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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

2024-05-31李玫瑰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手印媳妇契约

五五躺在炕上,支棱起耳朵,许久,没有采集到那阵难得的脚步声,院里空荡荡的,街上空荡荡的,胃里更是空空如也。一整天水米没打牙,胃几乎把胃自个儿消化了,嗓子眼成了龟裂的土地。

但有什么办法呢?

水瓮里空荡荡的,锅灶里空荡荡的。

窑洞里头除了他深一阵浅一阵的呼吸声,就只有挂钟不紧不慢的嘀嗒声,他厌恶这冰冷的声音,这无法阻挡的流逝让他更感到作为单身汉的孤独无依,让他感到自己这只失群的老山羊被困在永远的荒漠上。

但现在,也只有这嘀嗒声肯陪伴他了。

这一年来,五五的身体一日比一日乏力,开春就没能种地,到秋上,脚跟成了两团棉花,非得倚靠一根拐杖才能勉强挪到街口晒晒太阳。

五五盼望的康复奇迹没有出现,冬天却说来就来了,力气用着用着就真的用完了,人就成了一堆即将熄灭的灰烬,瘫在炕上,等死。

五五不是他的大名,他的大名被村里人集体遗忘了,人们叫他五五,是因为他爹在五十五岁上才得了他这一根独苗。

因为是家中独子,既无兄弟又无姐妹,虽家境贫寒,但各种因地制宜的娇惯必不可少,五五从小在幸福中长大,不知愁为何物。

大概人的福气也有用光的时候,柳妹子嫁人了,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那晚地冻得硬邦邦的,星星躲起来了,月牙眯缝着眼从云层缝隙里冷眼打量着人间。

柳妹子头一回推开他的双臂,幽幽地说:“五五哥,咱们好聚好散吧……我爹和我妈都不同意咱俩的事……”

他知道她欲言又止的潜台词。

穷。

娘死得早。

五五想辩解,更想挽救,但是秃嘴笨舌的人越着急越说不出话。

“……我会好好待你的。”这是低人一等的老实人发自内心的祈求。

呼出来的热气像迷雾,隔在他们之间,而他们之间,赫然出现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柳妹子摇摇头,转身跑了。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成团成团的迷雾挡住了他挽留的视线。

后来,他爹在割草时不慎从崖上摔下来,也撒手走了。

同龄的青年男女陆续出双入对,双栖双飞。五五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就是那颗被剔除下来的青土豆,既不能做种子又不能吃,只能被命运扔在一边等着腐烂。

于是,有时候他是男人,种地,打场,挑水;有时候,他是女人,缝补破袜子,洗衣,做饭。

漫漫长夜里,他觉得自己只是个人而已。

迷迷糊糊中,五五甩着鞭子在南梁上犁田,天近晌午,日头像灶台里的柴火,燃得正旺,他浑身冒汗,感到又乏又饿又渴。五五回头看了看,半天工夫,一亩多地就犁完了。他心里泛起满足的微笑,就收拾农具,招呼撒种的大小子健军准备回家。

五五犁的不是自家的地,而是水桃家的地,他回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水桃的家。自從和水桃相好以后,五五觉得生活有了点滋味,光棍的日月不好熬啊,水桃比他大七八岁,是个寡妇,拖着两个半大小子,但他不在乎,有个伴总比光杆司令强。

三十出头的后生家,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把这些力气全部用在了耕田、锄地、秋收、挑水上,自家的,水桃家的。

进屋,水桃早给他们备好了洗手水,锅里腾着热气,午饭早做好了。二小子健健坐在炕沿边,鼓捣一个捕鼠器。

五五洗了手,顺便擦洗了一遍脸上脖子上的汗,就脱了鞋,上了炕,盘腿坐在炕上正中间。

水桃盛给他满满一碗面条,笑着问:“种了多少?翻过来的土还是湿的吧?”

他端起碗筷,笑着回应:“湿着哩,后晌再去一趟就种完了,明天就能种我西坡上那块地了。”

五五睁开眼睛,屋里一片昏暗。他扭头看看炕沿边的碗,还是昨天后半晌放在那儿的那个空碗,还是那双像他的双腿一样细的筷子。“健健咋还不来送饭?”他急切地想,“不管好赖,好歹有点吃喝就行啊。”

他派出耳朵的侦察兵秉神细听,唯有风声,由远到近,又原路返回,一个将死之人,连风都遗忘他了。

红红的手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水桃还活着,那时候,她的两个小子都已成家立业,和水桃挤住在一个院子里。

那段时间,健健两口子对五五可好着呢。他刚放下锄头,坐在屋檐下歇息,健健媳妇总端过来一瓷杯开水,亲热地说:“叔,喝口水。”水喝完了,她总要接过杯子,递过来一条白毛巾,说:“叔,擦把汗,咱这就吃饭。”

那天吃罢早饭,水桃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又一次抱怨:“唉,俺就是这个命,三家人家挤一处,啥时候是个头啊?”

五五盘腿坐在炕沿边,默不作声,只顾吧嗒吧嗒抽旱烟。

他猜到了水桃的心思。

五五的院子在村口马路边,位置好,院子又大,是水桃家院子的两倍都不止,一边靠崖,既能掏窑洞,又能盖新房。

五五光棍一条,那院子留给谁都一样。

只是,无儿无女来养老一直是五五心头的一块病。

过了几天,水桃张罗了一桌酒菜,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老秀才”忠旺叔写了一式两份的契,顺便充当证人。

契上的内容很简单——

百年之后,五五的院子归健健所有,前提是健健要为五五养老送终。

双方在契上写上各自姓名,按上手印,这事就算定了。

酒酣耳热之际,健健当场拍着胸脯说:“叔,放心,一切有俺。”

五五笑得合不拢嘴,端着酒盅,连连点头。

五五看着健健长成大后生,个子比他都高,体格比他都壮实,看着他成家立业,打心眼里羡慕水桃有这么个好儿子顶门立户。不承想,此后,健健能给他养老送终。

五五是实打实地高兴,但又说不出别的,只是连声说:“好,好,好。”

水桃也十分开心,忙不迭给他们夹菜倒酒。

忠旺叔颤巍巍端着酒盅,对大家说:“有了契,以后的事就天经地义了。你们相处这么多年,和亲父子有什么分别?”

那天他喝醉了。

消息传开,村里人谁不说他五五这事办得精明,养老有了保障,饿不死了。

今年夏末,挑水成了一大难题,水瓮时常见底,一个人的饭菜也着实寡淡无味。

五五就常去健健家吃饭。

他这才感受到啥叫左右为难,去得早了,饭没熟,去得迟了,饭吃完了,他只能将就着吃点残羹剩饭。

后来,他就观察健健家窑顶的炊烟,要是冒烟了,他就进去。

那次,他去得稍微早了点,健健媳妇正在灶间忙着扇火,他蹲在地下,搭了一句话:“今天好天气。”

健健媳妇头也没回,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过一会儿,黄猫循着饭香跳上炕,冲着健健媳妇“喵喵”叫了几声。她冷不丁伸手打了猫一巴掌,恶声恶气地呵斥:“死东西,就知道吃。”

五五脸上一阵红,走又不是,留又不是。

不多久,健健从地里回来了,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洗了手,临上炕前,递给他一碗饭,然后扭头对媳妇说:“今年的红薯遭殃了,獾糟害得厉害,得想办法治一治。”

他媳妇边夹菜边说:“那你下个套,弄得巧妙点,别伤了人。”

一碗饭稀里糊涂下了肚,五五都没吃出是啥滋味。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里一阵一阵地刮起秋风,他低头看看那个摁过手印的大拇指,那一圈一圈的指纹像一个迷宫,不能给他任何确切的答案。

大雪从夜里一直下到第三天早上才消停,山村洁白得像一个童话世界。

人们在第四天上午才发现冻僵了的五五永远睡着了。

知道消息的健健叫了几个人,挖了个坑,吹鼓手也没请,头七那天就把五五抬出去,埋了。

原野像一张巨大的契约铺展开来,上面一片空白。

【点评】这是一篇语言、叙述和意境均极为精妙的小说。小说题为“契约”,写“乡土中国”的北方农村的人伦,但“契约”在这个环境中并没有保障性的力量,孤寡老人“五五”没有因为这个“契约”得到“健健”一家的孝敬与赡养。“他低头看看那个摁过手印的大拇指,那一圈一圈的指纹像一个迷宫,不能给他任何确切的答案”“原野像一張巨大的契约铺展开来,上面一片空白”,这些话非常有象征意味。整体上小说有诗的意境,这个意境意味深长,在我看来,它透露着“乡土中国”那个“礼”的秩序亟须重建。

李玫瑰 本名李美青,山西省原平市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诗网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谭飞 187312693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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