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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信仰与使命

2024-06-03张惠敏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白先勇牡丹亭审美

张惠敏

[摘  要] 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对昆曲《牡丹亭》的元素进行了借用和嵌套,这一创作手法有着深远的历史传统。对照杜丽娘和钱夫人二者的關系,可以看出白先勇是如何承袭这一传统,借鉴戏曲元素作用于小说的情节、氛围和思想的。此外,白先勇和《牡丹亭》的缘分随着观众、作家、青春版《牡丹亭》制作人的身份转变经历了三个阶段,三个阶段环环相扣,逐步影响、渗透其创作和精神世界。《牡丹亭》已成为白先勇生命的一部分,使之完成内心美和信仰的构建,收获非凡的生命价值。

[关键词] 白先勇  《游园惊梦》  《牡丹亭》  审美  信仰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17-06

在小说《台北人》中,白先勇大量运用戏曲元素,不仅对作品的情节推进、氛围渲染和艺术表现产生了绝佳效果,也反复昭示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主题。其中,《游园惊梦》直接参考昆曲《牡丹亭》进行创作,堪称这一系列小说中活用戏曲的典范。汪曾祺曾说:“中国戏曲与文学——小说,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1]在这一点上,白先勇可谓汪曾祺的知音。欧阳子认为,《游园惊梦》不仅借古典戏曲隐喻了人物的心理和经历,也包含着白先勇对昆曲这一古典艺术逐渐衰落的悼念[2];姚一苇点评:“像这类型小说受《红楼梦》的影响是明显可见的。”[3]在此基础上,不断有学者通过文本细读,探讨《游园惊梦》与昆曲《牡丹亭》的互文。

然而,为何昆曲这种古典艺术形式能成功与现代小说交融,还未见清晰、深入的阐述。本文从中国古典戏曲和小说的关系及昆曲的审美特征出发,分析古典戏曲融入小说创作的渊源和合理性。此外,因前人对小说《游园惊梦》中戏曲元素与情节的对照关系多有论述,所以本文从杜丽娘和钱夫人这两个人物的比照中,进一步阐释《牡丹亭》对小说《游园惊梦》的渗透作用。

虽然有不少文献对小说《游园惊梦》的前世今生进行了梳理,表明戏曲对白先勇的影响之深,但白先勇在与《牡丹亭》结缘的过程中,精神世界经历了何种变化,也少见纵向、深入的探讨。白先勇一生与《牡丹亭》宿命般相遇相伴,随着三种身份的转变和个人命运的更迭,其精神世界不断升华。白先勇内心的美学思想萌芽,源于《牡丹亭》;创作的灵感、对人生信仰的构建,也部分来自《牡丹亭》;其人生价值的圆满和艺术生命的不朽,也是通过青春版《牡丹亭》实现的。由此可以看出,白先勇在写作《台北人》时怀揣的人世沧桑的悲怆情绪,在青春版《牡丹亭》大获成功后得到消解。与《牡丹亭》的各种机缘巧合,促成白先勇达成美、信仰与人生使命的统一。

一、戏曲和小说的血缘关系及《游园惊梦》的创作基础

中国的古典戏曲与小说,本就是同源同根,相互影响和渗透的关系。徐大军在《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中提出,古代小说与戏曲的关系沿革可以划分为三个时代:混融形态时期、影响形态时期和交流形态时期[4]。二者的关系最早可以追溯到宋前俳优在台前通过戏说杂谈即兴创作的“俳优小说”。此后,戏曲也大量借鉴小说叙事逐步发展成为“以讲故事为宗旨”的形态。至明清时期,戏曲广泛吸收除小说外各种文艺之长,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表现形式,并在民间不断上演。同时,戏曲艺术的繁荣和广泛传播又吸引了小说家的目光,于是出现了小说对戏曲的借用和模拟等现象,包括但不限于以戏曲活动作为小说的生活场景、以戏曲情节作为故事材料、以戏曲曲词作为语言材料、以戏曲行制作为表述材料等[4]。这些在《水浒传》《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中都有明显体现,《红楼梦》就是成熟利用戏曲进行叙事的代表。从戏曲和小说同源而生,又相互渐染的过程,不难领悟“中国戏曲与小说之间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这句话的精髓与要义。

那么,为何昆曲艺术能完美地融入小说叙事之中?前述戏曲与小说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更具体来说,二者的结构、叙事逻辑是相通的。汪曾祺曾指出:西方古典戏剧的结构像山,中国戏曲的结构像水。西方古典戏剧大多严格遵循“四幕剧”的传统,元杂剧也有类似的四出模式,但当戏曲作者意识到不能将生活人为切为四块时,便开始改大为小,由“出”到“折”,于是中国的戏曲演变成近乎叙事诗的模式[1]。杨绛在《李渔论戏剧结构》中也表达了相同见解,认为中国的古典戏剧不符合亚里士多德要求的“三一律”结构,更接近他所谓的史诗的结构,所以中国传统戏剧可以称为“小说式的戏剧”[5]。以《牡丹亭》为例,一共五十五折,每一折情节独立,作为整出戏剧的有机组成部分,和章回体小说近似。小说作家在创作时,可以任意拿出其中一折,嵌套到自己的小说叙事中,以此制造情节上的平行,达到“戏中戏”的效果。

白先勇《游园惊梦》的另一特色,是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学界已充分论述意识流的技巧性和其对情节推进的作用,在此不再赘述。意识流手法之所以能与昆曲结合得如此紧密,与昆曲的抒情性、写意性密不可分。首先,昆曲并不追求强烈的戏剧冲突和人物之间的对立关系,而是以曲为主,白(即念白)为宾,昆曲作家在写曲词的时候,力求文学和音律的结合,创作出“双美”的作品[6]。所以,昆曲舞台的精华部分,是演员在音乐的伴奏下演唱诗化的曲词,这是一种纯抒情式的表达。《惊梦》一折杜丽娘的曲词占比很大,与小说中钱夫人的意识流糅合到一起,让小说充满音乐性,也让钱夫人和杜丽娘心意相通,更便于读者从不同层面感受钱夫人的情感。此外,昆曲演员在进行舞台表演时,声情、表情、舞蹈的程式化动作,都是经过高度提炼的艺术表达,以期呈现出一种“有意味”的美的境界。这与中国古典画相通,重在“以形写神”[6]。如舞台表现杜丽娘与柳梦梅巫山云雨时,昆曲演员多采用舞蹈水袖的交缠来模拟其中的情境,和白先勇小说中白桦林那段朦胧、隐晦的描写相得益彰。

昆曲和小说的关系是解释白先勇创作小说《游园惊梦》的前提,若再论及创作渊源,要从作家自身谈起。姚一苇指出,《游园惊梦》的创作受《红楼梦》影响,主要是基于白先勇和曹雪芹都是“很严肃、很虔诚地把他自己经验中的世界表现出来”[3]。曹雪芹在被抄家之前,不仅能观赏到当时最流行的戏曲表演,还如其书中所写,可在家中豢养优伶、戏班,以供娱乐。脂砚斋点评《红楼梦》“深得《金》壸奥”[7],说明《红楼梦》中关于戏曲的书写,也受到《金瓶梅》的影响。故而,作家的生活和阅读经验都直接、间接地为其创作提供灵感来源。白先勇曾回忆,儿时阅读《红楼梦》描写黛玉无意间听到[皂罗袍]曲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虽读不懂,却在心里留下深刻的烙印。长大再读《牡丹亭》,更为其中的美叹为观止。正好童年时期也遇见一位有风度、善于唱昆曲的女艺人,由此萌生了以她为女主角写小说的想法[8]。再者,白先勇的一生经历了战争的颠沛流离,时代的更迭与变迁,对中国文学传统中“人事的辛酸,世事的无常”[9]这一母题有着切身的体悟,整部《台北人》都在承袭这个话题传统,这是传统与现实在白先勇的创作中共同作用的结果。

二、戏曲角色对小说人物的透射:从杜丽娘与钱夫人说起

小说《游园惊梦》中,除了《牡丹亭》,还套进了《贵妃醉酒》《洛神》《霸王别姬》这些戏曲,陆士清说:“上述几个戏一个一个地演过去,与此平行的是,钱夫人的命运也一波一波地展示。”[10]虽然每个戏曲角色都与钱夫人的人生有所呼应,但显然杜丽娘最值得与之对照进行讨论。换言之,我们有必要揭示钱夫人的“游园惊梦”与杜丽娘“游园惊梦”之异同。

关于游园,有学者指出,“后花园”的意向是戏曲中的乌托邦世界,它象征爱情、欲望意蕴的空间[11]。表面上,游园赏的是美景,实际上是一步步走进女子内心世界的隐秘处。小说开头,钱夫人走进窦公馆深阔的花园,她看见的是一轮秋后清月升在椰子树上,闻到的是一阵桂花的浓香。“秋后清月”“椰子树”都象征着钱夫人凄凉异乡人的身份,浓香的桂花则意味着窦公馆桂枝香的风头正盛,由此触及她自卑失落的心理。戏曲中,杜丽娘为遣春情去游园,当看到姹紫嫣红只能付与断井颓垣,联想到自己如花的容颜无人欣赏,终将被岁月湮灭。杜丽娘的春愁,恰好在钱夫人身上得到印证,这也是白先勇写一个美人迟暮故事的初衷。在杜丽娘的梦中,柳夢梅猜中了她的心事:“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杜丽娘的幽怨某种意义上也是钱夫人的幽怨,她们身上都有自我被压抑的影子。不同的是,杜丽娘是被“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压抑,钱夫人身上更多的是一种自我的压抑。因为,入世的钱夫人,早早明白面包比爱情更实际,她的命运早就被瞎子师娘预言,嫁给年迈的钱将军,有人疼了,但不得不压抑对灵肉之爱的本能渴求。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欲望越是被压抑,越可能以另一种形式爆发,于是杜丽娘有了惊梦,钱夫人也逃不过“命里的冤孽”。

惊梦是杜丽娘的生命转折,游过园后,她自觉春愁难消,“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于是回房歇息。小说中引用的那段“山坡羊”正出自此处: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这段曲词是杜丽娘的内心独白,诉说她正遭受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的折磨。中国古典文化中,这样赤裸裸描写少女怀春的文学作品实属罕见。舞台上,杜丽娘这段表演时长大概6分钟,也极尽优雅、柔美之能事。但见她一唱三叹,莲步轻摇,当唱到“淹煎”二字,更是用轻微摇摆的肢体语言诠释,此是昆曲写意性的高度体现,虽含蓄,却把杜丽娘难遣的春情传递到极致。小说中,钱夫人听着“山坡羊”,内心封存的欲望被勾起,她的心理意识经历了剧烈的波动。钱夫人想到了和郑参谋在白桦林的情事,钱将军临死前的告别,以及亲妹妹和情人的珠胎暗结。欲望、死亡、背叛,这人生的极乐和痛苦,都在她脑海里交替出现,以至于痛苦到喉咙失声。杜丽娘的“淹煎”和钱夫人的失声,构成二者情绪的对照暗和。

在此段,白先勇着墨最多的是白桦林,他用了许多意象的堆叠、隐喻:“白桦林”“白马”“马裤”“腿子”“太阳”“马汗”“黑火”等意象,彰显一种雄性崇拜;“白兔儿”“白烟”“树皮”“嫩肉”等意象,不难看出是性的隐喻。大陆版《游园惊梦》话剧导演胡伟民非常重视白桦林的这段剧情,他说,钱夫人身上最需要揭示的内容是“被压抑的人性”,他认为白桦林的美最需要被展示出来,“我们赞美她只活过一次,我们惋惜她其他时候都死了”[12]。再看戏曲中,杜丽娘唱罢“山坡羊”,便在梦中约会了柳梦梅,凭借本能享受男女之情:“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汤显祖将这两段写得极其露骨,却不让人觉得艳俗,白先勇也许做了一定程度参照,因为白桦林这段从阅读体验上来看,也给人惊心动魄、活色生香之感。在某种程度上,这两段关于性的描写也分别为杜丽娘的一梦而死和钱夫人的“只活过一次”提供了充分解释。故,“惊梦”令杜丽娘的青春觉醒,也令钱夫人的人性复苏,杜丽娘和钱夫人,隔着几个世纪的灵魂,在此刻真正合二为一。

然而,在小说的视阈中,钱夫人毕竟是现实的人物,杜丽娘才是那个恒定不变的青春。符立中说,白先勇极爱杜丽娘,这源于他对青春的狂热,对唯美主义的追求,他不觉得杜丽娘的惊梦是少妇思春,认为她就是天真的女孩,做什么都可以原谅[14]。相比之下,钱夫人惊梦过后,一切都被现实打回原形,她面对的终究是一个孤独与失落的世界,她经历过的背叛和死亡也无法如昆曲般,在神话的演绎中得到弥补与重生。一方是轰轰烈烈的青春爱恋,一方是人间冷暖、白驹过隙的沧桑,这就让钱夫人和杜丽娘之间形成一种强大的张力,更加引发读者对钱夫人的同情,对青春终将逝去的悲叹。

三、观众-作家-昆曲“义工”,白先勇的身份与思想转变

余秋雨认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既是一个青春生命的祭奠仪式,又是昆曲艺术的祭奠仪式”[14],这个论断也许下得有点过早。白先勇显然没有因为小说《游园惊梦》的完成与《牡丹亭》断绝关系,仔细梳理白先勇一生中与《牡丹亭》有关的交集,不难看出《牡丹亭》对他的人生和思想转变的重要影响。

白先勇的昆曲之旅大致可划分为三个时期,首先是身为戏曲观众的时期。张爱玲在她的散文《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说:“中国人舍昆曲而就京戏……文明人听文明的昆曲,恰配身份,然而新兴的京戏只有一种孩子气的力量,含了我们内在的需要。”[15]由此可知,民国时期,昆曲已经随着京剧兴起步入衰微阶段。但冥冥中命运似乎自有安排,白先勇有幸在10岁时听了梅兰芳演唱的《游园惊梦》,梅兰芳很少表演昆曲曲目,那次是他阔别舞台多年的复出之作。白先勇说:“小时候并不懂戏,可是[皂罗袍]那一段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的曲调,却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以致许多年后,一听到这段音乐的笙箫管笛悠然扬起,就不禁怦然心动。”[16]可见,《牡丹亭》最初带给白先勇的是视觉和听觉上的满足与快感。苏格拉底在论及美学时,提到过美学和快感之间的关系:“真正的快感来自所谓美的颜色,美的形式,它们之中很有一部分来自气味和声音,总之,它们来自这样一类事物:在缺乏这类事物时我们并不感觉到缺乏,也不感到什么痛苦,但是它们的出现却使感官感到满足,引起快感。”[17]这种以感官愉悦的极致为追求的审美,与西方19世纪后期的唯美主义美学思潮契合。前文援引过符立中评述白先勇唯美主义的追求,由此可见,白先勇在懵懂时听到的昆曲《牡丹亭》,直接促成了他内心唯美主义审美倾向的萌芽。

在小说创作时期,白先勇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他的作品中常常能寻得《红楼梦》《牡丹亭》和佛家文化的踪迹。从思想表达上来说,悲剧一直是白先勇小说创作的主题。有学者指出,白先勇早期(1952—1962)的作品主要“以残缺的爱为视域”,“昭示了人类对情感渴求的切望,情感渴求过程的艰难以及人与人情感沟通过程的不可能”[18],典型作品如《金大奶奶》《玉卿嫂》等。《台北人》中的作品写于1965—1970年,这一段时期也是白先勇创作的巅峰期。《台北人》中的书写不再局限于个人情感,而是加入了历史的底色,注入了家国兴亡、颠沛流离的苍凉感。王德威认为“白先勇的《台北人》寫大陆人流亡台湾的众生相,极能照映张爱玲的苍凉史观……然而白先勇比张爱玲慈悲得多”[19]。白先勇也承认,他对人类的感情始终怀有同情(sympathetic)的态度[16],这和张爱玲总是关注人性灰暗面,始终不认为世间有完美爱情的理念不同。对于爱情,白先勇虽知道真爱难得,却不会丧失信心。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受成长环境和个人感情经历的影响,另一方面,大概出自《牡丹亭》这本爱情神话带给他的积极信念。《牡丹亭》所传递的青春之美和爱情的伟大力量,使白先勇深受感召。在小说《游园惊梦》被改编成话剧后,白先勇专门邀请到昆曲演员华文漪担任钱夫人的饰演者,让小说真正借助昆曲的魂魄在舞台上重生,足见白先勇对《牡丹亭》和昆曲的热爱。总的来说,白先勇成为作家后,日渐衰微的昆曲在他的作品中得到重视与书写;《游园惊梦》的文学成就以及话剧改编的成功,让他更深地和昆曲艺术产生交流,从而坚定了他唯美主义的审美和对青春爱情的信仰。

《牡丹亭》真正对白先勇的生命价值全方位渗透,是在他担任青春版《牡丹亭》制作人之后。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昆曲列为“口传非实物人文遗产”,白先勇深感昆曲艺术必须走向世界,决不能继续衰微下去。2004年,凭借着白先勇不遗余力的奔走和紧锣密鼓的筹备,9个多小时的全本青春版《牡丹亭》诞生了,从此一演就是近20年。在对原本的改编中,白先勇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精华部分。为契合“青春版”的主题,他还大胆起用年轻演员,邀请名家张继青亲自教导,又在服装、舞台布景上精雕细琢,使之兼具古典与现代、简约与幽深的美感。青春版《牡丹亭》凝聚着白先勇的美学思考,也彰显了白先勇和所有参演、幕后人员的文化认同与文化自信。白先勇也十分有幸迎来更和平、更先进的时代,他可以通过努力,实现自己重建经典之美的宏愿。白先勇在20世纪中期的创作中表达的无常之悲、离散之苦、故土之思、无根之痛等失落情绪,随着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获得极大消解。当他把自己视为昆曲“义工”,肩负起传播中国传统文化至情至美的使命,他的人生使命已然得到圆满和升华。

总的来看,以上三个阶段是互相影响,层层递进的关系:白先勇儿时邂逅《牡丹亭》时,已经在心中深埋下一颗美的种子;当他开始创作时,昆曲的美自然而然流露于笔端,渗透进文字;正是由于从小就积累的昆曲情怀,以及中期文学创作的成就,才让他成为青春版《牡丹亭》制作人的不二之选。这一系列身份的转变也促成了白先勇情感的递进,使他有了对中国文化更深的认同和感悟。

四、结语

中国古典戏曲和小说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及昆曲独特的艺术审美,为白先勇《游园惊梦》的写作提供了参考。他从《红楼梦》中获取的感悟,与《牡丹亭》有关的事件经历,以及总体的生命体悟,共同构成小说《游园惊梦》的创作基础。

从杜丽娘对钱夫人的渗透中可以看出,白先勇有意或无意地继承了小说对戏曲借用、模拟的传统,把戏曲作为小说的生活材料,套用戏曲的曲词,模拟戏曲的情节。此外,杜丽娘与钱夫人的思想和命运有着复杂的交错关系,不仅仅是平行叙事那么简单。她们之间彼此映射,包含着白先勇对青春和人生的感悟,也蕴含着小说更丰富的主题。钱夫人承载着白先勇对似水流年的哀叹,杜丽娘指向美和永恒的理想,白先勇既是钱夫人,也憧憬着杜丽娘,她们身上都凝聚着白先勇的精魂。

白先勇与昆曲《牡丹亭》的缘分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他以观众身份欣赏昆曲,并被昆曲的美学深深感染,逐步确定唯美主义的审美倾向;第二阶段,他以作家身份创作《游园惊梦》,并参与话剧改编,与昆曲艺术相关人士的交往更为紧密;第三阶段,他担任青春版《牡丹亭》的制作人,改编、主导全本剧目的演出,并将其传播至世界各地。白先勇从一个普通观众,到跨界为昆曲事业奉献半生,足见《牡丹亭》已经与他的美学理念、人生信仰与使命高度融合,并嵌入他的骨血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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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王德威.如此繁华[M].香港:天地图书,2005.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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