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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命运、母性

2024-06-03杨慧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张炜女性形象

杨慧

[摘  要] 在漫长的创作岁月中,张炜塑造了无数立体复杂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在农村与城市截然不同的环境中,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下,不约而同地陷入被围困的境地;面对难以逃离的命运,她们或挣扎,或屈服;她们集母亲和爱人的角色于一身,是男性理想的港湾和最终的归宿。

[关键词] 张炜  女性形象  长篇小说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31-04

“艺术家的笔必然写到女性,在他们不停止的创作中,会不止一次地将女性作为主人公。她们哭泣、微笑、忧虑着、憧憬着;她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自己参与了创造,收获的却不仅仅是幸福;她们有着共同的喜悦和时浓时淡的莫名的忧伤。”[1]在张炜50年的創作生涯中,他从未中断对女性的书写,女性人物在其长篇小说人物系统中占据重要位置。他笔下的女性角色性格各异、命运不同,但又有着相似的特征。本文选取创作于不同时期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1992)、《丑行与浪漫》(2003)和《艾约堡秘史》(2018),对其中女性形象塑造的连续性、整体性进行探索,发现张炜在书写女性角色时,总是将她们置于被围困的境地,描写她们逃离既定命运过程的挣扎与沉沦,流露出他对母性的眷恋。

一、被围困的境地

在张炜的文学作品中,诸多女性角色的困境展示了不同层面的被围困状态。在落后、闭塞农村环境中的肥、赶鹦、刘蜜蜡等人物,以及身处都市环境的蛹儿,均面临着相同或不同的困扰。作品揭示出女性在传统观念和现代性之间的巨大落差,深刻探讨了她们如何在受限的环境中寻求独立和自由。

《九月寓言》中,小村是“鯅鲅”们不远千里经过漂泊、跋涉而寻到的落定之所,他们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在这片原野上挥洒着奔放的热情与欲望。由于和当地人的冲突,他们选择自我封闭,加之传统农村社会所固有的封建伦理道德,性侵、家暴、女性之间各种摩擦是家常便饭,这片土地同时成为女性的囚禁之所。“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观念,姑娘必得嫁在当村。”作为女“鯅鲅”的肥、赶鹦与三兰子等角色受困于小村畸形生存环境中保守的价值观念,她们的生存和选择受到极大限制。充满着朝气的少男少女们,或受外部现代物质力量的吸引,在被压迫之下不断尝试逃离,或接受现实,逐渐退化成这种畸形文化的成员或帮凶。诸多女性角色只有肥“突围”成功,跟随挺芳奔向未知的未来。在作者对于苦难略显冷漠麻木的叙述中,我们看到,这些女性渴望脱离当下的生存状态,却又被小村所束缚,不得不在传统宗法意识以及男性权力的压制下挣扎求生。《丑行或浪漫》中,刘蜜蜡同样生活在愚昧麻木的乡村,与女“鯅鲃”们面临着相似的生活处境,充斥着权力、暴力和性欲的恶劣环境带来的是极端的不平等和对女性权利的蔑视。乡村教师雷丁对其进行文明知识和情爱上的启蒙,唤醒了她作为人的主体意识,使她能够在非人的囚禁和折磨中坚持下来,并凭借“狼窝里挣扎出来的本领,从死路上拼出来的拗劲”来到城市,在因缘巧合下与铜娃重逢相认。尽管现代文明带给女性角色的体验并非单纯的美好,但在有限条件下逃往现代都市似乎是她们唯一的出路。

而《艾约堡秘史》则揭示了另一种被围困的境地。与肥、刘蜜蜡等角色不同的是,蛹儿并没有处在一个闭塞落后的乡村中,受到生存环境所带来的无尽的折磨,而是生活在现代都市。尽管她出身教师之家,受过高等教育,有自己的思想与追求,但她却选择化身为“蛹”,在男性为她营造的“城堡”中固守,陷入另一种被围困的处境。惊人的美貌成为她的枷锁,毕业后就被前男友跛子关进大院洋房,在跛子多次出轨后,她选择离开。在认识前夫瘦子并与其步入婚姻后,瘦子仍然命其辞职,将她限制在带湖的花园中,因为“别人可以(工作),你不行”。蛹儿以离家出走、绝食进行反抗,瘦子不得不提供一个书店作为蛹儿“工作”的场所,但仍然拒绝蛹儿与外界接触,因为蛹儿的抛头露面对于具有“崇高地位及影响”的瘦子而言,实在是一种“侮辱”。大院洋房、花园、书店直至淳于宝册的艾约堡,都成为蛹儿的“金丝鸟笼”,她并不是没有反抗过,而反抗的结果是进入下一所更豪华的“监狱”。蛹儿交往过的男性有一个共有的特点就是都很有钱。富有男性的社会地位和资源令他们在经济上和社会上掌握更多的权力,也使得女性感到受限,无法拒绝这种诱惑,导致她们放弃自主性和自由选择权,进而情愿依附。蛹儿所处的环境虽然表面上给予她安全感,但将她软禁在一个非自由的空间,造成她个人和情感上的困顿。这种困境折射出的是男性权力和社会性别观念对现代女性的压迫和限制。

这些作品通过塑造不同背景的女性形象,探究女性在农村与城市截然不同的环境中,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下所面临的困境。作家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女性对自由和平等的渴望,对社会观念和制度的挑战,以及个人意识觉醒后的努力;以独特的视角审视女性的生存空间,展现女性的悲惨命运和艰难处境,引导读者反思现代社会中女性的地位和独立性等问题。

二、逃不脱的命运

在文学作品中,命运与逃离是一个常见且重要的主题。通过对逃离既定命运的描绘,作家们探索女性与环境、命运与自由之间的关系,以及个体在限制和压迫下寻求解脱的努力。但命运是一个复杂而不易逃离的概念,张炜通过刻画女性角色所面对的命运选择及结果,传达出对女性命运的多方位思考。

《九月寓言》中,“命”这个字眼频繁出现。对于小村女性来说,嫁在村里挣扎沉沦就是她们的命,渴望外界的触角轻轻向外一探就会被打回原形。小豆寄希望于象征着现代文明的大澡池子来洗去身上的土气,在被金友殴打时还在呼唤着大水池子的拯救,但是热水池管理员小驴对她的强暴把她再一次压到土里,让她意识到她“本该是一个土人”,这就是她的命,她不会再对不该强求的东西存在非分之想。施加在女人身上的暴力和苦难像钻进了毛孔里般难以抹去,由泡澡带来的精神和身体上的快感再次被压抑,女人们身上再次裹了一层厚土,挣脱不开的乡土宿命论,只能麻木平静地去接受。年轻的三兰子向往着工区的生活,一心想要摆脱小村的生活方式,但是工区带给她的只有长筒靴、皮带、被打掉的胎儿和浪荡的名声。身为鯅鲅,“一辈子就该着土里刨食,你逃不开这命呀”。就这样,三兰子被大脚肥肩安排嫁给儿子争年,受尽了婆婆的折磨,不堪受辱的三兰子服下毒药,死在了丈夫怀里。秃头工程师对赶鹦的诱惑使她奔向工区,最终咽下苦楚和羞辱,回到小村。“一个人有自己的命,一个村庄也有自己的命。认还是不认?”显然,肥是不认命的。这个白白胖胖的大姑娘与爱人紧紧相拥,在火爆的九月里成功逃出村庄。肥、赶鹦和三兰子都希望逃离小村、改写自己的命运,但只有肥成功逃脱。在封闭落后的小村环境中,女性改变命运的愿望和对自由的渴求如此强烈,但实践之路又是如此艰难,这不禁让人联想到《玩偶之家》里的娜拉。鲁迅曾经问过“娜拉出走后怎么办”,答案为“不是堕落,就是回来”[2]。也许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一个面向“新女性”的问题,但女性的困境毕竟有着共性。村里最张扬肆意的赶鹦在遭遇秃头工程师的背弃后回到小村,带着迷茫继续在夜色中奔跑;三兰子在堕胎后不再自尊自爱,堕落成一个“破烂玩意儿”,回村嫁给争年后饱受精神和肉体的凌辱,以死获得解脱。

刘蜜蜡是作者在《丑行或浪漫》中塑造的一个反对苦难、追求主体意识、张扬自由意志的形象。她两次勇敢奔走,用她的智慧、旺盛的生命力与坚强的意志最终逃脱了在愚昧麻木的乡村里艰难度日的命运。在城里收废品、在饭店当女工、给梁局长当保姆被人误解侮辱、被画家以艺术为名进行强暴……在蜜蜡遭遇了种种磨难后,作者最后安排她在省城与铜娃相逢相认,实现了她二十几年来对爱人的追寻。然而,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似乎揭示出女性另一种无法逃避的命运——回归家庭。刘蜜蜡再次被限制到家庭的框架中,扮演着铜娃的拯救者、照顾者的角色,成为传统贤妻良母式的女性。长期以来,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和角色定位予以限制和压抑,女性被认为应当以家庭为重,扮演家庭和情感支持的角色。“唯其妇女对男性的奴性服从和消极依附被现代社会生活条件摧毁的过程中,唯其在女性以独立的人格介入现代的社会生活之后,女性的内在意识特征和独特的心理机制才有可能充分表现出来。”[3]即使蜜蜡身上充满“妻性”“母性”,但我们相信,坚毅勇敢又有着自我追求的蜜蜡不会止步于此。

《艾约堡秘史》中的蛹儿,这位所到之处无不引起骚动的美艳女性,已然屈从于她必须依附男性并被视为所有物的命运。她“比所有人都害怕青春的逝去”,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镜前用挑剔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自己,小到牙齿和睫毛都要经历审视。因为她需要这“巨大无匹的风骚”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从大学毕业后就被金屋藏娇的经历让她逐渐臣服于男性的支配,前夫瘦子给她提供了一份形式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工作,都被她视为是君王的恩赐。淳于宝册也没有把蛹儿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蛹儿只是淳于宝册的赏玩对象和“荒凉病”发作时的一个安慰剂,与淳于宝册饲养在艾约堡中的小母牛花君没有任何区别。在被男性物化的同时,蛹儿也在物化着自己,蛹儿就是一个拜倒在金钱和权力脚下的世俗女性。民俗学家欧驼兰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女性形象,她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女性。淳于宝册对她一见钟情,希望她能成为艾约堡的女主人。面对淳于宝册金钱与权力的诱惑,欧驼兰始终与之保持距离。因为金钱买不来独立自主,更买不来真正的爱情。蛹儿所体现的对男性的依附心理反映了女性对传统女性角色规范的内化和接受,从外部社会限制到内在心理自觉的遵守和信奉,传承几千年的社会规训使得女性的超越变得异常艰难。

“女人比起男人来,一般而言要弱小。我们所处的世界大多数时间被男人主宰。所以女人的命运如何,更容易看出这个时代的特征和性质,它是否是一个尊重人的时代,是否是一个温和的宽厚的时代。”[4]在张炜的笔下,男性角色对女性命运轨迹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九月寓言》中,肥、赶鹦、三兰子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她们想要依靠的男性的品行决定的。《丑行或浪漫》中,刘蜜蜡两次出逃,一次为了雷丁,一次为了铜娃。《艾约堡秘史》中的蛹儿更是成为匍匐在男性脚下的菟丝子。这些文学作品展现出女性在不同社会背景下逃离命运束缚的尝试,反映了在传统社会中男性的权力和影响力在女性的生活中起到主导作用的现实,女性想要逃离既定命运是何其艰难。张炜书写女性,不仅是对女性命运的关注,而且希冀通过这些书写来把握一个时代的特性,这也可以说是张炜女性命运书写传递出的深层意蕴。

三、永远的母性

“在过去的生活中,我愿意相信而实际上也正是如此女性带给了我们许多的温暖。她指导了我们,带领了我们,送我们上路——真正是送了一程又一程,风雨无阻。在这个苦累飘洒的世界上,对于男人来说,除了女人还愿意这样做之外,谁还能找到其他人?”[5]在张炜的成长过程中,外祖母和母亲给予了他最博大且深沉的爱意,保护了他丰富纤敏的心灵世界。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流露出其对母性的深深眷恋,这种母性呈现在女性角色对男性的关怀、保护和照顾上,展现出一种深情和无私的情感。

在作者的故事中,具有天然母性的女性几乎可以和大地互喻。她們保有旺盛的生命力和绝对的赤诚,对周围的男性表现出深切的关怀,充当着接纳者、照顾者、救赎者的角色。出于对母性特质的眷恋,作者对饱满丰腴的女性身体表现出明显的偏爱。在小村的夜晚肆意奔跑、吞吐着生命热力的赶鹦,这个有着长腿、细腰,身躯健壮饱满的美丽少女,她想当她的乳部有了乳汁的那一天,“她将慷慨地喂养所有拖着鼻涕的小孩和奄奄一息的老人”。像水生植物一样倔强而又善良的肥,即便一再拒绝挺芳的求爱,却还是将被小村青年们脱光绑在树上殴打的挺芳解救出来,为他穿上衣服,将他搀回工区。《丑行或浪漫》中,为了逃离“地狱”、奔向爱情的刘蜜蜡,“她的臀部、大腿,结实有力彤光闪闪,除非是足踏大地的女儿才长得出”。 作者一直没有停止对这些大地之女的身体进行描绘,小说中蜜蜡的身体多次以丰乳肥臀的形象呈现,“女性的丰硕乳房和丰腴臀部犹如一片肥沃的土壤,创造生命、滋养生命”[6],这种带有强烈肉欲色彩和生殖力繁衍力意味的描写,增添了刘蜜蜡的母性色彩。奔走途中,刘蜜蜡与众多男性产生情感并结合,用身体对这些男性予以抚慰,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两性关系中的主导者。时隔20年与铜娃在省城相遇后,她再一次将铜娃拥入怀中,这对在城市中已经迷茫已久的铜娃来说,无疑是一种母性的恩赐与救赎,给他几近干涸的生命注入新的活力。

作者在《艾约堡秘史》中“老政委”这一形象的塑造上,展现出一种去性别化的倾向,但仍未脱离女性和母性的范畴。“老政委”是狸金集团的缔造者之一,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女性,“老政委”性格坚毅、泼辣果决,满嘴黑牙、肤色黝黑、身体无比强壮,爱好抽烟喝酒,腰插双枪,整日穿着高筒皮靴,连睡觉时都不愿脱下。就是这么一个“不像女人”的女人,却有着一双“明亮诱人,妩媚深藏”的眼睛和“世界上最坚实最肥厚的胸部”,有着令男人窒息的生命激情和强悍的雌性气质。她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凭借丰沛的像母性的大地一样的生命力开启了淳于宝册的欲望之路。她是淳于宝册生活上的引导者、事业上的帮助者、内心深处恋母亲情结的承担者,是他精神上的支柱,淳于宝册对她的态度体现出一种儿子对母亲式的敬畏。

上述女性形象身上充满着男性对于“地母 ”形象的崇拜以及迷恋,她们“既是男性母爱、温情的来源,是孕育性、保护性的母亲,又暗含了男性的潜意识的性幻想,是男性爱欲对象的女性”。这些来源于大地的女性形象,她们身材丰腴健硕,对待爱人和生命有博大的胸怀,以其自身的坚韧成为疲惫或受伤的男性理想的港湾和归宿,是作者内心追求的完美女性的最佳呈现。

四、结语

张炜不同于其他男作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是,他的作品展现出一股柔情,这种柔情不仅仅是一种叙述情调,更是一种人格精神。他以这种柔情感知世界,创造自己的文学世界,用无数丰富多彩的女性形象支撑起他的文学世界。他以独特的视角审视女性的生存空间,展现女性在既定命运中的挣扎沉浮,探索女性获得平等地位、自主性和独立性的种种可能;塑造具有澎湃生命力和宽阔胸怀的女性形象,展现他对这个世界最深沉的爱意。

参考文献

[1] 张炜.必然写到的女性[J].妇女学苑,1990(1).

[2] 鲁迅.鲁迅全集 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王富仁.谈女性文学——钱虹编《庐隐外集》序[J].名作欣赏,1987(1).

[4] 张炜.忧愤的归途[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5.

[5] 张炜,王光东.张炜王光东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6] 朱乐.20世纪90年代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新变研究[D].兰州大学,2022.

[7] 阎怀兰.张炜小说中大地女儿和大地母亲的人物形象原型分析[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2(6).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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