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化与流动:社会性别视角下基于环球人物网100篇报道的实证研究
2024-06-01许雅郭璞馨
许雅 郭璞馨
DOI:10.3969/j.issn.1672-1101.2024.02.011
摘 要:实现全球性别平等是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之一,而作为传递社会主流文化遗产的大众媒介,在对社会性别的建构中依然存在性别偏见、延续性别二元论等问题。文章以环球人物网中最新的100篇人物报道为研究样本,通过内容分析和话语分析,探索媒介的差异化呈现背后隐含的父权制意识形态,剖析该意识形态如何实施对男女性的“双重压迫”以及这种压迫如何外显于媒介话语。由此引入“流动性别”视角,希冀破解固化的两性关系,重塑性别多元的媒介生產体制,从而为推动性别传播公平化提供启示。
关键词:社会性别;媒介话语;权力关系
中图分类号:G206;C913.6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2-1101(2024)02-0080-09
收稿日期:2023-10-18
基金项目:2022年度省级教学改革研究项目:数字化转型下理工科高校新媒体广告课程群改革研究(13230356);2020年度校级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新文科背景下网络与新媒体专业传播类课程群协同进化改革研究(13210337)
作者简介:许雅(1989-),女,安徽淮南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文化传播、广告与品牌研究。
Stereotyping and Fluidity:An Empirical Study of 100 Reports in Global People from Gender Perspective
XU Ya,GUO Puxi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Anhu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uainan,Anhui 232001,China)
Abstract: To achieve global gender equality is one of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of the United Nations in 2030.However,in the mass media that transmits the mainstream cultural heritage of the society,there are still problems such as gender bias and perpetuating gender dualism in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gender.This paper analyzed the contents and discourses of 100 texts of the latest character reports in the news website——globalpeople.com.cn to explore the multiple ideologies behind the differences in the current portrayal of gender,how ideology manipulates micro-power to enforce the double oppression of men and women,and how this oppression manifests itself in media discourse.In view of this,the paper introduced the perspective of gender fluidity to break down the solidified gender relations and reshape the system of gender-diverse media production,thus providing insights for the promotion of gender equity in communication.
Key words:gender; media discourse; power relations
“性别是什么?”当美国文化人类学家盖尔·鲁宾(Gayle Rubin)提出“社会性别”(gender)一词后,根深蒂固的生理性别观念开始摇摇欲坠,与传统男性(male)和女性(female)对应的男性气质(masculinity)和女性气质(femininity)进入大众视野。以“社会性别”为核心概念的性别建构论认为,不同的文化和社会建构出了相应的性别概念和行为规范,从中获得的性别认同将社会成员变成男人和女人,即从建构论视角生成的崭新理论将颠覆传统的性别二元对立(gender binary opposition)观念。因此,“社会性别”成为西方女权主义理论中最核心的概念,也是表示权力关系的一种基本方式[1]10。
一、文献梳理
随着女性主义研究涉足大众传播领域,“媒介与社会性别研究”(Media and Gender Studies)这一新兴学科就此诞生。该学科把传播现象与传播结构遮蔽的“社会性别”不平等问题放置于支配(dominance)与从属(subordination)的社会“结构”问题视域下[2]50,并深入探索“社会性别”权力关系如何镶嵌在媒介机构和媒介产品之中,以批判的视角对大众媒介生产中无处不在的性别不平等现象进行揭示、颠覆以及祛魅,逐步发展为当下传播研究批判学派的重要研究领域。
回顾相关研究可以发现,该领域隐含两种取向:一种是从女性主义视角,以女性为主体探讨媒介话语对女性的性别定义与建构。如,杨嫚以当年热词“女汉子”为切入点,批驳了主流新闻报道中对女性性别的话语建构[3]。媒体通过对“女汉子”的误用来消解女性反抗气质,将反抗性化为一种流俗的文化产品,以维护二元对立的性别话语的稳定性,或者通过刻画“女汉子”的反差感、禁忌感,将其置于男性的凝视下[4]。另一种是对“男性气质”的研究。这类研究以康奈尔(Raewyn Connell)“男性气质是在实践中建构”的观点为基础,在思想上积极响应“社会性别”平等运动。如,方刚对刻板的性别标准进行批判,认为“拯救男孩”的想法应该让步于多元的性别理念[5]。总体而言,学者们对媒介中性别问题的研究视角大多聚焦于“媒介与女性形象” “媒介与性别歧视” “媒介与女性刻板印象”等[6]方面。有学者认为“娘娘腔”“娘炮”“gay”等“污名化”的评价是社会层级中相对高位者对低位者进行批评以稳固自身地位的手段[7]11。也有学者将“下位者”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以批判媒介强化“社会性别”的不平等,并指出媒介对性别的塑造通过媒介力量达成优化组合,实际上缺少了一种“两性画面的开阔视野”[8]。因而,当我们借用“媒介与社会性别”研究所提供的思想工具重新审视日夜不断输送精神食粮的大众媒介时,不难发现,“社会性别”来源于社会文化的建构。所以,大众媒介自然也会受到传统社会文化规范中“社会性别”规约性这一框架思维的影响[7]11,具体表现在对两性报道的属性议题设置、叙事框架选择、隐喻的编织等方面,即性别建构策略依然渗透着传统性别观念,暗合着知识和权力的结构性压迫体系,编织出一张社会控制网络[2]50。也就是说,大众媒介依然延续了固有的性别不平等模式,加重了性别文化成见,由此形成了性别歧视甚至是无意识的性别歧视[1]11。文字无声但有力,我们似乎从未逃脱话语的性别规训,这一切都让我们回溯到对“社会性别”这一本初问题的思考。
通过上述文献梳理可以发现,鲜有从权力角度对贬损式媒介形象塑造进行的研究。鉴于此,本文将重点观照国际人物报道中的性别表征,探究媒介的性别建构路径,揭示媒介是如何运用话语权力规训社会成员、塑造男女形象并隐晦地强调男性和女性的“社会性别”差异,从而给两性带来“双重压迫”的。这有助于我们对媒介话语操纵权力进行祛魅,同时对跳出大众媒介中性别刻板印象的藩篱、推动“社会性别主流化”进程亦有所裨益。
二、研究方法
(一)样本选择
本文主要采用内容分析法和话语分析法,摘取环球人物网“人物聚焦”栏目中的100篇人物特写为样本。环球人物网是《环球人物》杂志社的官方网站,是具备国家一类资质的中央新闻网站,拥有独立采编权。在选题策劃与报道内容方面,该网站颇具全球视野,广泛选择国内外人物进行深入报道,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现阶段国内外人物的报道现状。
考虑到研究时新性问题,本文以2023年3月2日《“老爹”此时来,时机不寻常》为起点,向前抽取样本,排除其中群像类人物报道,选满100篇即止,第100篇报道为2022年9月20日《感动全网的“索道医生”,如今有了新身份》。之后,对所有文本进行逐篇阅读,构建分析变量,并据此对样本形式和内容进行编码,共设立7个方面内容。
(二)研究设计
研究共有4个步骤:第1步,构建类目与样本编码。以尤苏扬对《南方人物周刊》的研究为参考,将“性别”“报道倾向”“报道主题”“职业角色”作为研究类目[9]15。第2步,归纳报道文本所涉内容。第3步,将样本的txt文件导入RostCM6软件进行分词并统计词频,之后制作可视化词云图。第4步,在前述步骤形成图表资料基础上,对文本内容展开话语分析。具体类目如下:
1.报道整体方面:(1)报道倾向可分为正面、中立、负面;(2)报道主题包括政治、文化/体育、军事、经济/商业、教育/科技、家庭情感、其他。
2.报道人物方面:(1)职业角色涉及企业家/创业者、政治人物、军人、科教文卫工作者、文体明星、农民、工人、学生(不便分类的其他从业人员)、普通职员等;(2)报道内容涉及外形刻画、内在品质、人生经历、成就贡献、生活细节。
三、研究结果
(一)基于内容分析
将编码结果导入SPSS26.0进行描述性分析,发现在100篇报道中,女性共出现19次,男性81次,人物性别比例明显向男性倾斜。其中,国内人物共75人,海外人物25人,报道焦点在国内。从内容分析的角度看,主要存在以下3个方面的差异:
1.数量差异:男性主导下的性别差异。从报道主题来看(见表1),环球人物网中不同领域的议题比重存在明显差异。其中,“文化/体育”“教育/科技”两类主题总和所占比重高达四分之三,“家庭情感”这类私密性更高的话题处于选题边缘。而女性唯一占据“优势”的主题正是被边缘化的“家庭情感”,其中颇具话题属性的报道人物当属罗桑杰拉·席尔瓦。在其余主题中,男性报道数量远远超过女性,且篇幅较长。
从人物所属职业来看(见表2),超过半数为科教文卫工作者,工人、普通职员、军人、农民也有出现,但频次较少。男性和女性均在科教文卫工作者职业下出现最多,但结合文本来看,女性基本从“文”(如作家、诗人、翻译家),远离科技教育和卫生场域,男性则在“科教文卫”领域中均有涉猎。
相较于男性在各个职业均有分布,女性除科教文卫工作者、文体明星外,仅剩政治人物这一角色,且性别占比并不乐观,不平衡的男女比例正是全球政治领导中性别差距的一个缩影。结合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23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中“政治赋权”子项的数据来看,2022年全球范围内女性在国家议会仅占22.9%的席位,且“政治赋权”方面的性别差距仅缩小22.1%。相较于经济参与和经济机会方面差距缩小60.1%,我们不难看出,女性政治人物在政治世界中获得地位提升任重而道远。
2.内容差异:被“遮蔽”的女性主体意识。对100篇报道文本进行归纳总结后,本文获得外形刻画、内在品质、人生经历、成就贡献及生活细节5个核心内容要素,发现每篇报道至少涉及3个内容要素。各要素出现频次及占比如表3所示:
根据各项内容要素统计可知,除哈里王子的报道涉及争议问题以外,其余人物报道必备成就贡献要素,但男性报道更多涉及国家层面的贡献,女性报道则更多体现文学和体育方面的成就。人生经历要素更多出现在男性报道中,尤其是年纪较长的人物报道中。这些人物大多亲历过国家从硝烟弥漫中崛起蜕变的峥嵘岁月,过往的艰难更能衬托其品质可贵。而在其余要素中,女性报道频率均高于男性。结合文本来看,外形刻画这一要素在女性报道中倾向于凸显“柔性”一面且与个人品质无涉,而男性外貌气质的描述通常有侧面佐证其内在品质的作用,如描写卢卡申科“高大、威严”,实际是在呼应、印证其“刚硬”的性格及其政治上的“强势作风”。
根据要素分布发现,媒介报道看似不因性别差异区别对待人物,关注其成就多过私人面向。然而结合文本细究可知,相较于男性,媒介更倾向于强调女性的外在形象,女性被“化作”审视的对象,成为满足传统女性角色“固有”内涵的客体化符号。媒介报道往往放大女性“善美顺柔”的个性与气质或在事业成就中夹杂恋爱与婚姻经历。如下方报道所示:
当天,罗桑杰拉身穿金色礼服,梳起高马尾,显得干练又减龄……同卢拉以及副总统夫妇乘坐敞篷车巡游,她亲和又优雅。卢拉就职演讲,谈到巴西的饥饿问题时流下了眼泪, 她则在一旁温柔安抚参见报道《谈了场“监狱恋爱”,她成为总统夫人》,https://www.globalpeople.com.cn/index.php?m=content&c=index&a=show&catid=44&id=66605。。
不止于此,对女性“美与善”的描写还体现在对男性主角的妻子、母亲、女儿的描述上,她们通常充当“后勤保障人员”和“见不到父亲/丈夫的亲眷”角色,从而衬托男性为事业所作出的牺牲。上述情况可在女权主义者米利特的《性政治》一书中得到印证,她认为“性政治”通过以下途径将两性朝着有助于男权制的方向社会化:其一,形塑典型的性气质,男性一方的进取、智慧、强力和高效,对于女性一方而言,则是被动、温顺、贞德和无效;其二,确立性角色,将家庭事务和子女养育指派给妇女,而将绝大多数可以成就事业的领域安排给男人[10]。
由此可见,环球人物网的报道通常隐含一种男性视角,关于女性形象的呈现仍是在男性中心的“社会性别”秩序下完成的[11]97-110。女性的主体性和话语权被遮蔽,她们的生存境况和真实声音无法被亲身表达,更多的是借他人(往往是另一個男性)之口,展现出被凝视的虚假形象。在此叙事结构下,女性个体的价值和精神世界只能萎缩、坍塌。
3.形象差异:歌颂赞美下的“双重压迫”。据统计,100篇人物特写中正面倾向的报道共95篇;中立报道3篇,涉及佩尔韦兹·穆沙拉夫、希普金斯、苏纳克3位人物;负面倾向的报道2篇,涉及梅洛尼和哈里王子2位人物。
环球人物网选择的报道对象大多是各领域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以其对我国进步人士的报道为例,本意是借宣扬典型人物的贡献和品德教化群众、引导群众,然而通篇的赞美和“神化”不仅制造了距离感——媒介给出的“典范”将两性气质明显割裂,还束缚了多元“社会性别”的发展需求。这是因为媒介的社会规范功能是强大的,连续不断的报道特别是“典型人物”的报道易使人们形成一种固化的“性别刻板印象”。为此,本文根据所有文本资料,以职业为基准、性别为变量,总结出表4所示几类典型形象。
结合表4可知,报道对女性的压迫表现为将她们排除在政治、科技等“男性优先”的领域之外,重点关注的是其人生的细枝末节和情感生活,往往将男性与国家意志、征服、超越等意象结合在一起。因此,有女性主义学者将这种“男女有别”的报道策略视为一种仪式化的暴力语言,并提出了“性别政治”的构想,指出大众传媒的话语生产策略实质上也早已成为父权制社会秩序运作的重要机制[12]。但父权文化在排斥、弱化、边缘化女性的同时也压迫着男性,具体表现为“男人一定要成功、要像一个男子汉”,过度强调那些“刚强果决”的硬汉气质来抹杀男性“感性”的一面。正如李银河所说,“对丰富多彩的人性的压迫,不但是对女性的压迫,也是对男性的压迫”参见报道《李银河等六位女性谈女性的力量,她说性别刻板印象已过时了》,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304733。。因为超强表现男性事实上会抑制男性的情绪表达[11]100,所以对两性的双向规训实质是父权制社会结构下的一种“双重压迫”。而大众媒介打造出了两性的完美范本,由此挤压了“不符合范本之人”的生存空间。
(二)基于话语分析
根据前文分析,在报道的框架选择方面清晰可见父权文化的残留,而媒介的性别盲视使得媒体人对性别歧视的再现处于“无意识状态”,以至于在报道生产推进过程中,文本话语仍在不断“编码”更隐晦的性别文化。前述内容分析聚焦于文本层面,通过提炼各要素,描摹出报道建构两性的媒介图景。本节将运用话语分析探究报道“如何构建”以及“为何如此构建”等相关议题,即在宏观层面上,关注媒介话语在父权制社会结构下如何规训社会成员的思想与行为,从而揭示语言中蕴藏的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在微观层面上,则关注媒介如何选择文本结构、话语的组织机制、修辞策略来构建男性和女性的“社会性别”。
批评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与性别研究自然勾连,二者的共识在于:个体的性别意识并非与生俱来,相反,它是社会文化不断建构的产物[11]101。以下,将借助批评话语分析,从标题、关键词以及词汇与隐喻3个层面剖析环球人物网的100篇媒介报道话语实践。
1.标题:肤浅解读、刻板印象与性别偏见。标题是新闻眼,起到凸显报道主旨的作用。同时,样本中部分标题也暴露了媒体对女性群体的认知偏差。如,2023年2月14日的报道《37岁美女,正式接掌10000亿》 直接以“37岁美女”指代主角——全球最大对冲基金桥水基金的首任女性CIO(首席投资官)凯伦·卡尼奥尔-坦布尔,在“37岁美女”这一刻板标签下凯伦的战略眼光与商业成就被忽略,呈现出依附于外貌而存在的女性形象[13];2023年2月21日的报道《36岁怀孕出战,民调遥遥领先!他信之女大选在即冲击总理宝座》直接以“他信之女”指代主角佩通坦·西那瓦,在“36岁怀孕”“他信之女”两个标签的夹击下“民调遥遥领先”“冲击总理”的政治成就黯然失色,不仅无法传递关键信息(到底是谁、做了什么事),还诱导读者对主人公背景、家庭等弱严肃性细节的兴趣,甚至可能引发过度联想进而抹黑佩通坦政治能力。
可以看到,上述报道在涉及女性形象呈现时存在肤浅解读的问题,女性无名无个性,但“依附于外貌”“柔弱”“依赖别人”的“女性特质”(femininity)却很突出。这或许是大众媒体市场化过程中迎合主流认知的“技巧”,又或是作者性别意识缺失所致,但客观上加剧了对女性的刻板印象,这已成为事实。受众的解读在这种已成定式的意义结构下进行,必然使本已极端男性化的社会价值观进一步加固,从而强化性别偏见与性别歧视[10]36。
2.关键词:父权制意识形态影响新闻生产。对RostCM6处理后的词频进行筛选,剔除无意义的副词和人名后,选取频次≥100的高频词绘制成词云(见图1)。
词云图显示,报道对象在角色、频次以及具体语境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孩子”(232)、“学生”(184)、“球员”(168)和“父亲”(162)是报道关注的主要对象。“孩子” “学生” “球员”往往关涉人物的早期经历和之后的家庭情況、社会关系与职业生涯。而“母亲”仅出现114次,除数量上与“父亲”并不对等外,在具体呈现上也有明显差异。
首先,“父亲”本身的存在往往与事业密切关联。样本中28篇涉及父亲的报道有24篇提及职业,其中涉及两种高频呈现:第一,“父亲”是报道人物本身的社会身份,将“父亲”描写为为事业废寝忘食因而成为子女生活中遥远的幻影(如对黄纬禄[14]的报道),或者描写“父亲”自身职业对子女的影响(如对莱希[15]的报道),并通过子女的出类拔萃来展现其优秀的教育理念和实践(如对卢卡申科[16]和郑永刚[17]的报道)。第二,“父亲”是主角的父亲,主要通过介绍“父亲”的职业以丰富主角背景资料(如对杨苡[18]的报道)或暗示主角的成就离不开父亲事业的支持和余荫(如对佩通坦[19]的报道)。其次,涉及“母亲”的报道共计22篇,3篇提及职业,但未像“父亲”那般深入描述,“母亲”的形象往往局限于主角的“抚养者”(如对陆柱国[20]的报道)这一角色上,更多出现在家庭场景中。若有对子女的影响也是道德人格方面,而非事业,整体存在感较弱。
上述词云呈现的两性在角色、频次以及具体语境等方面存在的差异,不难从结构功能主义学者那里得到印证。如,帕森斯就曾提出,为充分发挥家庭的功能,男性通常扮演工具性角色(instrumental role)以承担养家的责任,女性则扮演情感性角色(expressive role),是家庭的照顾者[21]。而这种“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实际上就是稳定性别秩序的意识形态工具,是苏·卡利·詹森所说的父权制意义与价值的深层结构的外在表征。换言之,父权制意识形态体系下,女性与男性在社会权力和社会地位上的差距被视为理所应当,反映在媒介形象中就是女性受到了角色限定、生存空间限定和不合理的贬低[22]。以具体报道为例,在余驰疆[23]的报道中,用了大量笔墨刻画“快手”周令钊是如何出色完成在天安门城楼上绘制毛主席像的任务,而对同样全程参与的陈若菊(即周令钊的妻子)在该事件中只有一处提及;在田亮[24]的报道中,张会云(即张玉滚的妻子)为村小付出的代价丝毫不少于丈夫,然而报道的主角依然是张玉滚,甚至妻子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也必须借由张玉滚之口倾吐。女性主体在报道中或是被隐匿,或是以男性精英的“陪衬”出现,这正是父权制意识形态控制下媒介话语表达的特色。正如盖伊·塔奇曼所说,在大众传播媒介中,妇女注定要遭受“象征性歼灭”(即被责难、被琐碎化,甚至受到遮蔽)[25],这样的“男性—女性”关系符合索绪尔语言学理论中定义的“支使者—承受者”这一不平等的二元对立关系。
根据批评性话语分析理论观点,话语是一种政治和意识形态行为。作为一种政治行为,它能够确立、维持和改变权力关系和对世界的表征。语言不仅是审视意识形态的重要途径并且语言的形式也可以通过意识形态得到阐释,换言之,语言或隐或显地体现着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具体到性别研究的批评话语分析,即是对反映“社会性别”问题的文本语言展开深入研究,理解文本中的性别议题与社会文化制度之间的关联,揭示不平等的性别权力关系[11]100。因此,本文对涉及性别关系的媒介话语表征展开如上批评话语分析,探寻其折射出的社会意识形态问题。
3.词汇与隐喻:性别角色与两性地位的固化。话语承载着权力,福柯认为权力以话语为载体发挥着作用。媒介报道正是权力的载体之一,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和权力运作是一个十分具体、微观的过程,潜藏于文本语言要素的方方面面[26]79。
首先,词汇的选择是显现隐含的视角、观念和意识形态的一种重要手法[26]57,媒介借此在大众心目中培植性别观念。比如,倾向使用“标签化”代称。在报道中“贤内助”[27]这一女性称谓出现多次,将女性的角色预设为“丈夫的助理”,同时也对男性提出要求,要求他们必须足够“成功”以拥有“贤内助”。不仅如此,人物报道还会涉及大量形容词,在描述人物时隐含倾向,如下方报道所示:
在男性主导的右翼政党中,身为女性的梅洛尼面临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她青年时患有的“暴食症”又一次复发。2008年,一位同事形容她“疲惫且超重,被迫整天与一群灰发男人打交道”参见报道《痴迷"魔戒"的她,要当新总理?》,https://www.globalpeople.com.cn/index.php?m=content&c=index&a=show&catid=44&id=55617。。
“疲惫”“超重”等透过他人观看视角呈现的形容词看似中立,实则反映出由于男权社会对女性参政的敌意与疑虑,女性政治精英在媒体再现上经受着被排挤、被边际化的待遇[10]36。即使是描述类似的形象特征,媒介也会选择不同的词语,继续生产“向外扩张”的男性气质(如“强硬”“雷厉风行”“锐意进取”等)与“向内收敛”的女性气质(“温婉”“亲和”“优雅”等),对两性进行春风化雨般的规训,目的就是要双方都接受传统的性别角色以及与性别角色相勾连的性别分工,保证“男性支配女性”的社会结构不被动摇。
其次,媒体利用隐喻的不可证伪性,使用二元性别框架下具有代表性的符号来建构人物的性别形象,如以下多篇报道中涉及隐喻的部分:
(1)从天真的辞典里,她以纤纤素手轻柔地把方块字一枚枚取出(西西,女);
(2)如卖火柴的女孩(西西,女);
(3)像卢拉的“护身符”(罗桑杰拉,女);
(4)谈了场“监狱恋爱”,她成为总统夫人(罗桑杰拉,女);
(5)大家都称他是“冯铁腿”(冯增昭,男);
(6)像仙人掌一样(张香桐,男);
(7)像一只卸下铠甲的狼(范加尔,男);
(8)像老爹一样照顾着整个国家(卢卡申科,男)。
例(1)以一种美学修辞所营造的意象,使作家西西更符合“弱质纤纤”的传统女性形象。与对柳鸣九(男)的报道中“常常自比为‘浅水滩上的芦苇,渺小、脆弱,唯有凭借多思、勤奋,才能实现存在的价值”的描述对比可知,同样的“弱”却展现出不同的形象。上述隐喻均未超脱媒介固有的 “男强女弱”的既有偏见,仍处于媒介认可的“社会性别”二元对立宏观结构之中。再者,根据乔治·莱考夫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提出的“范畴化”理论——范畴化是指通过凸显某些特征淡化或隐藏其他特征来认识一种物体或经验类型的方法,不难发现,例(4)“总统夫人”一词旨在凸显罗桑杰拉总统配偶身份而忽视其劳工党资深党员、左翼政治家、学者身份。并且在这篇以罗桑杰拉为主角的报道中其丈夫卢拉出现次数(52次)远远多于她本人(30次)。这些足以表明媒介再现中的女性是次要的、辅助的,多数会与男性绑定在一起。换言之,女性的独立身份和独特个性被淡化,大众媒介这一“聚光灯”捕捉到的是其“依附”男性取得的附庸身份。
由此可见,现阶段媒介关于女性形象的报道仍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性别”秩序下书写的。从词语的选择、隐喻的运用到它们建构出的宏观结构,都是建立在男性视角基础上的。并且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宏观结构下的信息通过概括和“去语境化”会融入到一般性知识结构中去,成为认识的“无意识”。又因为人们总是倾向于记住他们已经知道、理解的东西,于是这些契合了大众现有知识结构的性别刻板印象信息,就会顺利进入并强化大众的性别认知与观念。媒介便会通过“无意识”的制造和性别观念的加强,利用微观的话语权力不断地固化“女性依附男性”与“男性支配女性”这一“共生”关系。
四、结束语
尽管联合国将2023年“第34个世界人口日”的主题确定为“释放性别平等的力量”,但实现这一目标道阻且长。通过对环球人物网中100篇最新的人物报道文本进行内容分析和话语分析,本文发现,无论是报道数量、报道主题、人物职业还是内容要素,男性人物都拥有相较于女性更多的资源优势。他们总是得到更多的媒介关注,被放在更广阔的视野下展现个人能力,被塑造成拥有强硬话语权的进取形象。而在涉及女性人物的报道中,她们的外形和温柔和顺的品质更容易被凸显。这一鲜明对比表明,父权制意识形态下,性别偏见乃至性别歧视仍然渗透在媒介新闻生产过程之中。这种渗透是媒介为了迎合社会中尚未更新的二元性别观念而主动接纳的。其可能招致的后果便是大众媒介生产的带有性别偏见的话语被广为传播,促使社会成员在接收信息的同时接受不平等的性别秩序[11]101。
鉴于当前媒介报道仍在不断加重“社會性别”固化的现实,本文认为,要破除现下已近僵化的媒介话语体系,加快“社会性别主流化”进程,应当在新闻业乃至社会面引入“流动性别”观念。一方面,就传媒业内部而言,意识到“性别是流动的”有助于减少性别刻板印象的媒介话语,同时反思编辑室中性别比例失衡带来的结构性不公,从而促进“女性领导者与女记者”的持续“增量”,使得女性不再是组织中孤立的象征,并且可以在共同利益驱动下采取集体行动以减少性别歧视[28]。另一方面,作为传递社会主流文化遗产的大众媒介,还应当向社会面普及“性别是流动的”这一多元性别观念,从根本上破除固化的二元对立性别思想,引导大众反思社会体制与传统性别观念对媒介产品生产的渗透和宰制。
值得注意的是,父权制意识形态下的男性同属受害者,抛开性别偏见不谈,男性群体中也存在成为积极行动者的潜质。将男性排除在推动新闻业的性别平等事务之外,无益于推动新闻业的整体变革[29]。相反,两性彼此联袂合作将促进“社会性别”互渗现象,在业内产生一种新的“社会性别”话语,有利于传播资源和权力进行公平再分配[30]。新闻业内部的结构变革、话语更新以及最终实现性别多元的媒介生产体制,也有助于为两性提供更真实、更包容、更平衡的媒介呈现机会。
正如“女性主义的话语行动主义”践行的那样,要通过持续叙述将性别不公作为公共议题来建构,挑战主流“社会性别”话语中的权力关系,对看似自然的东西去自然化(denaturalizing),促进媒介生产中新的语言范式形成[31],从而让处于权力和资源困境的女性发声,也让性别议题成为促进社会变革的催化剂[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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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洪梦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