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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郁达夫恋爱纪事之三:怨恨

2024-06-06赵瑜

滇池 2024年6期
关键词:王映霞郁达夫日记

赵瑜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随笔集《小忧伤》《一碗面里的乡愁》等多部。有作品获杜甫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

爱情是干柴与烈火的关系,郁达夫这堆内心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然而,王映霞那堆柴,还在犹豫中。

一月二十日晚上还在激动的郁达夫,一月二十一日这一天,被王映霞泼了一盆冷水。

这天一早,郁达夫便托朋友去请王映霞来,然而,却只得到王映霞写的一个纸片“因病不能来,请原谅”。

郁达夫便一天魂不守舍,一直等到了下午六点左右,看到街上的路灯亮了,立即就往尚贤坊那里去找她。

结果,一进孙百刚的家,便发现,一群人都在他们家喝酒谈笑。他们仿佛就是在笑郁达夫,等到他们转身看到郁达夫的时候,笑的声浪更高了。还故意开郁达夫的玩笑,说,你是来找王小姐的吧,她啊,已经回杭州了。

郁达夫知道这一群人是在和他开玩笑,就坐在那里等着王映霞,等了两个小时。王映霞购物回来了,但进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从里面闩上了门,不让郁达夫进。

仿佛是有些故意和外面这群男人联合起来嘲笑郁达夫的,因为,孙百刚家里的这一群年轻人,将郁达夫写给王映霞的话说了出来。显然,王映霞告诉了他们。

郁达夫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要将自己写的悄悄话说给别人,他有些生气地去拍王映霞的门,然而,王映霞坚决不开。大概是想趁着这一次大家的起哄,逼退郁达夫的恋爱攻势。

郁达夫生气的是,拒绝可以,为什么要向外人公布他写给她的私房话,这已经有些故意要嘲讽他的真感情了。

所以那天晚上,郁达夫心里郁闷极了。从孙百刚家里出来以后,直接到大世界去听妓女唱戏。听到了凌晨一点钟,又去喝酒,喝到了三点钟,才回到住处,然而,睡不着,在室内来回走啊走,走到天明。

一月二十二日,天气极冷。郁达夫没有钱了,跑到高昌庙那里向一个叫胡春藻的朋友借了一笔钱。

这些日子,为了追王映霞,郁达夫一直在请他们吃饭,看电影,以及装扮自己,花费了不少钱。然而,结局却让他伤心。他在日记里写道:“这几日来,为她而花的钱,实在不少,今日袋里一个钱也没有,真觉得穷极了。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和厂长的夫君别去,坐在车上,尽是一阵阵的心酸,逼我堕泪。不得已又只好上周家去托周家的佣人,再上她那里去请她来谈话。她非但不来,连一个字条也不写一个。只说头痛,不能来。”

胡厂长便是胡春藻,而周家是上海艺术大学的校长周勤豪。

他有着如此好的朋友圈,却为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片子如此失魂落魄,也当真让他们的朋友“刮目”相嘲。

真无聊啊,便想去找徐志摩聊聊感情的事情,徐志摩刚刚经历过他经过的一切,自然是懂他的,然而,徐志摩却没有在。就只好找邵洵美聊了半天。

傍晚时回到创造社,却无心看稿件。晚饭之后,两只脚老想往尚贤坊的方向走,他强忍住了,在街上散步了很久,终于往住的地方走了。

回到家里,在悲伤中写日记,记录自己的情绪:“我与她的缘分,就尽于此了,但是回想起来,这一场的爱情,实在太无价值,实在太无生气。总之第一只能怪我自家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做事不该做得这样光明磊落,因为中国的女性,是喜欢偷偷摸摸的。第二我又不得不怪那些围在她左右的人,他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

倒是有趣,一怪自己追求女人的方式不对,二怪孙百刚他们这一群人不懂得他这一次是真心的。不舍得怪罪他喜欢的人,足以说明,他认为自己喜欢的这个姑娘是值得的。

从一月二十一日开始,郁达夫已经连续失眠两夜。

一月二十三日一早,五点钟便醒了,他借着清晨的寒冷洗了一把脸,匆忙赶去火车站等王映霞。隐约中,他听到了王映霞今天要回杭州的消息。

这可真是恋爱中的男人,脑子里储存的信息只能和一个姓王的女人有关。尽管都已经决定放弃了,心灰了,意冷了,但是他做不到。

街灯灰暗,像极了他的心情。行为稀少,让他觉得无助。自上海往杭州的车是早班,然而,他等到了八点四十分,仍然没有见到她的影子。他买的车票是到龙华站的,想着,王映霞如果从南站坐汽车到龙华站这里,他仍然可以截到她。然而,到了龙华站以后,他找到了南站来的客车,车上没有她。他不甘心,怕只是一瞬间错过,于是返身又上了火车,结果,在车厢里来回没有找到王映霞。

查票的人来了,他只好补了一张票,到松江。

在松江站他下来了,吃了一点东西,又等了两个钟头。时间仿佛过得极快。去杭州的第二班车进了松江站,他想都没有想,便上了车。这一次,他决定买票到杭州。然而,在车上来回走了几趟,哪有王映霞的影子。

正值隆冬,车窗外满眼枯萎,车窗里全是军人,他自然也不喜欢他们。下午的五点钟,他到了杭州。在一家旅館里住下来,等着王映霞来。

他查了一下列车时刻表,自上海来杭州的最后一班车,是晚上十二点到。于是,他又到了车站那里等。结果,可能是因为他在那里站得时间太久,引起了值班士兵的怀疑,对他又是一番审问,这加重了他的苦恼。

然而,深夜列车过站了,所有的人都出来了,王映霞像被孙百刚那几个人藏起了一样,消失在他们几个人的笑声里。

郁达夫在这样的心境下,去西湖走了一走。可能,从来没有人在这样悲伤的心境下游过西湖吧。

十几年以后,他的后辈,女作家张爱玲,曾经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然后转车去温州找胡兰成,某一天晚上,坐船游过西湖,因为张爱玲当时满心的欢喜,所以还算欢喜。

一月二十四日,郁达夫想再等一天试试。因为早班车抵达杭州的时候是中午,所以,他先去了王映霞的母校,想打听到王映霞家庭住址,然而,那个值班的学校办事员,却不肯告诉他。

中午十二点钟,郁达夫赶到了杭州火车站,仍然没有看到王映霞。然而,他不敢走远,因为一个小时以后,自上海来的还有一班快车。他有一种预感,可能王映霞就在这班快车上。在这一天的日记里,郁达夫这样记述他当时的情状:“午后一点多钟,上海来的快车始到,我捏了一把汗,心里跳跃不住,尽是张大了眼,在看下车的人,有几个年轻的女人下车来,几乎被我错认了迎了上去,但是她仍复是没有来。”

生气自然是有的,转念一想,不如回到富阳那里看看,战争打得如何了。然而到了江边码头那里以后,发现,无船无车。

郁达夫回家无望,只好又回到了杭州火车站,坐等自上海来的第二班快车,心跳加速的情形又重演了一遍,然而,又是失望一场。

大概是为了让他更具体的感受悲伤,老天赏了他一场雪,他在大雪里站了两三个钟头,也没有等到王映霞,实在是想找一个地方大哭一场。

来看他的日记:“在雪里立了两三个钟头,我想哭,但又哭不出。天色阴森的晚上,雪尽是一片一片的飞上我的衣襟来,还有寒风,在向我的脸颊上吹着,我没有法子,就只好一张车票,坐夜车到上海来了。午前一点钟,到上海的寓里,洗身更换衣服后,我就把被窝蒙上了头部,一个人哭了一个痛快。”

郁达夫的这场痛哭,其实是有人为的因素的。那便是孙百刚夫妇。

王映霞住在他们家里,孙百刚的妻子是把她当作妹妹来看的,自然会生出一种保护意识来。

郁达夫名气大,且写艳情小说著名于世,两夫妻有些紧张。所以,常劝郁达夫,不要老是来找王映霞。

郁达夫呢,便会找一些借口,比如,之前,拉了蒋光慈来,说是要给王映霞介绍对象。

还有呢,给孙百刚送新出版的书。

再有,实在找不到理由了,郁达夫会念一句诗:“出门无知友,动即到君家。”

有一天,郁达夫用日语向孙百刚表达他的真情实感:“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自从第一次看见她——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谁——之后,就神魂颠倒,无论怎样想抑制,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睛一闭拢,睡梦中梦见的也是她,眼睛一睁开,作事也无心,吃饭没滋味,眼面前只见她的影子在摇晃。一出门,脚步不期然而然地到此地来了。一到此处,只要看到她,我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归宿处,像迷途的孩子重复来到母亲的怀抱一般。即使她不和我说话,也觉得精神上很安慰。如果她偶尔和我谈上几句,我全身的细胞神经,像经过熨斗烫过似地舒适服帖。……我明知道中年热恋的后果,常不佳妙,但教我如何办呢?”

郁达夫用日语将身边的孙百刚的妻子和王映霞隔开了,然而,他的表情,他想要哭出来的眼神,孙百刚的妻子差不多也能读懂了。

孙百刚自然早就看出了郁达夫对王映霞的心思,他试探着问郁达夫:“其实我们就看出你的变态了。也正在这里替你担忧着这事的前途。你到底是偶然一时的感情冲动呢,还是要作永久打算呢。倘若是一时冲动,我希望你立刻离开上海到北京去。”

孙百刚的说法是一种非常亲昵的关系才会说出口的话,因为他知道郁达夫新丧儿子,北京还有一个老婆在悲伤,你这个时候如果不是长久的感情,一时冲动的话,何必这样伤害一个姑娘呢,回北京一段时间,可能就自然度过了这样一段感情的冲动。

然而郁达夫却并不认同孙百刚对他的劝慰,他回答说:“我已经失去理智,哪里还分得出是一时冲动还是永久感情。我只知道她是我的生命,失去了她,就等于失去了我自己的生命。要我现在离开上海,那就意味着要我立刻毁灭我的生命。单刀直入一句话:请你太太替我问一问她的意思,到底如何?”

见他如此痴情,孙百刚知道自己再为难他,恐怕要得罪于他,于是,他和妻子商议后,以后将选择的权利交给王映霞。郁达夫再来家里找王映霞的时候,孙百刚和妻子都找借口避开,让他们单独相处。

持续了半个月左右,孙百刚让妻子掌华私下里问一下王映霞对于郁达夫的感觉。结果王映霞并不说话。

问得紧了,王映霞说一句,我看他可怜。

掌华将这话又说给了孙百刚听,孙百刚有了判断,他觉得,是时候找郁达夫摊牌说一说他和王映霞的事情了。

孙百刚在某个早晨到了宝山路的三德里创造社,郁达夫刚起床,正在刷牙。

郁达夫有些意外,说,你这样早。

孙百刚说,怕你有事外出。

郁达夫仿佛猜出了一点点孙百刚的心思,他知道,百刚从骨子里来说,是一个守旧的人,让他来帮着自己追求王映霞,是为难他了。

孙百刚坐定后,问郁达夫,这些日子下来,他和王映霞处得如何,能感觉到王映霞对你的态度了吗?

郁达夫以为他前几天托孙夫人问王映霞的意见,这次孙百刚带回来了,却并没有。来的,却是孙百刚一次掏心掏肺的劝告。

孙百刚大概也是想了很久,才对郁达夫说出这样一番并不中听的话的,他说:“达夫!我今天特地来忠告你克服你近来的冲动的。你倘若要和映霞结合,必须先毁了到如今为止是宁静平安、快乐完美的家庭,这于你是大大的损失。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我們差不多是快近中年的人了。写小说,不妨不顾一切,热情奔放。轮到现实的切身大事,总应当用理智衡量一番。同时,你也得替映霞设身处地想一想:以她的年龄、人品、家庭、学识,当然很容易找到一个比你更合适的对象。她何必要一个已经有了家,必须毁了家再和她结婚的男人?你倘若是爱她的,也应该顾全到她的前途和幸福,你以为对吗?再有一点:你和她年龄相差过大,贸然结合,一时即无问题,日久终有影响。我以清醒的旁观者的地位,对你忠告,希望你慎重考虑。我明知道你对她一见钟情,很难断念。但事关你的家庭、你的前途,做朋友的岂可知而不言,言而不尽呢。”

郁达夫的脸色有些不好。孙百刚知道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论年龄,郁达夫比孙百刚还要长一些,他如此说话,尽管是出于朋友真心,还是让郁达夫有些难堪了。

然而,郁达夫还是没有走出对王映霞的牵挂,他停顿了一下,又追问孙百刚,是王女士明白地拒绝我了吗?

孙百刚纵然并不希望他们的关系能成功,但他也不能欺骗郁达夫说王映霞不喜欢他了。所以,他如实地告诉郁达夫:“映霞也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这次对话,郁达夫自然知道了孙百刚对于他和王映霞的关系。所以,他恳求孙百刚能不加阻挠他去追求王映霞。

孙百刚说,我当然不会从中阻拦。

郁达夫又进一步说,你们要是能帮助我就更好了。

孙百刚倒是诚实,说,恕他不能相助。

郁达夫说,我们这样的老朋友,你连这点情分都不给我吗。

孙百刚说,两边都是一样的情分。所以,我两边都不帮助。

孙百刚和郁达夫说到最后,有点话不投机的意味了。但是孙百刚还想再重复一下他一开始劝说的意思,他临走前,又劝郁达夫再冷静一下,希望不要孟浪行事。

郁达夫虽知孙百刚是好意,但是,他同时也知道,孙百刚是不可能理解他了,他对着孙百刚说了一句:“百刚!这一次是我生命的冒险,同时也是生命的升华。我们再见吧!”

意思很明显,若你再说什么高明的劝慰,就是阻碍我生命的升华了。

孙百刚从郁达夫那里离开以后,回到家里也和王映霞有过一次深入的交流。怎么说呢,他也算是苦口婆心。他将对郁达夫说的那一段话,重新又组合了一下,对王映霞又说了一遍:“达夫是个已经有妻子,有儿女的中年人了。他对你的爱慕,虽则是出乎真情,然而多少总有点不健康、不正常的。你是否应当接受他的追求,你自己应当有自己的考虑。……我知道你所谓不会马马虎虎地答应他,无非要他和富阳的太太离婚。但我以为男女的结合,决不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形式问题。人的感情是流动的。尤其是像达夫那样的罗曼蒂克的文人,感情的流动性比任何人更大。再讲到人道,何必一定要牺牲那位无辜的富阳太太,而来建筑你们的将来呢?就你而论,人品、家庭、年龄、学问,哪一样不及人家?正可以从容不迫,任意选择,何必一定要找一个像达夫那样,必须毁一个家,再来重建一个家的男人呢?我们的意思,希望你断然他的追求,一面解除了他的烦恼,一面成全了你自己的前程。你以为我说的话对吗?”

如果劝郁达夫能冷静一些,而劝王映霞的时候,孙百刚几乎用了道德绑架,意思是,你也要可怜一下那个无辜的郁达夫原配。

王映霞如果是那种傻白甜的女生,受了孙百刚与师母这么久的照顾,又听了这么诚挚的建议,一定会说,我要好好考虑的。然而,当初离开温州一起到上海来的时候,王映霞已经表现得非常独立。她可不是一个能被左右的女生,她的主见来源于她这两年的生活和见识。

所以,面对孙百刚以长辈身份来说教的这份拒绝郁达夫的建议,她这样说:“我怎么会愿意答应他呢,不过我倘若断然拒绝他,结果非但不能解除他的烦恼,也许会招来意外。”

孙百刚看不能说服她,想要激将她一下,将最坏的结果展示给她看。于是对她说:“那么你已经动了怜才之意了。既然有如此伟大的精神,我希望你索性伟大到底,可以无条件地和他结合,不必一定要他毁灭已成的家庭。你能这样做吗?”

如果对方是一个单纯的从未有过世事经历的小女生,那么,孙百刚的这番话,几乎有侮辱人格的意味,然而,对于王映霞来说,这只是一种假设。

但她还是如实地回答了孙百刚:“这是万万得不到我家庭方面的同意的。”

正是这一次与王映霞的直白的对谈,让王映霞觉得,如果再在孙家住下去,郁达夫非得踏破这里不行。正好要回杭州一趟。所以,她决定先搬到她的浙江女师的同学陈锡贤那里。

所以说,郁达夫最后一次到孙百刚家里去的时候,是孙百刚几个人故意设计的小计谋,来气郁达夫的,先是诳骗郁达夫说王映霞一月二十三日回杭州。其实,那天,王映霞只搬到了她的同学那里去了。

然后呢,孙百刚还派一个人到火车站跟着郁达夫,看他都做了什么事,好记下汇报给孙百刚,以便以后方便的时候,告诉郁达夫,用来嘲笑他。他们谁也猜不到郁达夫竟然如此痴情。一般人在火车站等不到要找的人,不都是回來的吗。哪知郁达夫买了一张车票到了杭州。

孙百刚这个时候,才知道,这次郁达夫不是头脑发热,而是动了真感情。

在《郁达夫外传》里,孙百刚写道:“有时故意让达夫知道某日某班车映霞将回杭州,预料达夫一定会买许多东西到车站去送行。我们派了人在车站等候达夫,要看他的窘态急相。不料来人报告说,达夫等不着映霞,竟买了车票上车去了。当年我们这样作弄达夫的原因,第一是我们似乎有一种预感,认为他俩结合,结果不会佳妙,确是希望他们不要成功;第二,完全出于青年人的好玩作耍心理,认为略寻开心,无伤大雅。后来回想,虽无什么恶意,但终究是缺德的。

尽管多年以后,孙百刚在作品承认了,是他们一起恶作剧来捉弄郁达夫的,可是,在历史的现场,郁达夫如此痴情地坐车去追逐王映霞,这样的事情传到了王映霞耳朵里,这也是最为动人的行动情书吧。

将镜头切换到郁达夫的身上。

一月二十五日,早晨,八点便起了床。天气很好,并不冷。他心情很坏,到了创造社,遇到了叶灵凤,大骂了他一通,是的,他现在见人就想吵架,总要将这两天的郁闷发泄出去。“我把我对青年失望的伤心话都讲了。”

明明只是对一个叫王映霞的文艺女青年失望了,却骂了一个叫叶灵凤的同事,这也算是移花接木,借骂销愁吧。

傍晚的时候,著名的美女林徽音来找郁达夫。自然,又是一番倾诉。后来,林徽音陪着郁达夫到了孙百刚家门口,犹豫了良久,他还是没有进去。便和林徽音到周勤豪家里做客。然而,周氏夫妇去了南国剧社了。于是,他们又到了南国社,喝酒,跳舞。

越是生活得热烈,内心却越是孤独。在当天的日记里,郁达夫写道:“喝了半夜的酒,看了半夜的舞。但心里终是郁郁不乐,想王女士想得我要死。”

南国社的酒局散了,郁达夫仍然觉得无聊,便拉了叶鼎洛和他一起去逛妓院。叶鼎洛是一个画家出身的小说家,比郁达夫小一岁。郁达夫小说《迷羊》出版时,封面及内文的插图都是找叶鼎洛画的。可谓关系密切。

那天晚上,两个人唱着歌在马路上打野鸡,结果,因为身上的酒气很大,街上站街的妓女们看了他们两个都吓得跑了。

如此张狂,自然引起了巡警的注意,然而,两个醉酒的人,根本不怕巡警。

深夜时,终于在法租界的地盘上找到一个中年女性的卖淫者,跟着她到了她的住处,无聊,大概是想找人说话,于是和那个中年妓女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第二天一早,郁达夫又带着妓女一起去吃了粥,然后回到她的住处睡了一下。这是文人的无聊,哪怕是找个妓女,也喜欢一起聊聊人生之后,才睡觉。

可能是妓女颇能说话,郁达夫听了她的建议,睡完起来,又和那中年妓女一起去一个燕子窠的地方吃了鸦片烟。

这些举动,其实,都是一种堕落的自我反抗,所谓自我反抗,其实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不满。

一月二十六日这天中午,他回到住处,收到了王映霞从嘉兴寄来的一封信,才知道,他之前守候在火车站的那两天是上当了,被孙百刚和他们的小伙伴们给骗了。

于是,很恼怒,持信便到了孙百刚的家里,好说歹说,总算是要到了王映霞的地址。

半下午便又到了周勤豪的家里。自然又是一番倾诉。听得周太太替他颇婉异,晚上在周家吃饭的时候,周太太想替他介绍一个她的好友,以安慰他的孤独。

可是郁达夫在日记里写道:“但我总觉得忘不了王女士。”

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五,郁达夫在日记这样写这一天的天气:“天气晴朗可爱,是一个南方最适意的冬天。”

从天气的描述中,便能看得出,他对这一天有期待,为什么呢,呵呵,因为昨天晚上他在周勤豪家吃饭的时候,周太太告诉他,她有一个朋友,是个寡女,新近孤单,模样好看,颇为适合郁达夫。

这天上午郁达夫写了一封信给王映霞。这也是郁达夫全集中,现存最早的一封信。

这封信里,郁达夫先是说历数了认识王映霞之后,自己这半个月的心境,然后怕孙百刚在后面说他的坏话,所以在信里有这样一句“你几时到上海来,千万请你先通知我,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吧!”

孙百刚为了骗郁达夫停止疯狂地对王映霞的追求,曾说过王映霞和他们共同认识的徐苕溪有了婚约,这一次回家,便是商量结婚的事的。

所以郁达夫写信恳求王映霞不要嫁给徐苕溪,他的信是这样写的:“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做家庭的主妇,或抱了小孩,袒胸哺乳的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应走的路。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决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我对你的要求,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我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这封信里,郁达夫的态度是很无助的,他几乎放弃了“王映霞是我的女人的”想法,他多少有些自相矛盾,一边劝说王映霞不要结婚做家庭主妇,一边自己又有一个尴尬的身份。

他是不能自圆其说的,所以,只能用自由和女王这样的词语,来表达他对王映霞如果能和他相爱以后的位置。

然而他知道,一旦那个婚约是真的,他估计自己在王映霞的人生里就没有戏份了。所以,他有些失意。还好,他的人生并非只有一个孤独的选项,这一天,他喜欢的周太太,又给他送来一个女性明媚的笑脸。

这天晚饭后,郁达夫又到了周家。周太太给郁达夫介绍的女士便是徐之音,她的老公是画家陈晓江,但已经逝世。徐之音的味道与王映霞自然不同,王映霞对郁达夫来说,是一种可以探索的未知,而徐之音呢,可能是一种知音的守护。所以这一天晚上,郁达夫和初见王映霞一样,请了徐之音和周勤豪夫妇到了四马路的一家酒店去吃了排骨和鸡骨酱。在周家聊天很久,便直接借宿在了周家。

民国时的人,比当下的仿佛更注重交际。像郁达夫动不动就到了周家吃饭、睡觉,如在自己家里一样。这样的友情,放在中国当下,只有在未成年时期才会发生。

郁达夫对徐之音颇为喜欢,在日记里,他是这样写的:“陈太太实在可爱之至,比较起来,当然比王女士强得多,但是,但是,一边究竟是寡妇,一边究竟还是未婚的青年女子。”

他颇矛盾。

隔了一天,一月三十日。上午想到北京的孙荃和儿女,有些惭愧。目前,不但王映霞没有解决,又多出一个徐之音。

所以,他觉得他的人生,真是矛盾极了。他在日记里写道,不知道自己哪一天能解脱,做一个超人。

但是,看一下他日记里接下来的内容,便可以断定,他这一辈,恐怕做超人的机会不多了。因为下午的时候,收到了王映霞的回信。他便又激动地燃起了希望之火。日记里他写他的急切:“回来已经快六点钟了,接到了一封杭州王女士的来信。她信上说,是阴历十二月廿二日的早晨去杭州的,可惜我那一天没有上火车站去等候。然而,我和她的关系,怕还是未断,打算于阴历正月初二三,再到杭州去访她去。写了一封快信,去问她可否,大约回信,廿九的中午总可以来,我索性于正月初一去杭州也好。”

郁达夫是一个民国最为复杂的感情标本,他的内心里装着颇多的东西,然而,却并没有疯掉。他的心里有尘世,比如,看到别人家准备年货,也会想到北京的家人,在日记里写道:“我见了他们桌上了的猪头三牲及檀香红烛之类,不由得伤心入骨,想回家去。啊啊,这飘泊的生涯,究竟要到何时方止呢?回家来又吃酒面,到十一点钟,听见窗外放爆竹的声音,远近齐鸣,怀乡病又忽然加重了。”

然而呢,内心里又装着王映霞,恨不能大年初一立即买火车票到她的面前去。

一月的最后一天,三十一日,是这一年的农历的二十八,马上春节。他给王映霞又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因为觉得昨天的快信,纸短情长,没有说完。他伤风感冒了,所以,病体写相思,更深情。在信里他想去杭州养病,问王映霞,他平时都住在西湖饭店,这一次可以住在城站那里,因为那里离王映霞近一些。

这封信里,他還用英文写了两句话,是为了隔离王映霞的母亲及其他亲人,那两句英文,王映霞自是懂的,大概的意思是:“我认为你应当已经了解我了,你应当已经了解。”

二月一日这天,郁达夫在一个高档的涉外宾馆开了一个房间。结果这一天,周勤豪夫妇,徐之音三姐妹,以及好友华林,都来到这间客房里来洗澡了。导致服务员很有意见。

郁达夫白天的时候,看到了刚刚出浴的徐之音的模样,可能更加让人怜爱,所以,晚上的时候,对她又有了性幻想。

在日记里,他这样写:“夜深一个人睡在床上,默想徐之音的动作,行为,很想马上带她出国去,上巴黎或者南欧威尼斯,弗罗伦萨去度异国之春,但是钱总来不转,惰性又太重,终只是一场空想罢了。”

关于徐之音,二月二日这一天,她代替郁达夫打了几圈麻将,赢了一些钱,对着郁达夫“嫣然一笑”。因为打牌太晚,郁达夫也留宿在了周家。

二月三日这一天,大雨,又遇到地震,周太太和徐之音都吓坏了。但是这一天,郁达夫觉得徐之音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含有什么意思似的。”

二月五日这一天,文学青年楼适夷来请他看电影,因为聊天过多错过了一场,便在电影院旁边喝茶,而后,看完电影,楼适夷又请他吃了饭。

晚上回到住处,发现,电线又断了。便点了蜡烛,抽着烟,想心事。在日记里,他这样写他的逃避的想法:“想想人生的变化,真想出家遗世,去做一个完全无系累,无责任的流人,假使我对王女士的恋爱,能够成功,我想今后的苦痛,恐怕还要加剧,因为我与她二人,都是受了命运拨弄的人,行动都不能自如。”

这一天,他收到了北京孙荃的信,但没有心思回复,还收到了张资平和王独清的信,也没有心情回。

上床睡觉,却又难以入眠,在心里默默的怨恨着王映霞:“薄情的王女士,尤其使我气闷。她真是一个无情者,我真错爱了她了。”

二月七日这一天,晴爽,仿佛是一个好日子。然而,孤独仍然跟着他。半下午的时候,一个人去看电影,竟然在电影院里睡了一觉,从电影院里出来,一个人去吃饭,竟然又觉得这半个月的付出,成为内心里的一个洞。一想起来,便有一种下坠的失落感。

不过,他在餐厅里的时候,也仔细对比了目前生活中喜欢的两个女人,周勤豪太太给他介绍的徐之音,以及一见钟情的王映霞。

郁达夫非常清楚,徐之音虽然为人舒适,然而,作为一个女性,她还没有觉醒。如果一个女人有两次青春,那么,徐之音在第一期里,糊里糊涂地就结了婚,生了孩子,不久呢,遇到了悲伤事,自己的男人死了。现在的徐之音,到了她的第二次青春,郁达夫知道,她不会再有机会觉醒了。在日记里,郁达夫写道:“我所要求的东西,她终究不能给我。啊啊,回想起来,可恨的,还是那一位王女士,我的明白的表示,她的承受下去的回答,差不多已经可以成立了。谁知到了这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她又会给我一个打击呢?”

每每在被外面的世界抛弃的时候,郁达夫这个时候,才会想起北京的孙荃。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混蛋啊,对不起孙荃。北京的龙儿和熊儿,一个月了,他没有时间想他们。而且,孙荃的信就在桌子上,他也还没有回复。在那天的日记里,他又开始他最为擅长的忏悔:“啊啊,到头来,终究只好回到自家的破烂的老巢里去。这时候荃君若在上海,我想跑过去寻她出来,紧紧地抱着痛哭一阵。我要向她忏悔,我要求她饶赦,我要她能够接受我这一刻时候的我的纯洁的真情。”

好可惜,这纯洁的真相,保质期太短,有时候,一个晚上便消失得烟消云散了。

这一天在日记里除了向孙荃忏悔之外,还发誓说以后好好干工作来代替喝酒和想念女人。

说完后的第二天,便到了妓院里,找了一个老妓一起喝酒,并一起去吸了鸦片。

什么叫做说过的话可以不算。嗯。

二月九日傍晚时分,一回到住处便收到了王映霞的回信,他满是期待地打开信,满是悲伤地合上了。竟然是一封责怪他的信,说他这次想要去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有的,大概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那一个地步。

郁达夫难过极了,在日记这样生气:“我马上写了一封回信,述说了一遍我的失望和悲哀,也和她长别了,并告诉她想去法国的巴黎,葬送我这断肠的身世。啊啊,女人终究是下等动物,她们只晓得要金钱,要虚空的荣誉,我以后想和异性断绝交际了。巴黎去,到巴黎去吧!”

日记里如此决绝地发誓不再理会王映霞,书信里却百般地讨好,希望能继续来往下去。二月十日的信里郁达夫这样向王映霞表白:“中国人不晓人生的真趣,所以大家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写信给你的资格。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半分钱也不值。假如你能理解我,接受我,则我现在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还要说什么地位,什么家庭?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的真意了。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作他年的回忆吧!你大约不晓得我这几礼拜来的苦闷。我现在正在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度我的残生。王女士,我们以后,不晓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在这封信的下面,郁达夫又补充了一句“你说我这一回去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我真失望极了,伤心极了。”

十日的信发出了以后,午后细想了一下,觉得可能情绪是不是太浓了一些,而且为什么要说得那么绝对,同意分开呢。

所以,又写了一封信,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当初在书信里说要去,最后没有去杭州看她。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她的信。

又想到之前孙百刚他们一直在说一些郁达夫的坏话,所以,向王映霞表达,人与人之前为什么不能相互理解。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解释他的身体的病,是没有问题的,问王映霞难道是担心他的病吗。

最重要的一条表白是用英语说的,大意是,他在这世上活了三十年,第一次产生只想和一个人一起在爱情的河里同船共渡,可是,竟然遭遇到了拒绝,所以,觉得王映霞真是狠心。

二月十一日,创造社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而这一天晚上,他接到了王映霞的回信,是明确的拒绝了。这一下,仿佛他之前信里所使用的所有的誓言都成了他更加孤独和无助的证据。所以,他又在日记里哭了。

甚至还计划在晚上的时候大醉一场,从此告别烟酒和女人。

然而喝醉了酒的人,更加脆弱。所以,半夜回来,又哭着给王映霞写了一封信。在日记里他又一次怨恨王映霞:“我不知道这一回究竟犯了什么病,对于她会这样的依依难舍,我真下泪了,哭了,哭了一个痛快。我希望她明天再有信来,后天再有信来。我还是在梦想着我和她两人恋爱的成功!”

爱一个人,可能就一定会成为郁达夫吧,不论在日记里发过多少回誓,但是,只要对方有一句话过来,便会立即忘记掉对她的怨恨。

至少在读郁达夫的日记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内心非常丰富的人,他不但可以爱孙荃,爱徐之音,爱王映霞。而且,他配得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局限。所以,一个有爱的郁达夫,注定会被同时代的人,包括今天的人詬病,认为他违背了一定的道德。而对于一个爱着的人来说,最大的道德,不是别人的标准,而是自己的心。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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