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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房子

2024-05-31倪月友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扬子母亲

蝼蛄爬进土洞里

看着怀里的女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多可爱的小宝贝。她吮吸手指,踢着双脚,转动黑眼珠看我,紫红的皮肤饱满健康。她一定是我女儿,我那样爱她,想着要为她做什么,“你好啊,我的宝贝!”喊谁宝贝,喊谁宝贝?妻子把我从梦中推醒,生气地问我。我迅速回忆梦中情景,说:我们的孩子呀,好可爱的宝贝女儿,刚来这世界,肚兜都还没穿。别骗我,谁不知道你呀?我们女儿都上研二了,怎么可能才刚来这世界。不过是梦嘛,你还当真?

已是新年第一天,黑夜安静温暖。“终于从2020年逃了出来,有惊无险。”我说这话时,妻子没接话,她淡然地看待任何危险,不惊不躁,四平八稳过日子,除非没了粮食,还不上房贷车贷,才会烦恼,生闷气。“知道吗,现在已是2021年。”我又补一句。她动动身子,清了下嗓子说: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不知道?你梦见小女孩,是不是想生二胎?原来她在想我那个梦。不知道,我觉得没想,不过潜意识也说不定,多个孩子真挺好。要是前两年还行,这两年我觉得自己老得快,可能怀不上,她有些沮丧。一个梦而已,别想太多,一个孩子也挺好,何况幺儿那么能干,又孝顺,还有什么不知足?

满屋新年的阳光,真是新年新气象。我突然想回乡下老家看看,整整三十二年,我很少回去。父母住到县城已十年,虽然常常叨念要回老家看看,回去的时间却屈指可数。客厅沙发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水粉画,画上有一幢苍老的木房。那是女儿十岁时画的乡下老屋。女儿其实没回过老屋,只是凭想象画的,居然画得很像。我把画装裱后挂到墙上,竟挂了十三年。

今天我想回干田沟看看,去吗?去呀!妻子从来都支持我的决定。寨子在斜坡上,六七幢木房子,青瓦白墙,很有些古风的感觉。可了解寨子的世情民风后,就总觉得这寨子不地道,好比是外表慈善内心凶恶的骗子。寨子下的良田已荒芜,长满了高高的铁蒿,一条溪水流着流着就消失到峡谷宽宽的河床里。

我为什么还想回寨子,对它有何念想?毕竟我的童年是在寨子度过的,我想念青瓦房上的炊烟,夕阳照着,袅袅婷婷,别有一番风味。寨后向阳的山坡上,埋着祖父母,他们曾多么疼爱我,给我童年添加了無限温暖。坟地里原本有几棵茂密的柏树。可爷爷给父亲托梦,说柏树枝丫遮蔽了屋子的阳光,树根穿到了床铺下。父亲便请人砍了柏树。

我在荒草中找到老屋基。阶沿石严重破损,但还能看出细錾挑的条纹。石磨、石水缸、石碓都在老位置,默默守着孤寂的岁月。屋前荆条树上有个小鸟巢,鸟去巢空,和老屋基一样冷。我曾说,将来老了回干田沟居住,耕种田地,自给自足,过悠闲的田园生活。妻子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我,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我说:怎么,不可以?她慢吞吞地说:好吧,你回来吧,我可住不惯。当时一阵凉意袭来,我倍感心寒。如今这老屋基果真荒芜,没了老屋的样子。

顺着新近硬化的小道往后山走,我爬上一个小土坎,祖父母的土坟没在荒草中。每次回来,我都要来看看,算是拜谒。土坟矮小而局促,就像当年我娶了城里姑娘回家时,他们局促的神情。透过坟前草丛看出去,一辆白色轿车停靠在进寨公路边上,阳光照在车窗玻璃上,发出耀眼的反光。到处都不见妻子的影子,她从不和我一起去看祖父母的土坟。她说每次路过坟地回去,身子骨都要疼好几天。我相信她一定在车里玩手机,因为她有聊不完的好友,看不完的朋友圈。

荒草中露出一些长满苔藓的枯树枝。我在枯树枝旁坐下来,阳光暖暖地照着,草丛里发出无数莫名其妙的微响,仿佛是枯叶晒卷的声音。一只蝼蛄从草丛钻出来,停在我脚边,它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我,用前鳌抹抹脑袋。阳光刺眼,蝼蛄一动不动,干田沟安静下来,天空蓝得很假。我轻抚那蝼蛄,它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一般。我站起身。蝼蛄突然疾速爬动起来,钻进了土坟下的土洞里。我在土洞前蹲下来,土洞斜斜的,向着土坟中心延伸。原来蝼蛄住在我祖父母的墓穴里,我感觉亲切,眼睛湿润,不知它身上是否有我祖父母的温度。

通往嘉陵江底的暗道

微信好友扬子向我推荐上海的新楼盘。上百万啊,哪买得起?何况,我又不住上海,都还没去过。她忙给我道歉,说发错了信息,原本有人向她询问过上海房价。我翻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多可爱的小姑娘,刚大学毕业。

扬子从上海过来下榻北碚。我坐轻轨六号线去与她相见。一车陌生人,拥挤而陌生的世界。阳光照着白晃晃的楼房和桥梁,江水枯瘦而安静。透过车窗,我看到了西归堂,三个白色肃穆的大字,让人感觉生命严肃,不容嬉笑游戏。街面的房子矮小颓丧,即使相隔很远也能看见店门口满是雪白的清明钱,耀眼的花圈和精致的灵屋。

老远我就看见了扬子,她戴着黄色宽边太阳帽,站在地铁出口张望。我向她招手,她跑过来。

我们导航去缙云寺,原来这缙云寺又叫相思寺。扬子请了三炷高香,在燃香处点燃,合掌拜了几拜。她要到大殿跪拜迦叶佛,让我在外面等她。

院子里古树亭宇、小桥流水,别有一番风味。风起时,寒意沁骨,我内心升起一些莫名的悲凉。扬子跪拜半个多小时才出来,眼里含着泪光。我扶着她上车,正要发动车子,她说静一静再走吧。阳光漏下来,洒在车窗玻璃上,斑驳陆离,仿佛整个世界都很缥缈。

夜晚真安静。抽烟吗?扬子问我。我摇摇头。好男人,扬子说。她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我感觉她心里一定装着事,她不说我便不问。她又抽了一支烟,月亮消失到山的那边,别墅的灯次第熄灭,仿佛全世界都已进入梦乡,只留我们在寒冷中紧紧偎依。我说,走吧,找个地方休息,最后找了家便宜的招待所各自住下。

第二天,我们十点才起床。扬子说要去磁器口赶场,磁器口的确是个热闹去处,小吃和商品琳琅满目。从磁器口出来已下午3点。扬子要去对面观景台看嘉陵江。

观景台上有人放风筝,有人跑步。我们寻一处花坛坐下。大江两岸高楼鳞次栉比,江上最远处有座雪白的大桥。开阔的江水缓缓流过来,在观景台前转了个弯流向更远处。

“磁器口对面的观景台,我给你发位置,都等了你好久,快赶车过来吧!”一个小姑娘正着急地和谁打电话。扬子望着我笑,说:下江边去看看吧。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下江边的路。天色暗下来,路灯都亮了,才终于找到一处地下通道入口,入口处挡了一块大牌子。掀开牌子进入通道,通道里有声控灯,灯光暗淡。扬子紧紧挽着我的臂膊,呼吸急促。我说:继续走吗?她说:走。走了几十步才发现这是地下暗道。一层一层往下走,每一层的梯步都有二三十级,声音到处灯便亮。暗道很安静,除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外,再没任何声音。

我们仿佛正在向地心走去。暗道里有股潮湿而奇怪的气味。走啊走啊,紧张而刺激,感觉到了另一个星球。害怕吗?扬子摇摇头。我们停下来,一分钟后,前后的灯都已熄灭。我们看不见对方,却更加紧紧地拉着对方的手。我轻声问:还走吗?走。我们又喊亮路灯继续往下走。终于听到了车声,有凉风迎面吹来。推开暗道门,面前是条快速车道,正有汽车疾驰而过。

扬子兴奋地看着我:到了这里。是呀,到了这里。这是哪呀?可能是嘉陵江底的隧道吧。她说:对,一定是江底下的隧道。我们在隧道边静静站了两分钟,竟再没有车辆驶过。扬子说:回去吧。我们沿着来路上阶梯,上了几层后,扬子突然使劲捏了捏我的手:坐坐吧。我们坐下来,她掏出一支烟抽起来。一直这样真好,她悠悠地说。我说这种地道总让人想到谋杀。

谋杀?她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在暗道里很快被消解。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吗?不问,你想说时自然会说。我感觉自己的回答很无耻。她给我比了个大拇指,我轻松地对她笑笑。她站起身,我也站起来。她向我靠过来,我们紧紧相拥。地道中潮湿而奇怪的气味更加浓烈。路灯突然熄灭,透过窄窄的黑暗我仿佛看见一只蝼蛄正穿过土坟下的通道,去与地底下温暖的骨头拥抱,而远方,到处高楼林立,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父母亲的老屋

父母亲都说要来看我,这是他们进城居住后第一次主动要来看我。整整十年,都是我去看他们,有时要买些水果,有时什么也不带。我很少给他们钱。父亲给一个工地看门,母亲在物业公司上班,给小区打掃卫生。他们从不主动来看我,母亲不说不来看我的原因,父亲给别人说看不惯我妻子,说她是没教养的恶婆娘,一个家都被她掌管着。他们为什么突然要来看我,是不是有要紧的事商量?我打电话问妻子叶子,知不知道父母要来看我们。妻子说,你们家的事情谁管得着,全都像吃过火药,神经病一样。

在小区门口接到父母亲时,他们看上去很沮丧。进屋后,母亲仔细打量我们家的布置情况,还站在各个房间门口看了看。父亲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在偷偷打量屋里的陈设。他们都坐在沙发边上,不往里面坐。我说坐到里面烤火呀。他们都假装没听见。母亲问:叶子没回来?我说:她已经有一周没回来了,公司派她到总部学习两个月。父母亲同时露出惊讶的神情。母亲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父亲满脸愤怒,却努力克制住。我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只是假装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我看看父亲,他表情很温暖。我很了解父亲,他一定有什么要紧话和我说,这次兴师问罪只不过是个幌子。去年夏天,他们曾为将来谁先死争论过。父亲说:让我先死吧,我死后,让他们好好孝敬你。父亲嘴上那样说,心里却有说不尽的嫉妒和悲凉。我说,老汉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够孝敬你?父亲被我看穿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们对我不好,只是觉得你娘留在后面会好些。母亲说,还是你留在后面吧,我什么都不懂,我死后,你好指点他们怎样安葬我,免得闹笑话。父亲说人死了还知道啥,即使煮了吃,也不会知道。

父亲脸上的冰霜解了冻,磨蹭着想说事,又不知道怎样开口,倒是母亲抹开眼泪说了出来:你说说,将来我们走后,怎样安顿我们?我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无非想问问我将来怎样安顿他们。他们比看重生更看重死。想我怎样安顿你们?我问母亲。

不会送我去烧吧?母亲有些害怕地问我。父母亲都想土葬,害怕火化,谈起火化就打寒战。干田沟的老人觉得城里人一辈子太悲催,死后还要烧成灰。你们是不是将来走后不想火化嘛?母亲看着我,眼泪又婆娑起来。我们辛苦把你养大,你还忍心把我们烧成灰?父亲说完紧盯着我。人走如灯灭,何必在意?我故作轻松安慰他们。不,我们想回干田沟,用干田沟的泥土掩埋我们。父亲的语气突然软下来,乞求地看着我。好吧,我会把你们的骨灰安葬在干田沟的土地里。

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你爹是那个意思?母亲突然很生气,恶狠狠地看着我。那是什么意思?我假装问。你爹和我不想火化,想完整地回干田沟安葬。可你们还健在呀!我是说将来我们百年后,你要完整地把我们带回干田沟。我笑着说:好吧,我保证把你们完整地带回去。我们想修老屋,钱由我们出,你只需承头。原来他们想回干田沟修生基,也就是那种大石头拼装的墓穴——干田沟人称为老屋。修生基要请专门的石匠,还要找很多劳力帮忙。对将来如何安葬自己,他们竟是那么一致。我很同情母亲,她其实并不想和父亲葬在一起,可她娘家没有她的地盘,她只能回娘家走亲戚,不能葬在娘家的土地上,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回不去的。修生基,修在哪儿,又去何处请石匠?我感觉很难办。别担心,我们就挨着你爷爷奶奶,算是团聚,现在条件好,车子把石材运到地头,只是找些劳力拼装一下,简单得很,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忙安慰我。你怎么知道那么简单?我打听过,父亲严肃地说。

要是母亲先走怎么办?我突然想起从公交车上听来的高谈阔论。公交车很挤,一个中年男人唾沫横飞地说:哎呀,给老汉找个老伴怎么啦?少要夫妻老要伴嘛,一些有单位的人还不如一般群众,总阻挠父母找老伴儿,像什么话?我母亲去年五月去世,六月我就给爹找了老伴儿,开始他不同意,怕说三道四,我一顿好劝,他就同意啦,他有人照顾我就放心了呀,这就叫孝道。中年男人说得激动,竟有些手舞足蹈。站在他对面的人有些难为情,表情生硬起来。听那男人滔滔不绝,我很不是滋味。真白痴,不,简直可笑。

父亲怕我说话不算数,说:莫要光嘴上答应得好哟。我说:你们还不了解我,说的话板上钉。母亲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办?年底前办好,我肯定地说。他们脸上都露出了不易觉察的满足。他们起身要回去。我让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母亲叹气说:算了,你一人在家,也够可怜的,我们还是回去自己做。去外面餐馆吃也行,为什么非得在家做呢?我说。外面吃,外面吃,你有几分钱?母亲很生气,脸色也变了。说不过他们,我只好悻悻地笑笑。

冬天,我在干田沟给父母修了老屋,紧挨着祖父母的土坟。老屋修好后,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回干田沟看看,有时还要和留守老人们摆半天龙门阵。他们和那些留守老人根本不睦,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彼此心里都提防和藐视对方。从没人挽留我父母亲留下来吃饭或住宿。即使这样,我父母亲也很高兴。

让他们体面地去往远方

我和扬子很久没联系,仿佛已相忘于江湖。事实并非如此,我老是想起通往嘉陵江底的暗道,总想起她温暖的手、身子和她身上的烟草味。我们既暧昧又清白。我们彼此有爱慕之心,早已超越了友谊的范畴,分别后也久不联系;我们始终未越雷池一步,只是牵牵手,拥抱过,微信聊天彬彬有礼。要真与扬子发生什么,妻子不会发现,就是发现,她也不会计较。妻子对我早已失去任何激情,包括发脾气。

扬子的微信朋友圈没任何动态,不知是将我屏蔽了还是真没动态。之前我还一直没去过上海,只知道上海有名的地方有外滩、东方明珠和南京路步行街。和扬子分手半年后,公司让我和副总经理去上海拓展业务。我主要负责给副总经理准备文字材料,壓力相对小些。工作进展顺利,三天办完了所有事情。副总经理很开心,带我去外滩散步,隔江观看了东方明珠,又去南京路步行街逛了两圈。

有什么好玩呢,不就是房子多点吗?我问副总经理陆家嘴一带房价多少。哎呀,别想啦,总得要七八万吧,副总经理说。我说真贵。其实我并不是要问房价,只是想起了扬子,不知道她在上海什么地方。我想见她,想和她在上海的街头、外滩散步,一起看滚滚的江水,一起去消夜。突然下起雨来,雨在风中斜斜飘着。副总经理说:下雨了,回去睡觉吧。我们冒雨往回走,雨越下越大,打在身上啪啪响。我随着下雨的节奏想念扬子,一阵比一阵想得紧。

回到住处,我翻开她的微信看了又看,好像她随时会从微信里走出来。我努力控制情绪,始终没给她发信息。我翻出她的电话,拨了很多次,每次拨通前都匆匆挂断。那天晚上,我没睡好,整夜都在做梦,梦见扬子在陆家嘴的每一幢房顶上微笑,还梦见她站在东方明珠的塔尖向我挥手。

回到小县城,公司给我安排了很多任务,还准备提拔我当部门经理。部门经理属于公司中层干部,除了要涨工资外,还有部门人事权。要是以前,我会很高兴很感恩,可现在我无动于衷。已经不年轻了,干部不干部咋的?也许是在上海淋了雨的缘故,我大病了一场。妻子又去了远方出差,一起去的还有他们公司副总,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我没给妻子说我生了病,也没去医院看病。我买了很多药,一个人躺在家里。我向公司请了三天病假。三天过去,见我还没去上班,公司老总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搞的,是不是有点成绩就骄傲。我说病还没好,实在上不了班。老总沉默十几秒后说:好吧,安心养病。

不知哪来的瞌睡,我整天都在沉睡。梦里我又回到干田沟,村庄前面群山绵延,寨子下面河水哗哗响,河水清澈,连一丝青苔都没有。半山的村庄炊烟袅绕,阳光从山顶下来,照在绿油油的菜地里,照在青瓦木房上,照在古树、泥土和岩石上。村庄充满神性,仿佛村庄所有物事的内心都有一尊佛。曾经的恶人从阳光背面走出来,面色安稳,仿佛已真正忏悔,内心充满善念。我每天都在发烧,有时我不是沉睡,而是昏迷了过去。我满嘴燎泡,起床倒冰水喝。冰水穿过身体,像刀子一路旋转,剜得我灵魂出窍。

迷糊中,我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母亲说:在上班吗?是呀,不上班怎么行?好吧,在上班就不打扰你,晚上再给你说,母亲的话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我说:这会儿也不忙,有事就说。嘿嘿嘿,母亲笑起来。昨天我和你爹去干田沟,看了你祖父母的坟,那坟居然在生长,这是家运好的征兆,说明他们在阴中保佑你们!我说,是吗,太好了。我何时说过假话?母亲说,不仅祖父母的坟在长,我们的生基也在长,看起来比以前高大,也更宽绰。真巧呀,我假装兴奋地回应母亲。你们真有福气,日子会越来越好……母亲说了一大串吉祥话才依依不舍地挂断。我放下手机,使劲翻动一下身子,感觉浑身都痛,没有半点力气。不知道怎样算好日子,难道病在家里床上起不来就是好日子?

终于,扬子朋友圈有了动静,温暖的阳光下是一幢鲜艳的欧式洋房,文案是向往温暖恬静的安居。我心里激动,忙留言评论:不用向往,相信即将来临。她很快回复:感觉还是很遥远。我说:好运召唤,就在明天。回复完她后,我忙去小窗私聊她:哎呀,好久没得你消息,在忙些什么呀?扬子说:还在房地产公司,负责销售。

我们聊了很多,我说我去过上海,很想联系她,又怕她不方便,只好作罢。她问我何时去的。我说九月。她说那时她已离开上海,到了南方的县城,现在也还在南方县城售房。有段时间,她想远离所有熟悉的人到陌生的地方生活。她说很感谢我在重庆陪她,让她相信人间有纯真美妙的友谊。我问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说以前的事不想再提,不如给我讲一个南方小县城的故事:

去年十一月份,扬子接待了一位特殊的顾客,要扬子给她介绍总价最便宜的房子。扬子说最便宜50万,只有六十几平方米。那位顾客面露难色,说自己只有21万,买不下来。扬子建议她首付三成,然后按揭。她说回家和先生商量商量。原以为她不会再来,没想到两天后她高兴地带着先生来办理了购房手续。她先生走路有些瘸,样子也不好看。扬子很惊讶,她那么漂亮,怎么会嫁给一个难看的残疾人。

经过深入了解,扬子才弄清她的顾客也是残疾人。她左眼看上去完好,却完全失明。她先生在一家饭店当厨师,每月两三千块钱收入。她以前在一家企业当工人,后来工厂倒闭,失了业,还好终于找到帮人看店的工作,每月只有一两千块钱。他们一家住在那家工厂的宿舍,不带卫生间的两间房。他们在外间搭个灶台,既当厨房又当客厅和饭厅。一家三口挤在三十平方米的狭窄空间里,直到去年女儿上了大学,屋子才稍显宽一点。

别人无法忍受的事,他们两口子却必须忍受,扬子说。后来那工厂的厂房区规划成了殡仪馆,他们房间的后窗正对着殡仪馆化妆间,每天都能看见殡仪馆的入殓师给尸体化妆。无论那些尸体多么狼狈,面相多么难看,入殓师总能把逝者收拾得很体面,然后把他们推进焚尸炉,让他们体面地去往远方。

厂房建成殡仪馆后,住工厂宿舍的人都陆续搬走。可他们家收入微薄,还要供孩子上学,买不起房,也租不起房。直到去年,那个顾客娘家老房拆迁,她分得21万拆迁款,女儿也顺利考上了大学,还评得了奖学金。他们家才开始打算买房。

终于买了新房,虽然日子还很清苦,可他们打心眼里高兴。

了解了他们家的故事后,扬子已一切释然,还有什么坎过不去呢?扬子说。你是说已随遇而安吗?我问扬子。才不是呢,既不随遇而安,也不向生活投降,让生命呈现该有的样子,有棱有角,不求完美但必须充满力量。我刚读完扬子的信息,她就撤回了。我问为什么要撤回呢。她说,她想表达的也不是她发的那样,真不知如何表达,所以撤回。她发给我一张笑脸和三枝玫瑰。她又说:“我真说不上来,你就慢慢体会吧。”

不知道扬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也不打算问。生活就像远处的房子,要经历风雨,也要沐浴阳光,房里究竟什么样子,储藏了些什么,我们无从知道,房子自己也不知道。

旧年已经过去,走过的每一天都不平凡。新年来临,我还常常梦见干田沟的房子,还是以前没有拆除的样子。当然梦得最多的是远处的房子,阳光照着,坚固牢实,每一片砖瓦都闪闪发亮。

(责任编辑 蒋茜 740502150@qq.com)

倪月友,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椰城》《三峡文学》《牡丹》《绿洲》和《安徽文学》等杂志,出版有长篇小说《谁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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