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路遥小说中的“闲话”叙述
2024-06-03李国栋
李国栋
[摘 要] “闲话”叙述反复出现并贯穿于路遥的小说文本中,展现了特定地域社会中人们生存的状态和交流的方式,并作为特殊类的文本生成“刺点”镶嵌在小说的展面上,蕴含着巨大的社会文化阐释空间。这种特殊的艺术文本从细节处生发,刺激着读者深度解读,作为刺点的闲话对故事中人物日常状态的破坏,进而增加小说魅力。“闲话”式的社会交往记忆不仅是路遥小说文本的重要元素和背景,也是其文学创作的基调和风格展现。
[关键词] 路遥小说 “闲话” “刺点”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95-04
一、“闲话”的概念及定义
对于“閑话”这个词的定义,许多学者都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和理解。闲话即在特定的时空环境中“背后对别人的评论、议论”[1],这个解释是对与概念相关的伦理道德方面的解释。关于“闲话”的界定问题,国内外学者有各自不同的见解。国外关于闲话的研究代表学者格拉克曼在《当代人类学》上发表文章《闲话与流言》有清晰的总结,“如果一个社会群体越排外,它内部成员之间越相互讲闲话和流言,且就越不厌其烦地重复讲闲话”[2]。相比而言,国内对闲话的研究较少且不具系统性,就最广义的定义而言,闲话是日常生活中所有在公共场合和私人场合所发生的闲聊和谈话[3]。“一般并无恶意,是一种人际交往中信息和观点的传播,是一种特殊的人际传播。”[4]闲话是社会日常生活的集中体现,闲话有时会被扩大定义,被认为是社会舆论,“闲话经过反复的传播,持续发酵,会转化为村庄舆论,蕴含着生活在村庄自觉遵守的软规律”[5]。本文沿用薛亚利的闲话观点:“在一定人际交往范围内,具有一定的信任度的两人或两人(gossipers)以上在非正式场合对不在场人(gossipee)及其相关事宜的评说。”[2]闲话是一种特殊的人际传播,一方面听者和说者都遵循着闲话中的道德准则,不做有违伦理道德的事件,有助于建立和维持紧密的关系;另一方面,闲话在传播过程中容易嵌入传播者的个人观点,这种闲话因不具备真实性成为谣言或流言,破坏了正常的社会交往氛围。
路遥的小说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书写了陕北地域丰富的社会文化,其中关于“闲话”的描写极为频繁,还有作者对闲话的理解和态度,这是反映地域社会文化的一个重要窗口,也是路遥创作现实主义乡土小说的写作资源和独特的风格。闲话放在西北地区叫作“谝闲传”,这是一种被状态化的口语,按照一般理解来说,谝闲传有两层意思,一是闲暇时候说的话,二是非正式场合说的话。而在分析挖掘路遥小说文本中频繁出现的“闲话”时,这些特殊点的存在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获得出乎意料的感受,形成更广泛的“展面”叙述中的“刺点”。本文通过对“闲话”叙述文本的分析,探讨路遥小说中“闲话”的呈现类型和作者的情结生成,以及“闲话”的正负面话语机制和社会文化阐释空间,进一步揭示路遥小说阐发魅力的原因。
二、“闲话”的呈现与“闲话”情结的生成
在路遥在对现实生活进行艺术构思的小说中,“闲话”类叙述话语作为叙述者的特殊话语介入文本。路遥在描述“平凡的世界”叙事空间中的乡土日常生活时,经常用到“闲话”类叙述文本。据统计,在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中,“闲话”叙述文本或隐或现、或多或少地出现了五十二次,《人生》中出现了二十一次,《在困难的日子里》中出现了九次,《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出现了八次。在路遥小说的行文叙述中,几乎所有重大事件都被裹挟在“闲话”的影子中,这些叙述始终围绕着作品中的重大事件且呈现出对时间和人物浅隐式的关注。“闲话”不仅存在于村庄中,而且也存在于城市的都市空间,只要有社会人群聚集的地方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呈现。
由于“闲话”叙述在小说文本中存在较多且比较杂乱,要探寻其在小说中的特殊意义,有必要将“闲话”叙述的文本进行简要分类。本文将“闲话”大致分为:男女关系类、偷盗主题类、反常新奇类三种,但是在具体的叙述文本中“闲话”呈现出多种类型的结合性、综合性。“闲话”的叙述文本中最为敏感也最为常见的便是男女关系类。路遥的小说作品中几乎所有男女之间的故事都被笼罩在“闲话”的叙述氛围中。其中有作者赞扬和歌颂的爱情,这类爱情书写在小说中是最富有光彩、最动人的篇章,如孙少安和田润叶、孙少平和田晓霞,也有关于违反男女道德规范行为的“纠缠”,如王满银和南洋女人、孙玉亭和王彩娥。
偷盗主题类是“八卦”传播中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有关个人行为准则的事实根据。在传播过程中,传播者并不在意传播的内容是否是事实,而是追求“闲话”的传播是否能给人带来接受的快感和乐趣。如《在困难的日子里》中“我”宿舍里的玉米面馍丢了。这类接近“谣言”般的叙述对主人公及其生活处境都进行了详细描写,更能准确地传达出“苦难”的意义。而一般性的偷盗类故事“闲话”的叙述也是不可少的。如郝红梅毕业时在商店偷手帕的事最终还是被她爱人(顾养民)知道,从而导致二人关系破裂、终结。关于金富家因偷盗被警察抓走的事情在村民口中形成闲话的描写也非常真实,这些“闲话”在传播中不可避免带有传播者的个人夸张或歪曲事实的评述而化为传言。有违日常生活或行为规范的新奇事物也是“闲话”叙述中的重要题材,如孙少平去金光亮家给金三锤辅导作文,还有《人生》中的刘巧珍刷牙等情节。
在“闲话”叙述类型归类展示中表明,这种传闻类的叙述一般是作为社会中的消极部分存在,因为八卦容易被传播成谣言和流言。这种情况的存在有如鲁迅笔下的“看客”群像,是由娱乐性主导的。叙述者对这种“闲话”做出一番论述:“对于男女之间正常的交往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粗俗的观念,在我们的社会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即使某些有文化的人也摆脱不了这种习惯,更何况偏僻山村里大宇不识一个的农民。也许文化教育的普及和提高最终会克服这些落后的习俗。使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变得更文明些。作为教师,高广厚和卢若琴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了吗?”[6]
说“闲话”的主体与“看客”的群体有一定的相似性。路遥对具有负面意义的闲话传播持否定的态度,认为这是“落后的习俗”,社会生活要变得更文明需要文化教育的普及和提高,通过文化教育的方式来摆脱这种落后的习俗。闲话的主体也是看客,无形中这些看客成为“吃人”者,这种落后的风俗散布极广,在社会内渗透极深,沉淀在人们的骨子里,散布出来的闲话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社会舆论。大量的受害者往往不直接死于统治者的屠刀之下,而是死于无数“看客”所构成的强大“杀人团”的精神虐杀之中[7]。如马健强所受的舆论压力导致他精神压抑,呼唤想要成为一个普通人,高广厚和卢若琴之间的友谊被笼罩在精神的虐杀之中,显得沉闷且压抑,影响了他们之间正常的交往。
路遥对“闲话”叙述如此关注,是因为这些都来自作者的社会生活经验。路遥将自己的生活体验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加以展示和检验,“看是否具有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一定要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寻找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内涵。特别是在村庄的社会空间中,“闲话”成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平凡的世界》中,还专门提到了“闲话中心”这一村庄中存在的特殊构成。村庄里的闲话集中反映了社会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由一组组具有依赖关系和道德需求的群体构成,从这个层面来讲,闲话永远不会消失[8]。
路遥的叙述策略很精妙,他将具有特色的“闲话”民风体现在小说中。路遥构造了极具地域文化色彩的自然景物场景和文化习俗场面,将陕北人的生活习惯和方式展现得淋漓尽致,陕北人的性格特色与精神面貌也独具特色。这些“闲话”笼罩在人物的行为过程中,并造成一定的舆论氛围压力,但是这些人物能够顶着压力展现出他们积极乐观、淳朴善良、执着坚强的性格特征,这些性格特征是自然地域黄土高原赋予他们的。“闲话”的制造与传播让生活在那片土地的人们背负了沉重的心理枷锁。在社会中有这样或那样的“闲话”,是陕北人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话语交流习惯,也是陕北社会文化的重要构成要素。
三、作为刺点文本的“闲话”叙述
路遥在小说中重建其文学与精神的故乡,同时也将“闲话”的情形大批量地并置于人物与故事中。而闲话在小说文本内的呈现,是均质化的展面中忽然出现一些与众不同的存在,也在平铺直叙的事件中显出出奇和意料之外的效果,造成读者阅读的紧张感,也就形成了小说中的刺点。巴尔特在其最后一本著作《明室》中提出 “Studium”和 “Punctum”这一对概念,赵毅衡先生建议把它们译为 “展面”和 “刺点”,并对巴尔特的这对概念进行了阐释。赵毅衡先生认为:刺点就是在文本的一个组分上,聚合操作突然拓宽,使这个组分得到浓重投影。刺点,就是文化的“正常性”断裂,就是日常状态的破坏,刺点就是艺术文本刺激“读者式”解读,要求读者介入以求得狂喜的段落[9]。
虽然刺点的特征没有被明确的总结出来,但是根据刺点的定义可以概括其有三个方面的特点:一是具有强烈的冲击性;二是蕴含着深层的意蕴,给人以足够大的解读空间;三是产生于突破常规的地方。小说中故事情节发生的突兀事件而又引起“闲话”的生成与传播,是村民平淡、平静的生活湖水上的凸出部分,也是作为读者观赏性的文本突出的刺点部分,这种事件及其相关的“闲话”的艺术魅力就在于新奇性,与人们(读者)的猎奇(八卦)心理也有很大的关系。猎奇心理,泛指人们对于自己尚不知晓、不熟悉或比较奇异的事物或观念等所表现出的一种好奇感和急于探求其奥秘或答案的心理活动。读者對小说中的故事、人物存在着猎奇心理。文本内,村民作为“看客”和“闲话”的生成者与接收者对已经发生的事件进行信息获取也存在着猎奇心理。在文本外,读者仿佛和“闲话”的接收者一样,关注着重要故事情节的进展和人物的变化。
刺点来自内容的突兀,“刺点能造成文本之间的风格差别,也可以造成同一个文本中的跌宕起伏”[9]。小说叙述中的“展面”是情节、事件不动声色的描述,从而使风格显得自然、平淡,而“刺点”则是文本展示事件中的矛盾冲突的夸张,带给读者意外、惊奇。路遥小说中的“刺点”就在于其对于社会中的“闲话”进行着重书写,此类“刺点”就是通过打破秩序与常规,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如在《人生》中刘巧珍与高加林的恋爱过程中,高加林提醒她要刷牙,但是刷牙这一行为却在村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刷牙在村民看来是“土包子”的行为,打破了农村的生活秩序,这一事件体现出来的冲突是农村的旧观念和城市的新风尚之间的碰撞与矛盾。
刺点还来自“闲话”的不断重复。“闲话”中心谈论的事件一般是文本中有代表性的“事件”。路遥小说中几乎所有的大事件都在“闲话”的氛围中形成男女关系的重复性刺点,这类刺点往往是一个关键事物,通过反复出现来达到贯穿全局或是紧扣中心的作用。重复的“闲话”出现,给这部作品笼罩起社会舆论的场域,对人物的行为有一定的约束作用,是社会规范的戒尺。
通过对闲话刺点的反复书写,引发人们对这类现象的反思与审视,解读出其深层意蕴。闲话一方面是作为负面现象存在,多数刺点在给读者带来冲击和挑战的同时,带有独特的批判意味,由于某种限制,这些批判意味有时不被理解,但它们鼓励读者积极参与思考,渴望与其对话[10]。作为教师的卢若琴和高广厚之间的正常交往却被村民认为是带有不正当关系,围绕在他们周围的舆论闲话显然是文本的刺点所在,带有强烈的冲击力,也鼓励读者进一步对社会现象进行剖析和反思。显然,路遥是带着审视和批判的态度对类似事件进行描写,他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对闲话传播这种低俗现象是持反思和审视的态度。
另一方面,闲话传播还具有正面作用。村庄舆论作为话语评说不同于一般传情达意的文字语言,在熟人社会中,它是一个社群所用的共同语言,一种能通过“眉目传情”的特殊语言。这种语言常常特别有效,能够传递村庄人们维护的价值体系,并对其中违规的个体进行惩罚和束缚。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话,具有维系熟人社会道德边界和社区价值的重要作用,作为一种非正式的控制手段维护着村庄的秩序[11]。如《平凡的世界》中孙玉亭和王彩娥的男女不正当行为违反了乡村社会的道德传统,不被社会所接受。王彩娥和徐治功二人的闲话也是传得风一股雨一股,在闲话传播的过程中有一种隐形的权力和约束力,这种约束力是通过道德规范来实现的。徐治功在闲话的舆论氛围中约束了自己的行为,并主动向上级汇报,反思自己不正当的关系。“闲话”的叙述和传播是形成集体文化的重要构成部分,其所形成的权力场可以对个人行为进行道德规范,还可以规范社会群体的秩序,促进社会交往。正是通过“闲话”这一刺点的层层推进,路遥的小说文本不仅表现了城乡二元生活的差异,而且还在社会生活的细节中展示了真实的社会图景。小说通过不断的“闲话”刺点逐渐展开更广阔的社会空间,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反思社会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
四、结语
“闲话”的书写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路遥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其作品来源于陕北故乡故土,是地域文化的文学展示。路遥将故乡的民风民俗详细记录在小说的文本当中,淳朴的民风民俗、广阔的黄土高原、善良积极的陕北人群、甚至丑的部分也是路遥小说重要的呈现点,这些内容隐含在文本中,是对社会中某些现象的反思。路遥对社会交往中“劣质”的一面展开描写,激发人们对民俗价值进行探索和反思,阅读路遥的小说能够体会到他身处复杂民风中所面临的感慨与无奈。
路遥长期生活在农村,故乡那些艰苦的生活场景在其小说中频频出现,具有淳朴民风民俗的场景在其小说中保留得较多。但不可否认的是,农村中的劣质文化民风也是重要的一部分,乡村的生活交往方式对路遥的影响巨大,那种“闲话”式的社会交往画面记忆是他创作小说的重要元素和背景,也成为其重要的风格体现。路遥小说中大量关于“闲话”的叙述,都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他的生活经历。“闲话”的书写在路遥小说的文本中也具有符号学的“刺点”意义,闲话在文本的细节处生发,不仅具有强烈的冲击力,而且还蕴含着深层的意蕴,给读者以足够大的解读空间,引发读者对閑话这种民俗进行审视与反思,以客观的视角来观察闲话的正面效应和负面效应。也正是因为路遥小说中作为刺点的大量闲话叙述的存在,路遥小说与社会联系得更加紧密,更能真实地反映他生存的那个地域和时代风气。路遥小说散发魅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作为刺点的闲话对故事中人物日常状态的破坏,这种特殊的艺术文本刺激“读者式”解读,要求读者介入以求得惊喜,进一步发现路遥小说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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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