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八千岁》的反讽叙事
2024-06-03郭晓晗
郭晓晗
[摘 要] 《八千岁》是汪曾祺于20世纪80年代继《受戒》《大淖记事》后创作的“高邮序列”的又一佳作。作者以平实风趣的语言将米店老板“八千岁”的故事娓娓道来,情节环环相扣,铺陈出一幅社会画卷,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喜剧色彩。这种丰富性来自作者对反讽叙事的运用自如,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真实内涵与语言外壳相矛盾的言语反讽,人物并置下的结构反讽,事态发展与理想期待相违背的事件反讽。不同的反讽手段和对象不仅有助于揭示文本叙述背后的深刻意蕴,同时也凸显了汪曾祺小说叙事的独特美感。
[关键词] 汪曾祺 反讽 喜剧 《八千岁》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23-04
在西方文学理论中,反讽(irony)这一概念有着重要地位。在文学作品中,反讽既可以作为一种叙事技巧和策略,也可用于表现作品的中心思想。《八千岁》叙事中运用多种反讽类型,使得文本充满喜剧色彩,主要表现在真实内涵与表面意义相矛盾的言语反讽、人物并置下的结构反讽以及事态发展与理想期待相违背的事件反讽三个方面。
一、言语反讽
从本质上说,反讽是为了表达否定,在叙事时通过对照矛盾元素达到否定性的目标。言语反讽作为反讽的一种重要类型,是最常见同时也最容易被读者看穿的,因为在言语反讽中,我们常常提到的是一回事,实际上所指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如此一来,言语反讽就有了双层含义,即表面意义和隐藏意义,这使得语言外壳和真实内涵形成强烈而鲜明的对比。读者透过表面意义挖掘出作品的隐藏内涵,体会到的思想内蕴更为深刻和尖锐。《八千岁》的言语反讽集中表现在八舅太爷身上。
作者对反派人物八舅太爷是一种从容的嘲讽,不急不缓地将他霸道、无赖、可笑的丑态进行揭露。作者在文中提到,当地人管不讲理的人叫“舅舅”,“讲舅舅理”就是讲胡搅蛮缠的歪理。从八舅太爷这个名号可以看出他是从小就不安分的无赖浪子,后来在外闯荡入了青帮又混进军队。本来身为军人理应抵御外患报效国家,可八舅太爷却凭此身份出尽风头,借着抗战的浪头做起了“生意”。由于非常时期军事第一,八舅太爷来了便要接风,得收“驻防费”,走了要送行就得收“开拔费”;八舅太爷的小牢房常常“客满”,只要一声令下说谁是汉奸,就可以直接将其“军法从事”;八舅太爷轮转到何处,不仅要包下当地的名花,还要张扬过市,好不热闹。表面上作者写八舅太爷衣食住行威风凛凛,实际上指出了他的无赖行径,欺软怕硬,又爱出风头。
八舅太爷不仅强取豪夺,还要强迫别人对他的艺术认可。“他还很风雅,爱字画。谁家有好字画古董,他就派人去,说是借去看两天。有借无还。他也不白要你的,会送一张他自己画的画跟你换,他不是上过一年美专么?他的画宗法吴昌硕,大刀阔斧,很有点霸悍之气。”在这里,作者将反话正说,以一种“欣赏”的语调叙述反派人物的“高超画技”,没有贬低只有捧高,捧高之处,尽是嘲讽。八舅太爷本身是个无赖浪子,其绘画水平可想而知。然而,八舅太爷自认为爱风雅、懂艺术,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儒将。这样一来,八舅太爷“理想自我”与 “现实自我”的对照就构成了反讽的要点,以其幻想中的美讽刺现实中的恶,现实中的恶又消解了他看似美好的情致,剩下的只有可笑。
“他请人刻了两方押角图章,一方是阴文:‘戎马书生,一方是阳文:‘富贵英雄美丈夫——这是《紫钗记·折柳阳关》里的词句,他認为这是中国文学里最好的词句。”八舅太爷刻了两方自认合乎儒将形象的图章,换防之前赠礼虞小兰意为“别姬”,种种行为都出自八舅太爷对自我的美化和想象。然而这些典故中的人物在历史上都是正面的英雄形象,可处处都在施恶的八舅太爷将此种形象掠夺,把自己和“霸王”比肩就导致英雄形象的贬值和扭曲,反讽又随之产生。而反讽的成立只是发话者所提供的一种可供反讽的对象和表象,发话人并不对此承担诠释表象的义务。因此作者通过“戎马书生”“富贵英雄美丈夫”和“霸王别姬”等共同文化记忆,使读者自行去判断是非,对八舅太爷形象生疑进而否定。这种“委婉的反讽”形成的理解障碍被突破后,作者与读者在言语理解上的距离就会立即缩短,形成可迅速交流的默契,八舅太爷的可笑和可恶便跃然纸上。
二、结构反讽
结构反讽指的是在作品中出现相互悖反的情节因素,或者把性质相对立的事物同时放置到作品中,形成鲜明对照,雅与俗、严肃与荒诞、悲与喜等并存的现象。小说中,作者就是通过人物与人物的并置、人物自身行为的并置进行反讽。一方面,八千岁和宋侉子的对比突出了八千岁的吝啬滑稽;另一方面,八千岁行为的转变又表现出他的荒诞可笑。
反讽中矛盾因素的相互对照常常表现为一方否定另一方,或者双方互相否定,在故事中还嵌套着另一个故事。小说中人物的出场环环相扣,作者由八千岁引到宋侉子,又通过对照的方式,来凸显八千岁的俭省和宋侉子的通达。一出场,八千岁是一个节俭、谨慎的米店老板,靠着克己的生活方式和善于经营的头脑使得家境逐渐殷实。“他们说:‘八千岁是一只螃蟹,有肉都在壳儿里。”八千岁有着兴旺的家业,这已经成为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但是他并不享受。例如八千岁穿衣服不为美丑只为蔽体遮羞,一年到头总是一身打了许多补丁的老蓝布二马裾。在吃上,这个开米店的老板从不吃精细的白米,而是顿顿吃“卖给挑箩把担卖力气的”头糙红米,每日的晚茶是两个价廉的草炉烧饼,一个月仅两次的打牙祭也不过是两块肉外加一条小鲫鱼。饮食上的单一暗示了八千岁生活的单调,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赌钱不看戏不嫖女人”,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只钟情于看自家碾坊劳作。可以看出,俭省是八千岁起家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这种俭省到了生活交往中就变成了不通人情。在米店“食为民天”的竖匾两侧,贴着八千岁自己写的两张字条,分别是:“僧道无缘”和“概不做保”,这两张字条的作用可大了,前一条的明示能令化缘的和尚知趣离开,乞丐也知道在八千岁身上拔不下一根毛;后一条则暗示在互相作保的人情社会中,八千岁偏偏特立独行。由此,这两个字条折射出八千岁的为人:既吝啬又胆小怕事。
与八千岁相反,宋侉子是及时行乐、随心所欲且有点儿传奇的人物。虽然他出身世家,但并不循规蹈矩,而是喜欢吃喝嫖赌、花鸟虫鱼。家道衰落后,便到北边去贩骡马,一半是为了谋生,另一半是为了感受塞北风光之趣。作者从三件小事着墨来表现宋侉子的性格:首先,从他做骡马生意过程中的胆大心细、不拖泥带水,可以看出他性格的果断、周密;其次,他和虞小兰在一起时讲恩义,分开时又表现得很潇洒,这说明宋侉子做事不拘泥,个性也洒脱;最后。八千岁被拷走时,将自己的生死托付在宋侉子身上,可见宋侉子是值得信任的朋友,是一个仗义且会变通的人。从表面上看,作者对这两人仅仅是做客观描述,没有进行主观的褒贬,但一句“八千岁每天生活非常单调”,就将二人做了比较。宋侉子洒脱、豪放的性格,传奇的经历,更加衬托了八千岁平日的无趣、俭省以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理。此外,作者还通过反讽表现了八千岁的所作所为与他人以及社会形成一种不协调,这种与周边环境的格格不入带来一种滑稽的喜剧效果,构成漫画式形象的反映。
八千岁自身前期和后期行为的悖反,则增强了作品的戏剧性。小说的前半部分主要通过吃食、穿衣等生活日常平铺直叙八千岁的勤俭节约,而作为小说情节的转折——八千岁被八舅太爷以“资敌”的理由抓走,正是因为过于俭省、不肯贿赂当地军官导致的。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八千岁这一人物发生了转变,至小说末尾,作者已经将之前所写的八千岁彻底推翻。准备满汉全席时赵厨房抱怨:“买不到鸽子蛋,就这几个,太少了!”八千岁表态说可以到他家拿鸽子蛋。八千岁把“食为民天”匾额两边的“概不做保”和“僧道无缘”刮掉了。八千岁脱下老蓝布二马裾,换上新做的蓝阴丹士林长袍,儿子也换了新衣服。晚茶的时候,儿子给他拿了两个草炉烧饼,八千岁不满意,他把烧饼放桌上,大声喊儿子让他给自己端来三鲜面。八千岁前期无论是饮食、穿着还是行为都十分节俭,但之后的做法颠覆了节俭的形象。这种隐蔽、委婉的前后对照使得八千岁的转变充满喜剧色彩,形成了人物自身的矛盾和形象的互反,增强了小说的艺术张力。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巨大的冲击之下,八千岁看似下定决心要做出巨大的改变,却也只是一拍桌子狠狠心要了碗三鲜面,可见他的骨子里仍然是非常节俭的。看似作者的随意一笔,令人发笑的同时心灵亦为之颤动,实现了克莱夫·贝尔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
三、事件反讽
事件反讽即愿望或计划与结果截然不同所形成的反讽,主要体现在情节的发展与人物理想期待的背道而驰。小说中,事件反讽的主要对象是八千岁在动荡时期所幻想的生活。
首先,作者通过情节的突转推动人物做出改变,达到事件反讽的效果。小说前半部分着重描写八千岁的日常生活和处事习惯,但八舅太爷的突然出现使八千岁的心理和行为都被迫发生转变,最终自己打破自己的处事原则。前文讲述在店家、熟人互相作保的社会环境下,八千岁从不为他人承担风险,米店还特地贴出“概不做保”的字条来告知四方,充分显示八千岁怕麻烦、明哲保身的心理。但八舅太爷的到来使情节迎来突转:八舅太爷看不惯平日里家境殷实却吝啬的八千岁,故意将他以“资敌”罪关押,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请人担保相赎。“宋侉子说了好多好话,请了八千岁的两个同行,米店的张老板、李老板出面作保,带了八百现大洋,签字画押,把八千岁保了出来。”从这以后,八千岁便主动刮去“概不做保”的条幅,打破了自己万事不求人也不帮人的人生守则。八千岁心理上本不愿为他人承担风险也不想麻烦别人,只想独善其身以保住自己的家业过上和美的生活。然而当他被八舅太爷以“资敌”罪名扣押后,现实情况就迫使他不得不去麻烦同行為从不作保的自己担保,最终能够从八舅太爷手中虎口脱险也得益于邻里和同行的相助。显然,故事的发展偏离了主人公和读者的预想,情节的突转使胆小怕事、袖手旁观的八千岁主动做出改变,开始与街坊守望相助,八千岁刮去的字条加强了文本的反讽效果。
其次,八千岁对于生活的美好期待与实际结果的巨大落差也构成反讽。一直以来,八千岁在吃穿用度上格外俭省,在生意上精打细算,在动乱年代独善其身,他渴望通过这种克己的方式实现家业兴旺的美好理想。八千岁初期只靠八千钱起家,八千的数量听起来是何其之多,然而换算之后仅仅两块七角钱,这与“八千岁”的名号相比有些讽刺,但他就由这两块七角钱渐渐成为人人看着生气的对象:“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有肉都在壳儿里”,充分体现了八千岁的善于经营和精打细算。八千岁平时“喜欢看碾米师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牵出来”,“他喜欢看它撒尿”,“喜欢看碾子转,喜欢这种不紧不慢的呼呼的声音”。这一连串的“喜欢”,承载着八千岁发家的希望,寄托着他对生活的“美好憧憬”。碾坊中这一自然自适的劳动画面,任谁看了也许都会报以一个温和的微笑。但八舅太爷的出现改变了他的生活模式,令他认识到这种想法也许只是痴人说梦。覆巢之下无完卵,在动乱的荒唐世道中没有人能够保全自身,八千岁再想方设法积攒家财,现实的社会环境也使其畅想的“好日子”无法实现,他的小心翼翼便显得可笑和辛酸。布雷蒙曾提出“叙事序列”的概念,据此可以看出《八千岁》的核心事件存在两个复杂序列,且两者是并列关系。一个序列代表“改善”,八舅太爷通过搜刮百姓血汗钱使自己腰包鼓起来,军阀之路也越走越稳。另一个序列代表“恶化”,八千岁被八舅太爷敲诈,较为殷实的家庭被吸干了血。榨取钱财的八舅太爷过上了八千岁的理想生活,俭省的八千岁却被盘剥,两个序列的走向构成了鲜明的反讽对照。作者在此围绕反讽的本质特征即逆期待性展开,通过理想生活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展示人物的美好期待与实际情况之间的巨大落差,因此被八舅太爷打劫后的八千岁只能以一碗三鲜面无奈自嘲。
小说末尾处的“一拍”在反讽之下暗含着八千岁对八舅太爷的愤怒以及自己无力反抗的无奈和辛酸。这种反讽更多带来一种荒谬感,给人以更深的思考。
四、反讽叙事的意蕴
叙事学家米克认为反讽能够让人们更加全面地认识到生活的复杂性和价值观的相对性,比起一味地陈述,反讽既可以避免简单、过强的说教,也使所传达的意蕴更丰富和广博。《八千岁》从言语反讽、结构反讽与事件反讽三个维度对小说中的人事进行讽刺,将文本的深刻意蕴体现在思想和社会两个层面。
首先,在思想层面上,作者以结构反讽来表现八千岁的吝啬和无趣,通过刻画八千岁不合常理的行事原则和精神胜利法,讽刺同他一样带有明哲保身、自欺欺人思想的人;又运用事件反讽,从八千岁思想观念的局限性和行为的突然转变中,分析他俭省生活背后的复杂原因,调侃之下暗含着对小生产者的宽容与关注。八千岁后来思想和行动的转变也映衬出时代的变迁。其次,在社会层面上,作者以真实内涵与语言外壳相矛盾的言语反讽,对八舅太爷的装腔作势进行犀利的讽刺,并通过这个人物揭开国民政府的虚假面具。从扣押八千岁的事件中可以窥探当时的社会境况:八千岁因为俭省就“被迫”触犯了军法,由于没有行贿就被当成汉奸。看似描写八千岁的可笑窘况,实则表现出世道的荒唐,揭示在没有人权的时代百姓生活之艰难。作者以犀利的语言揭露了八舅太爷的可恶本性,表达对他这类不义之徒的愤慨,进而嘲讽军阀背后所代表的國民政府,一语道破其不抵御外寇反而对内欺压人民的真相。八千岁的美好理想与军阀搜刮钱财的现实的反差则表现出底层人民艰难且无奈的现实生活。
五、结语
作者通过反讽的叙事手段,使作品充满喜剧色彩,喜剧的形式中又饱含悲剧内蕴,因而形成一种委婉、多义的独特美感。林语堂在《论幽默》中提道,“幽默看见这可怜不完备的社会挣扎过活,有多少的弱点、偏见、迷蒙、俗欲,因其可笑,觉得其可怜,因其可怜又觉得其可爱。”《八千岁》所展示的,除却俗世人情之外,还包含着作者对于生命的哀叹,使得作品笑中带泪,泪中带笑,余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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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