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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山水诗诗歌意象研究

2024-06-01康牧青

美与时代·下 2024年4期
关键词:山水诗袁枚意象

摘  要:袁枚是清代中叶的一位杰出诗人,他不仅创造性地提出“性灵说”的诗歌理论,诗歌创作也十分丰富,其中的山水诗更是独出机杼,性灵独具。这一特点自然也反映在袁枚山水诗意象的创造和选择上。通过数据统计可以发现,袁枚对物象的选择具有轻巧灵动的特征。而从意象的审美特点来看,袁枚的山水诗意象主要具有孤绝、富有生趣和灵趣、奇幻神异、凄寒寂寥等四个特点。除了分析袁枚的意象创造特点之外,本文更用袁枚“性灵说”的诗论观点加以观照,探究袁枚山水诗意象与其“性灵说”的相合之处。

关键词:袁枚;山水诗;意象;性灵说

山水诗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一个重要类型,通过客观之景和诗人主观之情的交融,突出表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之美。而想要更深入的洞察诗中的意境,我们就不得不从组成意境的砖瓦——意象,来入手。袁枚是清中叶性灵诗派的领军人物,更是乾嘉诗坛的盟主。通过对袁枚山水诗意象的分析,我们不仅能更好的分析袁枚山水詩中的意境以及作者的情感表达和审美情趣,更能寻得袁枚“性灵说”的爪痕。

一、袁枚山水诗所用之“物象”

《小仓山房诗文集》收录袁枚诗4400余首,笔者从中整理出山水诗278首,并从中提取出了2204个意象,接下来笔者会对袁枚所选择的这些意象的特点进行分析。

“象”是意象形成的基础,诗歌意象是诗人对“象”的有意改造。所以,“象”的选择对意象审美特质和情感内蕴的形成有着重要影响,我们不妨从“象”的角度入手,分析袁枚对于“象”的选择的特点。

山水诗作为模山范水的写景诗,物象占据了“象”的绝大部分。袁枚的山水诗也是如此。在袁枚的山水诗中,单纯以时间、动作或是声音、气味来入“象”的意象较少,在诗中也并不是主要的描写对象,因此,本节重点观照的是,进入袁枚山水诗意象构成的物象究竟有何特点?

表1  袁枚山水诗构成意象的主要物象统计表

分类 具体物象

自然山水 水

502 山峰

376 草木

259 云烟雾

157 风

58 石

56 天

53 月

52

32 太阳

32 霜雪

21 星

13

社会文化 舟船

53 寺庙

29 亭台

27 楼阁

18 字

14 宫殿

13 灯

11 雕像

10

动物 鸟

38 蛟龙

16 鱼

14 雁

12 鹭鸶

5

其中“水”物象群内包含“江河”“泉水”“瀑布”等物象,“草木”物象群包含“松柏”“草”“花”等物象。

表2 水物象与草木物象群中的具体物象

水物象 瀑布

89 波涛

67 江河

62 泉

37 湖

32 水珠

30 溪

29 池塘

15

14 潮

10

草木物象 花

68 树木

52 松柏

37 荷

26 草

22 竹

21 叶

21 芦荻

13

12 苔藓

9

根据总结出来的表1、表2,我们或可得出袁枚在写作山水诗时选择物象的四个特点:

(一)袁枚在选择物象时,常常选择轻巧的物象,如在自然山水物象群中,除了“山”“水”“草木”三个物象群,“云烟雾”的物象占比最大。“云”“烟”和“雾”都是随物化形、不受约束的物象。再如“水”物象群中的“泉”“溪”也都带有轻巧的特点。

(二)诗人选择物象常常从细处着手,如“花”“草”“水珠”都是细小的事物。再如“水”物象群中对于“溪”“水珠”“池塘”的物象总体选择较多,而对“潮”“海”的物象总体选择较少,也正是这一特点的体现。

(三)诗人选择的物象常具有动态。如在“水”物象群中,诗人对“瀑布”和“波涛”这两种物象的选择最多。此外,诗人也常常用“飞”“流”来修饰“水”物象,如流泉,流水、溪流;飞泉、飞瀑、飞流等,用“飞”和“流”来修饰的“水”物象多达34个。

(四)诗人对带有灵性的物象颇有偏爱。无论是“松”“竹”“荷”“鹭鸶”亦或是“月”,在历代诗人常年的吟咏中都被赋予了或高洁傲岸,或清绝出尘的象征意味,这种特点正体现了诗人对于“性灵”的追求。

二、袁枚山水诗意象的审美特点

有“象”无“意”是成为不了意象的,接下来,笔者会从四个方面来论述诗人之“意”所赋予意象的审美特点。

(一)孤绝之美——以孤峰意象群为中心

袁枚山水诗的意象当中呈现出孤然自立、绝无依傍的审美特点的意象不在少数,如人文意象有孤亭、孤艇、一枝笛、一个我、一钓翁、一枝筇等;自然意象则有孤松、孤云、一峰独立、一轮月、水云孤、青山直等;动作意象则有独钓、独行、携影独来、独对、独上等。在这众多意象中,孤立的山峰这一意象出现的次数最多,且称之为孤峰意象群,我们不妨从这一意象群入手,一窥袁枚孤绝意象之美的营造。

单看“山”“峰”两个物象,《说文解字》中言“山”为“有石而高”[1]526者,指的就是地面上高耸而起的部分,本就给人出世之感。再看“峰”这一物象,峰的本义是山顶,用以指山,出世之感就更为强烈。再加上“孤”“卓立”“独立”等修饰词,则更显山之高绝孤傲。袁枚诗中的“孤峰”意象群常与“云”“青天”等表清高的意象或物象同写,又或以旁峰相衬,组合出孤绝的意境:

群峰齐俯首,争把一峰让。一峰果昂然,独立青天上。[2]225(《登最高峰》)

岳阳楼望水无涯,万里荒荒白浪开……几点君山云外立,拟乘风去访蓬莱[2]842。(《岳阳楼》)

第一首是诗人登摄山所作。青天虽高,但摄山最高峰一峰昂然,独立青天之上,竟压天一头,这一意象真乃高绝、清绝。但诗人觉得还不够,又用“群峰”来反衬,旁边的群峰直如蝼蚁,齐齐向这最高峰俯首贴耳。一个“让”字更是锤炼,群山似是不敢近身,只能远远而立,如来朝宗,用高昂的诗语将摄山最高峰的孤高烘托到了极致。第二首是诗人登岳阳楼所作。诗人从岳阳楼远眺,洞庭湖湖水一望无际,万里之内黯淡萧条,而在这无涯的水上,却有君山几点,立于云外。这里的“君山”意象诗人描写的重点不在于高,而在于其疏离之感,由君山的疏离人世来显出其孤绝。诗人从岳阳楼上望去,君山只有“几点”,从“几点”这一修饰词我们不仅能感觉到君山与诗人之远,更能显出君山详貌难察的神秘。“云外”一词则把这种神秘之感继续放大,带有浓重的出尘之意。因此,也无怪乎诗人想要乘风一访“蓬莱”了。这首《岳阳楼》里的“君山”意象,诗人不从其高着手而从其远入笔,用出尘的诗语同样塑造出孤绝之感,正显示出袁枚“相题行事”,“不可硁硁然域一先生之言”[3]149的尚“活”要求。

袁枚一生可谓是特立独行,在诗中也不止一次地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独醒于世的孤高之感。《随园诗话》中袁枚有一句著名的诗论:“作诗,不可以无我”[3]216,意指诗人要自出机杼,成一家之言,而想要有“我”在,就要道诗人本我之情性,因为诗的本质,不过“各人之性情耳”[2]1506。这也是袁枚“性灵说”的核心所在。所以袁枚选择如此丰富的孤绝意象来入诗,不仅是受到了诗人性格和潜意识的影响,更是在诗人“性灵说”诗论的指导下自觉形成的。

(二)颇具趣味,灵动活泼之美

袁枚把诗歌的“趣”和“味”放在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地位,如《随园诗话》卷一第二条引杨万里的诗论“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3]2。因为格调人人能写,但“风趣专写性灵”[3]2,不是诗中天才不能得。卷一第四十四条写诗应“味欲其鲜,趣欲其真”[3]20,不知道这一点的人则不可与之论诗。实际上,“趣”和“味”是一体的,有“趣”则有“味”,无“味”定无“趣”。写诗人人都能道乎性情,但并不是所有道乎性情的诗都是好诗,“趣味”的要求可以说是袁枚为诗之好坏所设立的标准。正如袁枚所说,“诗能令人笑者必佳”[3]519,这里的“笑”是入人心脾之笑,这就不仅要求诗歌的“趣”,也要求诗歌的“味”了。

袁枚在山水诗中常常以拟人的手法创造具有生趣的意象。正如王英志先生所说,袁枚的山水诗具有高昂的主体意识,在袁枚的山水诗中处处有役使天地万物的气势。通过将自然山水“拟人化,个性化”[4],诗人打破了主体与自然之间的隔阂,将诗人之情感投射到世间万物,赋予山水草木以情性,从而创作出颇具生趣的意象。所以与其说这些意象写的是山水自然,不如说是在表达诗人之情性,正所谓“诗写性情,唯吾所适”[3]3,这类倾注了诗人情性的意象可以说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脚。

根据笔者的统计,此类将山水草木拟人化的意象共有190个。其中以山、水、云为主,与山有关的意象出现92次、水出现39次、云出现13次。除此之外还有石、雨、月、风、花、松等意象,所包含的物象可谓十分驳杂,但个个性灵独具。且看下面两首诗:

连宵风雨恶,蓬户不轻开。山似相思久,推窗扑面来。[2]316(《推窗》)

水裹山,山裹舟,浈阳峡中浪不休,石如人立看人游。我若不吟被石笑,石若吟成被我偷。[2]793(《过浈阳峡作歌》)

第一首诗写山,将山这一“死物”写得性灵独具。连夜风雨大作,蓬户关闭,久不见山。待得雨过天晴,诗人推窗之后,青山仿佛是与诗人相思甚久的老友,向诗人扑面而来。山自是不会相思,更不会飞扑入诗人之怀,所谓山相思实是诗人相思,所谓青山扑面实是诗人心动。但是袁枚用拟人化的手法,将自己迫不及待的相思之情赋予了青山,让山为诗人代言,这种写法让平淡的山景变得生意盎然,又将诗人对于山水的热忱表露无遗。

第二首诗中的“石”意象也颇具生趣,“石如人立”,一个“人”字就将人之生机与情性赋予了冷冰冰的石头。因此,诗人笔下的石头不仅能如人站立,更饶有兴致地“看人游”,甚至嘲笑诗人吟不得。在诗人的笔触下,最无生气的石头都能焕发生机,得行其所未能,这正是“生趣”之“趣”所在。

诗人移情的范围绝不仅限于山水草木等非生命之物,对于自然中的生物,诗人也赋予它们人的灵性:

惊风萍叶开,带雨池声大。青蛙抱佛心,踏上莲花坐。[2]374(《雨中即事》)

律严斋鸽静,香散佛云浓。群鼠都持戒,来听午后钟。[2]862(《宝华山》)

雨中的池塘雨声大作,池上的荷叶被风吹得摇摆不定,可在这一片喧嚣杂乱的池塘中,一只青蛙端坐莲花,似是老僧打坐入定;宝华山寺里的群鼠昼行夜伏,似都是佛家弟子,来听午后敲钟。青蛙自然没有佛心,群鼠肯定不能持戒,但是诗人即物移情,用拟人化的手法赋予青蛙和群鼠以灵性,给诗歌带来了一丝理趣。

此类意象所包含的物象种类繁多,可谓“近取诸身”[3]565皆成诗。可见诗人并不是有意造象,而是目之所及皆成意象,这种主客体的自然偶合,才是真正之“趣”,才能真正造就灵动活泼之“味”,达到诗人“诗入心脾”[3]610“字立纸上”[3]683的目的。

(三)奇幻神异之美——以神怪灵物意象为中心

袁枚山水诗中常有发兴无端,奇幻豪迈的意象,包孕着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其中最有特点的便是以神话传说或作者想象中的神灵来结构的意象,这类意象本就带有神异色彩,再加上作者大胆的想象,便更显出其奇幻诡谲、神异奔放之美。

如袁枚67岁时所作《觀大龙湫作歌》:

初疑天孙工织素,雷梭抛掷银河边;继疑玉龙耕田倦,九天咳唾唇流涎。谁知乃是风水相摇荡,波回澜卷冰绡联。……夜明帘献九公主,诸天花散维摩肩。玉尘万斛橘叟赌,明珠九曲桑女穿。到此都难作比拟,让他独占宇宙奇观遍。[2]722

这首诗使用了大量来自神话传说中的意象来描写大龙湫的形态、颜色、声音,如“天孙”“雷梭”“银河”“玉龙咳唾”“夜明帘”等。“初疑天孙工织素”“继疑玉龙耕田倦,九天咳唾唇流涎”所描绘的都是大龙湫瀑布的形态,“天孙”即织女星,也指天上善织造的仙女。诗人初看瀑布,真似天孙所织的素绢,尽写大龙湫瀑布的素洁与柔态,等诗人又走近了一点,瀑布的奔走之态让诗人又怀疑其水是来自于九天之上的玉龙打瞌睡流下的唾涎。“雷梭”意象的想象真是奇特,天孙以雷作梭,不仅与上一句的意象相勾连,更将瀑布落下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描绘了出来。雷与梭的形态确实有相似之处,但能想到将雷与梭联系在一起,不得不佩服作者的灵感和诗才。“谁知”两句诗,诗人从神异的想象中暂时被拉回到了现实世界,可是不久诗人的奇思妙想又止不住地生发:“夜明帘”“玉尘”“橘叟”“桑女”等传说中的灵物奇人层出不穷,真是个奇幻灵绝境。

再如诗人21岁时所作的《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通篇也是充斥着新奇的想象,可见诗人想象奇绝的特点是一以贯之的。

在《随园诗话补遗》卷九,袁枚引左兰城的一句话来说明自己的诗学观点:“凡作诗文者,宁可如野马,不可如疲驴”[3]799,强调诗要有活力和生气,卷十五“人可以木,诗不可以木”[3]527,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活”与“趣”一样,是诗人为诗之好壞的判断设立的另一个标准。袁枚诗中奇幻神异意象所透露出的诗人奇特想象与天才诗思,让袁枚的文字不若野马,直若惊龙。

(四)凄寒冷寂之美——以“孤舟”和“孤身”意象为中心

袁枚的山水诗中孤冷的意象约有一百九十余个,这与诗人的生平际遇不无关系。袁枚出生在杭州,但是却因仕途不断辗转漂泊。至晚年诗人更是远游万里,足迹近至浙西,远达两广。可以说除了山水,舟是与诗人陪伴时间最长的伙伴。而漂泊无定的舟与诗人辗转水上的羁旅之感和远离家乡的故土之思正相合,因此在袁枚山水诗的意象中出现了为数不少的“舟”意象群。其中表现出凄冷之感的“舟”意象共有9个,如“孤舟”“霜篷”“孤帆”等。凄冷寂寥的氛围中,诗人也顿感孤寂,这在诗人自身的动作意象中体现得较多。因此,凄冷的外界意象与书写诗人自身的动作意象常常出现在一首诗中,如《十一月十三日冷水步夜起玩月》:

霜月两澄鲜,孤蓬夜悄然。自携双鬓雪,独对一江烟。僵树立如铁,寒星摇满天。横斜几枝桨,也学榜人眠。[3]835

这首诗其实存在两类情感截然不同的意象,一类表现的是诗人的闲适之情,另一类表现的是作者的孤寂之感,我们单看后一种意象。夜里无声,“孤篷”漂泊水上,近看眼前,烟雾缭绕,覆没水面,似将诗人与世隔绝;远看水岸,树木僵立,一个“铁”字给岸树带来了“冷”的意味;再仰望天上,只见满天寒星摇动。这些凄冷孤寂的意象为诗人的行动准备了舞台,“自携双鬓雪,独对一江烟”,尽写诗人之寂寥。在诗人主体之意象与外界客体意象的互动中,诗人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也成为了“景”的一部分,似是达到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这也正是袁枚凄寒冷寂意象之美所在。

三、结语

袁枚一生壮游万里,纵情山水,所到之处无不留下长歌短唱的诗章,因此,在袁枚的笔下,我们能看到秀丽的江南山水、雄浑的齐鲁风光、奇绝的桂林诸峰等风格各异的山水美景。虽然诗人描写的景物各不相同,但纵观袁枚山水诗所有的意象,无论是从物象的选择还是从意象的审美风格来看,都饱含诗人的真情与个性,体现出袁枚性灵说“著我”的要求。因此,对袁枚山水诗意象的创造与选择的研究,不仅仅能让我们更好的分析袁枚山水诗诗歌意境的构成,探究袁枚山水诗意象选择与其诗论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能从这些意象中读懂诗人之语,领会诗人的独特情感体验。因为隐藏于意象之后的诗人之情性,才是袁枚山水诗流传于世,经久不衰的关键所在。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

[2]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4]王英志.山水的性灵化——论袁枚的山水诗[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7(2):209-214.

作者简介:康牧青,郑州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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