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爱

母亲是典型的闽南农村妇女，沉默、勤恳，没有轰轰烈烈的经历。洗衣、做饭、劳作之余，母亲喜欢坐在夕阳下的门槛上，眺望远方。

父亲脾气暴躁，稍不顺心，就会对母亲一通责骂，再加上我们那时都小，周围的人也不理解她，长期的压抑导致她患上了精神疾病。从我9岁起，母亲就经常去住院，长期服药也让她更加沉默寡言。

2018年，我高三下半学期时，母亲又发病住进了医院。

高考后，我保留大学学籍，参军入伍。去部队的前一天，我去医院探望母亲。透过患区的栅栏，看到她又瘦了很多。护士呼唤母亲，她慢慢转过身，看到我的一刹那，眼里竟然有了光。

母亲走过来，手扶着栏杆对我说：“最近学习别太累了，要多睡觉，多吃饭，少玩手机。”

高考已經结束了，母亲却以为我还在学校。我告诉她：“妈，我要去当兵了，明天就走。”

母亲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栏杆。短暂沉默后，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没有回答，只是稍向后退了一步说：“你好好配合治疗，我走了。”

母亲沉默着，目送我离开，在病区大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脸上的心疼与不舍。

那一夜，月光很亮，照进屋子。我无眠，站在窗前，大脑一片空白……

新兵连是脱胎换骨的三个月。以前，我总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长大了，不会想家，更不会在亲人面前掉眼泪，直到那个周末。10分钟的通话时间，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得知母亲已回家，就让她接听。

“喂……”母亲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我克制着尽量不发出抽泣声。

母亲问：“是不是很辛苦啊？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吸溜了一下鼻子，强装镇定：“还行。”

母亲竟敏锐捕捉到了我声音中的那丝颤抖：“你哭了？是不是训练太累呀？你去了部队，就好好听领导的话，努力训练。”

“没有，一点小感冒。时间到了，我挂电话了。”我担心再说下去，母亲就知道了我流泪。没等她回答，我迅速挂断电话。

班长很诧异，别人打电话10分钟都不够用，我却打了不到5分钟。

新兵连与学兵连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先下到某舰进入新兵区队。队长告诉我，我将被分配到南昌舰，那是目前国内最新型的驱逐舰。队长还让我们与军舰合影，把照片冲洗出来寄回家。

到南昌舰工作时，正值舰艇入列全训，每天都十分忙碌，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想更多的事。

服役2年之后，我顺利转改下士。

2020年12月，我第一次休假。进家门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我喊了她一声，她转过身来，凑近了些仔细看我。

我这才发现，母亲的眼角和发丝已经留下了更多的岁月痕迹。她眼里闪过许多情感，但说出的却是：“吃饭了吗？”

此前，我曾幻想过无数次母女见面的情景，没想到现实却是如此平淡。

我有些失望，没有回答母亲，转身上了楼。不一会儿，母亲就端着面条进来了——她还记得，我喜欢吃炒面，里面得加家乡的海蛎子。母亲也不多言语，只是说：“趁热吃吧，不够锅里还有。”

假期十分短暂，只有半个月。回到部队后，母亲佝偻的背、零星的白发以及那碗炒面，时常在我脑海浮现。

2022年1月，父亲在工地干活时摔倒骨折，我请假回去陪护。

2024年2月，郑瑞嵘留影。

父亲出院回家那天晚上，母亲异常清醒，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样子。她又给我炒了一碗面，然后坐在门槛上，温柔地和我说话，让我在部队好好工作。她的眼里，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而我当时想着这不过又是她日常的絮叨。

第二天凌晨，一声惊呼将我从梦中惊醒，我迅速冲出房间，发现母亲摔倒在卫生间，已经昏过去了。

一阵呼唤后，母亲醒了，只说要回床上休息，我将她扶到床上躺下，便打算回去继续睡觉。但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后一动未动，我突然十分不安。

我想唤醒母亲，让她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可无论怎么喊，她都没反应，我有些慌了，赶忙拨打了急救电话。

急救人员很快来了，对母亲进行除颤和心肺复苏术，没有效果。急救人员问我：“还继续吗？”我抱着一丝幻想，拜托他们继续抢救，但奇迹最终没有出现。

我倚着墙，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我冷静地处理着母亲的后事，甚至还有一种在梦里的恍惚感……

从母亲离世入棺至亲友拜别，我滴水未进，在她身边长跪不起，直到出殡那一刻，我才“哇”地哭出声来。我再也没有妈了！再也不会有人能给我炒出那个味道的炒面了。

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看到了那张我与军舰的合影，母亲将它与为数不多的陪嫁物件放在了一起。我从网上给她买的新衣服，她也都没有穿过，应该是想留着过年穿吧。

翻遍母亲留下的物品，我突然发现，我与她竟从未有过单独的合影，她也未曾当面见我穿军装的模样。她只知道，闺女在部队，干什么不能问；闺女有出息，在为国家作贡献……

如今，我已脱下心爱的军装，退役回到大学。我希望自己能学有所成，让母亲看到我更好的样子。

（作者为退役大学生士兵）

编辑/李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