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姜驿
2024-06-06霁虹
霁虹
姜驿于我,实际距离很近,可是,我却看它在远处。远得有一些缥缈,远得有一些神秘。远去的时间被挤压到天边,亮着一道光;远去的纷争,隔着一层云,现在还传来嘶喊。
自土司嫁女的“胭脂花粉地”
姜驿是云南省元谋县的一个乡,与我的家乡比邻,由于跨省了,虽然很近,却一直沒有去过。去年底,有事到元谋县去,返回时特意选了一条新的路线,从元谋县城到金沙江边,过新建的龙街渡大桥,再走过“三十五里沙沟箐,四十五里火焰山”。记得小时听民间歌手唱的《大理调》,记述一个行脚的赶马人,从大理三塔寺出发,赶着马帮,一路行吟,唱到四川会理的黎溪镇,就有歌词唱到了沙沟箐和火焰山。经过大沙河谷和火焰山,终于到了向往已久的姜驿街。之所以对那里心向往之,是因为觉得它神秘。从小就听说那里是一块“胭脂花粉地”,是我家所在的会理市黎溪镇过去自姓土司嫁女儿去云南武定时打发给女儿的嫁妆,围绕这块土地,后来演绎了许多故事。
姜驿乡位于元谋县北部、金沙江北岸,距元谋县城66公里。乡境三面被江流环抱,江岸以上,绝壁错岈,山势嵯峨,直入云天。境内最高处祭牛山海拔2398米,最低至金沙江边的黑者村899米。乡内除少量汉族外,主要居民为彝族和傈僳族。
乡政府所在地的姜驿街,处在大山的一个小小台地上,视觉特别宽广。站在“姜驿”街口,抬头四望,眼见的是满山青绿,梯田层层,到处青瓦白墙,炊烟袅袅,尽是一片富裕繁华景象。这里曾是南丝古道“灵关道”的重要路段,因设驿站而得其名。由此往北30公里,便是四川会理市下辖的黎溪镇,往西直下40公里,是金沙江的“龙街渡”。四川和云南本来一江相隔,以江为界,可是,云南的这一个250余平方千米的小镇,却被孤伶伶地扔在四川西南边这万山簇拥的金沙江北岸。
历史上的姜驿曾隶属于四川,元朝官修的《皇朝经世大典》载“会川站马五十匹,黎溪站马五十匹,姜驿站马五十匹。”可见当时驿站规模较大,并隶属会川路(今会理市)管辖。从现今的会理城到黎溪,再到姜驿进入云南。明初会川路改为会川府,洪武三十年裁府升卫,黎溪、姜驿成为自姓土司的领地。土司其实就是土皇帝,在他的领地上,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统领,他可以随意地支配他所有的东西。当时的自土司,刚带兵跟随朝廷大军剿灭了当地的叛乱,受到朝廷的格外恩宠,分封了广大的土地,财力鼎盛,疆域宽广,权势如日中天。大土司自然具有大气派,女儿出嫁了,用什么作为女儿的嫁妆呢 ,金银珠宝不能代表他的富有和权势,干脆,站在自家最高的山头,将“搭手一望,能见之处”的沿江富饶土地陪嫁给女儿,作为女儿的“胭脂花粉地”。这一片富庶的土地,从此便不再姓自;土地上的百姓,从此变成了云南人。女婿家是云南武定环洲的李姓大土司,李家娶了儿媳得了土地,自然十分欢喜,两家往来频繁。小时常听村里老人讲说,当年武定李家,每年都要带上三十斤重的猪头,二十斤重的腌鸡,到黎溪给自家拜年。
胭脂花粉地上的流血争战
金沙江两岸的自、李两姓土司,像两个互不臣属的国家,没有厉害冲突,因姻亲关系而成为了亲戚,后代有了血缘关系,自然你来我往,十分亲热。黎溪自土司其始祖名自阿尼,于明洪武二十五年随傅友德到会川(会理)征讨反叛的建昌卫指挥使月鲁贴木尔,因功授金沙江守备,土千户,管辖黎溪、姜驿、齐戛等地彝民。自家因功得到朝廷的封赏,拥有大量土地和百姓,一派兴旺发达景象。而武定李家大土司,也一样不弱。其先祖安讷,一说为四川建昌(今西昌)安氏,一说寻甸安氏,但据张方玉《寻觅千年罗婺》中讲述,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统治武定地区的罗婺酋凤继祖作乱,远在金沙江北建昌道的黑彝首领曲布(汉名安讷)奉命率部征讨,设计用水淹州城,一举灭了凤氏叛军,并顺路灭了属于罗婺部的沙麻两个部落,为平叛立下大功,因此授安氏为总管,留在云南武定,守大小环州,并封为环洲甸土司。安氏之所以后来改姓李,是因为在明万历年间,安氏后代土司随官军征讨贵州土司安孝良,安氏土司恐自己跟被讨伐对象同姓而受官军猜疑,因而改姓李,称为李小黑。
无论是帝王还是封建领主,对土地和权势占有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随着时间推移,到了清代,两家的亲戚关系早已淡薄,黎溪世袭土司自毕仁常常跑到祭牛山上手搭凉棚,向姜驿眺望。心想,目之所及这一片大好河山,最早就是自家的,应该让它回到自家的版图。嫁出去的女儿都叫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何况于那么一片美好“河山”。为此,两个大土司为那一块土地兵戎相见,战争连连。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黎溪土司自必仁开始实施他的“复土”计划,他的想法是先将靠近黎溪的齐戛十四村纳入,再逐步扩张,进而吞并整个姜驿。他首先沟通自己靠近齐戛的乡绅倪应璧,通过倪应璧再联络一些人,一纸诉状,联名上告到会川卫,认为齐戛等十四村历来就属黎溪自土司领地,要求归还自家。会川卫指挥使一看官司涉及川滇两省,连忙上报四川提督,四川提督只好发函给云南巡抚,请其核查办理。云南巡抚将案件交给了武定府,武定知府联系会川卫,共同派员核查,通过核查后回复称,康熙三十六年闰三月,两地组成的核查人员赴姜驿进行实地勘查。和曲州呈上了地方志书、上缴钱粮依据和人口账册,而自必仁却拿不出相关的证据,因此,云南方面认为,该争议土地属于云南。勘查结果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呈报云贵总督王继文和云南巡抚石文晟处,王继文和石文晟均认可了调查结果,并发文商请四川提督销案,并请其严饬自必仁约束边界百姓,不得发生争执。
一场无由头的争端惊动了四川和云南两省的最高领导,并经过两地官员核查得出了结论,事情按理应该平息了。自必仁知道自己并不占理,通过正常的渠道肯定解决不了问题,流氓自然有流氓的手段,自必仁发动自己的卫队和边界上的百姓,组成了一支侵略军,不断地开到姜驿齐戛地界上抢牛抢羊,甚至进村入户拉猪背粮。面对自家的不断侵略,李家也组建了队伍,双方你来我往,争战不断。自土司准备充分,力量自然比李家强大,何况,他们所处的位置在高处,高处往下打,占了很多起手,打赢的时候多,掠夺的财物也多。他们还对俘虏实施行刑讯逼供,要求他们承认他们的土地和地上的百姓是属于自家的。
两家的争战再次惊动了两省的高层,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两省再次组织调查,调查结果与上年结果相同,并上报两省总督、巡抚和按察使,得到两省高层认可。云贵总督和云南巡抚指示李宗唐守好自己家业,不要再与自必仁发生冲突,免致百姓流离失所。由四川总督和按察使,饬行地方官勒令自必仁将所劫李宗唐的人口牲畜逐一解还原主,不得再行争战。
自必仁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官司惊动了两省高层并已结案,他依然不会遵守和执行。他先制造声势,四处张扬恐吓,声称“李氏家族如有起身二三十里的,誓必杀之”。意思是李氏家族的人只要离境进入他的领地,生命就得不到保障。“如齐戛等村不归自氏必厮杀。”自氏在制造紧张气氛的同时,挑起了许多冲突。李家占理,自然不怕,两家都各自武装自己的队伍,既防守又进攻,六年时间里,你进我退,互不相让,发生了大小数十次战斗。小小的一块土地,常常硝烟密布,杀声卷云,血流遍地。
两姓土司的厮杀,两省的地方官员自然不敢不管,但是,这件案子两省高层两次参与调查并已结案,下面的衙门无法下手,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上级追问得紧了,便下纸公文,令自己辖下的土司不得妄起争端。为了得到本地官员的支持,两家土司后来在战争中也学会了政治策略,他们不断地贿赂当地官员,同时边打边向自己一方官府上告对方。自然,官司在四川打必定是自家赢,在云南打必定是李家赢。于是,出现了两家土司战争不断,官司也不停的状况。事情闹腾得实在大了,两省便又联系会审,后来的三次会审,结果依然没有得到执行。
其实,小小的姜驿以及自、李两家对这块土地的纷争,演义的是中国历代纷争的小图景。许多朝代,帝王政客为了和平安宁或眼前的利益,往往牺牲女儿的幸福,与邻国或对手或政敌联姻,而一旦时过境迁,形势发生变化,又为了各自的利益大打出手。两位土司不管哪一方,如果胜了,可以获得土地和人民,如果败了,也只是停留在原来的起点上,没有多大损失。真正受到伤害的,是当地百姓,他们要为土司打仗,无论胜败,他们付出的是鲜血、伤残甚至生命。
止戈罢战“江山”依旧
如此反复多年,终于犯了云南省的众怒,该省多名官员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二月上诉云贵总督,此时云贵已不再是王继文当家,而是换成了一位姓巴的总督并兼云南巡抚,巴总督威力杀伐,调取查阅相关资料后,对案件进行裁决定案。“该本府查看得滇蜀皆为王土,疆域难容横争。查二目控争疆界,会审五次,九载未结,皆由州员勘不秉公,偏私未化之故。殊不知姜驛地方,一有界牌之足据,二有钱粮之可凭,三有防汛之现驻,若大图舆、志书,斑斑可考,下贴完票,历历可稽,虽欲偏徇横争,其可得乎。本年三月二十四日,该州与赵备(守备)会同川省文武踏勘齐戛等村,目击界牌在北,齐戛等村坐落东南,相距界碑二十余里,形势划然,其为滇壤无疑。乃川员不察地形之向背,钱粮之有无,舆图志书之难泯,惟以昔年备移覆空文为定案,必欲得齐鱼二村,归之必仁而甘心焉。独不思齐鱼二村现在界碑以内,岂有挖腹中之土壤而归他省之理。”云贵总督有理有据,证明争执之地属于云南,同时,对四川官员的偏袒行为也进行了揭露。“夫何川员绝不秉公,徒以刑威劫杀之术,挟之以不得不从之势,一则有不从审断,夹死几人之语,一则有起身二三十里,必要撕杀之言,更欲提到宗唐之弟李宗虞,加以严刑摄服。而宗虞适因痼病,不能出官,此候审之宗唐,暮夜潜回,实畏刑避死,苟为自全之计,而非敢于抗审也。州备二官,当即移明川员,方各回署,亦非竟无一语,相率私回者也。本府反复推求,此案九年未结,即再委勘,亦难定局。合无请祈转详移咨,严饬自必仁,各安本业,毋得妄生觊觎。”对于九年之间,会勘五次,多次审理没有结果,文中认为:“良由奉委之员各执偏见,在滇者袒滇,在川者袒川之过耳。”云贵总督咨文四川的督、提两台请“令自毕仁各守分界,不得争执,永绝边扰。”其中提到“不从审断,夹死几人”之语,可以想见,案件在四川审理时,四川官员是多么的横行霸道。
有云贵总督的强势干预,案件终于得以终结,两家历时九年的争战落下了帷幕。
四川总督和提督接到云贵总督的咨文,看到对方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认可了云贵总督的咨文,并通知地方官员严令自必仁遵守判决,不得再生滋扰。自必仁对这个裁决肯定是不满意的,但他知道,如果再生枝节,可能他现有的领地也保不住,只好把一颗贪心放回脏腑里,偃旗息鼓了。
官司结束了,李家还守着原来的疆土,自家没有得到一寸土地。历时九年的争战,“江山”依旧,只是,土地里浸染了更多的仇恨之血。而当地的百姓,却是举手欢呼,无论自、李两家哪一方占有这块土地,对他们都不重要,他们欢呼的是纷争平息,他们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现在想来,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这么一个纷争,竟拖了九年,官府的多次判决竟然得不到执行,地方豪横竟然可以为所欲为不顾百姓死活地互相争战,使无辜的百姓受了九年战乱骚扰之苦。
其实,这场官司自、李两家都没有赢,赢的是朝廷。李家虽然赢了官司,但却没有得到好处。接着的改土归流,大大地削弱了土司们的势力,随后,姜驿被划为县,脱离了李家的管辖。
到姜驿街上赶场“热闹”
走在姜驿街上,见街道整洁,两边全是漂亮的砖混楼房。跟一个摆摊的老人打听老街道在哪里,老人告诉我,现在的街道就是在老街上建起来的,老东西都拆完了。老人说话时显出他难掩的自豪之情。房屋修好了,人居条件改善了,是非常好的事情,可是,面对这熙来攘往的人群,我在愉悦中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对于历经九年的遥远的那一些争斗,有几人能够知道呢!千百年来,这块土地上曾经生活了无数的人,他们经受了太多的苦难,不是深陷饥荒,就是卷入战争,灾难像大海里的波浪一样,没有停息的时候。而站在现在的我们,面对遥远的过去需要帮助的贫民,竟束手无策。如果我能面对两位土司,我要对他们说:你们敢于面对时间说“不”吗! 时间会湮灭一切,包括你们的生命,包括你们所拥有的财富和土地。既然想尽一切办法得到的都会失去,那何不罢去纷争,一心一意为百姓谋些福祉。
是的,一切都会随时间逝去而消失,一切都会随时间的到来而发生。且一切都会向着文明发展,一切都会向着进步前进。一九三五年五月,真正以为人民谋福祉为宗旨的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北上,时任红三军团十一团政委的张爱萍,率领一支部队从皎平渡一昼夜急行军150余里,赶到姜驿脚下的龙街渡,防范敌人从龙街渡过江,赶往会理城抄红军的后路。张爱萍和他的红军战士化装成国民党军队,受到了姜驿县政府的热情接待。随后张将军亮明了自己的红军身份,姜驿县长被着实惊吓了一回。姜驿的人民给了红军许多帮助,直到老年,张将军仍对姜驿深怀感情,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还向到北京找他了解情况的党史办人员询问姜驿的情况。
解放后,姜驿被划归元谋县,先设为区,后又撤区改乡。我想了解一下姜驿现在的发展情况,在乡政府,一个年轻的干部告诉我:姜驿乡下辖姜驿、贡茶、糯拉扎、水平石、半箐、画匠、白果、太平等8个行政村,有13700余人,其中,少数民族人口就占了百分之八十点二五。全乡财政收入超过了百万元,镇、村经济有了较快发展。
我想探访一下过去的老衙门,可是,这里却变成了学校,过去曾经吆喝着“威武”之声,回响着打板子声和诉冤声的衙门,传出一阵阵悦耳的读书声,小学的杨老师告诉我,这里在一九九六年就普及了九年制义务教育,许多当地的学生都从这里走向了外面,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在外面读了书,又走回来,他说要为家乡育出更多的人才。
学校里立着自、李两姓纷争解决过程的碑石。一九八七年被元谋县公布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安裝了玻璃柜进行保护,文化站长热情地为我作了讲解。我想要一份整理出来的碑文内容,他告诉我要县文管所才有,连忙联系他们县文管所,很快,文管所的郑所长就从微信里发了一份给我。
一切都在有序地发展,一切都在显现着美好。在熙来攘往的街道边上,仰望那一排古老的柏树,我心中对它们说:你们是多么的幸运,你们见证了几百年历史的兴衰变迁,你们还将继续见证下去。但我又在心中否定它们:你们永远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以其在旁冷漠地无休止地观望,不如感性地介入一次。比如我,今天的我,就在她无限长远的时间段中亲身地参与了一次。
在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街道上,我漫无目的地行走。一个卖土盐的人对我说:买一块回去吧,这些都是本地自制的土盐,不能吃,却能腌出最好的火腿和腊肉。并不是为了腌肉,可我却买下了一大袋仿如泥土般的盐。我与他攀谈起来,他告诉我,川、滇两省都有人到这里赶街,我问远吗?他说远是远,但现在公路四通八达,大部分农民都有了汽车,来去方便得很。我问:“赶场卖些什么呢?”他说,卖土特产,但更多的时候,是来赶热闹。呵呵,我想起来,过去常听村里人说:今天到街上赶个热闹去。我告诉他我今天也是来赶热闹的,本来什么都不想买,见到你的土盐好,忍不住买一点。他哈哈地大声笑了起来。我把盐放到车上,再走到街上去,街边水灵灵的蔬菜煞是可爱,一路走过去,卖菜的小媳妇、小妹子们一再招呼,我笑着对她们说,我不买,我是来赶热闹的。一个卖自制高粱水酒的人,边喝酒边哼着一首山歌,我在他面前蹲下,他随手递一瓶给我,我分明看见他已经有一些醉意。我们就着瓶子喝了起来。天空的太阳亮晃晃地照着我们,我们旁若无人地摇晃着头,就着瓶子喝酒。这一片曾经的土司的领地,陪嫁的“胭脂花粉地”,发生过许多争斗,浸润过许多血泪的土地,终归于宁静。卖酒人说:这是用几十种草药自制的酒曲酿出的水酒,这种酒可以慢慢地喝上一天,并且醉主不醉客。我感觉我已经醉了,他也醉了,可他一再强调,他酿的酒,醉主不醉客。这时,一束倾斜的阳光照过来,我看见他沉醉的脸上漾满幸福。
远处姜驿,正因其远,透过历史的尘埃,她离我的心很近。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