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视角下的 “ 屠格涅夫家的姑娘们 ”
2024-06-05杨春
【摘要】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19世纪俄国家喻户晓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之一,在四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他创作了大量不朽的作品,塑造了时代的典型人物,从使作家声誉鹊起的短篇小说《猎人笔记》到享有世界声誉的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等,一系列经典人物跃然纸上。屠格涅夫以塑造少女形象著称,他笔下令人倾倒的俄罗斯少女形象,被人们称为“屠格涅夫家的姑娘们”。这些少女们总是被冠以“理想”的称号,在人们眼中是美好的化身,本文试图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到屠格涅夫笔下女性形象的另一面。
【关键词】屠格涅夫家的姑娘们;女性主义视角;女性角色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7-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7.016
一、引言
作为俄罗斯三大文学巨匠之一的屠格涅夫创作了大量不朽的作品,其创作在俄罗斯、欧洲乃至全世界都享有声誉。在他的经典作品中,一个接一个的男性形象跃然纸上,“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罗亭、懦弱的贵族知识分子拉夫列茨基、保加利亚民族英雄英沙罗夫、平民知识分子巴扎罗夫、理想主义者涅日丹诺夫等等。屠格涅夫在塑造这些耳熟能详的男性角色时,总是离不开爱情的主题,爱情往往是检验男主人公的试金石,因此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在他的作品中同样占有重要的地位。屠格涅夫以塑造少女形象著称,在他的每部作品中都能看到动人的女主人公,比如,《贵族之家》中圣洁美好的丽莎、《春潮》中坚强果断杰玛、《前夜》中独立坚强的叶琳娜、《罗亭》中单纯善良的娜塔里娅、《处女地》中的玛丽安娜、《阿霞》中古灵精怪的阿霞等等,他笔下这些令人倾倒的俄罗斯少女形象,被人们称为“屠格涅夫家的姑娘们”。
在当今社会,女性主义的研究逐渐完善,人们对这个话题的关注度也越来越高。女性主义文学研究是女性主义运动的产物,它根植于女性主义思想,以性别平等和社会性别为基本,行动纲领是从边缘走向中心,并试图找出妇女在历史、文学和社会中处于从属地位的原因及其根源。①女性主义文论一直把文学中的女性形象视为概括和总结女性气质的一个源泉,她们象征着被抽象成原则的女性的本质。②本文试图通过女性主义和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角度来分析屠格涅夫笔下的女性文学人物,或许能看到这些少女身上的另一面。
二、“屠格涅夫家的姑娘们”身上的“他者”特征
西方文化的基础是一种二元对立结构:文化/自然、公共/私人、主观/客观、主体/客体、同化/认同、西方/东方等,这种二元对立把世界一分为二,一方拥对于另一方来说具有权威地位,即必须有一个“他者”,而二元对立中固有的内在性别特征是:前者代表男性,后者代表女性,相对于主体而言,女性成为他者。③处于“他者”位置的女主人公们总是围着爱情和男主人公们转,她们处于边缘地位,并且天生就被给定了三个角色:女儿、妻子、母亲。别林斯基也曾写道:“我们的女性是由两部分来构成的:一种是应该出嫁的闺女,另外一种是已经出嫁的妇人。俄国少女不是欧洲意义上的所谓女人、不是一个人,她不过是一个新娘罢了。”这种“他者”的形象表现在:把男性和爱情视为自己生活的中心;甘愿自我牺牲的同时维护着男性的形象和地位;忽略个性存在和压抑个体需求;当陷入痛苦和迷茫时,寄希望于男性拯救、引导自己。
《罗亭》中的贵族少女娜塔莉娅是一位温柔坚定、饱览群书的女孩。她期待着爱情的到来,罗亭的出现对她来说就像一盏灯塔,她被罗亭带给她的美丽世界所吸引,认为罗亭是能够为她指明前进方向的人,当两人坠入爱河之后,娜塔莉亚甚至愿意放弃财富和社会地位和罗亭私奔,仿佛爱情成为了生活的全部。《前夜》中的叶琳娜作为一位思想、经济与生活独立的女性厌倦了乏味的贵族阶级的生活,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人能与她进行深层次的、有意义的交流。于是叶琳娜转而渴望在真挚而美好的爱情中找到自己的精神指引,渴望有一个人能帮助她摆脱这样的生活,带她走出困惑。《处女地》中的玛丽安娜也是一个坚强勇敢、相信真理、追求自由与幸福的少女,她先是爱上了涅日丹诺夫,愿意放弃所有,下定决心追随他的步伐,后来她又爱上了索洛明。玛丽安娜以一颗少女纯洁的心灵热爱着“共同事业”,但她的爱却是盲目的,她甚至不知道“共同事业”是什么,她所热爱的,只是一种她脑海中对高尚的理解所化成的幻影,她只是把对理想的追求依附到了男性身上。在这些爱情故事中,罗亭长相一般,家境也一般,但娜达利娅却被罗亭所谓的“理想和追求”吸引,毫无顾忌地坠入爱河;叶琳娜为了实现自己“真善”的理想,义无反顾的追随保加利亚的爱国人士英沙罗夫的脚步;玛利安娜也是因为想把理想付诸实践,追求“共同的事业”而爱上涅日丹诺夫。她们把对理想的追求与男性联系在一起,寄希望于男性带她们脱离迷茫与困境,印证了我们前面所谈到的“他者”的特性。而把爱情当作生活的全部,对爱情的甘愿自我牺牲、放弃一切,从另一个角度表现出的是对男性的依附,是对男女两性二元划分的强化、对父权社会制度的强化。
三、苦难意识下的少女
屠格涅夫生活在俄国最黑暗的19世纪20年代到80年代,从尼古拉一世的黑暗专制统治到克里木战争的爆发,再到农奴制改革,人民生活在动荡、绝望的社会环境中。在此时代背景下“犧牲自我,拯救人类”的苦难意识已在俄罗斯人民心理中扎根,对待苦难的态度成为衡量俄罗斯人道德力量的标准。与世界其他文学不同的是,在俄罗斯的文学作品中,妇女常常被尊崇,代表着民族性格,深受时代思想影响的屠格涅夫也通过女性形象来表达自己的理想,他笔下的女主人公通常具有自愿领受苦难、禁欲苦行的特点。自我牺牲的爱、禁欲主义理想压迫着这些少女们,使她们背上了沉重的苦难意识的包袱,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
《活尸首》中的女主人公卢克丽娅是“屠格涅夫家的姑娘们”中最能体现苦难意识的一个,她的苦难意识代表了作家的审美理想。卢克丽娅是一个年轻漂亮、乐观开朗的姑娘,她即将与未婚夫举行婚礼,但就在婚礼前一天的晚上,她无意间在花园中重重地摔倒了。从此,卢克丽娅无法动弹,只能终日躺在床上,她被送到一个小木棚里,身体逐渐萎缩、干枯,人们把她称作“活尸”。虽然不再有昔日的美貌、失去了心爱的未婚夫、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但是卢克丽娅并没有怨天尤人,她依然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心态。不可否认的是,乐天派的性格将她拉出了深渊,使她乐观地面对一切,在大自然中寻找快乐的源泉。但同样在苦难意识的影响下,她觉得自己处于一种特别的精神状态之中,她拒绝了彼得·彼罗维奇的帮助,不愿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她将自己遭遇的痛苦看作上天的恩赐,将苦难视为上天对自己的额外恩典:“上帝让我受苦说明他是疼我的。”甚至在梦中,她的父母向她鞠躬并说:“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受了这么多的苦,所以你不但解脱了自己一人的灵魂,也为我们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会轻松得多。你已经减轻了自己的罪孽;现在是在替我们赎罪了。” ④在《贵族之家》中,丽莎的父亲在她十岁时去世,母亲并不关心她的教育,聪明、坚强、有胆量的保姆阿加菲娅照顾她长大,丽莎成长为一个感情丰富、内心细腻、充满责任感的少女。同时,阿加菲娅也是一个具有苦难意识的人,在她的引导下,丽莎具有博爱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在这个少女的心中,也憧憬着爱情和幸福。拉夫列茨基带着爱情走进了她的生活,但当丽莎知道拉夫列茨基的妻子瓦尔瓦拉没死的时候,她身上的责任感,让她的内心充满了负罪感,备受折磨。她既不愿意伤害别人,也不允许自己的爱情中有任何的背叛,因此选择落发修道院,祈祷赎罪。但是在修道院的丽莎依然没有忘记拉夫列茨基,没有放弃爱情。丽莎认为自己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是她应当承受的苦难,她的道德感和她的自我牺牲精神,迫使她压抑自己的情感,每天生活在内心的拉扯之中。然而她的成全,并没有给拉夫列茨基带来幸福,并没有使一个原本就不美满的婚姻变得完整。同样深受苦难意识影响的还有《前夜》之中的叶琳娜,叶琳娜是屠格涅夫塑造的最完美、最具有魅力的俄罗斯少女形象之一。与其他的少女形象不同,叶琳娜是一个独立的女性,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向往有意义的生活、渴望有益的事业、果敢地追随爱人、投入丈夫未完成的事业。可以说,叶琳娜身上已具有女性意识,代表了俄国进步妇女的觉醒。叶琳娜身上被压迫的一面表现在她将英沙罗夫的死看作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因此她选择投入英沙罗夫的理想而为此赎罪。由此可见,她依然没有摆脱苦难意识和自我牺牲精神。
四、塑造男性角色的工具和理想的投射
说到俄罗斯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从普希金的塔吉雅娜到“屠格涅夫家的姑娘们”,我们总是会想到这样一些描述:美好、理想、纯洁、善良、温顺、忠诚,作家和评论家们把称她们为“俄罗斯的灵魂”,而她们身上的这些特征正是男性对理想女性的所有幻想。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到的,她们对应着传统父权制文化中对男女两性进行的二元划分,即男女的对立等同于中心/边缘、主动/被动、文化/自然、概念/感觉、理智/情感等对立项,而具备了这一特性的女性,是很容易成为男性心目中的理想的。⑤不同于世界上的其他文学,俄罗斯文学具有女性崇拜的特点。俄罗斯作家们将自己的理想以及对民族复兴的希望投射到女主人公身上。作家笔下的女性角色是补充男主人公缺点的工具,她们身上所具备的优点正是男主人公所或缺失的。如海德特所说,“纯洁优雅的女性形象主要是为了突出男主人公的缺陷和不完整性,她是男主人公完善自我的一个工具,她明确体现了生存者内心中的需要,男人希望在经由她去追求完美的过程中达到自我实现。”作家在女性身上寄托希望,表达了她们对女性角色的需要和规定。因此,作品中对女主人公的描写是过分理想化的,她们承担家庭责任、为了心爱之人及其事业甘愿自我牺牲,她们是代表着某种意念的扁平人物。通过男女主人公之间强烈的反差,屠格涅夫从侧面表达了寄予男主人公的希望、审判了他笔下的男主人公的缺陷。
《罗亭》中的娜塔莉亚在爱上罗亭之后,她不顾母亲的反对,愿意放弃贵族的身份毫不犹豫的和罗亭私奔,可罗亭胆小懦弱、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选择了逃避。在热烈勇敢的娜塔利娅面前,罗亭的软弱无能暴露得一览无余,娜塔莉亚的坚定和勇敢与罗亭的逃避和懦弱形成了鲜明得对比。包括前面提到的丽莎、叶琳娜等都是扮演着这样的角色——理想并且完美的女性化身。丽莎虽然用固执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意,但拉夫茨基连承诺都不敢说出口。还有散文诗《门槛》中与叶琳娜相似的俄罗斯女郎的形象,勇敢与真诚,执著与无畏,投身于改造社会现实的革命事业,代表社会的进步力量。这些形象体现了作家对俄罗斯妇女的希望,作家把在社会现实中迫切需要的新要求、新思想放到俄罗斯女主人公身上。而这种被人们所赞扬,或者说“神化”的形象,一方面代表着当时进步的思想,具有积极的一面,另一方面会建造起一个无形的、刻板的女性标准框架,潜移默化的影响后世的读者。有些女性主义者认为,神圣化或理想化女性形象,其实是贬低女性的另一种形式,是把女性放入“金边笼子”的一种惯有手法。⑥女性应该由女性来定义和塑造自己。
五、结语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俄罗斯与任何一种民族的文化相同,“男权至上”是父权社会制度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观念,可以说,俄罗斯女性在社会上始终处于被压制的附属地位,在俄罗斯甚至有这样的谚语“鸟要关在笼中,少女要关在阁楼里”(в клетках птицы,а в теремах девицы)。在屠格涅夫所处的时代下,作家们通常以刻画描写男性形象为主,把对社会变革的希望寄予在男性角色身上,把男性看作是时代的主人,女性只不过是男性形象的陪衬、是男性生活中的背景板。不可否认的是,屠格涅夫改变了当时的这种状况,在他的筆下涌现了许多坚韧不拔、矢志不渝的女性形象。屠格涅夫深切的关注着女性的社会地位,从积极的一面来看,他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在当时是具有进步意义的,展现了女性的魅力,是对男权社会的一种挑战。然而,如果用今天的女性主义视角来解读“屠格涅夫家的姑娘们”,那她们不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独立女性,她们多多少少都处于“他者”的位置,在时代思想的束缚下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是完善男主人公的工具、是理想的投射,而并不代表理想本身。
注释:
①禹建湘:《女性主义及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第36页。
②(日)水田宗子著,叶渭渠主编:《女性的自我与表现》,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
③戴雪红:《他者与主体:女性主义的视角》,《南京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第30页。
④(俄)屠格涅夫著,张耳译:《猎人笔记》,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页。
⑤陈方:《女性主义视野下的塔吉雅娜形象》,《俄罗斯文艺》2009年第4期,第55页。
⑥Theodore and Betty Roszak.Masculine/Feminine: Reading in Sexual Mythology and the Liberation of Women[M].Harper and Row,1969,p.91.
參考文献:
[1]Барсукова-Сергеева О.М.Мотив статуи в женских образах И.С.Тургенева//Русская речь.2007,№ 2.
[2]Theodore and Betty Roszak.Masculine/Feminine: Reading in Sexual Mythology and the Liberation of Women[M].New York:Harper and Row,1969.
[3]陈方.女性主义视野下的塔吉雅娜形象[J].俄罗斯文艺,2009,(04).
[4]戴雪红.他者与主体:女性主义的视角[J].南京社会科学,2007,(06).
[5]甘海泉,孟繁红.俄罗斯文学“永恒女性”体现的妻性美[J].黑河学院学报,2020,11(10).
[6]水田宗子.女性的自我与表现[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7]屠格涅夫.屠格涅夫文集(第四、五、六卷)[M].巴金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8]屠格涅夫.猎人笔记[M].张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
[9]王欢.理想的投射——试比较“多余人”主题作品中的女性形象[J].新纪实,2021,(17).
[10]谢春燕.俄罗斯文学中的圣徒式女性形象[D].黑龙江大学,2006.
作者简介:
杨春,西安外国语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语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