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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釉黑花罐与碑桥

2024-06-05迟子建

关键词:窑工白釉祖上

迟子建

退休这五年,我在黑龙江各地寻古探幽,也发挥专业优长,免费给人鉴宝,渐渐地在民间有了些名气。

爱好收藏的,最痛心的就是逢着心爱之物却无力纳为己有。比如我曾在阿城乡下一户人家,见到一个盛黄烟叶的罐子竟是金代的白釉黑花罐,其器型端庄古朴,色彩典雅高贵,釉面似有月光隐隐浮动,就像个穿着丝绒旗袍的气质美女,在勾人魂魄地望着你。见我要出高价收购这个罐子,老乡顿悟此非浊物,不卖了。几个月后我再去,房屋还在,但主人已不知所踪。

我已是第三次来依兰了。因为北宋的赵佶、赵桓二帝曾被囚于此,这里流传着很多关于他们的传奇故事,我便想去转转。

当爬到半山坡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条船。这条黑黢黢的船,再次点燃了我漂流巴兰河的热望,而我有数的几次漂流,都是在日光里。想想太阳落了山,悄悄推船入水,来一个月夜漂流,独享一条河,听水声、风声和落叶声,该多享受啊。

先前漂流时,我还嫌夜晚太过恬静,波澜不惊,少了刺激。但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几分钟前还云淡风轻,转瞬却是狂风暴雨。暴雨如注,河面雨雾蒸腾,波涛翻卷,我立刻兴奋起来。

然而持续的暴雨倾入,使得船中的积水已没过我脚踝,船开始渐渐下沉。当我意识到不妙时,也不管身处什么样的河段,赶紧朝着岸边划去。可是风越来越大,船剧烈摇摆,只两三分钟,就把我抛入冰冷刺骨的巴兰河。

救我上岸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来了。

我躺在一堆干草上,问坐在火堆旁的他,这是哪里?距离巴兰河景区,还有多远?

至于景区,他从未听说过。他告诉我他是个窑工,祖上就是干这个的。

我说,依兰这地方还有烧窑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那你是给建筑工地烧红砖的了?

他用看待俗物的眼神,同情而又失望地扫了我一眼,说他是烧瓷器的。

我问他有手机吗,我想借用一下,给家人报个平安。

窑工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说,啥是手机,你到这儿,还用报平安吗?

他双手合十,说他曾祖的高祖,高祖的高祖,再高祖的高祖,都是相州很有名的窑工。

他这连环套似的高祖和曾祖,简直是迷魂阵,立刻把我绕迷糊了,我说,相州不是古地名吗?

他没理我,说他远祖是给宋徽宗烧瓷器的,你总该知道这个喜欢写字画画的皇帝吧?我说黑龙江人谁不知道徽钦二帝——赵佶和赵桓呢?那你祖上烧的瓷器,徽钦二帝能用上吗?

窑工说他祖上是窑工的头领,北俘之后,每年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机会见到徽宗,金人都知道这个亡国之君懂艺术,所以对他也算宽待。

金人崇尚黑白色,但无论材质还是纹饰,都不够精美,而汉人窑工炼制的白釉黑花器物,在保持金人瓷器古朴粗犷的基础上,施以温润的釉色和细腻灵动的纹饰,所以巴兰河窑烧制的瓷器,那时很为人们所喜爱。

徽宗在筹谋后事时,悄悄给祖上一把掉落的牙齿,这些都是他来五国城后掉的。严寒的冬季少见果蔬,再加上心情沉郁,未老先衰,他掉得很厉害,这是他唯一能牢牢在握的骨肉啊。他请祖上研磨这些牙齿,施釉时兑进去,烧制一只白釉黑花罐,还特别叮嘱,这只罐子不能落入金人之手,有朝一日这只罐子回到汴京,也算归乡了。

白釉黑花罐进窑后,几乎每天一场雨,雨后必现彩虹,横跨窑上,就像给这泥壶似的窑加了一条七彩的提梁。七天之后,这只罐子出窑了,白釉润泽,釉色均匀,泛着微光,似乎能照亮黑夜;黑花枝繁叶茂,细腻油亮,每朵花蓬勃得似乎带着响声要从罐子中飞出来,实乃绝品。

窑工慨叹徽宗圣明,他的灵骨就像他的字画一样,最终还是以艺术的形式流传。

我问那只白釉黑花罐去了哪里?

窑工沉默片刻,问你真想看?他说这话时,带着颤音。

窑工起身示意我坐下,让我闭目片刻,说如果我擅自睁开眼,非但看不到白釉黑花罐,很可能失明,他这话可把我吓得不轻。

我坐下后紧闭着眼,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我感觉身前的火更旺了,有炙烤的感觉。大约一刻钟后,我的耳畔传来窑工的声音,说,睁开眼吧,只许看,不许问。

我是个胆小鬼,怕眼睛瞎了,窯工说完这句话,我又等了十几秒,才缓缓睁开眼。

那个罐子第一眼就有眼熟的感觉,无论器型还是花朵和枝叶的纹路,都像刻在记忆中似的,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罐身的白釉仿佛巴兰河水在如歌流淌,梦幻般的黑花牡丹则如振翅的蝴蝶,真是摄人心魄。什么叫一眼千年?你看了这只罐子就懂了。我不敢发声,目不转睛地看,可最后我越看越朦胧,原来泪水已盈满眼眶。

窑工可能察觉到我无声地哭了,轻声说,你闭上眼,闻闻它吧。

我再次合上眼,闻到了罐子泛出的一股淡淡的黄烟味,这味道立刻唤醒了记忆,怎么与我在阿城乡下看到的农人家的白釉黑花罐一个味道啊。我很少为美打寒战,因为世上让人惊悚的美罕见,但这次我打寒战了,而且一发不可收。

等我再睁开眼时,白釉黑花罐不见了,窑工也不见了。

我听到“哗哗”的雨声,看来外面雨下得很大,还闻到来苏水的气味,证明我此刻在医院,接着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夫,大夫,他醒了……”

(节选,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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