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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友叫兴素

2024-06-03星明

阳光 2024年4期
关键词:亲属死者导游

星明

2022年元月7日上午。突然手机铃声响个不停。我赶紧拿起电话接听,“兴素突发脑疾,抢救无效刚刚去世。”老邻居的话说得很急。“啊——”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我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所措。身体那么棒的兴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听觉。紧接着又接到两位老同事的电话,都是一样的信息。怎么可能呢?两个多月前,兴素刚过完66岁生日时,几位老同学还在一块聚会呢,那天他说正在植牙,医生反复交代不能喝酒。不喝就不喝唄,但是白开水还是要喝的。我一小杯白酒,你一大杯白开水,连干三杯,都哈哈大笑不止。兴素年轻时就是单位篮球队主力,三分球投得那叫一个准啊,让人叹为观止。要说兴素身体有大病,打死我都不信。不信归不信,直到看见灵棚正中的遗像,冷意突然袭来,我鼻子发酸,两眼涌出热泪,才不得不信,一个鲜活的生命的确画上了句号。可惜,可惜,可惜啊……

我与兴素初识于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后期。那时,各单位的篮球队属于团委管理,每年都要参加夏季的矿务局篮球联赛。我当时是矿团委书记,每次球赛都要带队参加。记得与局一机厂的对抗赛是在主场一机厂举行。下半场开始不久,双方为了争夺一个球突然谁也不让谁打起架来,裁判劝都劝不住。你想,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血气方刚,谁怕谁啊,球没法玩了,球场上乱哄哄的。还是裁判老练:“把双方的领队喊来。”一位高我大半头、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头发乌黑、皮肤白净的帅哥走到我面前。“我叫王兴素,”他笑眯眯地与我握了握手,“是一机厂的团委书记。不好意思,打起来了。”没法判断谁对谁错,我们俩商量之后,觉得各自把自己的球队带走是最好的选择。回来的路上,队员们七嘴八舌说着,都还杠杠的。我一路无语,下车时气哼哼地甩了一句话:“丢死人了!打架打到徐州市区,明天全队检查!实在不行,就退出今年的联赛!”第二天一大早,球队的两位队长就跑来了:“昨晚同一机厂的球友沟通了,纯属误会。”两位队长你一言我一语,认为怎么检查都行,可不能退赛。我心里明白得很,这些小伙子都是球迷,你揍他一顿都行,可不能不让打球,不让打球那等于要他的命。过了几天,我与兴素联系,接着打吧,约请一机厂球队来矿复赛。双方队员这场比赛都很文明,赛后那个热乎劲就别提了。

这样,我认识了兴素,他比我小两岁,山东莒县人,与我一样都是矿工子弟。后来我调到局团委工作,离他更近了,更熟了。他热情、沉稳、温和、睿智,少年老成。不光工作做得有声有色,而且个人业余爱好也广泛,篮球打得好,歌唱得也好听,男中音,很有磁性。记得前年年底,大老远就听到有人哼着电视剧《毛岸英》的主题歌:“湘水之岸,英木苍苍,身在异域,魂归故乡……”凭多年的感觉,歌者肯定是兴素!打开窗户一看,果不其然,就是他!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为了跟上改革开放的步伐,青工中兴起了学习的热潮。我俩同在6414兵工厂复习备考,并同时考入同一所高校,同在一个大专班学习。专升本时,又同时考入中国矿业大学社会科学系,又是在一个班。后来,我们两家又成为邻居,同一栋楼同一个单元。学校离家不是太远,有时下午没课时常常结伴骑自行车回家。在路上,还能交流一下学习的体会。有一天,我俩路过云龙湖,湖水被晚霞染红,很壮观,很像燃烧的煤,我顺口背诵了郭沫若《炉中煤》的一段:“……我想我的前身,原本是有用的栋梁,我活埋在地底多年,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兴素望了望天边的彩云,来了一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毕业以后,他先后担任了一机厂工会主席、党委书记兼厂长,我则调到远离市区百余里的企业担任主管。企业旁边有个万亩梨园,清明时节梨花盛开,堆云叠雪,美不胜收,很有诗意。记得有一年,兴素调到集团公司工会任副主席,分管文化建设。便组织了全公司的文学创作者参加企业举办的“梨花笔会”。不久,又指导搞了一个“廉政文化系列活动”,影响都很好。后来,我也调回集团机关大院,兴素时任集团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局局长。碰到一起时,他便同我开起了玩笑:“领导,今天怎么安排?”“听王局长指挥,今天办谁?”我也笑嘻嘻地回了一句。

“交之道,犹素之白也;染以朱,则赤,染以蓝,则青。”这是三国时期著名的学者、史学家谯周说的,形容与君子交友,必然会受到好的陶冶,自己的心灵也会得到净化、升华;与小人为伍,必然也要受到恶的熏染,心灵变得阴暗、龌龊。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如此。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哲学家、散文家培根曾经说过:“多一个真正的朋友,就多一块陶冶情操的砺石……”与老友兴素相识相知和相处的时光,我的感受就是如此,他是那么的优秀。

2010年深秋,集团公司要组织年度“三十佳”去台湾地区旅游。由于人员较多,领导安排由我和兴素带队,要求要“高高兴兴带出去,完完整整带回来”。

飞机在桃园机场降落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台北的彩色旅游大巴早在等候。只见一个瘦小的老头,小眼睛,红脸,嘴有些瘪,说话有些跑风,上身穿的是紫红色的运动衫,下身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手里拿着电喇叭:“大家辛苦了!没有想到吧,导游不是帅哥靓妹,是个老家伙。总部看了你们的资料后,怕年轻人带不了,临时变动让我带这个团。主要原因是——”老头说了半句,卖了个关子,“我也是徐州人!”导游与游客沟通最好的方法是套近乎,“家门口有座山叫铜山,紫色的吧?”他刚说完,车上便是一阵笑声,哈哈,露馅儿了。老头也笑了:“我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士官长,当年徐州沦陷时到的台湾。”“那是淮海战役胜利了!”兴素更正说,“徐州不叫沦陷,是解放。”老头愣了一下,又笑着说:“对对,你们那边叫解放。介绍我自己吧,本人是在台湾出生的,今年整六十。姓王,大家叫我王导、老王、老头或者喊我无耻(齿)导游也行。”他张开嘴用手指了指,“牙掉了几颗,还没种植上。”大家都乐了。

十天的旅游过得很快,离别时在台北的一家小酒馆会餐。那天晚上大家都很开心。导游说:“你们这个团是我带的最好的,有时间概念,有纪律。”他还向我和兴素谈了自己曾经在台湾海军干过,军衔是大校。我与兴素对了对眼神,都笑了,没有揭穿他。台湾地区的海军哪有大校军衔啊,那是共产党的军队独有的编制。我问导游:“你知道余光中老先生吗?”导游摇了摇头。兴素接着说:“老先生八十多岁了,是台湾著名的诗人,他的《乡愁》就是写大陆和台湾的。”导游点了点头,想知道诗的内容。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轻声地朗诵起来:“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我当时还加了一句,“如今啊,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那头,老哥在这头。”这时导游的眼圈红了。

随队的旅行社的小姑娘悄悄地告诉我们:“你俩一路上配合得太妙了,那个导游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俩击了击右掌,向她轻轻地笑了笑。回来多天后,在一次老同学聚会的时候,兴素神秘兮兮地说:“你忘了吗?那天你酒后还在‘国民党统治区领头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呢。”“有这事吗?”我想了想:“对了,你兴素也喝高了,还在那里打拍子指挥呢。”哈哈,痛快!

也是那一年,机关大院发生了一起人命案。尽管公安机关已经立案破案,但死者的善后工作还得由集团公司承担。主要领导指定由我和兴素牵头来处理。那天,夜已经很深了,我俩都毫无倦意,一起分析了死者亲属的情况,然后分头去做准备。工作很费劲,死者亲属向工作组前前后后提了十多个条件,必须都得答应,否则拒绝处理。死者的弟弟是上海的一家小老板,他摆弄着手机,瞪着小眼睛,撇着嘴,大大咧咧地说,这事嘛,也好处理,实物和货币化处理最快最有效。如补偿一套房子,补偿几百万现金等等。小老板的思维逻辑是简单高效的,但这毕竟不是做买卖,我们也不是同你做生意。有那么简单吗?冷处理,晾他!最后他也觉得冒失,降低了条件,但最低不能低于100万。100万?你想都不要想。我们正琢磨解决这个难题呢,不巧又节外生枝。死者单位来的是一位技术领导,没经过我们同意,独自与他们谈,并检讨对死者有责任,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这下死者亲属抓住不放,处理进入了死胡同。我把他喊了出来:“工资部的黄部长负责给他们解释有关政策,你又不了解跑去承诺什么?那不增加工作的难度吗?你这时最好的办法是闭嘴。”那位技术领导自愧地说:“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是得讲政策讲点策略的,与你们两位老哥比,我不就是傻蛋吗?”兴素半开玩笑地说,你就是傻蛋,明白了你就对了。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想,作为死者及亲属是受害的一方,提出一些过分条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东西不能突破啊。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间。猛然发现,兴素正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踱步呢,他也睡不着。他说,说到底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定性和处理属于公检法,咱们介入确实有难度。最后我俩想到一起了,与死者亲属一个一个地谈,听听他们各自的想法。在与亲属的再次交谈中,表达出我们的同情和难度,公司出面,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念死者是老职工,公司也是他的娘家,现在不少职工为死者捐了款,这就是情分啊!但是,有些政策是不能突破的。如果你们还不理解还闹,我們只好撤走,你们选择让公安部门处理后事也行。经过大家一周的艰苦努力,亲属们逐渐冷静下来,不再闹了,问题最终得到了解决。离别时,其亲属拉着兴素和我的手不丢表示感谢:“我们是外地人,如果不是你们帮忙,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后事。”兴素安慰他们说:“应该做的。逝者入土为安,凶手会受到法律的严惩,正义不会迟到的。”应亲属的要求,我把告别仪式上的生平介绍交给了他们:“这里面也有组织上对逝者的一生评价,你们可以告慰家里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了。唉,你们的担子不轻啊,老来丧子是人生的悲剧,愿他老人家尽快度过悲伤,保重啊。”那个小老板也十分动情:“这两天的接触,我从内心里感觉到了你们的真诚,耐心,有情有义,是靠得住的爷们!”

之后,我和兴素与那位技术领导小聚一下。我们说在技术方面你是专家,很敬重你的。当时这事急,对事不对人,你也别往心里去,咱干三杯,这事就过去了。他很开心,说希望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肯定会合作得更好。兴素赶紧打断他的话:“没有下次!”我笑着说:“老弟啊,闭嘴吧。”三人都站了起来,端起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岁月沧桑,生命短暂。人生旅途,良友结伴。与兴素为友是此生的缘分,而这种缘分是靠时间和相知及相容来锻造的。与智者同行,与善良者为伍,与优秀者为友,情操会在潜移默化中得到熏陶,人生也会闪出精彩之光。

最后一次见到兴素是去年12月上旬,他已经住在医院病房里,脸上卡着呼吸罩,我喊了他两声,没有回音,大概睡着了。当时我想,他的身体棒,从没有过什么病,肯定能挺过去的。可是……可是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

记忆的碎片一点点连接起来,兴素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还是那么生动鲜活。脑海里不时闪现出与他初识到同窗的青春身影和相处共事的中年画面……近半个世纪的交往啊,从此阴阳两隔,只能在梦里相见了。我叹了一口气,翻开相册,望着与他在云南腾冲樱花谷的合照,想着去看“国殇园”时的心态,回味在古城小楼彻夜长谈的情景,这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是刚刚发生过的事。

一连几天,我望着手机微信里他的名字发呆。终于有一天,兴素的微信传来信息,是他的儿子乐宇最后一次用兴素的微信号写的:“……多年以来,时常听到父亲讲起与你们的往事,知道各位长辈都十分关心爱护我的父亲,同时也给予了我父亲许多的支持和帮助。在这里,给各位长辈叩头答谢了……父亲生前十分珍视与你们的这份深厚情感,希望你们的这份情谊还能够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继续传承下去。在这里,我谨代表我的父亲向各位他曾经的同窗挚友作最后的道别:再见了亲爱的班长,再见了亲爱的同窗们,再见了朋友们,愿来生还能有幸与你们为伴,愿一切安好。”

永别了,不会再见了。时光带走了昨天的故事,眼前已物是人非。老班长继忠兄祭辞中的那一句“世间从此无兴素”戳中泪点……

人生是绝唱,仅是今世缘。但愿有来生,还会做老友。

还会有来生吗?

星 明:本名胡兴明,徐州矿务集团退休职工。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作家协会理事。著有散文集《北郊旧事》《八堡梨花》《西北风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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