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盋山书影》疑误举隅
2024-06-01付月,高扬
付 月,高 扬
(1.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7;2.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2241)
《盋山书影》是国学大师柳诒徵(1880—1956年)在版本学方面的重要著作。此书为柳诒徵于1928年初任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时,根据馆藏丁丙(1832—1899年,浙江杭州人,晚清著名藏书家)八千卷楼善本编写的书影目录。 “所谓书影,就是影刻或影印各书中有典型意义的一页或若干页,加以汇辑而成的图谱,是人们在见不到原书的情况下认识古籍、鉴别古籍的工具。”[1]169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位于南京盋山(今清凉山),故又称为盋山图书馆,《盋山书影》由此得名。1929年,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首次影印此书。2003年,北京图书馆据此版重新影印,并将其收入《珍稀古籍书影丛刊》。《盋山书影》在内容和体例方面主要对丁氏《善本书室藏书志》(以下简称丁《志》)进行了继承与发展。柳诒徵将《盋山书影》分为宋本、元本两部分,共计著录书籍125种,每书均有柳诒徵所撰解题。受条件所限,柳氏解题在某些方面有值得商榷之处,笔者选取数例加以辨析考证。
1 《璧水群英待问会元》(九十卷)
《盋山书影》著录《璧水群英待问会元》九十卷,为宋活字版,且收录带有此本牌记的书影。柳诒徵云:“前有淳祐乙巳良月朔前进士建安陈子和中甫序,末有‘丽泽堂活板印行,姑苏胡升缮写,章凤刻,赵昂印’四行。……宋活字板,世所仅见。”[2]117
据柳诒徵解题与牌记著录,此书末有“丽泽堂活板印行”,可知此本实为丽泽堂所刊活字本。丽泽堂是明正德、嘉靖时期苏州地区一书坊的字名。据《中国古籍版刻辞典》,胡升为明嘉靖年间刻工,章凤为明正德年间苏州地区刻工,赵昂为明正德年间排印工人。明丽泽堂所刊活字本,除《璧水群英待问会元》九十卷外,亦有《晏子春秋》八卷。《中国版刻图录》称:“观字体纸墨,疑是正、嘉间苏州地区活字印本。丁氏《善本书室藏书志》误认为宋刻本,应予纠正。”[3]98-99《中国版刻图录》根据字体纸墨,推测此书为明正德、嘉靖年间苏州地区活字印本,并指出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定此书为宋刻本有误。而柳诒徵当时未加详考,沿袭了丁丙之失。
2 《新唐书》(二百二十五卷)
《盋山书影》依据丁《志》,将《新唐书》二百二十五卷著录为北宋嘉祐时期刻本。柳诒徵云:“仁宗以上讳‘匡’‘胤’‘恒’‘祯’及嫌名‘殷’‘敬’‘镜’‘境’‘贞’等字皆缺笔,而不及英宗以下,殆嘉祐时所镂版也。《天禄琳琅》著录是书,称行密字整,结构精严,与此正同,诚秘籍也。”[2]61
此书版本争议较大。莫友芝(1811—1871年,贵州独山人,晚清著名版本目录学家、金石学家)认为该书“为宋为元未能确审”[4]223。傅增湘(1872—1949年,四川江安县人,近代著名藏书家)作了补充:“南宋初小字建本,十六行二十九字,白口,左右双栏,存一百二十卷。余藏,江南图书馆亦有一帙。”[5]223傅增湘双鉴楼所藏与此本为同一版本,傅增湘认为此本为南宋初建本。《中国版刻图录》称该书是南宋初年建本风格,据北宋嘉祐本翻刻而成,“十四行,行二十四字。注文双行,行二十九字。白口,左右双边。字体娟秀,版式刀法与《晋书》《周易注》《初学记》等书相似,纯系南宋初年建本风格。宋讳缺笔至‘贞’字,知据北宋嘉祐监本翻版”[3]36。由此可见,关于此本具体刊刻时间虽不能确定,但应不早于南宋初期,丁丙及柳诒徵认为此本为北宋嘉祐刊本的观点有误。
3 《圣宋文选全集》(三十二卷)
《盋山书影》依据丁《志》认为《圣宋文选全集》三十二卷为南宋建阳小字本。柳诒徵云:“《善本书室藏书志》云:‘此宋椠小字本。每半叶十六行,行二十八字。与黄荛圃《百宋一廛赋注》相合。’全书三百六十叶,宋刻仅四卷,余皆据朱竹垞钞本补全。”[2]171
笔者认为,此书实为南宋孝宗时期浙江刻本。王国维的《传书堂藏书志》载:“每半页十六行,行二十八字。白口细字。版心有字数暨刻工姓名。避宋讳讫‘构’‘慎’二字,而‘敦’‘廓’二字不避,盖孝宗朝刊本也。”[6]1296宋孝宗名赵眘,“慎”是“眘”的异体字,此书避“慎”字,说明雕版时间为孝宗朝。此本不避宋光宗赵惇、宋宁宗赵扩之讳,更可以确定这一判断。傅增湘对此书的刊刻地点作了补充:“字模欧阳,当是浙刻。其密行细字,与三苏《文粹》相类,疑是婺本。”[5]1274由此可见,此书为南宋孝宗时期浙江婺州刻本,而非建阳小字本。
4 《两汉诏令》(二十三卷)
《盋山书影》依据丁《志》认为《两汉诏令》二十三卷为南宋绍定刻本。柳诒徵云:“《西汉诏令》十二卷,宋林虑编。《东汉诏令》十一卷,楼昉续编。每叶二十行,行十八字。‘匡’‘桓’字有缺笔,当为绍定时刊也。全书二百六十一叶,版框高营造尺六寸一分,宽九寸,版心记字数及刻工姓名。瞿氏藏本与此同。”[2]73
笔者认为,此书实为元至正九年明修本(苏天爵刻)。瞿镛(1794—1846年,江苏常熟人,清著名藏书家)铁琴铜剑楼藏有《两汉诏令》二十三卷,与柳诒徵著录版本相同。瞿镛根据该书的序跋及讳字“匡”“桓”,著录此本为南宋刻本。莫友芝藏有《两汉诏令》二十卷,其版式行款与柳诒徵的记录相同。邵懿辰曾目验此书,将其定为元至正刊本。邵懿辰云:“此书无元初刊本,以行款证之,当即元至正九年刊本。”[4]297此本后归双鉴楼收藏。傅增湘著录此书:“元刊本,十行十八字。细黑口,四周双栏。版心题西汉幾,上记字数,下记刊工姓名,字仿松雪体,颇疏秀,雕工亦精。前有至正己丑五月赵郡苏天爵序(九行十五字),次翰林学士洪咨夔《两汉诏令总论》,次目录。用官纸印,纸背已有字迹,审为洪武时书册,有半官印不甚可辨。”[5]273傅增湘对此书的记载更为详细。根据书前苏天爵序可知,此书为元至正九年(1349年)苏天爵刻本。苏天爵刻本《两汉诏令》在流传过程中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后来陆续出现了对此本的补刻。此书版心处保留了刻工姓名,这些刻工多为元至正间人,如李章、李友文、何秀父、倪施、谢成等。此外,此书还有何秀等名字出现,何秀为明万历年间江宁刻工,可见此书在明代经过补修。由此可知,柳氏将其著录为南宋绍定刊本实为有误,此书应为元至正九年苏天爵刻、明补修本。
5 《说苑》(二十卷)
《盋山书影》著录《新刊刘向先生说苑》二十卷为元麻沙小字本。柳诒徵云:“全书一百九十二叶,版框高六寸三分,宽八寸四分。半叶十三行,行二十四字,为麻沙小字本。卷末有西园堂木记,殆书肆之名。”[2]373
此书卷末有西园堂木记。西园堂为元至正间一书坊名,或署西园精舍,曾刻印过《诗苑诸丛》(三十卷)和《新编纂图谱增类群书类要事林广记》(前集、续集、后集各十三卷)。傅增湘双鉴楼藏有《说苑》二十卷,与柳氏所言版式行款皆吻合。傅增湘著录此书:“明永乐十四年西园精舍刊本,十三行二十四字,黑口,四周双栏,书名大字占双行。目录后有牌子,如下:永乐丙申孟春西园精舍新刊。”[5]460由牌记可知,此书实为明永乐十四年(1416年)西园精舍所刊,柳氏将其误为元代刻本。
6 《吴越春秋》(十卷)
《盋山书影》依据丁《志》著录《吴越春秋》十卷,为元大德刊本。柳诒徵云:“丁《志》云:‘前有徐天佑序。末卷有大德十年三月徐天佑音注,绍兴路儒学学录留坚等衔名。盖大德间绍兴路刊本也。’全书百八十叶,版框高营造尺六寸,宽八寸二分。半叶八行,行十七字,小字双行。”[2]359
元大德十年(1306年),绍兴路刊刻《吴越春秋》十卷。陆心源(1834—1894年,浙江归安人,晚清著名藏书家)著录其版式行款:“每页十八行,每行十八字,小字双行,每行廿六七字不等,版心分上下两卷。”[7]64至明初,此书被覆刻,但版式行款发生变化,“明覆本款式及卷末题名同。惟每页十六行,每行十七字,版心分十卷,异于元椠耳”[7]64。又“元板每半叶九行,行十八字。覆本半页八行,行十七字。卷末刊版年月衔名与元本同。”[8]485陆心源认为:“此本首尾完具,模印精良,虽不及宋本,亦是书之善本也。”[7]592缪荃孙(1844—1919年,江苏江阴人,近代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史学家、金石家)亦藏有此本,他将其著录为明翻宋本,“此书每半叶八行,行十七字。与他刻九行,行十八字者迥异”[9]213。张金吾(1787—1829年,江苏常熟人,清中期藏书家、版本学家、刻书家)亦著录此本为明初重刊本。丁《志》将此书著录为元刊本,并未著录此书的版式行款,柳诒徵亦著录此书为元刊本,并介绍其版式行款“半叶八行,行十七字,小字双行”。柳氏著录版式行款与陆心源著录相同,可见此书实为明翻刻本。
7 《晏子春秋》(八卷)
《盋山书影》依据丁《志》著录《晏子春秋》八卷为元刻本。柳诒徵云:“丁《志》云:‘此八卷本前有目录及刘向校上《晏子》奏。每篇又分小目,列于每卷之首,总二百十五章。平津馆有影写元本。’每叶十八行,行十八字,与此符合。全书一百三十八叶,版匡高营造尺五寸二分,宽七寸二分。”[2]351
此本《晏子春秋》每半页九行,行十八字;前有目录,载内外篇章次第,下接刘向校录书;书分八卷,版心不载卷数,为“晏内”“晏外”等字。叶德辉(1864—1927年,湖南湘潭人,近代著名藏书家、出版家)藏有此本,著录为明活字印本。《郋园读书志》著录:“孙星衍《祠堂书目》有仿元写本,即以付吴山尊模刻、而顾千里为之跋者,其实即此活字本。因其排印整齐,字近元体,故误以为元刻耳。仁和丁松生八千卷楼藏有元刻本,为马笏斋旧藏,亦即此本。”[10]218据叶德辉所言,孙星衍影写的元本《晏子春秋》实为明本,因其排印整齐,故被误为元本。叶德辉又记录曾参与丁丙将书售于江南图书馆(后为国学图书馆)一事:“所有宋、元旧本均取头本呈送,此《晏子春秋》亦在其内。当时均以为元本,余力证其为明时活字印本,且告以余有藏本,与此无异。”[10]218叶德辉曾目验丁氏所藏《晏子春秋》,认为该本与其家藏本相同,叶德辉力证此为明活字本。
傅增湘双鉴楼亦藏有此本,傅增湘验其字体刻工,认为此本为明正德时所刊。傅增湘又著录道:“丁氏《善本书目》有元本,余往江南图书馆视之,其板式行格与此悉同,而细审之实明时活字本也。……然此刻板式古雅,流布至稀,虽正德时所刊,要自可珍,正不必号称元刻及绵眇阁刻始足贵也。”[5]299由此可见,柳诒徵所著录《晏子春秋》八卷,实为明活字本。
8 《范忠宣公文集》(五卷)
《盋山书影》依据丁《志》著录《范忠宣公文集》五卷为南宋嘉定刻本。柳诒徵云:“按《楹书隅录》载:‘藏《范集》二十卷、《别集》四卷,为南宋初鄱阳郡斋所椠。’后题嘉定壬申仲夏重修。每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字。是本亦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字。遇元祐、哲宗、徽皇均提行。宋纸宋印,当与《文正集》同椠者也。”[2]161
笔者认为,此书实为元天历翻刻南宋鄱阳郡斋本。杨绍和(1830—1875年,山东聊城人,晚清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记载:“《爱日精庐藏书志》著录《文正集》二十卷,后附《遗文一卷》,乃元天历刊本。《序》末有‘天历戊辰刻于家塾岁寒堂’木记。此本为南宋初鄱阳郡斋所椠州学原本,后题:……衔名二行。每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字,……此本字大悦目,体式古雅,剞劂尤精。”[11]206按杨绍和所言,张金吾藏有元天历刊本《范文正公文集》二十卷。南宋时期,鄱阳郡斋先后刊刻《范文正公文集》与《范忠宣公文集》,二者版式行款相同。杨绍和认为海源阁所藏乃南宋初鄱阳郡斋所刊原版。
傅增湘曾目验此本。傅增湘著录为“元天历元年岁寒堂重刊鄱阳郡斋本,十二行二十字,白口,左右双栏,版心记字数,下记刊工人名。前苏轼序,序后有‘天历戊辰改元褒贤世家重刻于家塾岁寒堂’篆文牌记。别集后有乾道丁亥俞翊跋、淳熙丙午綦焕跋,后有嘉定丙申重修一行及饶州通判、知州衔名两行。故宫藏二帙,一存本集、别集,一存本集、别集、尺牍,均割去苏序后牌记,以充宋刊。后一本《天禄琳琅》著录,正作宋刊本。海虞瞿氏有一帙,存本集、别集、遗文、天历牌记尚存。刘承幹、潘宗周二家亦有之,为明修本。海源阁杨氏亦有一帙”[5]1094。可知此书存在割去序后牌记以充宋刊的情况。铁琴铜剑楼有元天历刊本《范文正公文集》二十卷、《别集》四卷、《范忠宣公文集》二十卷。瞿镛著录道:“此元时重刻本,序后有墨图记篆书云‘天历戊辰改元褒贤世家重刻于家塾岁寒堂’,殆文正后人即依原本翻雕,故写刻皆古雅,与宋本款式无异。”[12]536可见南宋刊本与元天历刊本在版式方面没有差别。
丁丙所藏《范忠宣公文集》为张燕昌旧藏、海源阁所藏本,亦有“金粟轩”印,两本版式行款亦完全相同,可知此二本均为张燕昌藏书,按傅增湘所言,当为元本割去牌记。丁丙误将其定为南宋刊本,柳诒徵亦将此书著录为南宋刊本,乃承袭丁氏之误。
9 《中说》(十卷)
《盋山书影》依据丁《志》著录《中说》十卷为元坊刻本。柳诒徵云:“丁丙记云:‘题阮逸注,前有逸序,文中子纂事年表,较宋本多释音,‘铜川’不尽误‘钢川’,盖元时坊刻者。恬裕、皕宋所藏同为此刻。全书九十二叶,版框高营造尺五寸七分,宽七寸六分。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一字。小字双行,行二十五字。”[2]383
丁《志》著录《中说》四种版本,依次为《中说》十卷(元刊本)、《中说》十卷(元刊黑口本)、《文中子中说》十卷(明刊本,瞿氏藏书)、《中说》二卷(明刊本,数间草堂藏书)。丁丙在解题中将《中说》十卷(元刊本)著录为敬忍居刊本。敬忍居为明嘉靖年间一刻书家的室名,故尔此本当为明嘉靖年间刊本,丁丙鉴定有误。关于《文中子中说》十卷(明刊本,瞿氏藏书),丁丙在著录时引用瞿镛之言。瞿镛著录此本为元刊本:“此较宋刻本多释音而间有伪字,如‘铜川’作‘钢川’、‘臧否’作‘藏否’、‘惚乎’作‘偬乎’之类,盖元时书肆所刻者。”[12]334丁丙虽引用瞿镛之言,但在《中说》十卷下注明此书为明刊本。柳诒徵在编写《盋山书影》时,将丁《志》元刊本《中说》十卷与明刊本《文中子中说》十卷相结合,将其定为元坊刻本,实为失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