荡,构成进步的现象。无论是西洋思想史和中国思想史都足以证明这点。尤其是西洋的思想史,表现这种现象更是清楚。”接下来他就用辩证法分析了西洋思想史,他认为人类在原始时代是没有思想的,人类最初的思想是宗教,而宗教是一种解释,是对于心灵的安慰。所以最初人类的文化可称为“信的文化”。随着物质文明的发展和人类求知欲的增长,人们渐渐用理性去求知。人类偏崇理“知”,厌弃信仰,于是“知的文化”开始出现。“知的文化”高度发展,人们渐渐失去了信仰,道德渐渐堕落,于是整个社会濒于崩溃。人类为了自救,“信的文化”又取代了“知的文化”,社会暂得安宁。到了近代,“信的文化”又使人类厌倦,人类的物质欲大增,求知欲也盛起来,哲学和科学又得以复兴,造成近代的灿烂文化。这种“知的文化”显然超过了旧的“知的文化”,同时又包含旧的“知的文化”中的精华,它是前期“信的文化”的反动。近代“知的文化”虽然创造了很多财富和知识,但也给人类增加了许多痛苦,人类的欲望发展到最高度,使整个人类有灭亡的危险,遂引起人类的极度恐慌,于是又发生了文化上的反动,新的“信的文化”——新宗教就萌芽了。“所谓‘唯物史观显然就是某种新宗教里的一种宗教哲学,它本身自然具有很高的价值,它指出过去人类社会的矛盾,并分析其原因,剖解其经过,提供一个解决的方案,它能获得一部分人的信仰,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史观的本身就是一种哲学——对于历史的一种看法”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著作集》第三卷《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753—754页。。
1946年12月13日,童书业发表《新汉学与新宋学》一文,指出抗战以后学术界的潮流发生变化,由向外的考据学的研究渐次转移成向内的道理的探求。童书业肯定海格尔(黑格尔)辩证法的价值,并尝试用辩证法来分析中国学术思想史的走向。童书业认为,中国最早的文化是春秋以前的“王官之学”,这都是世传的专门技术和记诵之学,这类学问是向外的。春秋后期,从孔子到诸子百家,是讲道理的学问,显然是向内的,这是前期“王官之学”的反动。秦始皇和汉武帝的学术统一运动,使诸子百家思想寿终正寝,继之而起的是经学时代,所有学者从事章句训诂,这是向外的学问,是诸子之学的反动。东汉中期以后,自由思想之风盛行,道家中兴,引起了“魏晋玄学”,这是内向的学问,是章句训诂的反动。此后佛教经典大量输入,初期佛教重翻译讲解,与当时儒家的义疏之学相呼应,这是向外的学问,是“魏晋玄学”的反动。唐代中期以后,佛教渐渐中国化,讲“顿悟”的禅宗出现了,配合儒家,糅合而成宋明理学,这是内向的学问,是前期佛教繁琐哲学和义疏之学的反动。明末以后,一般学人厌恶理学的空疏,转向经学考据,直到五四以来的整理国故,是向外的学问,是宋明理学的反动。这是合乎辩证法的法则的。考据学已有三百年历史,自然应有新的学术潮流,“新宋学”运动就是思想史的新趋势,即由外在的学问转向对内在道理的追求童书业:《新汉学与新宋学》,桑兵、张凯、于梅舫:《近代中国学术思想》,中华书局,2008年,第387—388页。。
结语
综上所述,童书业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派的批评,可以说代表了史料派的观点。童书业的好友杨宽也曾指出:“社会史派的学者最大的弊病,就是教条主义,死死地把社会史发展公式往古代资料上套,甚至不免曲解资料。郭沫若是很讲究引用资料的,也还存在这个弊病。他把殷周社会比附希腊、罗马的古典奴隶制,因而把甲骨文中的‘众解释为生产奴隶,把西周金文中‘庶人‘庶民解释为下等奴隶,都不免牵强附会。”杨宽:《历史激流:杨宽自传》,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第107-108页。这样的看法与童书业是一致的。但是,童书业受傅安华的影响很大,两人都能理性地看待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并自觉运用唯物史观史学的某些观点解释历史。童书业重视经济在历史发展变化中的作用,在当时史料学派中也有共鸣者。比如,与童书业关系甚好的吕思勉,至迟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明确表示对唯物史观的赞同,尤其是从经济上来解释社会现象,屡屡在自己的论著中加以应用。终其一生,吕思勉都服膺唯物史观张耕华:《吕思勉与唯物史观》,《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吕思勉、童书业、杨宽都属于史料学派,虽然他们对于唯物史观派的论战没有正面回应,但并没有选择无视,他们直陈唯物史观派的弊病所在,但也承认唯物史观派合理的论点,并将其应用到史学研究中杨宽在其成名作《中国上古史导论》中大量引用郭沫若的见解,并给予很高的评价。参见贾鹏涛:《杨宽与古史辨》,《历史教学问题》,2016年第6期。。
民国时期,童书业对唯物史观的认识前后是有变化的。据他自言,他对唯物史观的认识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37年至1941年。这时的童书业并不真正了解唯物史观,认为经济史观就是唯物史观。他认为,经济是历史的重心,如果经济发生了变化,其他一切都要变,经济是什么呢?经济就是生产工具和生产技术,并认为生产工具和生产技术决定“经济机构”,“经济机构”决定“社会机构”,“社会机构”决定政治文化,生产技术又为生产工具所制约。在童书业看来,这是“唯物史观”的纯工具论。在这个阶段,童书业并没有深入考察生产工具怎样制约生产技术,又怎样决定“经济机构”“社会机构”和政治文化形态等唯物史观的核心问题。第二阶段,从1941年下半年至抗战胜利前。童书业受钱穆的历史地理决定论的影响,又将孙中山的“民生史观”改头换面,创造了自己的史观。他认为地理环境影响经济,经济影响民族性社会,民族性社会影响文化、政治,最终所有的重心都在地理和经济上。他还认为东西方地理不同,所以历史的发展也不同,世界上没有一般性的历史规律,历史规律是随地而异的。研究中国历史的人,应当寻求中国史的规律,而不当根据社会科学的定律来研究中国历史。第三阶段,从1945年至1949年。受普列汉诺夫的影响,童书业的哲学体系开始形成,他认为世界除了物质外,没有所谓“精神”“意识”“心”等东西。所谓“心理”,只是神经系统对于物质环境的反映,只是生理的高级作用。有生物与无生物只有量的不同,而没有质的不同。所谓“生命”,也只是一个名词,实际上并无其物。所谓“物质的运行是机械的,有绝对的规律的;人类社会或历史的发展,也是机械的,有绝对的规律的。人类的历史从这世界开头的一天起,已经写定了,历史的发展,只是照预定的剧本演戏,人类决没有‘自由意志来选择自己的行为,或创造历史。历史的发动力是自然环境,自然环境不断的刺激了人,使人们作不断的机械的反映,这就是历史。最能刺激人的是经济环境,所以经济环境是历史的重心”。此外,童书业也赞同辩证法的理论观点,他认为自然界和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最重要的便是“辩证”的规律。自然界是照着“正反合”的规律向前发展的,人类的社会或历史的发展也是这样。这公式是固定不变的,也是机械的。这也就是海格尔(黑格尔)的辩证公式童书业:《史学研究的自我批评》,《青岛日报·新史学》,1950年3月4日。。由上可见,从唯物史观单纯的“工具”论,到注意经济、地理和民族性,再到认为人类历史有发展规律,特别是辩证法的规律,童书业对唯物史观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不断丰富的过程。
钱穆曾说:“时代变,斯需要变;需要变,而学人之心思目光,宜亦随而无不变。”钱穆:《古史摭拾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4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263页。童书业认为抗战以后中国学术界的潮流由向外的考据研究转成向内道理的探求,足见他的观察非常敏锐。1949年后,唯物史观史学迅速占据整个史学界,我们似乎可以说,唯物史观史学能够迅速占领整个史学界,固然有政治的强力影响,但也有学术变化的内在需求在其中。童书业在《新汉学与新宋学》一文曾预言:“我们认为未来的思想的主流,也属新宋学一派。不过此后的学术界应与过去的不同,过去的学术界可以让一派的思想独霸,此后的学术界却决不是这样,主潮之外,其他的学术思想也当有其相当的地位,我们决不能说,此后又是讲理学的世界了,用不着考据了。”童书业:《新汉学与新宋学》,桑兵、张凯、于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思想》,中华书局,2008年,第390页。遗憾的是,童书业所希望的考据与义理并重的新宋学与傅安华希望的考据派与史观派均衡的新史学均未出现。整个学术界,仍然是一种思想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回首20世纪的中国学术史,一派独大对于学术的发展自有其不可低估的优势,但同样会危害到学术的健康发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考據与义理并重”应是学术正常、健康发展的不二途径。
Tong Shuye and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Jia Pengtao
(Yanan University,Yanan 71600,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 period, Tong Shuye, as a member of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school, was influenced by Chen Duxiu and Guo Moruo. From the beginning of academic research, he paid great attention to the materialist historiography of history. In addition, Tong Shuyes views o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re also partially influenced by Fu Anhua. On the one hand, Tong Shuye criticizes the errors in the textual research of the materialist historiography, believing that it has the drawback of being formulaic first. On the other hand, he uses the economic factors, coherent theories, and dialectics in the materialist historiography to explain Chinese and foreign history, attempting to lead the realization of a learning style that emphasizes both textual research and theory. From a vertical perspective, Tong Shuye‘s understanding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has gone through a process of continuous deepening and enrichment. After the end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Tong Shuye proposed that the academic trend gradually shifted from external textual research to internal exploration of truth, with a profou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
Key words:Tong Shuye;historical materials school;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historiography
[责任编校 解 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